“谢南睢!你清醒点儿,当年魏家也如今日一样,孤立无援不得不认命。哪怕魏二如何不甘心,精心谋划十六年,到头来还不是功亏一篑。难道你到现在还不明白,今日这局早再三年前都布好了,只欠一个合适的时机。”
“你当真以为谢怀衣他们不知道,你父亲早在送你去万窟山那日,已然看清如今的局势。”
谢南睢神色晦暗,“你说的时机,是指我回来?”
“我谢南睢是干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他们非要容不下我这个人。既然真想要我这条命,拿去啊!”
还是熟悉的捆灵绳,越挣扎越被束缚得更紧。不同的是,谢南睢比当时初见面时,暴躁许多。
“桑九,放开我!我要回去,我不能一直躲在别人背后,受人庇佑。”
“话虽如此,你还看不出来吗?他们不是要你命,是想你谢家身后那足足二十万谢家军。谢家军只认谢家人,你现在去无济于事,白费你兄长与父亲这份心。”
谢南睢熬红了一双眼,“…我们不一样,你任何时候都是清醒到冷漠。我不同,我有血有肉,我谢家人,要死…也得死一起。”
桑九沉默半晌后,忽然开口说,“那要是,我非要留你呢?”
“呵…”他的神色格外认真道,“我一定得去。”
桑九给了外面廿氏兄弟一个眼神,“带江无畏过来,安排两匹快马,前山人多眼杂,送他们从后山离开。”
听她很是冷静安排这些,谢南睢深深看了桑九一眼,想说什么,最后强行忍住,侧身上马,直到离开都没再回过一次头。
廿白识带的这条路直通山下,此一行,山水无期。还是同行的江无畏提醒谢南睢,“公子,桑九姑娘一直在看你。”
谢南睢捂住心口,沉声道,“从开始我和她就不是一路人,……我们走!”
前后不过三四天时间,今年的冬季来得比往年都要早,谢南睢先是回了一趟谢家,谢家大门紧闭,往常总是守卫在家门口那两个眼熟的侍卫,今日也看不见人。
大概因为夜色深重,谢南睢回来的时候比较晚。
他心中有些慌,但仍在安慰自己,大概是时辰晚了,大家都睡了。
可他比谁都清楚,谢家守卫森严,从来都是纪律严明,不会出现像这样异常的情况。
江无畏上前去拍门,门栓紧闭,里面根本无人应声。
“公子,里面没人。”
“怎么可能?他们肯定都睡了,待我进去一定好好严惩这些擅离职守的下人,不是说好了不管什么时候,都得给我留门。”
“公子…”
谢南睢那种溢上心头的心慌,再也没法控制。他失去冷静催促江无畏,“破门…”只有他自己知道这道声音有多沉重。
谢家再坚实的大门,也抵不住江无畏这个莽汉迎头一击,不过咔嚓一声,门从里而开。容易的原因不是因为江无畏有多厉害,因为关键时候,门里突然传来一两声熟悉的狗叫声。
“是灭霸,家里有人。”
谢南睢心中那点侥幸,在踏进谢家大门的那刻,应声而碎。
满院荒凉,落了一地的落叶无人洒扫,平日里,江白玉最是注重这些细节,这家伙吹毛求疵的毛病,就是连谢南睢都甘拜下风。
可此时,月色下,满院的荒凉无所遁形。
“他们,已经走了好多天了…是不是?”
谢南睢心里的恐慌一点点放大,他顷刻间软了腿,江无畏在旁担心道,“公子,我们进去看看,没准儿里面还有人呢。”
谢南睢想到阿娘,拾起精神往里冲,“阿娘,你在哪儿了,阿睢回来找你了。”
从没有这一刻,他迫切想要见到一个人,哪怕只是家里一个洒扫的丫鬟仆人也成,可是他从前院跑到后院,直至跑到阿娘院落前,都没见到一个人。
谢家人好像凭空消失了,江无畏声音哆嗦提醒谢南睢,
“公…公子,抬抬抬…抬头…”
院落梧桐树下,荡着一双女人的腿,再往上,不是苏夫人又能是谁?
谢南睢脚步一顿,表情怔住,通红的眼睛哑着嗓子问,“我是不是…眼瞎了。”不然怎么可能会看到,她阿娘那么一个怕痛的人,会选择这么一个悲壮的方式离开。
江无畏哑声,“没…没有。”
苏夫人身后不远,红衣绿杏双双自尽在其后,从此,再无一人能亲切唤他小混蛋。
江无畏很是担心谢南睢,可他从进门,到后来安置苏夫人尸身,一直很冷静。
冷静到似乎不像个正常人,若不是不经意听到他跪在苏夫人灵柩前痛哭,江无畏真以为他很坚强。
谢家除了苏夫人院落,愿意跟随谢家人同生共死的人,早已随大军离开。其余的人,遣散的遣散,安置的安置。
谢家再无一人。
江无畏拿到江白玉留下的信,拿给谢南睢看。
信中说,他们早已知道此去不归,谢怀衣早为谢南睢做好最后的打算,若他们死后,谢南睢可隐姓埋名,世间再无一人知道他活着。
还说,高处不胜寒,怪不了任何人,谢家早在十六年前,魏家赴死那回,就已得知有今日下场。
当年谢江南的事,始终在风东来心中是根刺。
坚持到现在,无非是想等谢南睢长大。如今,他已能独当一面,不再像三年前那样莽撞,谢家众人对此很欣慰。
将军最好的归处只能是战场,谢家军也是。
今日他们若不赴局,他日也没办法避。
与其这样,不如从容些。
信件最后,希望小公子此后,岁岁年年似今朝,无忧无愁也无虑。
谢南睢甚至没等看完,气性上来,撕成渣。
江无畏听见谢南睢沉声问他,“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
两人都清楚,这一去,没有以后。
江无畏还是点头,“去,无畏答应怀衣公子护你,君子一诺千金,必不食言。”
天不亮,玉娘子刚把最新一笼屉包子蒸上锅灶,正感叹今日为何冷得这么突然,主街忽然传来马蹄扬鞭声。玉娘子抬头,很是惊讶谢南睢为何这般急匆匆出城门。
刚想和他打个招呼,后一想,谢家如今风口浪尖,还是不要给谢家招黑。
她们这种平头老百姓倒是无所谓,但现在一点点风吹草动,都能和谢家扯上关系。
也就这一迟疑,谢南睢早已不见了人影。
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那是她见谢南睢最后的一面。日头刚到中午,谢家兵败襄北的消息这么快传来。
再然后,就是众人异口同声的讨伐。
宫殿里,背光的男子声音斜肆,“谢南睢真去了?”
“不可能有错,小的亲眼看他带着那位刀客,一路向北而去。”
风于钺很是惊奇问身前的花冯时,“孤倒是很好奇,你是如何笃定江白玉一定会和你合作?他难道不是谢家的人。”
花冯时声音平静,“他虽然在谢家长大,不过自始至终都姓江。江家人虽然都死了,不过他娘,那位百里映山红还活着。”
“哈哈哈哈哈哈哈…花少主,倒是比孤想得,还要不容小觑。”
“陛下,我们不过是各取所需。”
“好一句各取所需,任凭谁也想不到,从红楼那日相见。此后谢南睢每一步,都在花少主的环环相扣中。为一个男人,你至于如此煞费苦心?”
花冯时不为所动,“陛下不也如此。”
风于钺一愣,继而想到记忆中那个清风明月的公子,心无端沉了几分。
至此,上京再无一家谢姓人。
……
谢南睢感觉自己好像做了一个冗长的梦,结果梦醒来,失去意志的江无畏被束手束脚动弹不得。
而他,面前站着一位看不清面容的黑衣人。
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救自己,不过谢南睢能感觉到,他对自己没恶意。
他低头看着自己如今,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想起那些生前的过往,包括死后遇到那些人。
谢南睢周身鬼气控制不住向外蔓延,他紧抿薄唇,很是警惕问,“是你救了我?”
谢南睢还记得之前听到那道熟悉的笛音,“你为什么会吹这首曲?”
背对他的男人终于舍得开口,“因为你所熟悉的这首曲,还是我教给你兄长。”
“你?”
那人转头拿下面罩,谢南睢顿住,进而哑然道,“你是沂蒙那道暗河旁边的男人。”
“你再看看我是谁?”
谢南睢没动,面前人走到他面前。
“难道,你没在梦里见过我。孩子,我以为,你多少对我有点儿影响。”
谢南睢想起来他刚才说的话,继而,一个莫须有的念头冲上来,迫使他开口。
“你…是…谢江南?”
早在梦境那次,谢南睢就恍惚有个认知是,梦里的少年谢江南,就是他后来逃出沂蒙见到的那个神秘人。
如果是他,他为什么不回家?
可能是这个认知太过荒谬,谢南睢将这个秘密沉在心底。
没想到,两人还有再见之日。
谢南睢没说话,谢江南主动打破僵局,“你应该早知道我是谁?想必不用我多说。毕竟,当老子的给儿子低头,会很没面子。”
谢南睢看着眼前这个和他眉眼极为相似的男人,冷了脸沉声道,“我不会认你。”
“无所谓,我也不是很在乎你叫不叫我这声爹。”
“你!……”
“你是不是想问,为何谢家逢难,我没有回去。”
“老头儿固执,我当时就劝他,风家不会一直放任谢家这样位高权重。树大招风,谁都没办法避免。谢家能有今日下场,也是命数。”
谢南睢听不得任何人诋毁谢峥嵘,“你都被家里赶出去了,有什么资格来评价他对错。”
“还有,你当初到底做了什么天理难容的事,能让谁都容不下。”谢南睢至今想不通,不过喜欢上一个身份有些麻烦的姑娘,为何后来能引来君王对谢家如此忌惮。
谢江南轻声一笑,“你当然不知道,想必老头儿也不会把真正原因告诉你,怀衣更不会。至于你在梦里看到那些,不过只是些皮毛。”
“你娘原本是姜国王女,年幼时偶遇少年时期的少君,风东来对她一见钟情,当时约定,等到王女及笄之日,两国承百年之好。”
“你娘当时虽年纪不大,却人小鬼大。得知要她嫁给一个陌生人,尤其一想到,风东来都一把年纪,怎么想都觉得很难受。当时恰逢沂蒙督主四处在寻有缘女,消息怎么的被她听到。”
谢南睢脑海中进而浮现出一个古灵精怪的小姑娘,绞尽脑汁想要逃之夭夭。
谢江南轻笑,“沂蒙虽在风熵国境,但风东来上位之前,两人都不会见到。等到他们真有机会见面,到时候已经于事无补。风熵国规,君主不可与天女有染。”
谢南睢有疑问,“我见过你口中所说的督主,不是个很好相处的老婆婆。更何况,天女命定,怎么可能想当就能当。”
“谁说不是,可事实就是那么巧,那一届有此机缘的人刚好就是她。”
“她也真是胆大,谁也没说,竟然敢跟着那位佝偻的老人走。姜国丢失王女的消息,不胫而走。”
“风东来不知怎么竟得到消息,他那人生来心眼小,觉得这是姜国出尔反尔,看不起他,任凭使臣如何解释,他一概不听。这也是为什么后来姜国腹背受敌,他趁火打劫的主要原因。”
“我与你娘邂逅,也是那丫头鬼主意多。她觉得以自己当时的身份,恐怕也没办法护住姜国。又因为自小在沂蒙长大,对风熵不可谓不熟悉。正因为熟悉风熵国运昌盛,很大一部分源于谢家军。”
“但谢家军当时与姜国势如水火,她将念头打在我身上。想着借机邂逅谢家公子,成功生下谢家嫡长孙。好借机拿捏老头儿,保姜国一时无忧。”
“你也看到了,中间过程确实有些波折。但结果最终如她所愿,你得以顺利出生。但那时,风东来已经知道我们之间的关系,他视我为眼中钉,恨不得除之而后快。如果得知,还有你的存在。想必你根本活不到现在。”
谢南睢心情很是复杂,鬼没有眼泪,他却觉得眼角酸涩。
“那后来呢?”
“后来,父亲为保我一条狗命。将我们赶出家门,沂蒙的督主也不是很待见我。彼时我们两情相愿,你娘为我寻了一处归隐处。”
谢南睢问,“就是我们当时见面的那道暗河?”
谢江南没了刚才那股轻松,点头。“是,那是离你娘最近的地方。藏在那儿,我们还可以时不时见面。你在她腹中那十月,几乎每一天我都在。”
“我们原本约定好,生下你,找个机会送你回去,顺便认祖归宗。可在这之前,风东来屡屡找事,我不得不找个机会在世人面前诈死。谁知,当时不过权宜之计,后来在没有机会出来。”
谢南睢大概能想到是怎么一回事,不过他没开口。
“我死后,风东来向沂蒙施压,动不动就用祈福施法的借口,找机会折腾你娘。她身子吃重,太多的灵力又消耗在你身上。督主是个眼里揉不了沙子的人。那段时间,她一个人坚持得很苦。你的存在,原来就是她苦苦哀求,后来不得已答应,等你生出来,立马送你下山。”
“谁知,那日竟难产。她以命换你,自己却没活过来。督主告诉我,一尸两命,我在不死河前,一年一年召集了太多和她有血缘的支系旁亲,却始终没等到她的人。”
“若不是那日见你,恐怕我至今都不肯信,你娘已经走了快二十年。”
谢南睢声音干哑,“这就是他们针对我们的原因。”
“当时,父亲为护我,和风东来起过争执。一气之下,脱口而出…说了不敬之语。”
“说了什么?”
谢峥嵘当日去的时候酩酊大醉,气上心头,根本没把风东来放在眼里。“我谢家既然能帮你坐稳这个位置,自然也能让你坐不稳。”
哪怕后来他再谨小慎微,这句话始终是风东来心里一根刺。
“紧接着,就是魏家出事。风东来当时动不了谢家,当然得找一个发泄口。”
“我后来才得知,沂蒙早已将你送下山交给父亲。那段时间恰逢我诈死的消息传出去,祖父与母亲撒手人寰。他自知谢家日子不多,打算将你送去祁山避避祸端。”
“没曾想…”
谢南睢接过话,“没曾想祁山情况并不好,我又在那儿丢了,好不容易再找到我已经是三年后,他只好再带我回来,为避人耳目,也带上了当日拐带我的苏乞儿。”
谢南睢三岁时,上京看似风平浪静,实则并不然。
谢南睢的出现像是一颗石子,炸了大家一个措手不及。
谁都没想到,谢峥嵘原来也不过也是个俗人,和别人没什么两样。
阴差阳错,谢南睢的出现,降低了风东来对谢家一部分的警惕心。他需要找到一个合适的机会,一劳永逸彻底让谢家消失。
想要谢家人消失的人有很多,谢南睢只是没想到,最后出卖谢家的能是自家人。
“呵!江白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