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敏毓去留学机构做咨询,因为期中考的超常发挥,林敏毓对女儿的学习能力有了更高的期待,之前只想着让林智出国随便水个本科学历,不敢奢望还有其他选择。现在她更迭旧思想,认真做功课,把受国内认可的国外大学全都了解一遍。
此番考量依托现实,绝非是对林智的高估幻想,正因为清楚这次期中考有运气分的加持,就算林智再冲刺,也很难考上国内顶尖学府,不如轻松点,选一个有知名度但不难考的国外大学。
从留学机构回来,吃饭时林敏毓把计划告诉女儿,“先报个雅思班,明天带你去找那个小高,了解一下外面的学校。”
林智一声不吭埋头吃饭,啃完半个卷饼,字正腔圆地答复:“我不出国。”
犹记小学五年级时,林智在一无所知的茫然状态下被林敏毓送上童子军夏令营专车,从本地机场飞往澳大利亚,度日如年地在南半球待了半个月。
去澳大利亚到底做了什么,她已经忘得一干二净,只剩痛苦难耐又无聊的印象长存于心,组成这组可怕印象的还有零星几个琐碎记忆,例如极其难吃的中餐厅炒饭,例如同手掌差不多大小的蜘蛛,例如被一个奇怪的白人老大爷用甜筒诱拐,差点回不了国。
她向林敏毓明确表示,除了出国一切好说,万一真没考上好大学,她甘愿复读。当然她不会,复读和出国这两个选项都很可怕,她只是用另一个极端选项向林敏毓表决心。
“今后要做什么,靠什么生活,想过没有?”
林敏毓这句提问让林智突然意识到自己从未思考过今后的生活,成年的林智会考进哪一所大学,学什么专业,从事什么工作,这些生活场景,她从未思考过,连一刻幻想都没有,她是个不会思考未来的人,一切只为当下,此时此刻的快乐最重要。
但这样似乎不行,人要有长远目标,有目标会让人体会振奋紧张刺激,其实很有意思,就像她为了转学拼命达成前十五名的目标,就算放弃转学,达成目标的快感依旧存在。
林敏毓容她一个月的时间好好思考,如果给不出合理答复,就得老老实实去雅思班报道。
她苦思冥想,在约邵君泡温泉的时候将这个终极难题抛给邵君。
“当然是考师大,你不是知道我一直想当老师吗,只有当老师才能像学生一样拥有寒暑假。”
邵君的目标具体又实际,林智已经在脑海里勾勒出穿着格子衬衫连衣裙,戴着玳瑁眼镜,踩着三厘米小平跟高跟鞋的邵君老师,一比一复制她眼里最标准的女教师形象。
“你呢?”
“还在思考。”
“思考啥呀,肯定是跟中加班中英班的一样去留学,你妈当时不还想把你转到中英班吗。”
“当时我宁死不从,现在依旧。”
她又在中午觅食的时候把同样的问题抛给韩佳琣和赖青青,韩佳琣和邵君一样迅速给出答案,语气里多了一份孤傲。
“考古学。我想做文物保护和研究一类的工作。”
赖青青和林智差不离,属于完全没有认真思考,只有模糊概念的状态,银行职员、建筑师、医生、心理咨询师、服装设计师,说了一堆,等于没说,然后好奇地反问林智。
“林智你呢,想好考哪个学校哪个专业了?”
“没想好。”
她又问了几个九中和三中的熟人,收集归类出一堆答案,但没有一个答案有参考价值。
她把认识的人、电视上看到的职业全都想了一遍,发现无论想到哪一个都提不起劲。
“太无聊了。”
她在跟着何群去新住处补习时倾吐衷肠,唉声叹气。
“那是别人的想法,你觉得无聊很正常。”
何群领着她抄近道,穿过一家海鲜酒楼,从厨房后门进入建新村小区。
中午觅食小分队经常从小区外围经过,隔着一排小炒店水果店和超市,林智朝这堆总是掉墙皮的老楼扫过几眼。现在进入小区,她发现这地方没有林敏毓描述得那么可怕,反而挺温馨,比丽景花园更温存,更有烟火气。几乎每棵树都有作用,有的用来栓晾衣绳,有的用来晒香肠腊肉腊鱼,边角的绿化带都种上绿叶菜,连楼下的花盆里都是满满当当的大葱蒜苗香菜辣椒。
现在正好七点半,是学生们放学大人们下班的时间,路上飘荡着从各个窗户缝里漏出来的菜香味。临上楼前,林智深嗅一口一楼的油烟味。
“是韭菜炒肉。”
“韭菜盒子,一楼的奶奶每天都做韭菜盒子。”
何群在前面领路,他俩走过二层,三层,四层,林智爬累了,抱怨这栋矮子楼竟然有五层。
“是六层,最顶上。”何群伸手把她从平层“捞”上来,让她抓着自己的校服继续“攀爬”。
何群的新住处在六楼最左边,门上贴着前年春节的福字。屋里陈设相当陈旧,从大家具到小电器,全都蒙着一层使用多年才会有的暗黄色。
屋内没有客厅,只有一条狭窄过道,从正门通向厨房,过道两旁是大小两间屋子,大的那一间连接卫生间,小的连接堆满杂物的阳台,不管哪一间都没法被太阳宠幸。
何群的卧室是小的这间,屋子里只有一张单人床和一组学习桌椅,椅子的四条腿各有残缺,看起来像勉强凑合在一起,仿佛谁坐上去就会立马坍塌。林智不敢落座,何群把被子卷到床尾,让她随意坐床边。
“冰箱里有汽水,自己拿。”
“住大房间的人是谁。”
“房东,很少回来住。”
她好奇地走进大房间绕一圈,屋子里又脏又乱,能看出房东相当邋遢。她嗅到窗边有霉味,仰面一看,防盗窗上挂着一坨已经发霉的毛巾,灰绿色,硬邦邦,看着像生化武器。她立马绕出来,去门口空荡荡的冰箱里抓出两瓶“遗世独立”的可乐。
回到小房间,何群正熟练地同老式推拉窗户较劲,这种窗户拉杆容易生锈,很难被驯服,但终于窗户还是关上了,从动作和花费的时间来看,何群已经迅速适应新环境。
林智晃眼看到桌底下的地球仪,她把地球仪抱出来,插上电,关掉惨白的顶灯,只剩地球仪发出的温暖黄光。斑驳破败的墙壁被黑暗遮蔽,熟悉感回来了,这才是何群的房间。
她拉开可乐拉环,闭眼喝了一大口,睁开眼,顶灯又亮了。何群拔掉地球仪的插头,在破椅子上落座。她刚要质问为什么关掉地球仪,何群的一句“刚才要问哪道题”把她的嘴堵住。
她再猛灌几口可乐,把怎样“耍太极”都降服不了的大题指给何群。
在数学的荒地里埋头辛勤深耕两小时后,林智的腹部响起一声悲鸣。
“下次你还是先回家吃饭,吃过了再来这里补习。”
“谁能想到你这里连块面包都没有。下次在我家上课。”
“好。”
这个字回得太快,林智相当惊讶,她本以为答案是惯常的沉默式拒绝,她还没消化完这个“好”,何群接着说,“不然还要送你回家。”
“不用啊,又不是不识路,我自己回去。”她一口气喝光剩下的可乐,收拾好课本,背上挎包,同何群道别后打开门,冲进黑乎乎的楼道,下了两层楼,她又跑回来,何群没关门,就站在门槛后,似乎对她原路返回早有预料。
“这小区也太黑了,楼道里没有灯,外面也没有灯,好吓人。”
“楼道有灯,是声控。”何群走到楼梯口跺了一脚,对面的灯没亮,倒是下一层的灯频闪起来,看着更吓人。
“劳烦班长送我一程。”
“好,但不要揪我的肉,揪衣服就行了。”
她才发现自己的“爪子”正狠狠吸附在何群的胳膊上,赶忙松开手。
何群关上门,拉着她的衣袖下楼。她几乎是贴在何群身后,不知不觉挽上何群。两人摸黑绕出小区,走到明亮的小吃街才默不作声地分开,像往常一样一前一后走着。
“班长以后想做什么。”
何群沉思良久,没有回答。她不追究,挤到何群旁边和他肩并肩。
“那你帮我参谋。我妈想让我出国,同样的成绩,如果雅思分数过线,我可以申请很好的大学,但走高考就不太行。”
“我对国外的学校没有研究。”何群的嗓音低哑沉闷。
“当然是不想出国才需要参谋。”她歪着脑袋打量他,“听见我妈要我出国,是不是心里一惊。”
不等何群回复,她拍拍何群的肩头,试图勾肩搭背,但个头不高,被何群轻松躲开。
“放心,我这种懒人才不会跑出去吃苦。”
除去小学时的可怕童子军记忆,还有一点让她对留学望而却步。她老早从至今还留在美国没法毕业的表姐那里得知,国外好学校易进难出,等于把高考的苦留在毕业写论文的时候享用,长痛不如短痛,还不如参加高考,一考定胜负。
“那还需要我参谋什么。”
“帮我分析能考哪个学校,我要给我妈交差,不然就要服从安排,被发配到国外。”
何群笑了,轻轻点头。
“我问了一圈,大家都清楚要考什么学校,什么专业,未来要从事什么行业,就算暂时不清楚,也有明确的范围,只有我,连范围都没有。”说出来,林智感到不可思议,“真神奇,每个人都明确自己的道路。”
“未必明确,或许只是以为自己明确。”
再过一个十字路口就能望见丽景花园的正门,何群停下脚步,表明就送到这里。
“认真回忆,什么事让你最快乐,把你乐意去做的事情当做职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