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策瞧了一眼那遍地的宣纸颜料的杂乱，长平长公主喜爱墨画，他虽为见过，却也道听途说过，而今看到这满殿的狼藉不由得微微愣了愣。
沈含羞抬起眸子，顺着江策的目光瞧了一眼，眼眸平静无波，知道他心中所想，却是漫不经心出声，“殿中杂乱，让江统领见笑了。”若是从前，沈含羞定然不会让外男进入她的内殿，也不会弄得如此杂乱，只是如今早已经没有了那个心思，哀莫大于心死。大概就是这个道理吧！
“哪里哪里，公主言重了！”江策连忙出声，言语眸色之中似乎带着几分慌张。江策虽是个文武双全的禁军将领，在朝中也有一席之地，却是个不太懂风月之事的男人。匆匆见了心上人沈含羞几眼，整个人便完全愣神在那里。半晌之下，也说不出话来，只是有些虔诚的目光落在了沈含羞右手衣袖被墨水沾染的宽大的云水袖，目光深沉，不知在想些什么。
沈含羞瞧了一眼江策，往日冰冷不近人情的江策，一身冰冷威严的铠甲，而今一身淡绿色的长衫倒是仪表堂堂，风度翩翩。往日的沈含羞或许会多看上几眼，只因心中几分惊奇，而今却是有些不耐。沈含羞冷冷出声，似乎想要迫切让江策离开，“江统领。今日来见我，是有什么重要的事吗？若是江统领没有什么重要的事话，江统领也瞧见了，我恐怕是不便多加招待江统领。”
沈含羞话语之中的不耐和赶人的意味已经足够分明，江策到底也懂得察言观色，也听了出来，心中不恼，只是一痛，旋即，这才手中一早便准备好的上好的人参放在了一旁的案桌之上，“臣听闻公主殿下身子抱恙，心中惦念公主殿下，想来探望一番，只怕莫扰了公主！”
沈含羞微微一顿，眼眸无动于衷，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多谢江统领好意！”
“公主殿下莫要客气！”江策连忙出声，双手攥紧衣衫，眸色之中夹杂躲闪，带着几分显而易见的局促，又不知道该说什么。直到江策目光一瞥，看到沈含羞脖颈上的青紫勒痕，白皙纤细的脖颈上尤为触目惊心，看得人心中一颤。江策怔怔地看着，目光一紧，心心中一痛，沈含羞自尽的消息他整日身在皇城之中，又岂会不知道呢！
而其中所隐藏之下的层层真相和内情，江策却是知道的不是那么清楚。江策是沈意行身边的人，是沈意行的麾下，但是却不知道沈意行的真实身份，更不知道沈含羞自尽究竟所为何！或许，江策只当沈含羞爱沈意行不得，这才心如死灰，选择了如此惨烈的方式。
沈含羞瞧着江策紧盯着自己的脖颈看，明白这不是轻浮，而是担忧。沈含羞绝望的心中毫无波澜，只是拢了拢衣裳，轻咳了咳。江策也意识到到自己的失态，连忙收回了眼神，不自然地低下了头。沈含羞淡淡出声，“还未恭喜江统领高升，荣升二品。”江策目光微顿，有些不自然地笑了笑，“公主说笑了！”
或许是因为得知江策是雁回的人，沈含羞心中不由得升起几分抵触。而江策的心思她很早之前便知道了，喜欢一个人的眼神是骗不了人的。沈含羞或许从前还会顾及着江策的几分面子，如今却只想快刀斩乱麻，不想与之过多纠缠。
良久，沈含羞这才转身细细地望着江策，眼眸沉沉。江策眸色微顿，心中一慌，不由得脱口而出“公主”一声。沈含羞沉沉开口，言语之中似乎带了几分怜悯，“江统领是盛京之中不可多得的青年才俊，而今得陛下青眼，圣眷正浓，以江统领文武双全，必然前途无量。还请江统领不必将心思放在我的身上，白白浪费了。”沈含羞顿了顿，眸色微闪，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紧接着略带沙哑地道，“江统领以后不必来了，相识一场，只愿江统领寻觅良妻，一生安稳！”说完，沈含羞深深地瞧了江策一眼，转身紧握着手中的狼毫，手腕转动，眸色清冷好似无情。
江策便愣在那，说不出话来，只觉喉间一阵撕痛，心中犹如刀绞。沈含羞决绝地模样深深地镌刻在他的心中眼中，半晌，江策痛苦地咽了咽口水，朝着沈含羞极为恭敬拱手低头，声音沙哑痛苦流出，“公主殿下！臣，告退了！”
江策转身离去，沈含羞看着江策的身影却是微微出神，足足凝了一会儿，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将手中的狼毫用力放在画卷之上。一幅画，就这样毁了。
江策从内殿之中出来时，沈窈窕目光失神地坐在哭败的海棠树下，眸色沉沉，默不作声。江策走到沈窈窕身前，无力拱手，“今日多谢长阳公主！若有机会，定当投桃报李！臣告退了！”沈窈窕抬眸瞧着江策失魂落魄的模样，心中已然了然，也没有说话，只是看着江策失魂落魄地走出海棠春。
海棠走了过来，面色凝重。沈窈窕瞧了一眼，眸色微垂，带着落寞，“……姐姐……还是不肯见我吗……”
“长阳公主恕罪！想必公主担心身子不适，防着未免将病气过给了长阳公主，这才拒绝了长阳公主的相见。今日，公主才见了江统领，也有些累了。不如等公主身子好些，长阳再过来！”海棠出声解释，不卑不亢，中规中矩。
沈窈窕眸色低垂，一边说着一边无力地从软塌上起身，“罢了，明日我再来碰碰运气……”
“恭送长阳公主！”
海棠走入满是画卷墨水的内殿，在沈含羞身侧定住，欲言又止，半晌才开口，“公主，长阳公主来了好些日了，公主为何还不见长阳公主？奴婢看，公主心中也是惦念着长阳公主的！”
沈含羞眸色微微一垂，手明显下意识一顿，眼眸之中一闪而过的微光正好被轩窗外透射进来的一缕微光给映照得清清楚楚，“……相见不如不见……”
入夜后，沈窈窕在河清海晏之中烘着火炉，坐在软垫上手无力地撑着额头，眸色沉沉，不知在想些什么。
琥珀正瞧走了进来，手中拿着焚香的材料，瞧着眸色沉沉的沈窈窕，道，“公主，时候不早了，奴婢伺候您就寝吧！”沈窈窕却是答非所问，只是淡淡地瞧着琥珀手中各色的焚香，淡淡道，“今夜燃的是什么香？”琥珀微微一顿，连忙恭敬回答，“是公主素来喜欢的沉水香！”沈窈窕听着“沉水香”三字，眸色微微一顿，闪过一抹微光，旋即又道，“你先点香吧！”
“是！”琥珀半跪在那紫金香炉之旁，缓缓替换着沉水香，拿着火折将香料燃着，沉水香的清香气味瞬间氤氲着大殿，将大殿之中殿内的潮湿消散了几分。沈窈窕鼻尖轻嗅熟悉的焚香，眸色微微一挑，有些意味深长地开口，“……这香是谁将你点的？”这不是琥珀点的沉水香，她一闻便知道了。
琥珀微微一顿，“回公主的话，是沉韵姐姐走时交代的，说公主入夜喜欢沉水香的气味，要在沉水香之中加几滴清晨露珠配着梅花花蕊，方可有公主最喜欢的清香不断。……可是奴婢做得哪里不对……”
“没有！你点得很好！”沈窈窕愣神之际，漫不经心出声。
忽然，沈窈窕不知想到了什么，望向窗外沉沉干净的月色，在秋日之季似是多了几分凋零之感。沈窈窕沉沉叹了一口气，似乎是做了一个很大的决定，“琥珀！别忙着焚香了，将这支烟花随便找个地方放了吧！”说着，沈窈窕从宽大的衣袖之中掏出一支筷子长短大小的烟花折递给琥珀。其实，这烟花折她一直都带在了身上，不过是想了许久。
琥珀接了过去，有些犹豫，“公主，这是……”
“去放了它吧！其他的，不必过问！”沈窈窕态度冷漠，目光清冷，并不想多加解释。
“是！奴婢这就去！”琥珀也不敢多问，只能依着吩咐行事。
彼时，未央宫勤政殿的后院，亭苑之中，能够看到皇城的红墙青瓦，即便夜色之下，月光的皎洁也照得清清楚楚。墨风，褚深，江策，还有萧然都在，分别坐着。沈意行坐在那，众人似乎在议着什么重要的事。忽然，寂静的天空一角升起一抹不大不小的红色烟花，在空中蓦然绽放，绚丽多彩，带着几分荒凉。
沈意行望去，而一身玄黑长袍的萧然却是忽然惊得站起了身，看着烟花升起，又看着烟花转瞬即逝，眸色之中带着几分意味深长的微光。
沈意行朝着萧然看去，墨风与之沈意行相视一眼。萧然在烟花落下之际，连忙紧握着手中的佩剑，朝着沈意行恭敬拱手，眸色之中带着一抹焦急，“陛下！属下有急事，请容臣告退！”说完，萧然急匆匆地便要转身离去。墨风却是伸手拦在了他的身前，眸色微冷，“陛下还未允许！萧然侍卫请自重！”沈意行登基后，萧然便坐了四品的御前侍卫保护在沈意行的身边。
萧然斜视冷凝着墨风，紧紧握着手中的佩剑。褚深和江策站在一旁，相视一眼，默不作声。碍于沈意行的身份，萧然只能不情不愿转身，拱手，“请陛下容臣告退！”
沈意行饮了一口酒，嘴角噙着一抹冷笑，眼眸淡漠清冷得很，“……这是姁姁发出的信号？”
萧然微微一惊，这是他同沈窈窕之间最为秘密的联系方式，只要沉韵知道。难不成是沉韵？不会的。陛下是孽镜的掌权者，若是想要查什么，普天之下谁能够逃得过陛下的眼睛！萧然没有多想，旋即神色复杂，沉沉吐出一字，“是！”
赫然，褚深和江策的眼神也不由得变了变。
“看来，比起我这个所谓的兄长，姁姁更相信你这个，护花使者！”沈意行复而又饮了一口清酒，嘴角依旧噙着冷笑，眼神却是荒凉得很，好似沧山寂岭皑皑的白雪。
萧然忽然一惊，猛然单膝跪在地上，“陛下说笑了！长阳公主最信任的人，自然是，陛下！”
沈意行赫然发出一声冷笑，嘴角之中噙着自嘲，眼眸之中的痛苦和隐忍显而易见，落在每个人的眼中却是都变了味道。他苦涩低声道，“……从前是……现在……不是了……”此刻，亭苑之中的气氛瞬间如同寒冰凝结，月色也变得越发清冷，众人都不敢说话，萧然紧紧握着佩剑，剑眉紧锁，不敢反驳。半晌，沈意行才自嘲一笑，掀起眸眼，握着手中的白玉酒杯，“罢了，你去吧！”
“谢陛下！”萧然闻言，赫然出声，迅速离开犹如一阵风。
而沈意行眼眸之中的寒霜越发沉重，赫然之下，手越发用力，忽然，白玉酒杯在手中破碎，四分五裂，只听“砰”的一声，众人吓得连忙单膝跪在地上，异口同声，“陛下息怒！”沈意行紧握的掌心赫然鲜血从缝隙之中流了出来，一滴一滴落在深褐色的案桌上，看得不太清，却听得到声音。
“陛下！您的手？”墨风赫然一惊。
沈意行赫然起身，踏步离去，冷冷留下一句，“今夜便到这吧！改日再议！”
墨风连忙追了出去，只剩下褚深和江策。江策瞧着褚深，道，“褚统领，萧然侍卫和长阳公主，相识？”褚深瞧了江策一眼，眉眼沉沉，并没有隐瞒着江策，“萧然，是长阳公主的暗卫！”江策赫然一惊，眸色带着几分困惑，“暗卫？萧然侍卫是长阳公主的暗卫？……萧然侍卫不是陛下的人吗？”
“他的确是陛下的人，也是长阳公主的人！”
当萧然急匆匆赶到金阙宫时，并没有从宫门而入，是翻越高高的青瓦屋檐，玄黑的斗篷披风在月色之中翻涌，旋即轻松落地。萧然一眼便瞧见了坐在院中秋千之上的沈窈窕，双手无力地握着秋千的绳子，只穿着单薄的里衫，身子孱弱无力，眼眸低垂无光。她比从前消瘦了许多，萧然记得上次见她，是在陛下带兵入宫的那一晚。
整整三个月，他已经没有见到了她了。
萧然心中猛然一痛，解下身上的玄黑斗篷，缓缓走了过去，站在她的身后，将斗篷缓缓披在她的身上，声音之中带着几分温和，“公主当心身子，小心着凉！”萧然走到沈窈窕身前，低头看着她。
沈窈窕抬起没有神情的眸子，淡淡道，“你来了！陛下知道吗？”
萧然微微一顿，没有隐瞒，“知道了！方才我和其他人正在同陛下议事！”
沈窈窕没有说话，只是入夜的清冷让她不由得轻咳了咳。“公主没事吧？”萧然心中一慌，连忙伸出手想要替沈窈窕轻轻地拍拍后背，却不知想到了什么，赫然停住，旋即，不动声色地收回了手。
“不知公主找属下有何事？”萧然收回脚步，恭敬询问。他深知，眼前这个高贵明艳的女子是自己永远的可望而不可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