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她带来的人还没安插到府里,只能跟旁人打听消息,没有银子是不成。更别说还要打赏仆妇、要发月钱养活四家子陪房的人、预备京都亲友故旧的人情来往送礼······
别的不说,单说前儿大爷常明的长女玥姐儿生了孩子,除了公中的份子以外,她自己还单随了二十两银子;四爷常昀一家说话儿也要出京,还需要准备仪程。
她陪嫁里的首饰衣料和长辈给的见面礼虽然值钱,可她总不能直接当了换银子使,当初父亲给她的一千多两压箱钱,她必须俭省着用。
转眼就到了要去抄经的日子。
常晞一早起来就沐浴焚香,挑了件十样锦的净面褙子,头上偏戴了两朵嫩黄的山茶绒花,另一侧插两支素银簪子,清清爽爽地去了上房,又跟着众人一道去给老太君请早安。
老太君看了看她的装束,淡笑着点点头,留她们吃早饭。
早饭是全素的,胭脂米熬的清粥、四样小菜是糟蜜姜、椒油莼菜酱、酥炸南瓜花、秋油拌豆腐,另有两三样精细面点,此外就再无其他了。
能用名贵的食材做出名贵的菜肴,这不足为奇,可要把不普通的食材做得很普通,当成饭桌上一道不起眼的小菜,这就显出朱门望族低调的奢华了。
老太君这一桌子早饭,样数虽不多,却处处透着精细,看得出来是很下了一番功夫的。
谁知老太君却笑了,对邹氏道:“知道你孝顺,不过如今家里事情多,我这里又有小厨房,一日三餐由她们做去就行了,何必你又费心呢?”
邹氏忙笑道:“瞧您说的,哪里就忙到这地步了,媳妇不过是下厨做一两样小东西,不费事的。”
老太君笑着动了筷子,没有再说什么。
吃饭时,恒哥儿跟着大奶奶一桌,也许是吃不惯素菜,他在位子上动来动去,显得有些不安分。
大奶奶也不说话,只是淡淡瞥了他一眼,恒哥儿就像霜打的茄子一样,马上蔫了下去,捧起碗喝了半碗粥,老老实实地坐在那里不动了。
饭毕,邹氏领着其他人下去,萧合环跟着邹氏,大奶奶却没有急着走。
“祖母。”她微垂着眼睑,态度十分恭敬:“上次打发了一批人出去以后,还有几个不晓事的,仗着在府里的时间久了,就做起威福来,前儿已经回了太太,把那几个人也撵出去了。都是孙媳妇儿无能,没管好下人,以后一定小心谨慎,再不敢有所疏漏了,还请祖母莫怪。”
她低着头,脸上带着愧色,一旁的邹氏听她这样说,面色大霁。
常晞饶有兴味地看了她一眼。
“嗯!”老太君对旁边的林妈妈笑道:“这新茶的颜色极好,给她们也带些回去尝尝。”
屋里有一刹那的安静,随即才传来林妈妈的声音:“是。”
大奶奶的脸色已经发白了。
老太君回过头,就像刚刚才看到她站在那里一样,笑道:“我老了,只想做个闲散人,饿了吃,困了睡。家里的事还得靠着你们才行,你有这个心胸和主意,以后我也就可以放心了!”
一席话说得大奶奶喜上眉梢,忙赔笑道:“孙媳妇一定牢记您和婆婆的教诲,您就放心吧。”
老太君点了点头。
茶叶很快就包好了,林妈妈亲自交给跟着的丫鬟们,老太君端了茶,示意她们下去。
众人离开后,屋里马上清净了下来。
常晞从半夏手里接过两个竹子根做的盒子,放到老太君面前的方桌上。
“辛苦你了。”老太君笑着打开盒子,只见是两样不同的香丸,每样有十二颗,正整整齐齐地摆在里头。
“贴黄签的是檀香和莲花花蕊做的,贴红签的是用芸香、松叶、竹蕊、丁子香混着白栀子花露做的。做得不多,您先试试看,要是不合心意,我好再回去改。”常晞浅笑着道。
一样简单、一样复杂,香中用的莲花和栀子又都是有佛性的花,老太君闻闻这个,又看看那个,拍了拍她的手笑道:“你这孩子心思细巧,两样都是费了精神的,祖母都喜欢。”说着就拿起一盒来,吩咐丫鬟道:“一会儿就用这个。”
丫鬟领命接了,老太君又指了林妈妈道:“让她陪你去看看抄经的屋子,要是有什么该添减的,今儿就办了去。”
常晞和林妈妈都屈膝应是。
林妈妈走过来要馋常晞,常晞知道她是这屋里的管事妈妈,地位不同寻常,连婆婆见了都要礼让三分的,自己当然不能托大,连忙起身携了她的手,两人一并往西里间去了。
老太君望着她二人的背影,眼中的笑意更盛。
林妈妈看起来比老太君还要大五六岁,不过眼神依旧清明,腰板也挺得笔直,穿着一身半新不旧的浅褐色衣裳,头上插两支包头簪,要是不认识的人在外头见着她,还以为是哪个大户人家的主母呢!
她言简意赅地给常晞介绍着:“这间屋原本是间佛堂,后来老太君请高人算过,说方位不太合适,便把菩萨供到东边的里间去了,这里就改成了藏书的屋子,您看看有什么不合意的,只管吩咐老奴去办。”
“多谢妈妈。”常晞含笑致谢,打量起屋里的布局陈设来。
果如林妈妈所说,这屋里有一半的地方都放着人高的大书架子,上面密密麻麻摆着书,左侧白纱糊窗,窗外能看到一条平坦的青石板路,路旁错落着三五处石头景观,不远处的月洞门两旁种着两株芭蕉,浓绿的叶片如翠盖般舒展着,带着一股勃勃的生机。
窗下是一张花梨木书案,想是已经用了许多年,木头的表面都变得光润了,书案右上方摆着簇新的笔砚,小匣子里插着一把纸扇、一把轻罗圆扇,书案左边是一个黑漆描金的四喜攒盒,里头盛着几样漂亮的小点心和果子蜜饯等甜食。
这是把她当成小孩子来招待了。
常晞不由得笑起来:“祖母和妈妈安排得实在妥当,我瞧着并没有什么要添减的。”
林妈妈笑眯眯地道:“老奴可不敢居功,这都是老太君吩咐的。”
常晞又跟老太君真诚地道了谢,仍旧回到西里间,半夏替她挽了袖子,用一根月白绸带子系了,老太君派来的小丫鬟则在旁边帮着研墨。
常晞翻开桌上的《心经》,古拙朴实的字体立刻映入眼帘。
竟是一本古籍!
到了这时候,常晞又一次对宣平伯府的底蕴和实力有了全新的认识。
规整的小楷一笔笔落在纸上,纸是八分的半熟宣,笔也不知是什么做的,书写时顺滑流畅,常晞全心全意地投入进去,慢慢忘记了时间的流逝。
不知过了多久,外间有个才总角的小丫头在门口探头,被半夏看了个正着。
那小丫头也不见慌乱,反而笑嘻嘻上前几步,悄声道:“老太君那里正摆饭呢,在偏厅,请二奶奶过去吧!”
半夏听她言语俏丽简便,笑着点头,给她手里塞了块碎银子,小丫头大方收了,又退了出去。
“什么时辰了?”常晞搁了笔,揉着发酸的脖子问道。
半夏忙笑道:“已经午正了,老太君屋里传午饭呢。”
这么快!
自己有多久没能这么全神贯注地做一件事了?
常晞笑了笑,由半夏扶着去了偏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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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祖宗的规矩,食不言,寝不语。午饭又只有老太君和常晞两个人吃,常晞自然不会贸然搭话,寂然饭毕,二人漱了口,吃了茶,常晞和林妈妈两个一左一右扶了老太君回到罗汉床跟前坐下了。
“一上午抄了多少?”老太君看着常晞白里透红的面庞,笑着问。
老人家的性格端方,常晞觉得还是有话直说最好,于是笑道:“我写得有些慢,只抄完了四张纸。”
老太君果然并不介意,反倒安慰她:“你头一次抄,自然要仔细些,只要张张都可用就行了,有时候,慢就是快。”
这话说得颇有深意,常晞微微一怔。
早有丫鬟捧了几张抄经纸过来,请老太君过目。
工整端正的小楷,每一字的间距都大致相同,看得出来,抄经人的心情沉静,不骄不躁,可那一撇一勾却又都写得利落简断,没有一丝一毫的拖泥带水!
老太君惊讶地看了她一眼,嘴唇微动,最后却什么也没有说。
常晞自认抄写得没什么问题,于是又坦然回了书屋,洗了手准备再抄。
林妈妈却忽然进来了,手里捧着一盘水灵灵的樱桃。
“这是宫里赏下来的,老太君吩咐给您送来,叫您先吃些再写。”她的眼角溢满了笑意:“这汁水容易弄脏纸,您随我到那边坐坐吧。”
这是不是说明,老太君对自己也比较肯定呢?
常晞从善如流地跟着去旁边吃樱桃,心里想着如何进一步获得老太君的好感。
老人家已经说了不想再管事,可有些大事,绝不能由着公公和何鸿阳的意思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