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晞的眉头微挑。
松萝的声音就压得更低了:“奴婢出去看了看,果然如此!昨儿一早,祝妈妈使她干活,她岔腿坐着不动,当着祝妈妈的面,抬手就指了个小丫头去干,还说自己身上疼,得再躺躺,一扭头就回屋了······我想着昨天是五爷刚来家的好日子,不好提这些事来惹您烦心的,就安慰了祝妈妈几句,先给压伏下去了,今儿恰好您有空,就进来跟您回一声。”
这个赖婆子原是太太打发过来的,是跟着薛妈妈一起过来的婆子,原本在恂哥儿的屋里当差,可她眼大心大,不仅不听管事妈妈的管束,还公然越过了管事妈妈,跑到自己跟前献勤儿。
上次恂哥儿撒谎撒泼的不肯上学,常晞用一碗苦药教训了他,那赖婆子竟然敢拦在中间,还想帮着恂哥儿打马虎眼糊弄自己······常晞当场就撵了她去外院做粗活,现在看来,她还是心有不平,仗着自己是太太派过来的,又开始在外院生事了!
常晞夹起一颗烤得焦香的蚕豆吃了,觉得味道很好,十分的咸香可口。
她拿起帕子擦了擦手,才道:“那就撵她出去吧。”
反正上次送家信和首饰会京都时,她就跟婆婆提过一嘴。婆婆早就不记得赖婆子是谁了,自然不会为了一个下人跟常晞多争什么,回信里就明确说了,任凭常晞怎么处置皆可。
可笑这个婆子,还真当自己是一棵葱呢!
常晞低头啜了口茶,又看了松萝几眼,笑道:“我们松萝可真是能干了!凡事知道轻重缓急不说,还能办得周全妥帖,能独当一面了。”
“瞧奶奶说的!”
松萝被她夸得红了脸,绞弄着手指道:“我哪有奶奶说的那么好······”
一副扭捏的小女儿态度。
常晞忍不住哈哈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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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两日,何沐阳夫妇和常晖一行人就开始在北津各处转个没完,大包小裹的,着实也买了不少东西。一回了家,除去吃饭和说几句家常话的功夫,其余的时间,常晖都会和何沐阳两个人跑去书房叙话,有时候一说就是好几个时辰!
常晞就不明白了,五哥一个儒生,跟何沐阳这个平时只爱看兵书的人,怎么会有那么多话要说?
虽然不理解,可还是得替他们周全安排。
于是这一日清早,天色还没亮呢,常晞就领了薛妈妈等几个得力的人,在何沐阳的书房里商量着改换布置。
何沐阳不喜欢书房里太闷,宁可冷些,也不乐意生火盆,可常晖却不同,他的身板本就不算很强健,这要是染了风寒,去京都的路上又缺医少药的,可如何使得?
她四下看了看,吩咐道:“把后房门暂且关实了,外书房的门帘子换成双层夹棉带坠脚的,内外书房之间的门帘子撤了,外书房的的两边各放一个无明火的炭盆,里外的窗缝都加糊一遍,把烧水的红泥小茶炉子搬进来,再多拿几副貂鼠毯子,都放在那边小柜子里备用。”
众人一叠声答应着,各自去了。
常晞则独自进了内书房,打开桌案旁边半人高的一个螺钿小柜子,去看里头还存着多少茶叶。
桌案上的一副画卷却吸引了她的注意。
何沐阳的书房里倒也有几幅画,可用的都是杉木或桐木做画轴,这幅画却不同,用的是苏木······
常晞心里微微一动,左手不自觉地就抚到那雪白的纸背上,轻轻摩挲起来。
确实是上好的雪浪纸······
“打开看看吧。”
身前不远处突然传来一道声音。
常晞心里一惊,立刻抬起头,不禁抚了抚胸口,笑道:“大爷怎么进来也不说一声,倒吓了我一跳!”
外头的天色还没亮透,屋子里暗沉沉的,何沐阳又穿了一身深青色的棉袍,和背后的昏暗几乎融为一体了,要不仔细看,还真看不出来!
何沐阳尴尬一笑,又往前走了两步,“我看你那么认真,就没吵你。”
他指了桌上的画卷道:“这是让你五哥送来的,是岳丈大人的亲笔,你打开看看。”
果然是自己娘家的东西!
常晞暗想果然自己的眼力不错,一边双手拿起画,在面前徐徐展开。
是一副写意风景。
下着雨的天空一片幽暗,底下是一大片反着光的湖水,水中生着数不清的墨色莲叶,层层叠叠,被雨水打得横七竖八,有的叶片翻卷,有的莲枯茎败,寥寥数笔,就把雨中荷塘的凄风苦雨勾勒得淋漓尽致。
在重重墨色的掩映中,湖的最中心处,骤然有一点鲜红溢出,亮得耀眼刺目,仿佛要穿透纸面,直刺入看画之人的眼中!
就这么一点点红,霎时间点亮了整幅画作,把墨色渲染出的万千风雨尽数压倒!
常晞被这扑面而来的磅礴气势逼得呼吸一滞。
过了良久,她才终于舍得把目光从画上移开,视线缓缓落在了左下角的题名上。
《红莲》······
干净利落的名字,没有半点矫揉修饰。
她的手缓缓抚上了那苍劲却潇洒的字迹。
是父亲的亲笔······
眼前似乎浮现出了年过半百的父亲,擎着消瘦清隽的身形,映着晚灯,独自在书房里弯着腰伏案作画的场景······
常晞的眼前一下子模糊了。
为怕弄脏画作,她赶紧把画放在桌上,自己转过身去,取出帕子擦了擦眼角。
“实在是难得一见的名品······”
不知什么时候,何沐阳又把那幅画捧在手里,细细看了半晌,叹道:“岳丈大人沉静隐忍,不争虚名。要不然,仅凭着这手画艺,就足以名动天下了!”
常晞知道这是何沐阳的真心话。
她自己也不是没见过宫里的名家作品,与父亲这一张,最多也只能勉强算是平分秋色······
常晞自己的画工,也是常被京都女眷们交口夸赞的,可与父亲这幅相比,也只能算是小儿涂鸦罢了!
她心底油然生出一股自豪,不禁展颜一笑,佯装倨傲地道:“那是自然!也不看看是谁的父亲!”
何沐阳哈哈大笑。
过了片刻,又指了画红莲的颜料,笑道:“既然是你的父亲,那你可认得,这片红色是用什么画出来的?颜色竟如此朱红浓艳!”
常晞又用帕子仔细擦了擦手,才轻轻摸了摸那块红得发亮的颜料。
质地细腻异常,仔细一闻,竟还有淡淡的芳香······
常晞沉默了。
父亲这回,还真是下了血本!
“大爷可听说过龙泉印泥?”
何沐阳闻言一怔。
“冬不凝固,夏不渗油,火烧留痕,水侵不湿,一方朱红,千年不坏······”他自语道:“可这印泥,不是百多年前就停产了吗?”
常晞嫣然一笑道:“事有凑巧,我从前就听父亲说过,常家先祖刚刚发迹时,就买了几盒龙泉印泥,原本只是为了保值,那东西小,又比金条轻便,万一家里有难处,也好拿出来变卖周转,后来也不知怎的,只剩下了两盒,就成了传家宝了。”
当初常家糟事,要补上一万两银子的河道工费,家里连只剩半匹的绸缎都卖了,一大家子人,一个月只靠几百钱度日,可就是那个时候,父亲还是留着这印泥没卖,可见对其的珍重······
常晞抬头看着何沐阳,正色道:“父亲不远千里送来这幅画,大有深意······还请大爷务要三思。”
何沐阳回望了她良久,才缓缓道:“我知道!”
这几天,常晖他跟他讨论了不少京都朝堂仕宦的消息。
五皇子已经继位太子三年多了,可宫里宫外,根本没有他多少声音。南、北两派在皇上的一力弹压调停之下,总算是得以暂时偃旗息鼓,常晖此时进京候缺,已经是最好的时机。
可何沐阳却不同······他是勋爵子弟,跟走科举入仕的常晖完全是两条路子。
常晖要关注的,首先是文臣清流们所在的朝堂势力,而何沐阳看的首先还是宫里······只要宫里一日不稳,就算他回了京都,也很难说是件好事!
“风雨飘摇之际,更要凌寒而立,守住本心······”何沐阳伸出右手,握了握常晞的手,沉静地道:“岳丈的意思,我都明白·····你放心,我会谨慎行事,决不会让自己变成第二个佟宁!”
看着他慎之又慎的表情,常晞心头微暖,霎时间觉得安心了不少。
虽然一早就知道,何沐阳从来不是个激进冒撞之人,可他毕竟还只是个二十多岁的少年,他在这里已经守了三年多,这三年多的平淡、寂寞、隐忍、怀才不遇······有时候实在是令人不忍细想。
这期间,他如此尽心竭力地为当地百姓做事,也是担心再不自己找点事情做,终有一日,他会在这种平淡的压抑下渐渐被消磨了心智,变得浑浑噩噩、消沉而麻痹吧!
就好像如今的公公一样······
常晞知道他的每一分寂寞和执着,也正因如此,她才害怕,怕何沐阳在这里蹉跎得越久,就越会耐不住性子,进而做出什么不理智、不合适的举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