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笔笔勾画出江南的绿柳长堤,以及走在明媚山水间,那一脸笑容的少女和青衣的年轻人。
这是漕运各帮一年一度的盛会,场面自然不能跟前两天捭阖山庄里那一场各大掌门间的集会比。
还没到河岸,远远就看到锦旗飘扬,场内锣鼓喧天热闹非凡,场外几丈之外就设了哨岗,拦下一切闲杂人等。
车上有凤来阁早就备好的请帖,马车顺利驶进会场,一直到专门供各门派贵宾休憩的凉棚外才停下。
凉棚内人头攒动,笑语喧哗,给漕运各帮面子,前来看热闹的江湖人士颇多。
他们从马车上下来,一行人走进聚满了江湖人士的凉棚。
来宾很多,桌椅自然有些不够,进了场之后凌苍苍就忙着跟四周相熟的人打招呼。
她寒暄完回头一看,萧焕已坐下了,旁边并没有多余的椅子,他就把小炼抱起来放在了膝盖上。
小炼一路都睁着一双黑亮的眼睛东看西看,现在被爹爹抱着,就一脸乖巧地依偎在萧焕身上。
他们父子才刚坐下,旁边已传来一声惊叹,是雁荡派的掌门几步走了过来:“白先生,这可是你家的小公子?好生清奇的骨骼啊。”
凌苍苍就知道一定会有这种状况,小炼实在跟萧焕长得太像,想把他认成别人的孩子都难。
萧焕也笑了笑,并不否认:“木掌门过誉了,这孩子的确是我的儿子。”
雁荡派掌门木宏声不住地上下打量小炼,这个德高望重的武林前辈别的毛病没有,只有一个癖好:收徒弟。
凡是骨骼适宜练武的少年,不管是普通人家的子弟,还是武林世家的子侄,只要让他看到,一定像寻获至宝般,拼命游说别人投入他门下。
他越看小炼,眼里就越放出光来,竟然不管萧焕,对小炼和蔼地道:“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小炼眨眨透亮的黑眼睛,凌苍苍正害怕小炼会说出自己的真名,他就甜甜一笑,清脆开口:“回木老前辈,晚辈小字澄江。”
这一句答得乖巧有礼,木宏声笑得脸上快聚成一朵大菊花,连连称赞:“白澄江,好名字,好名字。”
凌苍苍看木宏声再说下去,八成又要扯到雁荡山风光多么好干脆跟他回去吧之类。
她忙打了岔:“这孩子还小,第一次带他出来见人,让木前辈见笑了。”
木宏声还意犹未尽:“是啊,要是早两年让我见到这孩子该有多好,老朽生平还未见过如此上佳的骨质……”
他边说,还伸手过来,想在小炼身上摸一摸。
凌苍苍有些哭笑不得,只好上去把小炼抢过来:“木前辈,这是我的儿子。”
这一来不但木宏声愣了,一旁众人也都有些愣了。凌苍苍虽不想这么快认儿子,不过总不能让儿子给怪爷爷摸来摸去。
小炼也乖巧,一看这样子,立刻伸出手臂揽住她的脖颈,娇憨地叫了一声:“爹爹。”
木宏声震惊道:“任公子,你说,这是你儿子?”
凌苍苍索性承认:“是啊。”
木宏声看看小炼,又看看萧焕:“这……不是白先生的儿子吗?”
“是啊,”凌苍苍大方地点头,“是我们俩生的儿子。”
可怜木宏声一个老爷子,已经被她搞晕了,下巴上的山羊胡子都有些抖:“你们生的?”
凌苍苍玩心上来,轻轻一笑,转头过去把手掌放在萧焕的腹部,满脸深怜蜜爱:“迟帆,辛苦你了……”
那边“咚”的一声,天气又热,木老爷子方才刚激动过,生生昏过去了。
在凌苍苍一脸的怜惜中,萧焕掩唇轻咳了一声,低了头:“还好……”
仿佛能听到坐在附近的那些江湖豪客的眼珠,齐齐掉出来的声音。
木老爷子被门下的弟子扶走,掐人中敷凉水去了,各路人到齐之后,漕运大会也正式开始。
说是漕运大会,不过是一群道貌岸然的成名人士出来互相吹捧一番,再是几个人出来假模假式切磋一阵,照例没什么新奇。
刚入江湖的年轻人们总以为武林大会多么精彩有趣,其实大多数武林集会都是这种无聊的过场,江湖的精彩,在于并不容易看到的那一部分,而不是这些场面上的虚文。
就比如,这次的漕运大会最吸引在场枭雄关心的,不是场上那些费心表演的盐帮当家,而是观礼台上新爆出的这一则消息。
坐在凉棚下,凌苍苍一面用手中的折扇替萧焕轻扇着风怕他染了暑气,感受着四面八方投射而来又飞快移走的目光,一面口角含笑地听着身旁那些交头接耳的武林人士嘴里跑出来的零星话语。
被提到最多的,当然是“任棠”和“白迟帆”的名字。
不出意外,几日后,全江湖就会传遍,昔日那位除了不会生孩子,无所不能的白迟帆白阁主,如今连生孩子也会了!
凌苍苍虽然脸上还是一派风流倜傥的表情,但抿着嘴忍笑忍得辛苦。
从她闹了这么荒唐的一出后,萧焕就没说什么,现在也只是掩住唇轻咳了几声。
知道他昨晚刚发过病,今天下午陪她出来已经是勉强,看大会上实在没事,这次来的目的也就是要问屠啸碧琉璃的事,现在屠啸没见到,留在这里也是浪费时间。
凌苍苍停下扇子给萧焕递去了一杯热茶,低头问他:“我们这就回去吧?”
他接过茶杯喝了口润喉,点头笑了笑:“随你。”
凌苍苍点头,随手拉过一个端茶的小厮,让他去向盐帮主会的人通报下他们提前走了。
她又向几个相熟的人告罪,说萧焕身子不适,他们先行回去了,才出场上了马车。
萧焕果然是在强撑着,进了马车后就掩唇轻咳了一阵,脸色也苍白。
凌苍苍给他吓成了惊弓之鸟,忙抱着他取出药丸给他服下,又让他躺在她腿上休息。
这时,车厢外突然飘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哟,这是哪位的马车,停在这里也不下车,好大的架子。”
是昨晚在蛇窟那个吴子荣,虽说他不是武林人士,但漕运和他的生意也有不少瓜葛,他也被漕运各帮邀请来观礼了?
吴子荣身旁另一个人接道:“不至于是摆架子,兴许是主人不喜吵闹吧。”
凌苍苍一听到这声音,就掀起马车门帘探出身去,向他们打招呼:“吴老板、屠先生,好巧啊。”
和吴子荣一起走过来的人正是屠啸,他们看到凌苍苍之后愣了一下。
吴子荣开口道:“任公子,原来是你?怎么今日的嗓音有些细?”
这赌鬼耳朵倒尖,凌苍苍忙咳嗽了几声,压低声音:“昨夜不知怎么有些上火,今天嗓子不大舒服。”
屠啸倒不在意她的声音,只是淡然点头:“原来是任公子。昨晚一别,不知白先生可还安好?”
凌苍苍笑着应付:“还好,多谢屠先生关心。”
吴子荣的胖脸上出了层汗,催促道:“这里日头这么毒,任公子既然不进去,屠先生,我们还是进凉棚内歇会儿吧。”
屠啸是和吴子荣一同前来的,不好丢下他一个,就点头:“任公子,我们进去了。”
凌苍苍有求于他,忙客气笑道:“好,两位请便。”
眼看屠啸抬步要走,凌苍苍身后的马车内突然传出一个声音:“屠先生请稍待。”
萧焕缓步走到车门处,扶了车壁,抬眼望向屠啸:“在下想向屠先生求一个东西。”
他微勾了嘴角,淡淡开口:“屠先生手中可有碧琉璃?”
一时寂静,屠啸停一下,笑了笑:“白先生真爱说笑,海上的人都知道,根本没有碧琉璃这种东西,那只不过是骗人的鬼把戏。”
凌苍苍愣愣地看着屠啸,她只听到他在说,没有碧琉璃。
“果真如此,”萧焕淡淡接口,微微笑了笑点头,“那就算我随口说说罢了。”
屠啸抱拳,十分敬重:“白先生客气了。”
屠啸和吴子荣的身影消失在凉棚的转角处。
凌苍苍这才想起来转头,却身体都僵硬了:“萧大哥……”
他只是静静看着她,神色毫无波澜。
她勉强扯动嘴角,笑得难看:“你知道我在找碧琉璃?”
她真是低估了萧焕的敏锐,见到她对海上来的屠啸如此热情,他又怎么会猜不出她在找碧琉璃?
当着她的面直接问屠啸有没有碧琉璃,让屠啸亲口说出碧琉璃根本就不存在,这样来断她的念头,真是太干脆。干脆得让人想到当年那个狠厉冷然的白迟帆,令人生畏。
不知道是不是她流露出来的神情太吓人,身前传来一声轻叹,接着她的手就被轻轻拉起。
萧焕对她笑了笑:“苍苍。”
看到他温和的笑颜,凌苍苍才回过神,忙抓住他的手:“萧大哥,我……”
他轻轻地笑笑:“时候不早了,我们回去吧。”
凌苍苍点头,身体却还是止不住微微颤抖,想要抬步,先踉跄了一下,几乎跌倒。
她被揽了腰抱住,耳边又传来轻轻叹息,脸颊就被微凉的手指托住。
他看向她,嘴角泛起温和的笑:“苍苍,不要怕。”
她真是怕了萧焕的笑容,只是一句淡淡安慰,她居然就会觉得所有的恐惧已经不见。
凌苍苍握住他的手,抬头向他笑笑,深吸口气:“我们回去吧。”
萧焕身子不适,他们的马车也不敢快走,放慢了速度避免颠簸,一路走走停停,一直折腾到快戌时才进了城南。
眼看快到那条小巷了,他们车窗外突然传来一声轻呼,接着一个声音传来:“这可是白先生的马车?”
凌苍苍忙掀开帘子一看,前面骑在马上正探头往这里看的人竟还是屠啸,吴子荣已不在他身侧。
屠啸跳下马来,客气地冲车内拱手:“白先生,可还安好?”
萧焕扶着她的胳膊坐起,也微笑着拱手还礼:“多谢屠先生挂念,已经没有大碍了。”
屠啸笑道:“这就好,今日真是太凑巧了,原来白先生也住在城南。”
萧焕也笑:“寒舍的确离此不远,屠先生如果有闲暇,不妨屈尊到舍下一坐。”
屠啸也不客气,拱了手就笑:“那在下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没想到萧焕居然开口邀请屠啸到家里去,凌苍苍有些意外,忙侧身对屠啸笑笑:“舍下简陋,茶水也粗鄙,屠先生不要嫌弃就好。”
屠啸看着她笑笑,道:“任公子可知道传说碧琉璃真正的效用是什么吗?”
他不是刚说了没有碧琉璃这种东西吗?怎么突然这样问,凌苍苍不明所以:“是什么?”
屠啸一笑:“可令男子怀上身孕并产下婴儿。”
“啊?”凌苍苍下巴都快要掉下来,“什么?”
屠啸“哈哈”笑了起来:“在下说笑,不敬之处还望海涵。”
他说着,对凌苍苍一拱手,笑道:“这位……在下该叫任公子呢,还是白夫人?”
这个海运大枭的眼光毒辣,不是凌苍苍自夸伪装的技艺高超,但她扮成任棠之后,极少有人怀疑她是女儿身。
不过他这个男人产子玩笑开得还真是,吓了那些人半天,最后被别人吓到的居然是她。
他既然都直说了她是女人,凌苍苍也就不再否认,笑道:“屠先生还是唤我白夫人吧。”
小巷就在不远处,他们带着屠啸进到巷子内,敲了门让小红出来迎接,又让小炼回书房做功课,在水榭里和屠啸分宾主坐下。
端起桌上新沏的明前龙井轻啜一口,屠啸笑笑:“外界只是传闻碧琉璃是海上仙药,功效神奇无比,但是海上的人都知道,这里面还有一个故事,不知白先生和白夫人可愿意听上一听?”
凌苍苍已趁机洗去易容,简单换上一身朱红纱衫,笑道:“屠先生请讲吧。”
屠啸笑了笑,一张平凡的脸上,显出些迷蒙的神情来。
“碧琉璃的传说……”他微顿了一下,才接着开口,“那是在一百多年前了,大约还是在大武刚建朝的时候,有一年秋天,东海边的小渔村里,来了一辆远道而来的马车。
“车上除了车夫,就是一个年纪轻轻的少妇,这少妇生得十分明艳动人,却全身素衣,连鬓上插着的花也都是素色的。
“到了村子之后,这少妇立刻就开始打听哪里有船出海,她要搭乘。要知道这几天海风正大,一般人是绝不会选在这个时候出海的,村中就有好奇的渔夫问那少妇有何事,这么急着到海上去?
“那少妇笑笑作答,说有位世外高人告诉她,碧琉璃是海上仙药,功效神奇。虽说海上风浪大,但她家相公病得沉重,等着碧琉璃入药,才不得不赶着出海。
“村中人听到这里不禁奇怪,明明这少妇已来了有半日,只见她和那个赶车的癞头车夫,没见过第三个人,难道她的相公竟然是那个癞头车夫?
“那少妇又是一笑,转回车上,掀开了马车的帘子,进到车内扶起了一个人道,我家相公身子乏累,因此一直没出来见各位乡亲,还请见谅。
“众位渔民循着向她怀中一望,十个有九个人都倒抽了一口凉气,只见那少妇抱着的男子容貌清秀隽雅之极,仿若画中神仙,只是脸色极其苍白。
“更要紧的是,这男子胸口毫无起伏,躺在那少妇怀中一动不动,稍有见识的人一眼就能看出,这哪里是活人,分明是早就已经断气多时的尸首。
“那少妇把尸体扶起来后,竟又絮絮向怀中的尸体说了许多话,问那尸首累不累要不要吃饭,语气十分温柔怜爱。
“这一具容颜如生的尸首,再加上那少妇诡异之极的举动,一众渔民都给吓得不轻,也没有人敢跳出来挑明这男子早就死去,只是在心中暗暗叹息,这样一个女子,竟是已经疯了。”
屠啸说得绘声绘色,凌苍苍眼前仿佛能看到百年前东海渔村中的那番情景,身着素衣的女子怀抱着早已死去的爱人,在风疾浪涌的海边,轻声絮语。
她忍不住打了个冷战,轻问:“后来呢?后来怎么样了?”
屠啸又笑笑,顿了顿道:“后来实在没有渔民愿意出海,那少妇不顾村中渔民的劝阻,买下一条舢板,留下那个癞头车夫,在当夜独自出海了,和她一同上船的,只有那具被她一直抱着的尸体。
“就在那个少妇的舢板离岸不久,海上就吹起了大风,狂风卷着巨浪,一直吹了两天两夜,村头渡口的一块大礁石都被打成了两半。
“等大风停下,村民们聚在岸边,看着被巨浪推到岸边的船只残骸,心中清楚,这样的大风中,莫说一只小舢板,就是一艘大船,也要给打成碎片。
“大风之后那癞头车夫又在岸边等了一天,第二天就踏上返程,村民们从这车夫口中得知,他也是那少妇在离此地不远处雇上的,之前与这个少妇并不相识。
“那少妇出海之时已把银钱付给了他,对他交代说要他在岸边等上三日,三日之后,如果还不见她回来,就可以先行离去。
“眼看连这个车夫也离开了,村民们不免唏嘘,这个在小渔村中如惊鸿一般出现的女子,就这样彻底消失了,不但踪迹渺然,连身世来历都成谜。
“渔民们毕竟心地纯朴善良,不久之后,就有零星的流言,说是有人出海时在一座孤岛上看到了一对男女,男子白衣胜雪,女子红衣如霞,相依相偎,仿佛神仙眷侣。
“但这也只是大家怜惜那少妇一腔痴情,杜撰出来的美好愿望罢了,没想到三人成虎,这个流言越传越广,传到中原内陆,居然传成了东海上有神药碧琉璃,能起死回生,食之可以长生不老。”
屠啸缓缓把这个故事说完,笑了笑道:“这就是碧琉璃的传说了,凡是东海边长大的人,大都听长辈们讲过这个故事。”
凌苍苍静静听着,不知不觉,放在桌下的手已经紧紧拉住了萧焕的手,感觉到微凉的体温透过他的掌心传过来,她才觉得稍稍心安。
觉察出了她的不安,他也反握住她的手,安慰地轻拍了拍。
屠啸把手中的茶杯放下,笑一笑道:“时辰已经不早了,在下不好叨扰,告辞了。”
凌苍苍忙站起点头:“屠先生慢走。”
萧焕也起了身,向屠啸笑了笑:“屠先生请自便。”
屠啸站起来拱了拱手,也没有更多言语,转身出去。
萧焕把他送到水榭之外,两人才相互拜别。
凌苍苍看着屠啸的身影消失在竹林中,在萧焕转身之前就走上去,从背后搂住他的腰,把脸贴在他的背上。
萧焕对她的举动没有太意外,只是轻拍了拍她的手臂,笑笑:“苍苍,怎么了?”
凌苍苍摇摇头,用额头抵住他的脊背。屠啸的这一番话,是讲给她听的。
没有什么可以化解一切遗憾的灵丹妙药,也不能心存侥幸,以为什么时候都可以找回失去的人。
鼻尖是他身上特有的淡淡的瑞脑清香,凌苍苍喃喃地说:“萧大哥,幸好我们没有像他们一样。”
凌苍苍还是用力抱着他,将头埋在他背上,眼眶发酸,低声道:“不过,我却知道为何那少妇要那样做……若是我,我可能也会……”
萧焕静了一下,轻叹了声道:“苍苍,我不会愿意看到……”
凌苍苍忙绕到他身前,用手按住他的唇:“别再说让我忘了你的话,你明明知道我忘不了。”
萧焕望着她轻笑了笑,她干脆凑上去,用唇堵住他的唇。
这么折腾了一天,暮色早已四合,不敢再让他劳累,凌苍苍忙拉着他回房休息。
萧焕被她按在榻上,微笑着合上眼睛。
这半年来,他的身子真是更差了,以前绝少在脸上露出来的倦容,如今却总从眉间透了出来。
凌苍苍心疼他的疲惫,俯身吻了吻他的眉心,他像往常一样任她动手动脚,却在她抬起头后握住了她放在他肩上的手,语气微带慵懒:“苍苍……”
凌苍苍立刻明白他是什么意思,点点头,也上榻去躺在他身边,抱住他的身子。
美人在怀,不过感觉总是怪怪的,凌苍苍扬起头:“萧大哥,为什么我还是觉得你是别人假扮的……”
他也懒得去辩解,微叹了口气:“那你就以为你抱的是别人吧。”
“那怎么能行!”凌苍苍听了马上反驳,“你跟别人怎么能一样!”
他睁开了眼带着笑看她,微挑了嘴角:“原来我跟别人不一样。”
听他说得有些莫名其妙,凌苍苍蓦然想起了什么,颇有些恍然大悟:“萧大哥,难道上次我说你是萧千清假扮的……你吃醋了?”
不是她迟钝,实在是,这么多年来她从来没见萧焕计较这些,上次她不过随口一句话,他突然就吃醋了。
凌苍苍顿悟了之后,就忙凑过去满脸讨好:“萧大哥,我错了,我再也不会把你认成别人了,我心里真的只有你一个,从来都没别人,你不要生我气好不好?”
萧焕一脸啼笑皆非:“你啊……”
凌苍苍边笑边抱着他的身子,直往他怀里钻:“我家美人从来没这么主动过,我真是受宠若惊……”
第二日天色阴沉,下午的时候,小焰和小邪也被接到了小院里,两个孩子看到凌苍苍都立刻红了眼圈,扑上来抱着她哭得稀里哗啦。
凌苍苍把两个孩子哄好,带他们去和小炼一起在书房里玩,又陪他们看了会儿书。
她从书房里出来,空中竟然飘起了绵密的秋雨。
栏杆外的雨声淅沥,打在汉白玉的石阶上,阶下是葱绿的花丛,这里也种了和养心殿前一样的兰花,零星的白色花苞从细长的叶梗间探出头来,像是点缀其间的星星。
萧焕独自在廊下的软椅里坐着,看到她,抬头笑了笑:“苍苍。”
凌苍苍走过去,弯腰抱住他的身子。他的身子是凉的,身上那件青色的单衣上还沾了些微凉的水汽。
凌苍苍嗔怪道:“你穿这么少坐外面干什么?存心让我心疼的?”
他笑笑:“本来只是想坐上一会儿就起来,没想到下雨了。”
天气阴冷,他今日脸色也是苍白,眉间的倦色也更甚。
难得他有兴致不在房里没日没夜地批那些奏折,而是跑到廊下看雨,她当然不会劝他回去。
她进房去拿了一领纯白的狐裘给他披上,接着自己也贴着他挤到宽大的软椅上。
这时,李宏青却突然走进来,带着笑:“公子爷,二公子来了。”
萧千清走进来就看到他们挤在一起,神色倒是又有了些不悦,轻哼了声:“大哥、大嫂……恭喜重归于好。”
这还是凌苍苍第一次被他唤大嫂,听着就不由得笑了:“萧千清,你今日怎么了?真是转了性。”
萧千清却让人又搬来一把椅子,也在廊下坐下,开口道:“大哥,你见了屠啸。”
萧焕笑着点头:“他也算是主动来见我的。”
萧千清又笑了声:“他倒是乖觉……知晓这海运商路,若是有朝廷支持,他便能摇身一变,成了皇商。”
凌苍苍听到这里也明白:“屠啸知道萧大哥的身份?”
萧千清冷笑道:“何止,他还知道吴子荣的真实身份。”
凌苍苍倒是一愣,全然没想到那个市侩的赌徒竟也深藏不露。
萧千清看她疑惑,就只能对她道:“吴子荣是蛊行营的人,他常去蛇窟,是为了在那里刺探各路情报。”
蛊行营的人,那自然是知道萧焕的身份,更知晓她的身份。
凌苍苍不由得一滞,怪不得这胖子老在一旁偷笑,敢情是看了一场好戏。
萧千清来了不久,屠啸就抱了两幅卷轴,又出现在小院中。
小红将他引到堂中,宾主见面后坐下。
萧焕笑了笑拱手:“屠先生。”
屠啸也笑笑,并不坐下,而是把手里的画卷放下:“明天在下就要启程回海上,今日前来,并没有别的事情,只是想请两位看看在下祖上传下的这两幅画。”
他说着,顿了一下,把手中的画卷摊在桌上,缓缓展开。
随着画中的人慢慢显出全貌,凌苍苍忍不住低呼了一声。微微发黄的宣纸上,是一个合了眼睛安然沉睡的男子。
那男子侧卧在石榻之上,一头长发逶迤而下,那极为清俊的面容,以及眉目间的气韵,竟跟萧焕十分相似,仿佛就是他一般。
屠啸又拿出另一幅画轴,同样慢慢展开。
这次凌苍苍却连惊呼都发不出来了,这是并肩而立的一男一女,女子身着红衣,英姿飒飒,一双眼睛含着柔情,看向身边的男子。
那男子一身白衣,长发以竹簪梳起,嘴角带笑,疏朗的眉目间尽是温和。
这一对璧人站在一块突起的礁石之上,相依相偎,携手笑傲。
屠啸道:“这是我家先祖凭记忆画出来的,第一幅正是那一起出现在海边的男子。这第二幅,却是我家先祖不忍心这一对璧人结局如此悲惨,闲来画出以供自己欣赏。谁知被人看到以讹传讹,就传成了他们二人已经复生。”
凌苍苍看看画中女子的脸,再摸摸自己的脸,如果不是这画纸发黄,千真万确是一百多年前的遗物,她几乎要认为画中的两人就是她和萧焕。
只是当年屠啸的先祖没见过那男子睁开眼睛的模样,就把画中人的眼睛画成了褐色。
除了这点差别,那男子跟萧焕十足十肖似就不必说了,那个女子也跟凌苍苍有六成相像,除了神色间更为凛冽干练,几乎就是另一个她了。
想到他们的结局,凌苍苍没来由地打了一个寒战,忙抱住身边萧焕的身子,把头靠在他肩上:“萧大哥……”
萧焕抱住凌苍苍的肩膀拍了拍,看到两幅画的落款,向屠啸微笑了笑:“这是德正三年的墨宝?”
屠啸点头道:“依我祖母的话,那一对男女应该是在德正一年来到杨家村,我太祖爷爷在两年后凭着对当时的印象,画出了这两幅画。”
萧焕又笑道:“虽然冒昧,但是屠先生这两幅画,可否赠与在下?”
屠啸听后一笑:“白先生既然开了这个口,我岂能不做这个人情?”
他说着一顿:“更何况,就算今日我不给,改天这两幅画也还是会到白先生手中吧?”
屠啸如此直截了当,连萧焕也笑了起来:“多谢屠先生。”
屠啸笑笑,又开口:“白先生,我在海上经商,难免去过海外许多地方……当今圣上这些年大开国门,可曾提防过那些异邦人?”
萧焕微微笑了笑:“屠先生怎么看,那些异邦人?”
屠啸道:“我曾在海外见过,他们用枪炮焚毁良田屋舍,将乡民捆绑押进货仓,如货物般贩卖……海运途中闷死饿死不计其数,然他们毫无怜悯之心,视人如同猪狗。”
萧焕点头道:“非我族类,对我百姓并无同理之心,倒也难免。”
屠啸道:“那白先生以为我们该如何?”
萧焕望着他,已收了笑容,冷声道:“那自然是人怎待我,我怎待人,友邻前来,开门迎客,豺狼前来,食肉寝皮。”
屠啸顿了顿,笑道:“我还道白先生仁厚,对那些狼子野心之徒没有防备,也舍不得下手太狠。”
萧焕听着又笑了笑:“武林中人谁不知道,白迟帆心狠手辣,杀人无数……又哪里仁厚了?”
屠啸却摇头道:“世人都道,白先生剑下不斩冤魂,死在他剑下的,无不是恶贯满盈之徒,白先生这是以菩萨心肠,行霹雳手段。”
萧焕听着就笑道:“那在下,就多谢屠先生谬赞了。”
屠啸也笑起来,道:“生逢环宇内风云际会之时,又得遇英主,屠某唯愿陛下龙体安康,陛下安康,我大武国祚才得长久……白先生,万望保重。”
他这句说得突兀了些,他们却都知道他的意思。
萧焕微笑着颔首:“多谢屠先生。”
屠啸又坐着喝了一会儿茶,就告辞离开。
凌苍苍又去把那幅白衣男子和红衣女子并肩依偎的画举起来看,那两人实在太像她和萧焕。
她看着就有些神思恍惚,喃喃道:“这世间真有这样奇异的事?这二人莫非和我们有什么渊源?”
她正说着,手中的画却被人接了过去合上。
那人一边卷着画轴,一边笑道:“这画不吉利,皇嫂还是莫要看了。”
这一张俊朗清秀的脸上,带着讨人喜欢的笑容,正是萧不笑。
他说着,将另一幅画也卷了卷收起,又看向萧焕道:“大哥,这两幅画该怎么办?”
方才屠啸走时,萧焕并没有起身送他,这时咳了声道:“烧了吧。”
凌苍苍一愣,她也不知为何,或许是因画中人太像她和萧焕,对这两幅画突然有了些眷恋之意。
她有些舍不得这两幅画就这样付之一炬,迟疑了下道:“萧大哥,不能留下吗?”
萧焕没去答她的话,突然闭上眼睛咳了咳,抬手按在了胸口上。
凌苍苍看他脸色一瞬苍白,忙吓得抢上去扶住他:“萧大哥,你不喜欢这两幅画,那就烧了吧,不留了。”
萧焕又咳了几声缓过来一些,睁开眼睛看向她,弯了嘴角道:“你喜欢画,改日我给你画一幅好了。”
凌苍苍听着就惊喜异常,她自然知道萧焕书画也都擅长,当年他们在江南时,她就求过他画扇面,只是后来陡生变故,未曾能成。
后来,他总忙于朝政,身子也不好,她哪里舍得再要他去做这些事。
她忙笑道:“太好了,有萧大哥的画,这来历不明的画就烧了最好!”
萧焕只是笑笑,抬眼看向萧不笑。萧不笑意会,收着两幅画就走了。
待他离开,凌苍苍的神思突然又恍惚了一下,那画中人的样子,她已开始模糊。
她看着眼前脸色仍是苍白的萧焕,忙不再去想那什么画,扶着他说:“萧大哥,你若累了,我扶着你回房先休息一阵吧。”
萧焕笑着对她点头,这么多年过去,她仍是能被他脸上温柔的笑意晃了神,道:“我真是傻,看什么画,这活色生香的大美人摆在眼前,可不比什么画好看多了。”
自屠啸来了后,萧千清就一直在旁坐着喝茶没有出声,这时走到萧焕身前伸出手:“来。”
萧焕一愣:“千清,你……”
萧千清冷“哼”了一声:“抱你去房里休息,省得你又在这里捂着胸口咳上半天。”
他如今倒是很关心萧焕,萧焕见个外人他连忙过来看着,萧焕稍有不适,他就要抱萧焕回房。
只是这关心的方法,也确实有点过于粗暴。
萧焕只能笑了笑:“千清,我还能自己走。”
萧千清被他拒绝,颇有些恼羞成怒,甩了袖子就走了。
萧焕微笑着摇头,却又对凌苍苍道:“苍苍,你半年前说过你要退隐江湖……若你愿意,我想请你不要辞去凤来阁阁主之位。”
凌苍苍愣了下,忙道:“为何?”
萧焕又向她笑了笑:“方才我们的话你也听到了,时逢动荡变革之时,我需要有人在江湖中替我看着……行一些朝廷不方便做的事。”
这还是他第一次让她帮他做事,凌苍苍看了他许久,道:“萧大哥,你是不是觉得我还留恋江湖……所以才故意这样说的?”
萧焕一笑:“难道就不能是我这个做过你师父的,当真想让你帮我做事?”
凌苍苍抬手抱住他,他的怀抱仍旧有熟悉的淡淡瑞脑清香,仿佛松风入怀,叫人沉醉。
她隔了好一阵才能开口:“萧大哥,你比江湖更叫我留恋……但你从不会叫我舍弃江湖。”
他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微笑着叹息。
城南的这个小院毕竟是不能久留,等萧焕好了些,他们就带着孩子回了黛郁的行宫。
待他们到了行宫,失去踪迹多时的郦铭觞大神医终于又出现了。
郦铭觞悠悠然走进来,把一盒药丸丢在桌上:“我只能做到这一步了,以后怎么样,看你自己造化。”
凌苍苍走过去拿着那一盒药,看看郦铭觞:“郦先生,这是碧琉璃?”
郦铭觞得意地拈拈长须:“天下哪里有碧琉璃那种东西,这是你先生我配出的仙药,比什么碧琉璃管用得多!”
凌苍苍向他道:“郦先生,你骗我让我离开萧大哥,并不是真的想让我找碧琉璃,是为了有时间配出这些药?”
郦铭觞连连点头:“谁叫这小子自作聪明,擅自强逆了经脉来糊弄我,什么十年的命,他根本就是血气衰竭、油尽灯枯的症状!不赶紧逼出他最后一点气血来,这小子今年年初就会没命!”
他说着,笑眯眯地看着她:“小姑娘,这次多亏你见机行事,一个失踪,闹得这小子不敢死了,我们这法子能管用,全靠你了。”
凌苍苍瞪了他一眼:“什么叫我们的法子,你连我都骗了!”
郦铭觞拈拈长须,丝毫没有愧疚之意:“我也是急中生智,没有来得及跟你说清楚嘛。”
他哪里是没有时间说清楚,他分明就是要趁这机会,借机整治一下萧焕吧?而且连她也一起整治了!
那边萧焕正在批折子,见郦铭觞回来,连头都没抬,淡声道:“不劳郦先生费心,我既然能让经脉看起来是十年的命,我就是有把握自己收场。”
郦铭觞立刻吹胡子瞪眼:“你小子翅膀硬了不是?还真敢说这种大话!”
他说着,对着凌苍苍和一旁的萧千清道:“你们俩以后给我轮着气这小子,这小子越折腾活得越久!”
乍一听到郦铭觞叫他,萧千清的肩膀抖了下,听到后竟双目放光,喜道:“真的?”
郦铭觞狠狠瞪了他一眼:“假的!”
萧千清塌下肩膀:“无趣……”
数日后,凤来阁的阁主凌霄夫人,在阁中开了武林大会,在失踪半年后正式回归。
这次大会,还来了海上霸主屠啸,当场和凤来阁正式结盟,自此两方彻底贯通了河运和海运,这船运的商道,假以时日必定繁荣异常。
大会过后,凌霄夫人自凤来阁中出来,匆忙赶回行宫。
萧焕正在院落中支起了桌案,摆好笔墨纸砚,悠闲落笔,画着那幅答应过她的画。
秋日微凉的风吹来院中金桂的花香,孩子们在不远处玩闹嬉戏。
凌苍苍走过去,倚在他身边,看他一笔笔勾画出江南的绿柳长堤,以及走在明媚山水间,那一脸笑容的少女和青衣的年轻人。
他下笔很慢,而她也不急,总归时光还长,足够他慢慢绘出这一卷旖旎风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