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女儿生日当天，韩桂平起了个大早，骑着电瓶车就去了菜市场买新鲜的鱼虾和肉禽。天气大好，晨曦温柔地洒下，路上没什么风，他脸上一直挂着抑制不住的笑容。多年来他一直盼着能和女儿有重归于好的一刻，而当这一刻即将到来时，他又不由得感慨万分。十五年了，一晃眼，十五年都过去了。
对于韩朵儿爱吃的菜他早就了熟于心，事实上，他在女儿每年的生日都会整这么一桌，但朵儿每次都以各种理由拒绝与他一同庆祝。最初几年老同事还会挂念着他，提着几两白酒来与他同饮。而这两年老同事们要么忙着带孙儿，要么忙着照顾老伴，当天能发个消息或者来个电话的都已经难能可贵了。
所谓交情嘛，交往着才有感情，而在韩桂平心中，他实在不愿承受他人看向他时的言外之意，究竟是什么样的男人才会逼得他的老婆带着孩子去跳河呢？他韩桂平就是这种男人，他有罪，他该死。他也的确活不长了，去年查出的肝癌一直靠药物控制，医生说如果他当时选择治疗，或许有一线生机。但是……没有但是，当时的他只觉得活着辛苦，而女儿似乎也有了好的归宿，他也乐得早日尘归尘，土归土。只是不知他那提前离去的妻子，是否在那边依旧怨恨着他。
然而，这些对死后的顾虑都仅是妄念而已，他还有女儿，只要他还活着一天，他就得照顾和保护好她。
买好菜回厨房忙活了两小时，冬日暖阳升起，照亮了厨房的小小窗台。韩桂平抬头往窗外看，院子里的榕树倒是常年绿叶，没有冬日萧瑟的气氛。在关闭着的窗沿上站着一只小鸟在歇脚，朝着树里磨磨蹭蹭的其他鸟儿叽喳乱叫，像是招呼着它们一同出游，一派生机勃勃的模样。
韩桂平朝这小鸟笑了笑。以前总在户外作业时，看到这种小鸟第一念头是怎么将它打下来烤着吃，而如今，这活蹦乱跳的小东西反倒招惹出了他的怜爱，人不愧是老了，看到什么都能激起点慈悲。当然，除了对那些他认为不该存在的人。
韩桂平轻轻将窗户打开一条缝，从内撒了整整齐齐的一条面包碎出去，再将窗户关上。小鸟像是等着他的投食似的，一点没被吓到。倒是他这窗户一关，窗沿前的小鸟从一只变成了树只。
“以后怕是没什么机会照顾你们啦！”韩桂平向这些小鸟交代完便开始着手其他事。
昨日韩桂平便已经和杨晓怡商量好让她去订蛋糕，女孩子的喜好他的确有些拿捏不准，就只好拜托她了。平心而论，韩桂平觉得女儿交的男朋友确实都不太行，但运气好在从小就有杨晓怡这么一个心眼实诚，做事利索，脑子好使的发小。这女孩虽然话不多，但心思和明镜似的，有这样的孩子在女儿身边帮衬着，韩桂平放心。
自张敬川的尸体被找到之后，韩桂平觉得朵儿的状态还行，至少不像刚发现张敬川失踪那会所表现出的焦躁。那次见何医生也给了韩桂平一粒定心丸，她说只要韩朵儿能遵守和她的约定，定期去回诊，按时吃药，她对韩朵儿的病情控制很有信心。
“最难的时候都挺过去了，之后只会越来越好。”何医生说得斩钉截铁，韩桂平也乐得相信。他为女儿站的这班岗的确到了不得不收队的时候了，虽然还没看到接替之人，但如今看来，女儿应该能够保护自己了。
但即便如此，他前两天依旧做了自认为不得不做之事，他知道他会面临的后果，但那也都是后话。
无论如何，天大的事都过了今天再说。
汤已经炖上，鱼也在锅里蒸着，韩桂平早将该收拾的都收拾完毕，整个屋子亮亮堂堂的，飘荡着食物的香味。
韩朵儿和杨晓怡一进这栋楼的门洞就闻到了鸡汤的浓香，与韩朵儿的心情复杂相比，杨晓怡一副急不可耐的样子，一手拎着水果篮，一手提着蛋糕走在前面。穿着一身黑的韩朵儿像一条影子，缓缓地在后面跟着，等待那些尘封的记忆再次一点点组装到她的脑海之中。在她还没来得及被过往的回忆轰炸时，杨晓怡的声音从楼上传来。
“大寿星，赶紧敲门，我手快断了！”
韩朵儿将阴霾留在身后，快速几步冲上去，杨晓怡给她闪开了个位置。
韩朵儿抬起右手，“咚咚咚”地敲门：“爸爸，我回来了。”她说。
看上去这似乎是一顿稀松平常的饭，三人和乐融融，韩朵儿将这一大桌子菜挨个吃了个遍，杨晓怡用尽毕生的情商对着这些菜一通赞美，直到食物快顶到喉咙才放下筷子，瘫坐在椅子直发饭晕。就在她上下眼皮即将粘住的前一秒，她忽然从椅子上蹦起来，大声宣布她要回家睡觉，随即便起身离场，一点客气说要帮忙收拾碗筷的动作都没有。
韩桂平和韩朵儿父女早习惯了杨晓怡的“特立独行”，还没来得及起身相送她便消失在了门外。在杨晓怡关上大门的那一刹那，原本轻快的氛围也随之而去，父女两人默默地收拾桌面残局，谁也没说话。韩朵儿将剩下的食物仔细乘进餐盒，将盖子扣好，想着放进冰箱，这才发现冰箱里整齐地摆着一溜餐盒，里面的菜品和他们中午吃的一样。
“这是给你妈留的，一会儿给她带过去。”韩桂平看见女儿对着冰箱发呆，知道她不清楚为什么里面还有这么多菜。
韩朵儿这才点了点头，原来如此，原来是给妈妈的。一会要去看妈妈，这些是要带去的。韩朵儿稳住心神，不让过往母亲的形象冲击此时此刻。她按照何医生所说，每次在心神不宁焦躁不安时沉下心，提醒自己已经是个独立自主的大人，完全有能力处理和面对此刻的一切发生。
收拾完之后，韩桂平回房间换了套衣服。不一会，他穿着一套烫得笔挺的藏蓝色西装出现，搭配暗红色领带，黑色皮带和皮鞋，整个人显得焕然一新。在韩朵儿的侧目中，他笑眯眯地将放在冰箱里早就准备好的菜放进一个竹编野餐篮里，放了三套餐具，一袋湿纸巾，临走还不忘往里放了瓶酒，又绑了两个坐垫在野餐篮的底部。
“一会你来骑车，今天爸爸高兴，得跟你妈喝一杯。”
韩朵儿一手抱着花，一手提着蛋糕：“打车吧，我不会骑。”
于是，迎着冬日的午后的斜阳，两父女双手提满东西，打车去墓园。
看着车一点点驶离城市，周遭的景色变得逐渐荒芜起来，车子在乡间跑了一阵，司机在韩桂平的指挥下走了一阵，转过一条林荫道，穿过一个石牌坊，车子在一个不显眼的铁门前停下，墓园到了。
墓园的大门出现得如此突兀，让韩朵儿有些猝不及防。好在墓园只是一个墓园，它的大门看上去与任何一个郊野公园无异。中午吃饭时便喝了点小酒的韩桂平此时心情大好，拒绝了的士师傅说打表等着他们的好意，一手提着野餐篮，一手捧着花，大步流星地带着韩朵儿便往里走，像是担心老婆等急了。
墓园位于半山腰上，视野好极了，尤其在今天这样的好天气，站在这路中间举目远眺，都能看到不远处的湖光山色。从园门往里走，向上及向下看都是一排排密密麻麻的墓碑。韩桂平带着韩朵儿往里走，并一路教她如何记住墓碑位置的口诀。“七上、八座、九开花。你看，这样就立马找到了。”
韩朵儿一路小碎步跟在韩桂平身后，在宛如迷宫般的墓园里穿梭，先上了七排，再横着走八个墓碑后，绕到后山的小花园中，正对园门口的第九个墓碑。
这是一个中规中矩灰色带双门柱的双人大理石墓碑，与周遭其他墓碑一样，四周雕刻着千篇一律的仙鹤和祥云，象征着驾鹤西游。墨黑色的墓碑正面写着：先，父韩桂平，母孙思宁，之墓。照片用的是父母当年的结婚照。落款是：女儿，韩朵儿。日期为十五年前的今天。
韩桂平早在十五年前便已将自己的后事安排好，只等着有一天被女儿安葬在此刻右侧这边空着的小小盒子里。
韩朵儿当然了解到父亲的用意，眼眶一下红了。但今天是他们一家三口这十五年来第一次团聚的日子，她不想以这种哭哭啼啼的形象被母亲记住，便强行别开了脸。韩桂平已经将野餐篮上绑着的垫子解下来，接着从里面拿出湿纸巾开始擦拭墓碑，边擦边开始自顾自地絮叨：“朵儿来看我们啦，我之前和你说得没错吧，她长得可真没你漂亮。”
韩朵儿听得瞬间眼泪掉下来，却还不忘反驳道：“因为长得像你呗，可不就不如妈妈好看了。”
韩桂平笑了笑，接着说：“但嘴和你一样利，我反正说不过她。”
韩朵儿跟着笑起来，也抽了几张湿纸巾，开始擦拭起来。
在这个阳光正好的午后，这个两边生长着大片白色和蓝色绣球的墓园一角，父女俩如同野餐一般在墓碑前铺上了蓝白格子的塑料桌布，将餐食一一取出，坐在准备好的座垫上。
韩朵儿拿出白酒，给韩桂平倒酒时也不忘给自己倒了一杯，前三杯都敬了母亲，后三杯才是敬父亲。父女俩边吃边聊，说了些以往的趣事，也说了些后来母亲不在时的伤心事。时间一点点流逝，阳光逐渐从暖黄变成橘红，眼看着一点点阴沉下来。
菜虽是凉的，但也不影响两父女喝得尽兴。最后，韩桂平拿出杨晓怡定的蛋糕，上立着一个带着翅膀的天使，正闭上眼许愿。
蜡烛点上，韩朵儿闭上眼许愿再吹灭蜡烛，切蛋糕。韩桂平看着女儿，看着这些年流动的时光，眼眶红了。
酒剩得不多，韩朵儿给自己和爸爸同时满上。
“爸爸，这些年，对不起。”韩朵儿说完一饮而尽。
“爸爸也对不起你。”韩桂平跟着仰头一口闷。
“爸爸，这些年，谢谢你。”
“爸爸也谢谢你。”
如果不是见了霍师傅，她哪里会想到那么多个夜晚，父亲为了更好地照顾她且不被她所知道而天天上夜班；她又哪里会意识到，在这个多年前的悲剧中，痛苦的不仅仅只有自己，还有那个再未走出来的父亲。
“爸爸，这些年我从没怪过你，我怪的是我自己。我觉得是我害了妈妈，所以不敢面对你，我怕你知道了肯定不会原谅我，我就连爸爸也没有了。”
原本带着微醺还有些笑眯眯的韩桂平一听到女儿这句话，忽然老泪纵横，从低头呜咽到泣不成声。韩朵儿凑近父亲，将他的头靠在自己肩膀上，也跟着默默流泪。
“朵儿，这些年……爸爸……爸爸能等到这一天，也真是……死而无憾！”韩桂平说完，又转头对着墓碑的方向：“宁儿，你听到女儿说的了吧。我老韩有今天，真是死而无憾。”
就在父女动容之际，韩朵儿包里静音后的手机微信提示闪烁个不停。消息是崔警官发来的，对方问她现在在哪里。他又接到一宗失踪案件的报案，失踪者名为辛远，报案者是他老婆。辛远已经失踪超过48小时，通过调查辛远失恋当晚的酒吧监控崔然发现了韩朵儿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