剜出双目献给师父时,翁青尘问我疼不疼,我摇了摇头,笑得苍白。
不疼,为师父做一切都是心甘情愿的。
他拥住我,像是枯涸的灵魂再度苏醒般,喉头哽咽:
“衣情,等了结恩怨,拿回一切,我就娶你为妻,与你一同做上千音峰之主,一生一世地照顾你,绝不负你!”
信誓旦旦的诺言里,我靠在师父怀里,轻轻点了点头,弯了眉眼,笑得山水温柔:“好。”
我双眼缚着白带,声音轻缈:“只要师父欢喜就好。”
元丰十二年,我十五岁,结束了在外两年的漂泊岁月,随师父翁青尘回到了千音峰,助他拿回了一切。
翁青尘雷霆手腕,玉面修罗的名号绝非虚传。
紫褐两位宫主的尸身高悬于殿门前,千音峰来了一场翻天覆地的整顿,在翁青尘继位一年后,大局彻底稳定,无可撼动。
老教主也欣慰地撒手而去,将打下的基业放心地交给了爱徒。
纷纷扰扰落下帷幕,所有事情尘埃落定,唯独——圣女柒澜。
当日大势已去,柒澜跪在翁青尘脚下痛哭流涕,忏悔不已。
毕竟是从小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又加之老教主的说情,翁青尘到底心软了,没有叫柒澜落得身首异处的下场,只将她关在了地牢里,终身囚禁。
翁青尘害怕我多想,夜里将我搂在怀里,下巴抵着我的头顶,斟酌着语句想要解释:
“我并非对那毒妇还有情,只是……”
“衣情都明白,师父毋须担心。”柔软的声音轻轻地打断翁青尘的忧虑,我缩在他怀里,像只温顺的小猫,眉眼含笑,是真正无所保留的相信。
翁青尘叹了口气,他觉得自己不配。
他说,待稳定大局后他便与我成婚,叫我做世间最美的新娘。
这一稳定,便稳定了一年。
老教主逝去后,柒澜在牢里托看守她的人转告翁青尘,她想参加师父的葬礼,师父待她如亲生女儿般,她定要送师父一程的。
随着这番话送到翁青尘手上的,还有一枚玉环,上面刻着“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晶莹剔透,是当年翁青尘亲手所制,送给柒澜的定情信物。
房里,我见翁青尘沉默了许久,轻声开口,翁青尘这才回过神来,咳嗽两声,掩去些许不自然的神色,将玉环收进了袖中,对来传话的弟子道:
“回去告诉我,毕竟师徒一场,本宫允她出来为师父上一炷香。”
那日风雨交加,一年不见天日的柒澜被放了出来,颤抖着身子踏入了灵堂。
她身披缟素,长发散下,一张雪白的脸满是泪痕,我见犹怜。
翁青尘眸光复杂地看她上完香后,转身拂袖:“行了,你回去吧。”
柒澜垂首落泪,又忏悔了几句后,向殿外走去,背影伶仃凄惨,却没走几步,外头一个惊雷,吓得她蓦然退回,扭头一把拉住翁青尘的袖子,嘤嘤哭泣道:
“青,青尘哥哥,此次澜儿回到地牢,可能一辈子都见不到你了,你,你能否和澜儿喝最后一次的离别酒?”
轰隆隆,外头电闪雷鸣,映亮了翁青尘眉间一瞬的犹豫。
廊下我拄着青木盲杖,肩挂药箱,抱着翁青尘的大衣,一点点摸索着向灵堂走去。
寒风乍起,我知道他有旧伤在身,格外畏寒,每逢这样的大雨日就会发作,疼痛难忍。
我心头担忧,却久久不见他回来,便带上药箱和大衣,摸索着出来找他。
风愈急,雨愈急,昏天暗地,敲打得人心惶惶。
来到灵堂外时,如果早知会撞见那番场景,我宁愿自己从没有出来过。
灵堂内传来男女欢愉的呻吟,声声不堪入耳,一道闪电划过,我一下捂住嘴,肩头药箱坠下,一地狼藉。
我浑身瑟瑟发抖着,靠着墙滑下,死死咬住唇,泪水夺眶而出,无声地肆漫了灵堂外。
等到翁青尘闻声一惊,猛地清醒过来,披上衣裳奔出来一看时,殿外只有一个凌乱的药箱,和一件他惯穿的大衣。
黑云压城,风吹林间,携着雨丝打来的萧瑟,只剩一波波刻入骨髓的寒。
7.
柒澜被彻底放了出来,恢复了圣女身份,与千音峰的准主母我平起平坐,共同协佐教主翁青尘。
一切像是一夕之间发生了改变,凛冽得叫人还来不及做好准备。
接下来几年,翁青尘忙于扩张势力,许多事情我都无从插手,更帮不了什么忙。
我心慈手软的性子也不适宜那些江湖厮杀,反而是见惯了风雨的圣女柒澜,待在翁青尘身边,屡立大功,助他良多。
翁青尘见我的次数越来越少,与我的感情也愈发淡漠,淡漠到我恍惚觉得一切回到了最初,回到了我只敢偷偷躲在廊下,遥遥望一眼他的最初。
但现在,我连望一眼他都是奢望,我只能靠听,听他对我说的每一句话,他惜字如金,我却点点滴滴地收集,如获至宝,在孤寒的清夜一遍遍独自回味,痴痴等候,自欺欺人到泪湿枕巾。
我也不知道,为何他们的关系会一下子变成这样?
那日在灵堂外撞破他和柒澜之事,我回去彻夜未眠,双手抱肩,蜷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像一只被抛弃的小猫。
他分明知晓我的知晓,却只在一开始温声软语地解释过,说那夜自己一时喝多了,像着了魔似的,完全控制不住自己,稀里糊涂地犯了错……
我自然不会怪他,在他怀里点点头,即使不安却仍旧温顺如许。
后来他放出柒澜,说柒澜出了几个好计策,能够将功赎罪,助他开疆辟土。我也是点点头,没说什么,但心中的不安却越来越大。
果然,越到后来,事情越发离谱,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悄无声息地改变……到最后,翁青尘甚至当着我的面都会去与柒澜温存,毫无顾忌,连敷衍的几句解释都没有了。
我亦越发木然和沉默,从最初的心如刀割到心如死灰,完全接受了柒澜的存在。
我卑微而天真地想着,师父只是需要一个帮手,不管怎么样,我始终是他日后唯一的妻子,能够永远陪在他身边,这就够了。
但翁青尘显然连这点奢望也不愿给我。
在又一次被撞破后,他叫住了掩门欲出的我,揉揉眉心,似乎倦了:
“衣情,婚约取消吧。”
“你救过我,帮过我,在我最落魄的两年随我在外头吃苦,不离不弃,还将双眼换给我,我甚是感激……可,这不是爱。”
元丰十五年的秋天,翁青尘与我解除婚约,这场拖了三年的婚事到底没能办成。过去种种在柒澜别有深意的笑容里消散如烟。
我大病了一场。
病中翁青尘来看我,握住我的手,问我怨不怨。
我病得糊涂,眼泪滑过眼角,瞬间浸湿了枕巾,却仍小声嘤咛着:“只要师父欢喜就好……”
翁青尘那时心头一悸,像被什么重重击中般,难以呼吸。
但奇怪的是,痛楚隔夜便忘,他对我虽有愧疚,却始终生不出情意,而那些愧疚也一天天淡去,直至漠然到视我为陌生人……
像是风一阵,那些穿过指缝间再也抓不住的岁月和情意,统统消散无踪。
这一年,我十八岁,花一样的年纪,生命却一夜枯萎。
鸿雁老去,笛声不续,故人不再。
8.
来年春天,翁青尘与柒澜成了亲,婚礼极为隆重,成了江湖中一桩盛事。
那一天,我睡在昏暗的小房间里,迷迷糊糊听到外头在放烟花,我挣扎着起身,却不小心摔到了床下,痛得倒吸冷气。
我想喝杯水,但茶壶里早已空空,这是整个千音峰最不起眼的角落,我早已被人遗忘。
一点点挪到门边,我艰难地推开门,恰遇烟花当空绽放,美不胜收,绚丽得像在梦中。
但我却看不见,只能侧着耳朵,趴在门边细细地听,露出痴痴的笑容。
夜间风大,我没听多久便咳嗽起来,捂住嘴,一手黏稠,我闻到了血腥的味道。
这一年来我身体越来越差,翁青尘开始还会来看我几次,但后面许是事务繁忙,来得越来越少,直到再不曾踏入我栖身的小院。
无数个凄寒夜晚,陪伴我的只有那根青木盲杖,那把我曾亲手为师父所做的青木盲杖。
我一遍遍地摩挲着盲杖,感受着师父曾在上面留下的温度,凭此怀念与找寻着那些曾经的回忆。那些在外漂泊的两年间,和师父相扶相偎,相依为命一点一滴的痕迹。
我有时会怀疑,那两年是否是自己的幻觉,如今想来太不真切,就像一场虚无缥缈的梦。
留不下,抓不住,梦醒时分,终究是了无痕迹。
翁青尘再次来到小院时,是与柒澜成亲后的四个月,而再过不久,我就要迎来双十生辰了。
当年初上千音峰的总角孩童,历经浮浮沉沉,一晃眼,竟已过去了十年。
然而,翁青尘来找我,为的并不是我的双十生辰,而是——
“澜儿有孕了,胎象却极不稳,请来的江神医说,要想母子平安……除非百药入池,寻一体质适宜者,投入药池,做成药人,吸收百草精华,供澜儿食之,才可保全我与腹中胎儿……”
后面的话翁青尘没有再说下去,我身子却僵了僵,倒茶的手一颤,滚烫的茶水溅到手背,我却浑然不觉,只觉得冷。
药人之道,身为医者我也曾听闻,过程极其残忍,普通人根本无法成功,反而会被吞噬,放眼整个千音峰,只有我,我这个数年习医,尝尽百草的孤女,体质最为适宜,是不二的人选。
“你若不愿,我再派人出去寻,总会寻到……”翁青尘见我半天没反应,一派失神之状,正欲起身离去,却被那个轻缈的声音叫住。
“我愿意。”
像是累了,活着也是生无可恋,我坐在桌前,外头的夕阳投在我身上,为我染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我笑容苍白,“望”着翁青尘,轻轻道:
“出去寻还不知要寻到几时,左右徒儿也活不了多久了,倒不如物尽其用,成全师父……与师母。”
师母两字叫得艰涩,我笑了笑,像很多年前一样,喃喃着:“只要师父欢喜就好。”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在他面前又改回了“徒儿”之称,一丝一毫不敢逾矩。
也许从一开始起,我便不该妄想,不想则不会失去。
翁青尘沉默了许久,终是低哑着声音道:“如此,也好。”
一切准备妥当后,我被投入药池的那一天,恰是我的双十生辰。
我站在池中,忍受着锥心刺骨的痛楚,一片氤氲中,仰起头,双目缠着白带,对池边的师父翁青尘小声嘤咛道:
“师父,您能答应衣情最后一个请求吗?”
“说。”
“倘若炼制失败,徒儿不幸丧命于此,您能亲手葬了徒儿吗?徒儿只求一抔黄土,死后不至成孤魂野鬼,无家可归……”
我所求不多,只要一座坟,还有那把跟随了我多年的青木盲杖。
“好,你若不测,为师必当亲手葬你,那根青木盲杖也会随你入土为安,你且放心去吧。”
那袭青衫转身拂袖,脚步声渐渐离去,我痴痴一笑,意识也渐渐模糊起来,像是双眼忽然能够看见般。
我在刺骨的痛楚中,仿佛看见了青山绿水,很多年前的自己,师父一袭青衫,容颜一如往昔,牵着我的手站在后山,岁月静好,看长风掠过浮云,草木盎然……
十岁上千音峰,十一岁在后山被师父救下,十三岁搀扶着师父逃到外头,两年相依为命的时光,十五岁又回到千音峰,十八岁被师父解除婚约,十九岁大病一场……
如今二十岁,不多不少,我正好陪了他十年。
十年江湖心,数春秋朝夕,我不疼,不怨,不悔。
来过,爱过,拥有过,这一生,很好,很长。
9.
翁青尘突然头痛欲裂,踉踉跄跄地奔出去,回到寝宫时,恰巧撞见柒澜将一样东西融入了他平日饮用的酒杯里。
“你在做什么?”
没有想到他会回得这么早,柒澜吓了一跳,收手不及。
翁青尘一把捏住她的手腕,把那张已融了一半的纸符抠出,定睛一看,脸色大变——
残缺的纸符上,赫然记着“葛衣情”三个字,与我剩下一半不完整的生辰八字!
他头越来越疼,许多画面闪过脑海,如一道惊雷,劈开了所有尘封的记忆,翁青尘捏紧纸符,许多想不明白的事情贯通起来,这么些年的蜘丝马迹串连起来,他仰天长啸间,赫然醒悟,一只手猛然扼住柒澜的脖颈,悔恨欲绝——
原来,原来是你这毒妇用这忘情符咒控制了我!
这符咒之法是千音峰早已失传的一道禁术,柒澜关在地牢的那一年,想方设法地寻找机关枢纽,想要逃出,却因缘巧合下在地牢的一处角落里,拿开松动的一块地砖,发现了隐藏其中的符咒之法!
确切地说,这是一种蛊毒,中了蛊的人会情系施蛊者,并渐渐忘却旧日的爱人。
并非是完全失去记忆,只是淡漠,淡漠得能记起所有细节,但独独生不出情意,起不了涟漪,触动不了内心深处的那根弦——
情弦。
那一夜在灵堂,柒澜便是对着翁青尘下了蛊,叫他失去理智,神魂颠倒。
柒澜一天天地在他的酒里融入纸符,染有蛊毒的纸符上,记载着他深爱女子的名姓与生辰八字,他一天天饮下,便是在一天天对他的徒儿,淡漠忘情。
那些经年累月的符咒蛊毒,叫他明明深爱着我,亦记得他们曾经的过往,但就是无法生出情意,到最后甚至视我为陌生人……
但人心终究胜过一切,那些深处压抑的情感蠢蠢欲动,几乎要冲破符咒的拘束,叫柒澜也察觉到了,害怕不已。
真正灼热的情感怎会为冰冷的符咒长期控制,只要我在一天,柒澜就如鲠在喉,但柒澜又不敢下暗手,怕翁青尘查出。
就在这一日日提心吊胆间,柒澜抚上腹部,狠毒一笑,生出一计。
所谓胎像不稳,所谓需食药人,统统都是柒澜串通大夫骗人的。
柒澜要的,就是我顺其自然,彻底地消失在这个世间!
可终究人算不如天算,该来的总会来,原形毕露的柒澜被带下去后——
翁青尘撕心裂肺地奔向药池,奔向他的姑娘,奔向他辜负了这么多年的小徒儿。
大风烈烈,衣袍鼓动,不知不觉泪已落了满脸,情弦苏醒的翁青尘墨发飞扬,嘶声恸哭,划破千音峰的上空。
番外:
泪眼模糊间,他仿佛看见那年十一岁的葛衣情,在后山对着白兔不敢下手,手握银针瑟瑟发抖,被鬼嬷嬷教训后哭得像个花猫,和他幼时的神态一模一样……
后来的那么多个日子里,他其实知道她在偷看他,但从不揭穿,只在心中一笑置之,对她多了几分怜惜,当她是个善良的小丫头。
但就是这个小丫头,义无反顾地帮他逃出去,衣不解带地照顾他,对他百依百顺,在他走火入魔时抱住他,说永远不会背叛他,不会离开他……
他想回去报仇,想拿回一切,她就剜出双目换给他,助他瞒天过海,出奇制胜;
他为了皇图霸业将定好的婚事一拖再拖,拖到最后开口负她,她也无怨无悔地接受了;
她病得卧床不起,眼睛也看不见,孤零零地躺在昏暗的小院,即使他对她不闻不问,但当他来看她,提出药人之说时,她也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这么多年,无论他要什么,夺去她什么,她都会给,都没有一句怨言。
她挂在嘴边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只要师父欢喜就好。”
多么傻的姑娘,十年相伴,她的好,就像天上的星星,就像贴身的衣裳,他天天都能看到,都能触到,却数不清,记不明,成了习惯的忽视与久而久之的淡漠。
他不配,不配拥有她的好。
眼泪飘散在风中,她做了他两年拐杖,这一回,他要握紧她的手,做她一辈子的拐杖,再也不会松开。
衣情,等我,等师父来救你,他心跳如雷,来得及,一定来得及!
却不知,枝头三两鸟啼,如一曲落下帷幕的折子戏,曲终人散,覆水难收,像穿过指间的风,鸿雁老去,笛声不续,来年春暖花开,故人不聚,只剩黄土一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