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此时,五庄观内。
孙悟空与金蝉子,已随着引路的童子,踏入了那清幽古朴的正殿。
殿内檀香袅袅,布置简朴,却自有一股大道至简的韵味。
主位之上,镇元子大仙端坐蒲团,目光平和地看着走入殿内的二人。
仿佛外界因他而起的波澜,与他毫无干系。
他的目光先在金蝉子身上停留一瞬,微微颔首。
随即,落在了孙悟空身上。
感知如此,孙悟空自然不可能再装傻充愣。
对方那平和目光下,是洞彻虚实的了然。
自己那点伪装,在这位与世同君、执掌地书的地仙之祖面前,恐怕早已形同虚设。
“嗡!”
一股远比太乙金仙磅礴浩瀚、带着蛮荒混沌气息的威压,自孙悟空体内毫无保留地升腾而起!
虽未刻意释放,却让这方被地书大阵笼罩的正殿空间都微微扭曲,法则隐现哀鸣!
那赫然是混元金仙后期的恐怖修为!
金蝉子立于一旁,白衣微拂,清澈眼底闪过一丝极淡的波澜,随即恢复平静,仿佛早有预料。
主位之上,镇元子面容古朴,目光依旧平和,对此并无半分意外。
孙悟空收敛周身逸散的混沌气流,散去那惫懒不羁的姿态。
他朝着主位上的镇元子,郑重地拱了拱手,语气带着一丝难得的敬重:
“晚辈孙悟空,见过镇元子前辈。”
他心念通透。
别的不说,单单之前佛门暗中请托,欲借地书推演自己踪迹之事,无当圣母早已与他提起过。
这份人情,他记在心里。
毕竟,当时自己不过大罗金仙境界。
若镇元子真有意相助佛门,凭借地书勾连洪荒地脉之能,追踪自己易如反掌。
可镇元子并未如此做。
这本身就表明了一种超然的态度,至少,并非敌对。
见孙悟空如此坦诚,主动显露真实修为与跟脚,镇元子那古井无波的面容上,终于露出一丝淡淡的笑意。
他抚须颔首,声音温和,却带着一种与天地共鸣的恢弘:
“孙道友何必多礼?”
“达者为先,道无长幼。你我之间,以道友相称即可。”
他袖袍微拂,两个清净蒲团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孙悟空与金蝉子身后。
“坐。”
听闻此话,再见镇元子如此态度,孙悟空心中最后一丝戒备悄然散去,暗自松了口气。
果然如自己所料!
这位地仙之祖,格局远非灵山、天庭那些斤斤计较之辈可比。
“嘿嘿,那俺老孙就不客气了!”
孙悟空咧嘴一笑,恢复了几分跳脱本性,拉着金蝉子一同坐下。
混元棍随意靠在腿边,不再如之前那般紧绷。
金蝉子亦微微躬身一礼,安然落座,姿态从容。
镇元子目光在二人身上流转,最后定格在孙悟空身上,语气带着一丝探究:
“孙道友此番际遇,倒是令贫道亦感惊奇。”
“混沌魔神跟脚,重现洪荒,更是借这西行量劫之机,逆转乾坤,搅动风云。”
他话语平和,并无指责之意,更像是一种陈述。
孙悟空金睛一闪,嘿嘿笑道:
“前辈谬赞了。不过是顺势而为,求个自在罢了。”
“佛门算计过甚,天庭亦非善地,我不愿做那牵线木偶,自然要争上一争。”
他毫不掩饰对佛门、天庭的不满。
镇元子微微颔首,不置可否,转而看向金蝉子:
“金蝉道友轮回十世,初心不改,更悟得大乘佛法真谛,欲上灵山辩法,气魄非凡。”
金蝉子双手合十,声音清越:
“阿弥陀佛。前辈过誉。”
“贫僧不过循本心而行,欲求佛法真解,度世间苦厄,仅此而已。”
镇元子眼中闪过一丝赞赏。
“好一个循本心而行。”
他目光再次扫过二人,语气渐转沉凝:
“然则,二位道友可知,你等此番西征,已非简单佛门内务,或气运之争。”
“混沌魔猿现世,大乘佛法东传,携人道皇权逆伐灵山......”
“此间种种,皆牵动洪荒根本气运,乃至......天道格局。”
他话语微顿,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身旁的茶几,发出沉闷的声响,仿佛与大地脉搏相连。
“封神之后,圣人隐退,道祖超然,三界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汹涌,秩序僵化已久。”
“你等此番作为,无异于投入死水中的巨石,激起的,将是席卷三界的滔天巨浪。”
孙悟空闻言,金睛之中混沌光芒流转,混元棍发出细微嗡鸣:
“僵化了,打碎便是!”
“我不懂什么天道格局,只知道,谁想让我不自在,我就让谁更不自在!”
他语气充满战意,带着一股打破一切的决绝。
金蝉子则垂眸道:
“浪起于微澜。贫僧只愿此浪,能涤荡污浊,见清明,而非......再造杀劫。”
镇元子看着反应迥异的二人,缓缓道:
“破而后立,言之易,行之难。”
“旧秩序崩塌,伴随的往往是难以想象的混乱与牺牲。”
“更何况......”
他目光陡然变得深邃,仿佛穿透了地书大阵,望向了那冥冥不可知之处。
“有些存在,未必乐见旧有格局被彻底打破。”
“鸿钧道祖合身天道,维系洪荒平衡。”
“尔等此番,若仅止于佛门内斗,或气运重新分配,道祖或可坐视。”
“但若波及过广,动摇天道根基......届时,道祖是否还能超然物外?”
此言一出,殿内气氛骤然一凝!
道祖!
鸿钧!
那是凌驾于圣人之上的至高存在,天道的化身!
金蝉子捻动佛珠的指尖微微一顿。
孙悟空稍稍一愣。
镇元子将二人反应尽收眼底,继续道:
“况且,混沌魔神重现,于洪荒而言,是福是祸,犹未可知。”
“洪荒天地,乃盘古大神开辟,孕育万灵。”
“混沌魔神......终究是外来之力,其本质与洪荒天地并非完全相融。”
他看向孙悟空,目光平和却带着警示。
“孙道友虽借此跟脚挣脱束缚,攫取气运,然力量愈强,与洪荒天地的隔阂或许亦会愈深。”
“届时,恐会引来天道本能排斥,乃至......降下清算。”
“封神之劫,截教覆灭,根源之一,便是其教义有教无类,收纳了太多跟脚繁杂、业力深重之辈,与天道演化之势相悖。”
“道友如今之路,与当年截教,虽有不同,却亦有相似之险。”
镇元子话音落下,殿内一时沉寂。
金蝉子垂眸不语,指尖佛珠停滞,清澈眼底波澜暗涌。
显然被这关乎天道格局、洪荒根本的警示所震动。
他追求佛法真义,欲度世间苦厄,却未曾深思此番西征竟可能引动道祖亲临、天道清算之局。
然而,孙悟空的表现却截然不同。
他方才那一愣,并非因畏惧,而是出乎意料。
他没想到镇元子竟会以为鸿钧道祖将插手阻拦!
在孙悟空看来,这位地仙之祖执掌地书,勾连洪荒地脉,洞悉万古因果,理应早已看透某些默契与真相。
可如今听其言,似乎......仍有所顾虑?
孙悟空金睛之中混沌光芒流转,瞬间明澈。
是了,镇元子虽超然物外,终究是洪荒正统出身,对鸿钧道祖心存敬畏乃是常情。
而他孙悟空,自混沌中醒来,以魔猿之身重临世间,所见所感,自是另一番光景。
他回想起准提圣人含怒出手,欲以圣人之威碾压一切,结果如何?
鸿钧道祖法旨即刻降临,毫不留情地将准提禁足于紫霄宫中!
这是警告,更是态度!
若道祖真欲维护佛门,维护这僵化的旧秩序,何必如此严厉地惩戒一位天道圣人?
再想自身于幽冥血海深处锤炼混沌本源。
后土娘娘非但未曾阻拦,反而默许甚至暗中行了不少方便。
她身化轮回,功德无量,执掌幽冥权柄,其意志某种程度上亦代表部分地道倾向。
这一切的蛛丝马迹,串联起来,指向一个结论:
他孙悟空,不仅是天道变数,更是此番量劫唯一的主角!
鸿钧道祖与后土娘娘之间,存在着一种无需言说的默契。
他们需要的,正是一个足以打破如今三界死水般局面的人!
而佛门大兴?
孙悟空心中冷笑。
佛门早已叛出玄门,自立为教。若佛门大兴,气运皆归西方,于鸿钧道祖所代表的玄门有何益处?
若非昔日魔祖罗睺引爆西方灵脉,导致西方贫瘠,天道有意补偿,降下大兴之机,道祖又岂会坐视佛门坐大,分走本该属于玄门的气运?
这所谓的佛门大兴,恐怕从一开始,就并非道祖真心所愿!
如今量劫偏离,西征崛起,混沌魔猿重现......
这一切,或许正是道祖乐见其成的变数!
思绪电转间,孙悟空心中豁然开朗,那股源自混沌本源的桀骜与战意再次升腾。
他抬头,金睛直视镇元子那深邃平和的眼眸,嘴角微微一笑。
“前辈,”
孙悟空开口,声音不再惫懒,而是带着一种洞穿虚妄的清晰,
“您可曾想过......”
他话语微顿,一字一句,如同重锤敲击在殿内凝滞的空气上:
“鸿钧道祖,为何独独禁足了准提圣人?”
“后土娘娘,又为何屡次相助俺老孙?”
孙悟空此言一出,镇元子那古井无波的面容上,第一次出现了清晰的震动!
他抚须的手指微微一顿,深邃的眼眸中爆发出骇人精光,死死盯住孙悟空!
“你说什么?”
镇元子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带上了前所未有的凝重。
一旁沉思的金蝉子也骤然抬头,清澈的眼底闪过一丝明悟与骇然!
是了!
他之前只觉孙悟空际遇非凡,有黎山相助,得地府便利,却未曾将这些线索与那至高无上的存在联系起来!
如今被孙悟空一语点破,所有疑点瞬间串联,指向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真相!
孙悟空看着镇元子骤变的脸色,继续说道:
“前辈,您执掌地书,监察地脉,通晓洪荒万事万物之脉络,难道真以为我能瞒过所有人,一路走到今日,全靠运气和那点混沌魔猿的本事?”
他金睛灼灼,仿佛能穿透虚空,直视那冥冥中的紫霄宫:
“准提含怒出手,违背禁令,被道祖亲自拿下,禁足紫霄宫。”
“看似惩戒,实则是断了佛门一臂,更是警告接引,莫要再越雷池半步!”
“否则,以圣人之能,道祖若真一心维护佛门,大可在准提出手前便降下法旨阻拦,何必等到事后惩戒?”
“这惩戒,来得未免太及时了些!”
孙悟空话语不停,响彻在镇元子心头:
“再说那幽冥血海,何等污秽凶险之地?”
“我当初躲避四百多年,借血海煞气锤炼混沌本源,若无后土娘娘默许,甚至暗中相助,岂能如此顺利?”
“只怕刚进去,就被那冥河老祖察觉,撕成碎片了!”
“后土娘娘身化轮回,功德无量,于幽冥之地权柄至高,她为何要助我?”
“她与道祖,一执掌幽冥轮回,一合身天道运转,看似分立,实则共同维系洪荒平衡。”
“若道祖不允,娘娘岂会轻易插手量劫,扶持于俺?”
他混元棍一顿,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股洞悉本质的锐利:
“佛门大兴?哈哈,好一个佛门大兴!”
“前辈可还记得,这佛门是如何来的?”
“不过是封神之后,那接引、准提携三千红尘客,叛玄立佛,自立门户罢了!”
“他们早已叛出了鸿钧道祖的玄门!”
“佛门若大兴,气运归于极乐世界,与玄门何干?与道祖何干?”
“若非当年魔祖罗睺引爆西方灵脉,致使西方贫瘠,天道有亏,有意补偿,让西方有兴盛之机,道祖岂会坐视这两个叛徒扯起大旗,分走本该属于玄门的气运?”
孙悟空越说,思路越是清晰:
“道祖合身天道,维系的是整个洪荒的平衡与演化,而非某一教一派的私利!”
“佛门如今看似势大,实则内部僵化,算计过甚,早已失了慈悲本意。”
“与天道演化众生、追求超脱的真意渐行渐远!”
“金蝉子所悟大乘佛法,言众生平等,皆可成佛,度尽世间苦厄,其立意宏远,根基广博,更能凝聚人心气运,契合天道运转之势!”
“俺老孙混沌魔猿跟脚,乃此次量劫最大变数,战天斗地,打破一切束缚枷锁!”
“我们二人,一个欲破旧立新,一个欲广度众生,所作所为,看似搅动风云,实则正是在为这僵死的三界,注入新的活力,开辟新的可能!”
“这,才是道祖与后土娘娘默许,甚至暗中推动的真正原因!”
“俺老孙,不仅是量劫主角,更是道祖手中,用来打破如今三界僵局,重塑秩序,平衡佛道的那枚最重要的棋子!”
“道祖要的,或许根本不是什么佛门大兴,而是借此量劫,重新洗牌!”
“前辈!”
孙悟空目光如电,直视镇元子那双已掀起滔天巨浪的眼眸:
“您以为,道祖禁足准提,后土助我修行,当真只是巧合吗?”
“这背后,难道不正是道祖与后土娘娘的某种默契?”
“他们在借俺老孙和金蝉子之手,拨乱反正!”
“轰!”
孙悟空这番话,狠狠劈在镇元子的道心之上!
他执掌地书,与洪荒地脉相连,对天机变化、气运流转最为敏感。
此刻被孙悟空点醒,以往许多模糊不清、看似矛盾之处,瞬间豁然开朗!
是了!
难怪天机如此混乱!
难怪道祖对佛门屡屡受挫、甚至如来被废都未曾明确表态!
难怪后土娘娘会一反常态,对孙悟空如此维护!
这一切,并非天道无序,而是有一只无形的大手,在幕后推动,引导着量劫走向一个截然不同的方向!
佛门......玄门......混沌魔猿......大乘佛法......
这已非简单的教派之争,而是关乎洪荒未来格局的天道抉择!
镇元子缓缓闭上双眼,周身那与大地相连的磅礴气息剧烈波动起来,整个五庄观,乃至整座万寿山,都随之发出低沉的嗡鸣。
地书光华流转,映照着他内心翻江倒海般的思绪。
他回想起封神旧事,想起道祖超然物外的姿态,想起西方二圣叛玄立佛时的决绝,想起佛门东进后玄门的日渐式微......
无数画面在脑海中闪过。
原来......道祖并非无情,也非真正超然。
他只是站在更高的层面,以整个洪荒天地的演化为棋盘,落子布局!
而孙悟空与金蝉子,便是这盘棋上,最关键的两枚棋子!
自己这地仙之祖,超然物外了无数元会,今日,竟也被无形中卷入了这盘惊天棋局之中!
良久,镇元子缓缓睁开双眼。
那双眼眸中,之前的震动与骇然已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看透迷雾后的清明,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
他目光再次落在孙悟空身上,已与先前截然不同。
少了几分审视,多了几分......平等的重视。
“道友......”
镇元子开口,声音带着一丝沙哑,却恢复了往日的平和。
只是这平和之下,蕴藏着滔天巨浪后的沉淀。
“今日一席话,如醍醐灌顶,令贫道......茅塞顿开。”
他长长吐出一口浊气,仿佛将亿万年的疑惑尽数吐出。
“贫道坐拥地书,自诩洞察世事,却终究......局限于一方天地,未能窥见这棋盘全貌。”
他看向孙悟空,又看了看一旁眸光清澈、显然也已想通关键的金蝉子,语气带着一丝感慨:
“若真如道友所言,尔等此行,已非逆天,而是......顺天应命!”
“破而后立,涤荡乾坤......此乃大功德,亦是大因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