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三年的春节即将来临。离家整整四年并已在坦克团五连任连长的赵小岳,从湖南回家探亲。
吴钩里还是老样子。油漆斑驳的大铁门像一张饱经沧桑的老人的脸;多年未维修的小楼,外墙皮已脱落得差不多,露出层次分明的红砖;古井还在,但已荒废,周围的菜地也已长满杂草。唯一保持着勃勃生机的是那棵大雪松。
变化最大的还是人。赵群英苍老多了,尽管才五十多岁,但严重的胃病使他日渐消瘦。田一曼还是老样子。这几天高兴得梦中都笑出声来,每天往菜场跑,尽买儿子喜欢吃的菜。小兰已经大专毕业了,分配在外贸局,过完年就去上班。哥哥回来,她仿佛一下有了主心骨,每天缠着他,一会儿叫讲打仗的故事,一会儿叫讲部队的生活。闲下来,就带着哥哥到夫子庙、中华门、太平南路去玩。田一曼看着兄妹俩亲密无间的劲头,心里像喝了蜂蜜,时不时向丈夫挤眼睛。
马家姥姥比过去明显苍老了许多,原本花白的头发已变成一头银丝,面部神情还是那么凝重,只有见到赵小岳时才露出欣喜的笑容。她拉着小岳的手左右端详:“又长高了,又长壮了。”欢喜得不撒手。刘英对赵小岳似乎存有几分戒心,得体地打了招呼,没说什么。秦琴也略显老相,鱼尾纹深深地刻在两个眼角,两鬓的青丝中隐约看见少许白发。她在赵家坐了好一会儿,关心地问长问短。
赵小岳到家后的第四天,见到了马木兰。马木兰去年年底退伍,工作刚刚落实,分配在铁路上当列车乘务员。赵小岳回来探家,她事先已从信中得知,去南方跑车一回来,放下行李包,三步并作两步来到赵家。赵家四口人正围坐在饭桌边,又说又笑地包水饺。马木兰进屋后,嘴上喊着叔叔好,阿姨好,可眼睛一直没有离开赵小岳。田一曼答道:“木兰,下班啦。来来来,就在我们家吃饺子吧。”
“不了,不了,谢谢阿姨。听说小岳回来了,我过来看看。”马木兰落落大方地走到赵小岳身边:“嗨,自从在前线见过一面,一晃四年过去了,你又长高长胖了。”
赵小岳停下擀皮,压抑住兴奋和激动,努力淡淡地招呼道:“你下班了,就在我们家吃水饺吧。”
“好呀,我也来包。”马木兰挽起袖子,在脸盆里洗了洗手,站在他身边,拿起擀好的饺皮,包起饺子。一时间,屋子里鸦雀无声。沉默了一会儿,还是赵群英打破寂静:“小马第一次跟车跑,还习惯吧。”
“习惯,习惯。列车员的工作蛮有意思的。这次出去,在厦门还玩了几个小时呢,海滨城市和南京就是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小兰好奇地问。
“天蓝蓝,水蓝蓝,大海一望无边,视野特别开阔。不像南京,四周被城墙挡着,像个大铁桶,特别压抑。”
“噢,习惯就好。工作就是这样,要干一行、爱一行、钻一行。”赵群英双手一合,两个拇指用力一挤,一个标准的山东饺子捏好了。
马木兰边包边用胳膊肘碰碰赵小岳:“你回来好几天了吧,在家准备住多长时间?”
赵小岳说:“回来四天了。准备住半个月,过了春节归队。”
“那太好了,我休息两天后,还要去厦门,你跟我一起去玩玩吧。”
赵小岳抬起头看看父亲母亲。他发现爸爸神色泰然,专心致志地捏他的山东饺子;妈妈的脸色有些异样,嘴角抽动了一下,但没说话。赵小岳说:“你在列车上工作,我跟着你方便吗?”
“方便,方便。我们有宿营车,你可以住在那里,免费旅行嘛。”
就这样,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饺子终于包完了,田一曼端起放饺子的平簸箕,对赵小岳说:“你和妹妹把桌子收拾一下,我去厨房下饺子。”又对马木兰说:“你把手洗一洗,等一会儿在这一块吃。”
“不了。”马木兰拍拍手上的面粉:“我们家饭也做好了,我还是回去吃。”她冲着赵小岳说:“明天上午我们到夫子庙去逛逛吧。”说完向赵群英夫妇和小兰打了招呼,开门回去了。
饺子下好了,田一曼把饺子从厨房端回家。她从碗橱里拿出两只蓝边大瓷碗,盛满,对小兰说:“你把这碗送到马叔叔家。”又对小岳说:“你把这碗送到刘叔叔家,给他们都尝尝。”住在一个楼层上,大凡哪家做了好吃的,送上一碗尝尝鲜,已成为邻居间约定俗成的规矩。
小兰说:“让哥哥送马家,我到刘家去。”说完,调皮地向哥哥眨眨眼,端起一碗飞快地出门向左拐去。
田一曼无奈地摇摇头,很不情愿地对儿子说:“那你把这碗送到马叔叔家吧。”
第二天,天刚麻麻亮,赵小岳起床。在基层连队生活了四年,生物钟好像已在早上某个时辰锁定好了,到时间就醒,想睡也睡不着。洗漱后来到楼下,见父亲拿着大扫把在大松树下扫地。父亲依然穿着一身棉布旧军装,千层底的黑布鞋。父亲明显老了许多,往日在队列前昂头挺胸、大声疾呼的风采,已被岁月之风吹得无影无踪,但从那紧握扫把有力地划动中,仍可以找到昔日英武坚毅的痕迹。
赵小岳快步走上前:“爸爸,你休息休息,我来扫吧。”赵群英满意地看了儿子一眼,将扫把递给他,说:“好,你来扫,我去散散步。”说完,从口袋里掏出袖珍半导体收音机,打开,旋转按钮,调到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频道,又将收音机放到上衣左边口袋里,双手倒背,迈着慢步走出院门。
赵小岳扫了几下,已微微出汗,他索性脱下军装,挂在大雪松的枝杈上。院子里很静,冬日早晨的薄雾淡淡的,弥漫着水气。要说大雾,还是湖南坦克团驻地的雾大。一条大河夹在两山之间,每到春冬季清晨,雾气从河里蒸发出来,一团一团的,越飘越多,越飘越浓。大山阻拦,雾气要上午十点钟才渐渐散去。在雾中十多米开外看不见人。如果远处走来一人,先看到朦朦胧胧的影子,然后靠猜,从个头,从走路的形态,只有走近了,真真切切看清了,才能证实自己的猜测是对还是错。
人生又何尝不像行走在大雾中,星星点点信息,似疑团重重,靠你去判断去猜测。就像自己和马木兰的恋爱一样,父母好像不大同意,但又不明说,他们有意将小兰的身份做一改变。但对自己来说,尽管小兰是父母的养女,但来家这么多年,纯洁的兄妹情意早已超过一母同胞,再谈男女恋情,似乎很难找到应有的感觉。他相信,小兰一定也有同样想法。马家的态度矛盾而暧昧,昨晚去马家送饺子时,马木兰欣喜若狂,姥姥喜笑颜开,可刘英似有所失,场面很尴尬。赵小岳是个心很细也很敏感的人,他惧怕这种窘迫的环境,连忙告退。
晨雾渐渐散去,有人家的门在响动。主妇们挎着竹篮三三两两出门买菜。大家看清是赵家大儿子一个人在扫院子,都边打招呼边夸奖。从大家的表扬声中,赵小岳得知,几年来,院子都是父亲一个人义务打扫的。
姥姥拄着拐杖,下楼到院里散步,看见他埋着头吭嗤吭嗤扫地,竖起大拇指连声夸赞。她在大松树下转了两三圈,好像想起什么事,拄着拐杖迈着小脚又上了楼。不一会儿,马木兰风风火火地从楼门洞冲出来,头发散乱,外衣衣扣没有系全,手上拿着一把小笤帚,边跑边大声说道:“解放军同志,一回家就学雷锋,怎么也不叫我一声?”
赵小岳停住手,高兴地打招呼:“你早呀。”
“你才早呢。我帮你一起扫吧。”
“你行吗?昨天刚刚跑车回来,应该睡个懒觉。”
“你不是也回来没几天嘛,怎么不好好睡睡觉?”
“习惯了,一到早上就自动醒。”两人有说有笑,不一会儿,便将院子的角角落落清扫干净。
吃过早饭,马木兰来到赵家。“小岳,我们上午去夫子庙逛逛吧。”田一曼正在收拾桌上的碗筷,见马木兰来邀儿子,就对小兰说:“你不是也没事吗,上午陪哥哥一块出去玩玩。”小兰看看哥哥,又看看刻意做了一番打扮的马木兰。
今天马木兰嘴上抹了淡淡的口红,一只淡蓝色的发夹,像一只素雅的蓝色蝴蝶,卡住一头乌黑的长发。在小兰的印象中,马木兰从来不爱打扮,无论是当兵前还是退伍回来后,也不论什么时节,总是一副素面朝天的样子,今天的打扮显然是冲着哥哥来的。
小兰朝马木兰眨眨眼,会心一笑,又对田一曼说:“夫子庙我前天去玩过了,今天还要到同学家有事。”
“同学家什么时间不能去呀?你哥哥难得回来,一定要陪陪哥哥。”
小兰见母亲有些生气,于是答应道:“好吧,我去,我去。”
夫子庙广场上人不多,大都是摆小摊的摊贩。大成殿苍老破旧,据说市里将拨巨款维修。广场周边几个老字号店家大兴土木,翻新整修。改革开放了,人们突然发现过去批得臭不可闻的老东西,竟蕴含着旅游经济的巨大商机。夫子庙现有大片古建筑群,只要修旧如旧,整葺一下,又可再现昔日繁华。
三个人在广场默默站了一会儿,觉得没什么意思。小兰说:“哥哥,木兰姐,你们玩吧,我去同学家办点事。”
马木兰轻声说:“跟我们一起转转吧,没事的。”声音很低,像秦淮河里静静流淌的水声,不经意还真听不到。赵小岳也说:“是呀,和我们一起走走,同学家以后再去吧。”小兰哈哈一笑,高声说:“你们就不要和我客气了,时间宝贵,还是你们两个人慢慢玩吧。不过,晚上要请我吃糖葫芦。”赵小岳和马木兰脸红了,小兰的话像把原本薄薄的窗户纸利索地捅开了。有时,这层窗户纸自己捅开反而自然贴切,还带着几分甜蜜的回味;被别人当众捅开反而显得窘迫,好像自己心中的秘密在光天化日之下被大家一览无余。
望着小兰的背影消失在人群中,马木兰说:“小兰真懂事。”赵小岳说:“是的。”马木兰又若有所思地说:“看得出你妹妹对你很亲,是吗?”赵小岳说:“是的。”但再一琢磨,马木兰话中似乎有别的意思,又连忙补充道:“不是亲兄妹,胜似亲兄妹,其它一切都是不可能的。”马木兰露出了笑容:“是呀,兄弟姐妹关系是天底下最纯洁最牢固的关系。”
赵小岳开玩笑地说:“几年不见,你什么时候学会多愁善感了,像林黛玉似的。”
马木兰双颊飞出两片红云:“好了,不乱发议论了,我们去哪里玩玩?”“你说呢?”“到中山陵或玄武湖去玩吧。”赵小岳犹豫了,他不是不想去逛风景,说实在的,在湖光山色里,一男一女并肩而行,再谈点情说点爱,那是最美的事了。可他有顾虑,如果碰见熟人多不好意思呀,搞不好又弄得满城风雨。马木兰见他犹犹豫豫,又提议道:“那我们去看电影,怎么样?”
“好的,去看电影。”赵小岳响应道。广场一角矗立着一架木制的读报栏,其实是一个长方形木框,两边两条腿扎在水泥地上,方框中间悬挂着用细铁丝织成的报夹。两张《新华日报》夹在网状的板夹里,正面能看,把报夹翻转过来,反面也能看。报纸的中缝从上到下刊登着一溜电影预告。
“《城南旧事》看过没有?”马木兰问。“不想看。”“那《被爱情遗忘的角落》呢?”“看过了,太悲惨。”“唉,大华电影院放《高山下的花环》。”“是吗?太好了,就看它。”这部片子,赵小岳已经看了不下十遍,因为自己亲历了这一历史事件,每次都是含着泪水看完。“你也一定看过吧。”“当然啰,我们在医院也放过好多遍,每次我都去,太感人了。”马木兰深有同感地说。两人快步走向公共汽车站,挤上三十一路电车,直奔新街口。
电影开始了,场内的灯暗了下来。赵小岳环顾一下电影院,能容纳上千人的场子只坐了稀稀拉拉几十个人,大多是成双成对的恋人。来电影院的目的不是看电影,而是寻找一种适合谈情说爱的氛围。
故事情节有条不紊地展开,赵小岳目不转睛地盯着银幕,心随着人物的对白又飞回到硝烟弥漫的战场。他想到李大剑,想到牙缸喝酒的夜晚,想到浓雾笼罩的凌晨,自然也想到在野战医院与马木兰的巧遇。不知什么时候,马木兰的左手悄悄伸过来,握住他的右手。赵小岳歪头会心地一笑,手上加了几分力气,两个人心有灵犀般地陷入往事的沉思之中。
一阵娇懒的浪笑,从前排座位传来,打断了赵小岳的思绪。借着电影光柱,他定神瞅了瞅,一对恋人如胶似漆地搂在一起,女的旁若无人般坐在男的腿上,头深深地扎在男的怀里。赵小岳不禁生出反感和轻蔑,胸口像被一块石头堵住似的。他不理解,如此悲壮感人的战斗故事,为什么不能打动他们的心灵?看来人和人不一样,毕竟战争早已离人们十万八千里了。马木兰也发现了眼前的一幕,无可奈何地摇摇头。
浪笑变成了低沉的呻吟。赵小岳坐不住了,他的兴致扫荡殆尽,歪过头对马木兰轻声说:“大煞风景。我们走吧。”马木兰松开他的手,点点头,两人起身,猫着腰走出影院。
大街上人来人往,电影院隔壁是中央商场,人们手上拎着大包小包,采购年货。马木兰说:“到哪去呀?”赵小岳似乎还在为刚才大煞风景的一幕愤愤不平:“不知道,随便吧。”
两人漫无目的地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穿行。“唉,你肚子饿不饿?”马木兰看看手表,已快中午十一点。
“有点饿。”
“那我请你去吃辣油馄饨好不好?”
“好呀,是不是大行宫那家?”
“是的。你还记得吗?”
“当然记得。第一次去吃,我记得还是你领去的。”
“是呀,那年朝鲜的金日成来南京访问,好像是邓小平陪同来的。全城夹道欢迎,我们学校在大行宫路口。外宾车队走过后,队伍解散,老师叫我们自己回家。”
“那次在马路边足足等了三个多小时。车队过来时,我们双手挥舞塑料花,两脚跳跃,大声呼喊:欢迎!欢迎!热烈欢迎!大家肚子早就饿得咕咕叫了,所以吃起来特别香。”
“一晃八九年过去了,时间过得真快。”马木兰感叹道。
馄饨店位于新街口的东边,一个叫碑亭巷的小巷南口。店面不大,当街是敞开式的操作间,正对着中山东路。一个硕大的灶台占据了操作间的三分之二,灶台一侧半埋着五六口大锅,热水沸腾、蒸气缭绕,平台上一溜摆着十几只放好葱花、姜末、味精的大白瓷碗。别看店小不起眼,但生意特好。这里的馄饨皮薄馅足,汤好喝,一碗只要一毛四分钱,一两粮票,价廉物美。灶台边顾客们自觉地排起长长一溜队,每人手中捏着竹片制作的筹子。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大妈系着油腻腻的围裙,动作娴熟地用铁网铲将十几只馄饨下锅,几分钟后又起铲,装入碗里。
马木兰到售筹子的窗口去交钱,赵小岳去排队。顾客也大多是青年男女,一对一对的,也是一人买筹子,一人去排队。马木兰手里拿着两个竹筹,站在赵小岳身边,跟随着队伍向前移动。赵小岳低声说:“你看,来吃饭的基本上都是谈朋友的。”马木兰说:“和我们一样。”赵小岳脸红了一下,没说话。
马木兰说:“前两天《南京日报》的副刊上还登了一篇文章,专讲这家馄饨店。好像是在西藏当兵的南京人,跑到这么远的地方,还十分怀念这里的辣油馄饨。”
赵小岳感慨地说:“这是一种情结,一种思乡的情结。就像我爸爸离开家乡三十多年了,还是吃不惯大米饭。大鱼大肉不稀罕,见了馒头水饺就心满意足。以后等我们老了或是身居外地,一定也会像这个南京人一样,怀念这一碗辣油馄饨。”
“你真会联想。哎,这几年从你的信中,我发觉你越来越有思想。”
“什么思想?”
“说不清,只是一种感觉。一种要做大事的感觉,或许和你读了那么多书有关。”
“孙中山说过,不要立志做大官,要立志做大事。”
“不过我也要提醒你,还是现实一些为好。社会本来就是现实的,书读多了,会变成书呆子。”
“书呆子?其他人可能会,我不会。”赵小岳自信地说道。
前面的人端着馄饨小心翼翼地离开灶间,马木兰递上竹筹。
“还要辣呀?”老大妈眼睛看着滚沸的锅,用地道的南京话程式化地问道。前面三个字发音急促,好像是一个完整的单词,后面一个“呀”字拖音很长,几乎与前三字时间相等,音调起伏变化,似歌曲中的拖腔。
“要,多放点。”马木兰也用南京话回应。“要”字发音成“妖”字,而且“要”字拖音很长,似乎昭示吃辣的决心和毅力。这个古老的城市充满了人情乡味,在外购物办事最易与人沟通的是讲一口道地的本地话,它会让本地人感到亲切,没有隔膜疏远感。吴钩里的孩子们在家时讲普通话,在学校与地方上的孩子交流时,或在大街上买东西都操着半普半土的本地话,既有怕别人见外生分的意思,也有怕小贩们把自己当成外地人猛宰狂砍的担心。这也许就叫文化的融合,因为语言是文化的基本载体,包括方言文化。赵小岳对这种现象观察已久,一直在琢磨其中的奥妙,今天见马木兰这样说,又勾起了这段思索。不知怎的,他竟觉得马木兰的南京话有几分滑稽和做作,逗趣似地说:“你的南京话讲得不错,蛮地道的。”
“瞎说,瞎说。入乡随俗嘛。”
碗里盛满了小巧玲珑晶莹剔透的馄饨,汤很多,满满的,几乎与碗沿平齐,稍不留神就要泼出来。马木兰双手捧碗,慢慢地离开。赵小岳学着她的样子,小心翼翼地捧碗慢行,好像捧着易碎易坏的旷世珍宝。
店堂间在灶间隔壁,几张方桌收拾的干干净净。人们围坐桌前专心致志地吃,有人辣得满头大汗,吃一口,用手帕擦一下脑门上的汗水。马木兰找了一个空位,放下碗,立即转身来接应赵小岳。
馄饨味道鲜美,特别是汤。刚才赵小岳注意到灶台上有一口最大的锅,沸水中翻滚着几只煮得烂熟的老母鸡,还有大葱生姜等佐料。这叫高汤,是陈年老汤,不断加水,越煮味道越浓厚,醇正。看来每一行都有诀窍和过人之道。
赵小岳刚吃了几口,突然感到肩膀被人轻轻拍打一下。他扭头一看,只见吉亚月笑盈盈地站在身后,手上拿着一口钢精锅,兴奋地打着招呼:“嗨,好几年不见你了,怎么一个人跑到这里吃辣油馄饨?”嗓门大而且洪亮,惊喜中带着抱怨,好像偶遇寻找多年的亲人,或追踪多年的罪犯被意外抓获。满屋人都抬起头,瞪起茫然疑惑的眼睛,望着站着的女子和坐着的军人。马木兰抬起头,没等赵小岳回话也惊喜地说道:“吉亚月,怎么是你。”吉亚月这才发现坐在旁边的马木兰。她略显尴尬,脸刷地红了,迅即又变白,但很快恢复了平静:“马木兰,你也在这呀,真是太巧了。”
真巧,同桌的一男一女吃完起身离开,空出两个位置。吉亚月将钢精锅放在桌子上,坐在赵小岳的对面。
老同学意外相见,大家都很高兴,互相打听各自的近况。
吉亚月在赵小岳、马木兰当兵后的第二年,与大队会计的儿子易强宝结了婚。结婚确实因为迫不得已,能走的知青都陆陆续续走了,后面再也没有下放这一说。吉亚月感到孤立无援,尽管七九年中央宣布给地、富分子摘帽,农村的地主、富农也统称社员。但几十年来,人们对成份的刻意偏见不会随着一条政策而轻易改变。万般无奈之下,吉亚月死了返城的心,不顾家人的竭力反对,匆匆结了婚,现在已有一儿一女,儿子三岁,女儿一岁多。因为结婚,在八十年代初大规模的返城潮中失去了资格。政策规定,凡在农村与当地人结婚者不得返城。大多数已婚知青回城心切,纷纷离婚,这些在特定历史条件下组成的家庭,被返城的大潮冲得四分五裂。
“你……你,离了吗?”马木兰小心翼翼地问。
“还没有,凑合着吧。”吉亚月低沉地说。
赵小岳在两个女同学一问一答讲述的时候,留心观察了吉亚月。尽管才二十四五岁,但老相已清楚地浮在脸上,额头上皱纹很深,脸色蜡黄;齐耳短发,蓬松凌乱;一身浅灰色暗格棉布外罩,略显肥大;脖子上一条历经岁月的粗毛线围巾,斑斑点点,有几处虫咬的洞眼。
“现在呢?还住在农村吗?我退伍回来后每天路过你家门口,从来没有看到过你,只见到你弟弟两回。”马木兰问。
“我现在就住在附近,是我家那一位的一个远房舅舅,在摊贩市场做点小生意。去年舅舅得了中风,瘫痪在床,就通过我的公公叫我们一家进城,一边照看生意,一边帮助服侍他,两下不吃亏吧。因为结婚的事与妈妈闹翻了,她不认我,我也不去找她,就算她没有生养我吧。”吉亚月说到这里,眼眶里泪珠打着转。她用围巾角擦了擦眼睛,又说道:“好几年了,没有见到同学,我也很少和同学联系。今天在这里碰到你们,真是太高兴了。”
赵小岳指着桌上的钢精锅问:“你这是……”
“我那位亲戚平时就喜欢吃这里的辣油馄饨。生病前,是这里的老客,单身一人懒得做饭,每天早中晚三顿饭都到这里,一碗馄饨,两块鸭油烧饼,两毛钱就把一顿饭打发了。现在生病了,还念念不忘,隔几天就叫我到这里买一点。”
赵小岳见她没有告辞的意思,便无话找话地说:“你是怎么发现我们的?”他特意将“我们”两字加重语气给予强调,主要是不想发生刚才尴尬难堪戏剧性的一幕。
吉亚月眼睛一亮,说:“我在外面排队,隐约看见里面坐着一个解放军。我想会不会是你,就进来看看。果然是你,真是太巧了。”
赵小岳望着马木兰说:“是太巧了,三个老同学在这里碰面。”
马木兰知道,吉亚月一直暗恋着赵小岳。从刚才与赵小岳打招呼时流露出的惊喜和亲切,看得出她的心思。此时,马木兰心中充满了骄傲和自信,好像什么都没发生,大度地淡淡一笑说:“是呀,世界太小,南京就更小了。”
又是一阵沉默,大家实在没话可说。吉亚月起身拿起钢精锅告辞:“你们慢慢吃吧,该轮到我了。”赵小岳站起身与她告别,马木兰只是欠欠身。
不一会儿,吉亚月在外间装好馄饨,站在门口大声招呼道:“我走了。你们有空到大石桥摊贩市场去玩,那里东西很便宜。”
赵小岳和马木兰站起身,向她招招手:“好,好,再见,再见。”
望着吉亚月穿过马路,消失在对面一条逼仄的小巷里,马木兰说:“我们走吧。”两人走出小吃店。马木兰嘴里像自言自语:“小市民,一身俗气,怎么会碰到她?”赵小岳没听清她嘟呶什么,问:“你说什么呀?”马木兰指着马路对面的巷口大发感慨:“人和人就是不一样呀,就像电影《流浪者》里说的,法官的儿子永远是法官,穷人的儿子永远是穷人,看来是有道理的。你说呢?”
赵小岳望着笔直宽阔的中山东路和路旁挺拔繁茂的法国梧桐,说:“不见得吧,你的思想是血统论的观点,早就被批判过了。其实,人的命运不可揣摩。不信,再过几十年你再看看。”
傍晚时分,赵小岳和马木兰回到吴钩里。中午吃了辣油馄饨,就算做早中饭。两人又到中山陵和明孝陵。在梅花山,一株腊梅树开出星星点点黄花,老远就闻到阵阵暗香,与漫山遍野秃头秃枝、悄无声息的梅树形成鲜明反差。两个人急不可待地跑到腊梅前,敞开肺腑尽情呼吸。“味道真好。”马木兰赞叹道。“是呀,味道好,品德更高尚。你看,百花凋零时,她斗雪傲霜,勇敢顽强;百花盛开时,她悄然隐退,不争奇、不斗艳,我从小就喜欢梅花的品格。”赵小岳由衷地说道。
在明孝陵金水桥边,一个衣着破烂的农村妇女怀抱婴儿,拦住他们伸手乞讨。农村妇女盯住赵小岳,说道:“解放军,大救星,可怜可怜我们吧!”赵小岳不由自主地站住脚,从口袋里掏出五毛钱纸币,递给她。妇女接钱,感谢道:“谢谢,谢谢。你们一定生儿子。”赵小岳红着脸,挥手让她赶快走,马木兰不好意思地低下头。两人默默向陵园深处走去,马木兰突然冒出一句:“下次出来玩,不要穿军装,多不方便。”
回家途经夫子庙广场时,赵小岳在文德桥头的小吃摊买了两串冰糖葫芦。他给马木兰一串,另一串是给小兰的。马木兰拿在手上,没有吃。两人一人拿一串冰糖葫芦,并肩跨进吴钩里小铁门,与正要出门的刘俊皆夫妇和刘成凤碰个正面。赵小岳和马木兰刚要打招呼,秦琴抢先笑哈哈地说:“哎哟,你们两个回来了,木兰打扮得好漂亮哟。”马木兰瞟了她一眼没说话,赵小岳赶紧说:“叔叔阿姨好,你们出去呀?”秦琴说:“我们去老师长家玩玩。”两拨人擦肩而过。
赵小岳推门进家时,桌上的饭菜已经摆好。赵群英、田一曼和小兰围坐桌前,等着他回来吃饭。小兰首先看见他手上的东西,高兴地站起身跑过来,接过冰糖葫芦,兴奋地说:“哥哥就是讲信用。我随便说一下,你真给我买了。”说完,张嘴咬了一个山楂,快活地咀嚼起来。田一曼说:“快吃饭吧,等会再吃。”小兰顽皮地说:“妈,应该先吃山楂,开胃下饭。你们也来一口吧。”田一曼对儿子说:“你们跑到哪里去了,一整天。”赵小岳发觉父母的脸色有些凝重。他在脸盆里洗了洗手,坐到桌前,如实禀告道:“我们去看了一场电影,下午又去中山陵、明孝陵转了转。”田一曼好像还想说什么,赵群英拿起筷子,用制止的口吻说:“其它话不要说了,都吃饭吧。”
四个人默默吃着饭。过了一会儿,田一曼对赵小岳说:“吃过饭,和你爸爸到邢伯伯家看看。邢伯伯和郭阿姨一直很关心你,本来下午爸爸要带你去的,等了你一下午不见你回来。”赵小岳探家刚回来时,爸爸就说要去老师长家看看,因为前几天老师长去杭州疗养没回来,所以没有立即去。听妈妈这么一说,他估计邢伯伯已经回来了。
“老师长是今天中午回南京的。一到家就给我们家打电话,问你回来没有,想见见你。”田一曼的补充印证了赵小岳的猜测。
军人之家吃饭速度很快。除了小兰还在细嚼慢咽,其他三个人都放下碗筷。
稍事休息后,赵群英和赵小岳骑着自行车出发。华灯初上,深冬的晚上,北风吹到脸上感到深深的寒意。赵小岳望着父亲弓着腰吃力前行的背影,对自己白天的冒失和忘乎所以感到愧疚。回家四五天了,不是找同学玩,就是和小兰去逛街,真正与父亲坐在一起谈谈心、说说话的时间很短。父亲明显老了,退休后去军地单位做传统报告成了他唯一的工作。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嗜好,除了拿着小半导体收音机散散步,就是坐在家里看电视。田一曼曾多次动员他与刘俊皆一样买个钓鱼竿,出去钓钓鱼,赵群英以性子急,没有那种闲情雅致而拒绝。白鹭洲公园和夫子庙广场每天上午和晚上都有中老年人聚在一起跳舞,田一曼陪赵群英散步路过时,几次拽着他一起参与,主要是锻炼身体,增加乐趣、可每次赵群英都疾言厉色,斥之为“大庭广众之下搂搂抱抱,成何体统。”父亲在军营中忙惯了,一下子无事可做,寂寞和无奈成为生活的主旋律。寂寞催人老呀。
干休所位于东郊月牙湖畔。出了中山门,前面是个漫长的陡坡,赵小岳用力猛蹬几下,和父亲并齐。“爸爸,停下来休息休息吧。”“怎么?你感到吃不消了?”赵小岳知道爸爸不服老、不服输的秉性,其实这点路程对他来说算不了什么。在连队,每周一、三、五早上,他都要带着全连全副武装搞一次五公里越野。全连七八十人,他每次都跑在前面。他主要担心父亲的身体。他灵机一动,故意喘着粗气说:“是呀,我是吃不消了。坡子太长,咱们下来走一会吧。”说完先跳下车。“怎么搞的,年纪轻轻的。”赵群英也下车:“你们单位平时体能训练怎么搞的,才骑了几里路就不行了。”赵小岳没回答,掏出手绢伸出手去,要替父亲擦擦额头的汗水。赵群英推开儿子的手,自己掏出手绢,在脸上擦了两下。父子俩推着自行车走上大坡。
干休所倚山傍湖,环境优雅。一幢幢复式小别墅掩映在绿树丛中。整齐的道路通往各家各户。在警卫室办了登记手续,警卫战士打电话向户主通报询问,证实后让他俩进去。绕过几幢别墅,在干休所东南角一幢小楼前,师里的吉普车停在路边。郭志敏早已在门口迎接,老远就大声地招呼着。父子俩将车放在屋前花坛边,锁车。
“哎哟,这么远的路程,你们怎么骑着自行车过来。”郭志敏一边与赵群英握手,一边询问道。
“方便、方便,顺带锻炼锻炼身体嘛。”
郭志敏仔细打量着赵小岳:“哎哟,你看多快呀,几年不见都成大人了。和你爸爸一样,又高又大。”
“郭阿姨好。”赵小岳礼貌地回答道。
“快进屋,快进屋,你们一定累坏了。”郭志敏领着父子俩走进家门。进门就是客厅,比以前房子客厅大一倍,简洁的装修,整齐而宽敞。客厅里很热闹,邢长征、刘俊皆、秦琴和刘成凤围坐一起,大家显然都知道赵家父子即将进来,望着门口等待。
父子俩进屋,与大家打招呼握手。赵群英显得十分疲惫,与邢长征和刘俊皆握手之后,坐在沙发上还喘着粗气。邢长征拉着赵小岳的手,左右端详:“哈,确实又长高了,比以前壮多了。这身材,这相貌,活脱脱就是一个年轻的赵群英呀。你们说是不是呀?”
秦琴接上话茬:“是呀,太像了。真是一个英俊的男子汉呀,将来找媳妇可不愁啦。”
大家都笑起来。邢长征让赵小岳和自己坐在一条长沙发上,关切地询问当兵后的情况。其实,邢长征夫妇对他在部队的情况知道不少,都是赵群英夫妇讲的,但邢长征还是饶有兴趣地问这问那,尤其对他在边境反击战中的表现和经历大加赞赏。
“这是我们的第二代人呀。生长在和平环境中,在战场上不怕艰苦,不怕牺牲,主动请战,有出息,不愧是军人的后代。好,好。”邢长征顿了一下,环顾大家,总结似的说道:“我看呀,在咱们这几个老战友家里,最有出息、最有前途的要算小岳了。我们家的跃进,还有你们家的成龙,都要向他学习,向他看齐。”
刘家夫妇使劲地点头,都说老师长说的对。刘俊皆说:“我经常给我家老大说,为人处事干工作,都要向小岳学习。诚实,稳重,要有远大的共产主义理想,要有强烈的事业心,这样才不辜负老师长对你们的希望。”
赵群英放下手中的茶杯,环顾一眼客厅,问道:“跃进不在家吗?”
郭志敏抢先解释道:“下午几个战友来南京,是他在东北时候的老首长,跃进陪他们出去吃饭了,可能要晚点回来。”
赵群英说:“儿子调回来好呀,对你们老两口也算有个照应。”
赵小岳注意到,刚才谈话时,刘成凤坐在母亲身边低着头一言不发。回来几天了,赵小岳还是第二次见到她。女大十八变,越变越漂亮,眼前的刘成凤已不是小时候流着鼻涕,盯着他们这些大哥哥后面的“跟屁虫”了。淡妆柳眉,樱桃嘴,显出几分清丽、高雅的气质。乌黑的头发,梳在脑后,典型的马尾辫,和马木兰一样,看来眼下流行这种发式。刘成凤已从军医学校毕业,刘俊皆通过关系把她分到坦克师医院。赵小岳还注意到,当父辈们讲到邢跃进时,刘成凤的头几乎挨着膝盖,客厅的吊灯泛着刺目的白光,更显出脸色绯红,像抹了一层厚厚的胭脂。赵小岳寻思,不过时不过节,也没有特殊的原因,刘家夫妇带着女儿一人来邢家,八成与攀亲有关。他曾听马木兰说,刘家巴望着把女儿许给邢家当儿媳妇。
秦琴说:“跃进这孩子有出息,懂事,听话,能吃苦。在东北那么艰苦的地方,一干就是好几年,其他人家的孩子真是做不到。”
郭志敏连连摆手:“哎哟,小秦,不要再夸奖了。按我们家老邢的话,与小岳比起来,还差一大截呢!”
围绕着儿女的话题谈了一阵闲话后,邢长征问刘俊皆和赵群英:“你们干休所建设进展怎样?”
刘俊皆去年年底也从坦克师参谋长的位置上离休,正好赶上离退休干部进点。他回答道:“选点刚刚结束,我们师职干部的房子正在挖基础,老赵他们团职的还没动。”
赵群英说:“前几天我还和小岳他妈去看了一下,地点选得不错。那里环境很好,背靠幕府山,面对长江,工厂少,空气清鲜,是个休息的好地方。”
秦琴说:“好是不错,就是交通不方便。道路破旧,还不通公共汽车,离菜场也远,买菜太不方便。”
刘俊皆说:“我看不错啦,就像老赵说的,空气新鲜,环境优美,南京市很少找到这样没受污染的地方了。至于交通问题,买菜问题,我想随着改革开放,旧城改造,以后都会解决的。”
秦琴不满地看了丈夫一眼:“你们男人家,在外两手背在后面,回家两手放在前面,油瓶倒了都不扶,当然不管交通和买菜啰。”
见夫妻俩又要抬杠,邢长征习惯性地挥挥手:“交通问题、买菜问题,我想不远的将来都会解决的。国家在发展,经济在发展,城市建设一天三变样。不管怎么样,我们都应该知足了。农村的苦孩子跟着共产党闹革命,到老了,住进干休所,吃喝不愁,还有一大帮工作人员为咱们服务,该知足了。”
“当然啰,江山是你们提着脑袋打下来的嘛……”秦琴奉承道。
“也不能这样说,”邢长征打断她的话:“想一想在战场上牺牲的战友,还有那些建国后扛着二丈白布、五斗小米复员返乡的同志,国家给予我们的还是太多太多了。”他把脸转向赵群英:“你说是吧?”
赵群英说:“是呀,老师长说的很对。对我们这些退下的同志来说,就要做到知足者常乐,安度晚年,发挥余热。现在社会上一些人面对改革开放,端起饭碗吃肉,放下筷子骂娘,这些都是不正常的。”
话题自然而然又由干休所扯到如何看待改革开放的政策。大家一致认为,农村自从前几年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农民的积极性充分调动起来,今后吃粮不用愁了,听说最近要取消粮票和购油证。但对城市中一些工厂效益滑坡,一部分工人下岗待业,感到不理解和忧心忡忡。大家七嘴八舌正谈论着,门铃响了。郭志敏站起身对大家说:“可能是跃进回来了。”听说是跃进回来,秦琴呼地站起身,显出几分激动,看见其他人纹丝未动,仍在谈笑风生,自觉失态,又赶紧坐下。赵小岳注意观察刘成凤的表情,原本低着的头迅速抬起,向门口方向瞟了一眼,随即又将头埋下,脸色羞红。赵小岳想起电影中和小说里关于男女相亲的描写,眼前即将上演的就是一场活生生的相亲戏。他饶有兴趣地想看个究竟。
门开了,两名军官走进屋。“哎哟,是马所长和徐政委,快请进,快请进,有什么事吗?”邢长征站起身,向他们打招呼。
干休所马所长和徐政委礼貌地与众人一一点头示意。马所长说:“没什么事。我和徐政委今天晚上到各家走走,征求一下老首长们对所里工作的意见。另外,休养干部基本搬齐了,所里要成立管委会,想听听司令员的指示。”
邢长征大手一挥:“你们太客气了,所里的工作做得很好,我们没意见。至于成立管委会,还是按你们的意见办,召开个工休人员大会,所党委提名,民主选举嘛。”
徐政委见客厅里坐满了客人,用手拽拽马所长衣袖,说:“这样吧,司令员家里有客人,我们明天再来”。
邢长征说:“这有什么关系,都不是外人。来来来,我给你们介绍一下。”便将赵群英、赵小岳和刘家三人逐一介绍给所长政委。并特意介绍赵群英和刘俊皆:“他们两家马上也要进点,在三所。”大家客气地握手寒喧。赵群英见所长政委没有走的意思,便主动站起身说:“老师长,郭大姐,你们有事先忙,我们回去了。”赵群英这么一说,使得刘家人也坐不住了,刘俊皆说:“我们也走了。”秦琴从刚才进屋的不是邢跃进起,就十分失望,见丈夫跟着赵群英的话要走,老大不情愿,坐着没动,说:“都不是外人,在一起坐坐也没什么关系。”
郭志敏说:“对,对,小秦说得对。老赵、老刘,难得来一趟,不要急着走嘛。”邢长征和所长、政委也竭力挽留,正当大家僵持不下,保姆刘阿姨从里间走过来说:“跃进刚才来电话,说他晚上不回来了,说是陪老首长去镇江、无锡转转。”郭志敏责怪地说:“这个孩子,说不回来就不回来,真是太不懂事了。”说完,愧疚地望了一眼秦琴。邢长征说:“也难怪嘛,老领导大老远的难得到南方来一趟,跃进陪着多玩几个地方也是正常的。”
秦琴的态度立即来了一百八十度转弯,站起身大度地说:“是呀,都九点钟了,所长政委还有事,我们就先告辞了。”
邢长征和所长政委将两家人送到门口。当邢长征看到门口停着两辆自行车时,心疼地对赵群英说:“老赵呀,十来里路,你怎么骑着自行车过来,要当心身体呀。”又对所长、政委说:“小马、小徐,请给我们派一台车,把赵团长送回家。”赵群英连忙摆手,并拽住正要离去派车的马所长:“不用麻烦,不用麻烦了。骑车自由自在,还锻炼身体。”刘俊皆说:“是呀,老赵身体不好,向师里要一台车,他们还能不派?这样吧,和我们挤一挤,一起回去吧。”秦琴说:“是呀,我们不知道老赵今天也来,要是知道,就一起坐车过来了。”
马所长挣脱开赵群英,一路小跑去派车了。
邢长征对刘俊皆说:“你们先走吧,我们派车送老赵。”
刘家三人坐上吉普车走了。在等车的空隙,郭志敏对赵群英说:“老赵呀,你还是这个脾气,让师里派个车又不困难。”赵群英说:“自己出门办私事,骑骑自行车蛮好,不必兴师动众。”邢长征颇有同感:“是呀,到底是老同志呀,”又对站在一旁的赵小岳说:“小岳呀,做人要像你爸爸这样。”赵小岳重重地点了点头。
第二天,刘家父母带女儿去老师长家相亲的消息,在吴钩里传播开来。尽管昨晚邢跃进没回来,但秦琴总体来说还是满意的。女儿先前一直对母亲这种一厢情愿、大包大揽的做法抱抵触情绪,经过苦口婆心地反复动员,女儿终于同意随父母到邢家见个面。昨晚刘家三人一进邢家,郭志敏拉着刘成凤的手问长问短,满心欢喜溢于言表,弄得刘成凤满脸通红。对跃进的婚事,郭志敏看好刘成凤,尽管刘英也曾拐弯抹角地说起过联姻的事,但她对马木兰的印象不好。听说这姑娘任性,脾气犟,而且和赵小岳一直悄悄地在恋爱。邢长征的态度是:不管,儿女们的事由他们自己作主。
今天早上在厨房里烧早饭,秦琴先是跟田一曼扯了一阵相亲的事,看到刘英走进厨房,又兴致勃勃地从头说了一遍。刘英没有搭腔,把饭锅放在煤气灶上,划着火柴,点着煤气,又从碗橱里拿出一碗榨菜头,在水龙头上洗净,放在案板上切丝。秦琴说的事仿佛与自己无关,其实秦琴的每句话都像小钢针刺痛了她的心。秦琴见刘英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神态,声音渐渐提高,话题渐渐深入,那神情仿佛两家的亲事已经订下,马上就要办事似的。刘英实在听不下去了,放下菜刀,将榨菜丝拢到碗里,回头对田一曼说:“小岳他妈,你帮我看着炉子上的稀饭。”说完,端起碗走出了厨房。
回到家里,马穷达正伏在饭桌上写毛笔字。每日早饭前,写几张毛笔字,是他几十年保持的习惯。按照他的解释,黎明即起,万象更新,摒弃杂念,潜心运笔,可以养生益气,延年益寿。几十年练下来,他的书法炉火纯青。退休后空闲时间多了,他的全部生活演绎为早上练书法,上午看书,下午写学术文章,晚上看电视四大模式。姥姥和刘英多次劝他像赵群英一样早上出去散散步,呼吸新鲜空气;或像刘俊皆一样去白鹭州公园打打太极拳。他总说外面人多,太乱,看着心烦。
刘英把碗放在饭桌上,烦躁不安地说:“写,写,写,一天到晚就知道看书写字,家里的事你还管不管?”
马穷达神情专注地写完最后一笔,搁笔抬头:“大清早的,又出什么事呀?”
刘英把刚才秦琴的话大致重复一遍。他明白,妻子又在操心女儿的婚事。待妻子说完,他淡淡地说:“别人的事不用我们操心,咱家的女儿大了,也不用我们费神。”
“你说的倒轻巧,现在什么样的社会,你还不清楚?我们这一辈子稀里糊涂、忍气吞声地过来也就算了,孩子们不找一个过硬的人家,将来在社会上怎样立足?”
“没这么严重吧,”马穷达边说边收起桌上宣纸:“你女儿不是和小岳关系不错嘛。我看这孩子将来顶有出息,其实现在已经看出苗头了。”
“小岳是个好孩子这不假。但你也知道,他太老实,太实在,和他爸爸简直就是一个模子倒出来的,这种人在现今社会早已吃不开了。你看这老赵,放着现成的参谋长不当,主动提出退休,让刘家捡了个皮夹子。说好听的是风格高尚,说不好听的,有点傻。现在看出差别来了吧,老八路出身的与你这个起义战士同样享受团职待遇,倒让解放战争入伍的刘俊皆住进了师职房,这不是傻又是什么?将来女儿进了赵家,父子俩一起犯傻,女儿不吃大亏了嘛。”
马穷达越听越觉得不对味,无奈地摇摇头,卷起宣纸,拿起笔墨,转身回到里屋。刘英望着丈夫的背影怔怔地发呆,嘴里自言自语地说:“你们不管,我可要管到底了。”
三天之后的傍晚,马木兰从厦门跑车回来,放下拎包,洗了一把脸,就要出门。刘英拦住她:“刚回家,也不休息休息,又要去哪呀?”
“我去小岳家,跟他说件事。”
刘英脸色阴沉,生气地说:“这么大的姑娘家,老往人家家跑,也不怕别人说闲话。”
马木兰不理会母亲,噘着嘴回应道:“去人家家玩玩,又有什么见不得人的。谁爱说闲话,就烂谁的舌头。”
姥姥见母女俩唇枪舌剑又要开仗,便对刘英说:“你这个人说话怎么像吃了爆仗,孩子到邻居家玩玩有什么见不得人的?”说完,又和颜悦色地对马木兰说:“小岳可能不在家,上午我看见刘成龙开车来找他,好像是接他去师里玩了。马上就要吃饭了,等吃过晚饭,估计就该回来了。”
三天不见赵小岳,马木兰恍惚隔了三年。她有好多话要对他说,尤其是这次跑车,遇到一件有意义的事情。大前天,在安徽宣城站上来一位瘦高个、梳分头、戴眼镜的青年。作为软席服务员,马木兰按照他的车票,把他领到八号包间。在登记身份证时,男青年出示的是一本学生证,上面写着姓名:唐燕赵,年龄:27岁,工作单位:南京大学历史系8201班,职务:学生。
当列车进入福建境内时,已是深夜十二点,马木兰在列车员休息室里打起了盹。突然,一个旅客敲门,告知同包厢的一位旅客突发急病。跟着报信的旅客快步来到8号包间,只见那位瘦高个青年痛苦地蜷缩在床上,双手捂着肚子,低声呻吟。马木兰伏下身子,轻轻问道:“同志,你怎么啦?哪里不舒服?”瘦青年吃力地睁开眼,断断续续地说:“我……我的……肚子疼。”马木兰说:“没关系,不用怕,我学过医,我来看看。”她伸出右手,在男青年的肚子上轻轻按了几下,一边按一边问:“疼不疼?疼不疼?”她的脑子飞速地运转着。在部队当了几年卫生员,掌握了常见病多发病的基本诊断方法。从疼痛点判断,十有八九是急性阑尾炎,必须马上送医院治疗。她轻声安慰说:“不要紧,请你再忍耐一下,我马上去找列车长。”
在宿营车厢里,马木兰向从睡梦中惊醒的列车长简要报告了情况。列车长抬腕看表,果断地说:“再过十二分钟就停靠光泽站了,我派人把病号送到医院。”马木兰说:“我在部队搞过护理,我去吧。”列车长说:“刘医生休产假。好,就你去吧。其他人手抽不出,我让李师傅陪你一起去。你们把病人安顿好后,明天下午四点钟在站台上等我们的车。”
李师傅是餐车上的炊事员,年轻力壮。火车进站了,李师傅背起已经昏厥的瘦青年,马木兰拎着他的一只旅行箱和一只黑色人造革马桶包,走下列车。他们坐上站前广场唯一的一辆机动三轮车,直奔县医院。
医生的诊断与马木兰的判断完全一致。瘦青年被立即抬进手术室。一位长脸护士对站在走廊里擦汗的马木兰和李师傅说:“家属赶快去交押金。”心直口快的李师傅解释道:“我们不是他的家属,他是在火车上发病的,我们是来送他的。”护士翻翻白眼,似乎没听懂,脸上依旧挂着职业的冰霜,说:“不交押金,我们不能手术,后果你们自负。”说完就要转身。马木兰一看急了,人命关天,钱是次要的,忙说:“交,交,交。请问在哪里交?”护士脸上露出一丝嘲讽的笑意,仿佛在菜市场上采取欲擒故纵的方式,与小贩讨价还价、连吓带唬占了上风。马木兰在收款处交了二百元押金。这是她当兵几年的积蓄,加上退伍费,还有上班两个月的工资。她本打算用这些钱在厦门为赵小岳买一身便服。南方服装款式新颖,深受南京青年的欢迎。每次返回,车上都有不少服装个体户,扛着成捆的衣服。听说转手到南京,价钱可以翻好几个跟头。穿着便服出去轧马路、逛公园,免得他老是一本正经,拘拘束束。快过年了,她想送给他一件礼物,给他一个惊喜。
交完钱,马木兰来到手术室门外。李师傅靠在木条长椅上已呼呼大睡。几个医生护士进进出出,马木兰知道,各就各位,手术很快就要开始了。长脸护士又从手术室出来,对马木兰说:“喂,你在这签个字吧。”马木兰拿过笔,看也没看,在家属一栏里写下自己的名字。她想,这个时候扯什么都白搭,救人要紧,更何况这种手术对县级医院来说,是小菜一碟,不会有什么风险。医院的一大特点就是喜欢夸张,变着法推卸责任,明明病人是他们治的,有了问题却千方百计把病人家属也捎上。战斗还没打响,就设计好了退路,大小医院都这个味。好在我们该办的事办完了,让他们去弄吧。她想今天自己可真是学了一回雷锋。回家后第一件事,就是要向赵小岳好好描绘描绘自己吃的辛苦和无私奉献的爱心。他听后一定会感动万分,连声夸奖。要让他知道,咱虽然脱下了绿军装,可军人的本色没有变,关键时刻是冲得上去的。想着,想着,她也靠在椅背上睡着了。
一觉醒来,已是黎明时分。她推醒鼾声如雷的李师傅,向护士一打听,手术早已做完,病人已住进病房。两人拎着旅行箱和马桶包,寻到病房。瘦青年还在昏睡,他们把东西放在床下,悄悄地退出病房。等到上班时间,马木兰找到医院领导,讲明了情况,请医院等病人苏醒后与家人或单位联系。至于押金的事,她压根没提,就算支援灾区人民吧。交代完毕,两人步行回到火车站。
吃罢晚饭,刘英收拾碗筷到厨房去洗涮;马穷达用牙签剔着牙,坐在沙发上,用遥控器打开电视机;姥姥坐在床沿上,习惯性地盘起腿,一边望着心神不定的马木兰,一边看电视。
不一会儿,刘英自厨房返回。她关上房门,抓起遥控器:“啪”的一声将电视机关上。马穷达说:“你关电视机干什么?新闻联播马上就要开始了。”
刘英没好气地回应道:“天天看新闻,顶个屁用。别关心国家大事了,先把咱自家的事情关心关心。”说完,她对着在屋里转来转去的马木兰说:“你不要走来走去,给我坐下,我有话对你说。”马木兰在沙发上坐下,不知母亲又遇到什么不顺心的事。
刘英在饭桌边坐下,开口道:“今晚和大家说个事,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咱家木兰年龄不小了,过了年就二十四了。尽管解放三十多年了,做父母的不能包办婚姻,但孩子的终身大事我们还是要管一管的。”
马木兰望着母亲的脸,她没想到母亲今晚的反常举动都是因为自己而生。当听到母亲要管自己的婚姻问题时,腾地一下站起身,斩钉截铁地说:“我早就说过,我的事不用你们管。”
刘英显然早就料到女儿会来这一手,毫不示弱地猛击桌面:“你给我闭嘴,坐下,听我说完。”马穷达拽拽女儿的袖子,示意她坐下。待女儿坐下后,刘英继续说道:“是呀,你早就说过叫我们不管你的事,可我也早就跟你说过,终身大事要考虑成熟,要多听听大人的意见。”刘英见女儿没有立即回击,口气放缓了许多:“我反反复复考虑了好长时间,为你的未来和前途着想,也从现在的社会风气着想,我想……”她故意顿住话头,她是要看看女儿的反应。马木兰气呼呼地扭头望着墙壁,没吱声。“我想明天带你到老师长家去一趟,他们家邢跃进可是个好……”
刘英的话还没完,马木兰呼地站起身,双目圆睁,一字一顿地说:“妈妈,你不用瞎操心了。告诉你吧,反正你们也知道,我和赵小岳已经谈恋爱好几年了。”刘英一拍桌子站起身,提高嗓门吼道:“不行,我不同意!”“你不同意有什么用?我们自由恋爱,任何人无权干涉。”刘英气得浑身发抖,眼泪像决堤的洪水哗地一下流出来,手指着女儿:“我说不行就不行。你现在长大了,翅膀硬了,是不是?我一把屎一把尿把你拉扯大,你就听不进我的话了,呜……”
马穷达一脸茫然,拿过遥控器,打开电视。新闻联播正在播国际新闻,以色列和黎巴嫩又在交火,武装冲突升级,世界很不太平呀。姥姥实在看不下去了,她下了床,数落女儿几句,拉着马木兰回到里屋。马木兰气呼呼地坐在床上,一副誓死对抗到底的神情。姥姥说:“不要和你妈生气了,当心气坏了身体。”马木兰说:“姥姥,我要出去。”姥姥会意地点点头,说:“你先在家待着,我去侦察一下。”
姥姥去敲赵家门。田一曼开门,一见是她,忙说:“姥姥里面请,有什么事嘛?”姥姥向门里瞅瞅,发现屋里只有赵群英一人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便说:“不进了。小岳妈妈,把顶针借我用一下。”田一曼回转身拿来顶针,姥姥接过,装着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小岳还没回来呀?”田一曼说:“上午刘成龙喊他到师里去玩了,到现在还没回来。”姥姥打个招呼,回家了。
赵小岳一直到夜里十点多钟才回家。早上刚吃过早饭,刘成龙坐着北京吉普车来找他。寒暄之后,刘成龙说今天特意来接他去师里看看。赵小岳犹豫地说:“正课时间,又快过年了,你们一定很忙吧?现在去会不会影响你的工作?”刘成龙豪爽大笑:“忙什么呀,整天瞎忙。不过基层忙一些,我们机关无所谓。”其实,赵小岳这次探亲,本来就打算去师里看一看。故地重游,一定能生出诸多感慨。他和父母打了个招呼,坐上车走了。
街道上人多,人们忙着采购年货。车子开的很慢,司机是一个透着稚气的新兵。刘成龙坐在副驾驶位置上,一边与赵小岳叙旧,一边时不时数落司机几句。一会儿说开慢点,安全第一;一会儿说开快点,别像老牛拉破车,弄得司机满脸通红,不知所措。赵小岳坐在后排座位上,心里有一股说不出的滋味。他心里清楚,刘成龙是在他这个基层连长面前炫耀卖弄,显示师一级机关干部的绝对权威。要是换了别人,他可能忍不住要说上两句,但毕竟四年没见面,人家又热情相邀,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车到中华门十字路口,司机减速准备停车等红灯,刘成龙怒目训斥道:“冲过去,冲过去,发什么呆呀。”车子越过停车线,一辆公共汽车从右侧急驶而来,司机一个紧急制动,刘成龙的头重重地撞在挡风玻璃上。
“你瞎了眼啦,”刘成龙揉着脑门:“回去告诉你们连长,就说机关刘参谋说的,回去停车反省。”司机委屈地眼泪快掉下来,呆呆地两眼向前,不敢吭声。赵小岳忍不住了,说:“算了,算了,现在不是教育人的时候,有什么话回去再说吧。”刘成龙见他发话,向司机挥挥手:“走吧,还愣在这干什么?”车子像一个屡犯错误的人谨慎地前行。刘成龙回头对赵小岳说:“在师里,小兵都怕我。我们军务科管兵员,说一不二呀。”
赵小岳对他的做派更加反感,婉转地回敬道:“管兵首先要爱兵,用条令条例带兵,就能不怒自威。”“对,对,你说的对。我可能机关待的时间长了,见的也多了,有时克制不住,他们说这是军务干部的职业病。”赵小岳没吭声。说实话,本来跟车去师里,他是很开心的,这半路上一折腾,原本的兴致减掉一大半。
后半段车程基本上在沉默中度过。当车子驶进将军山岔道,已经看到师部营院大门时,刘成龙说:“小岳呀,今天来,你会见到一些意想不到的人,你一定会大吃一惊。”“是吗?都是些什么人呀?”“现在不能告诉你,等一会到了机关让你猜猜看。”一组逼人的悬念,赵小岳早已把刚才的小插曲抛到车外,渴望故地重游的激情再加上巧遇故旧的好奇心交织在一道,他不由自主地整整军容。
汽车在办公楼前停下。赵小岳下车前拍拍司机的肩膀:“谢谢你了,小伙子。刘参谋刚才与你开玩笑,不要往心里去,好好干。”
师部大院变化不大,大门是新建的,但缺乏新意,仍是两根柱子加一排警卫室,水泥抹面,与众多营门一个模样。在师部办公大楼的西侧矗立起一座新办公楼,五层,平顶,也是水泥抹面。师直属队原来灰溜溜的苏式平房拆掉了不少,代之为红砖黑瓦的平房,与尚未拆除的旧平房形成鲜明的反差。老礼堂还在,礼堂后面的将军山主峰早已树叶凋零,岳飞的抗金故垒如一条伏在山体上的长龙,蜿蜒向山顶游去。
正如刘成龙所说,赵小岳确实遇见了几位意想不到的人。在二楼政治部,刘成龙把他领进挂着“干部科长”门牌的办公室。当他还犹豫疑惑时,屋里一位干部笑着迎上来,握住他的手一个劲摇晃,嘴里不住地说:“长高了,长胖了,和你爸爸一样。”
赵小岳定神一打量,这不是当年带他们军训的曲正平干事吗?赵小岳隐约听父亲说过,在谭森龙政委受到降职处分后,曲正平毅然与他的女儿结了婚。父亲曾夸赞他人品好,不是势利眼,后来便没有听到过他的消息。今天见面,当年的曲干事已经当上干部科长了。赵小岳的脑海里立即浮现出夕阳西下,层林尽染,面对抗金故垒,畅谈人生理想的情景。
坐下后,曲正平问了他的近况,从问话中,赵小岳强烈感觉到,他对自己当兵后的情况竟如数家珍般熟悉,好像他是自己的干部科长。“天下坦克兵是一家嘛”曲正平解释道。
曲正平告诉赵小岳,去年和前年春节、八一节,他陪师长、政委去看望赵群英时,多次提出将赵小岳调到坦克师工作。一来考虑赵群英身体不好,身边有个孩子可以照料;二来他们从各方渠道得知赵小岳的表现,很想用。老师长也几次给师里捎话,叫师里出面找军区干部部,但每次都被赵群英婉言谢绝。
“你爸爸还是那个思想,怕给组织上添麻烦,也怕你调回来以后分心走神,影响工作。你爸爸这一代人呀。”曲科长总结似地感叹道。
刘成龙在一旁插话:“他们那一代呀,一个字,傻。都什么年代了,还那么死脑筋。我爸爸也是那样,给我规定,结婚之前,星期天不准回家,回家不准在家过夜,坚持留营住宿。每次都是我妈妈坚持,才让我偶尔回家住一两个晚上。”
赵小岳深富理解地说:“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价值观念和行为准则,这是时代造就的,我们应该理解他们嘛。”曲科长说:“对,小岳说的对,不愧是有其父必有其子。你能理解你爸爸,他知道了一定十分高兴。你就是比刘成龙他们成熟,我早就看出来了。刘成龙,你说我讲的对不对?”
“干部科长是专门研究人的,哪还能讲错。小岳从小就是我们的楷模嘛。”
告别了曲科长,刘成龙带着他走上三楼,三楼是师司令部。在走廊尽头一间挂着“副参谋长办公室”字牌门前,刘成龙敲敲门,喊了一声“报告”。屋里有人应了一声。刘成龙推门进屋,对坐在办公桌前的干部说:“李副参谋长,赵小岳来看你来了。”
干部抬起头,没有起身,向走进门的赵小岳招招手。
赵小岳进屋立正,行了一个军礼,又快步走向办公桌,嘴里说:“首长,您好。”主动伸手与对方相握。
尽管赵小岳热情有加,像遇上一位老朋友,但他怎么也想不起来,眼前这位干部过去与自己的联系。对方显然看出了他的茫然,待赵小岳和刘成龙在沙发上坐定后,问道:“你可能已经想不起我来了吧?”
赵小岳惭愧地站起身,如实回答:“是的,首长。”刘成龙在一旁急了:“你看你这记性,我们那年当小兵去徐州,不就是李副参谋长带我们去的嘛。”经他一提醒,赵小岳立即想起那年当小兵的事,一晃七八年过去了。那次当兵前后只有七天,师军务科的送兵干部匆匆送去,又匆匆将他和马木兰接回,难怪自己想不起来了。他歉意地笑笑说:“对不起,首长,我现在想起来了。”李副参谋长大度地挥挥手:“没关系,没关系,这么多年过去了。”
寒喧了几句后,李副参谋长便与刘成龙谈起了办理战士调动的事。从两人旁若无人地交谈中,赵小岳察觉到,李副参谋长对刘成龙很器重,两人关系不同于一般的上下级关系。
好不容易等到两人的谈话告一段落,刘成龙示意赵小岳告退。
刘成龙的办公室在三楼中段,靠近楼梯。办公室不大,放了两张办公桌。一个战士趴在桌子上抄写东西。刘成龙把赵小岳领进屋,对战士招呼道:“小马,倒茶。”战士抬起头瞟了他一眼,说了句:“要喝水你自己不会倒呀。我有事,科长等着要这个东西。”又埋头抄写。刘成龙被呛了个大红脸,想发作,但忍了。赵小岳说:“我自己来吧,不用客气。”刘成龙无可奈何地摇摇头,自己动手倒茶。不一会儿,战士把几页纸放在一个文件夹里,起身出去了。刘成龙起身关上房门,恨恨地对赵小岳说:“小小的新兵蛋子目中无人。看哪天老子整死他。”
赵小岳笑着说:“这个战士还蛮有个性呢。”“球。后门兵,不就仗着他舅舅是副师长嘛。新兵营集训还没结束,就调到军务科当打字员,字写得鸡飞狗跳,本事没有,脾气倒不小。”
“关系兵嘛,各色各样,关键还在干部的调教。”进入八十年代,过去没有想过的事都沐浴着改革开放的春雨破土而出。凡事找关系、找后台、跑路子,已在社会上呈流行蔓延之势。见多不怪嘛。
沉默了一会儿,赵小岳待刘成龙火气消了,说:“你在师里混得不错嘛。”“瞎混,”刘成龙又恢复了得意的神气:“工作无所谓,一般化、过得去就可以了。关键是跟人、办事。你看刚才李副参谋长,他是我爸爸一手提拔起来的。原先是军务参谋,后来让他当科长,我爸爸临退下前给他提了副参谋长。你听出来他刚才叫我办的事了吧,把他的远房侄子从兰州空军调到我们师里。首长交办的事,一定要不折不扣地办好。否则,工作干得再多,再苦再累也白搭。”
赵小岳说:“你这个观点我不同意。关键是干好本职工作,至于为首长办个把私事那是次要的。”
“这你就大错特错啰。现在什么年代了,思想早该解放解放了。说实话,我们从小生活在部队里,再加上当兵七八年了,早看透喽。你平时工作再勤奋,再刻苦,再有成绩,抵不上为领导办一两件私事。为单位干工作,那是应该的,提拔使用仅供参考;为领导办事,那是实实在在的,领导一定会想方设法回报你,提拔使用时会为你据理力争,创造条件呀。”
“我看不见得吧,你不能把领导的水平想象的那么低。”
“你不懂。你一直在基层。你到机关看看,上班时大家装模作样都在忙,可有几个在忙正事?有的人拿起电话说个没完,你认为他是在干工作,屁,他可能在谈生意,帮人家联系钢材呢。咱们师机关就流传几句顺口溜:公家的事慢慢办,领导的事抢着办,个人的事靠前办。”
“你刚才把领导说得一塌糊涂,现在又把广大群众贬得一文不值。”
“你不信?是不是?我不是说你,从小就这样,接人待物太单纯,干事情也太理想化了。”
“单纯和理想有什么不好。”赵小岳反击道。
“不瞒你说,我刚当兵时说话办事也很单纯,把人人都看成活雷锋。可到头来呢,好人不一定有好报。”
“所以你就看破红尘,随大流了。”
“这年头不随大流就混不下去。”
“不见得吧,我看我自己这几年倒挺顺的。军校毕业只当了半年排长,紧接着提副连长、连长。咱们一心扑在工作上,立功、评先进,提拔使用就会往前排。”
赵小岳的话犹如一粒糖炒大板栗,一下把刘成龙的喉咙咽住。他摇摇头,既像找坡下驴,又像自我解嘲,说:“你是特例,像你这样的人又有多少呢。我们不能和你比。”他觉得话说得跌份太多,话锋一转:“不过,你再走着瞧。你也有头破血流吃苦头的那一天。”
尽管话不投机,但双方还是克制着,多年不见,不能为探讨理论问题伤了感情。两人又扯了一会话,下班号响了。
刘成龙说:“走,咱们吃饭去,中午陪你喝两杯。”
赵小岳说:“就在饭堂吃吧,都是自己人。”
刘成龙说:“那怎么行呢?几年不见面,第一次到师里来,说什么也不能在饭堂里对付呀。”
赵小岳坐着没动,语气坚定地说:“就在饭堂吃吧,出去对你影响也不好。”刘成龙说:“什么影响不影响,我不在乎。哎,你可一定要赏光呀。另外,还有几个人要在酒桌上见见你。”说完拉起他,下了楼。
刚才那辆吉普车早已停在楼下。赵小岳上车后发现,司机已换成了一名年轻干部。
吃饭地点安排在离将军山四公里的铁心桥镇。这是南郊的一个名镇,以镇北面的铁心桥而闻名。相传,南宋初年,金兵南侵,占领南京(当时叫建康),守城官员集体投降,跪迎献媚。唯有一位叫杨邦乂的通判,面对同僚和敌人的软硬兼施誓不降敌,最后被金兵剖腹而死。老百姓把他的遗体偷偷运往南郊掩埋。在经过一个小石桥时,因桥面坑洼不平,运尸板车上下颠簸,杨邦乂的心脏颠落在桥上。老百姓含泪拾起,发现心硬如铁,为了纪念这位忠贞不屈、坚守信念的英雄,当地人把这座小桥称为“铁心桥”。赵小岳在一本杂志上看到这个传说,当时感动不已。
当两人谦让着走进包间时,一张大圆桌已经坐了七个人。坐下后,刘成龙一一做了介绍。赵小岳惊奇地发现有三个竟是在徐州当小兵时的战友,一个是睡在他上铺的斯军强,那个白天用弹弓打鸟,晚上在被窝里偷吃饼干的小白脸,现在师直通信营当技师;一个是四班的毕海洋,交道不多,但面熟,现在一团七连当副指导员;一个是同班的邱卫东,喜欢给别人起外号,现在二团政治处当宣传干事。
通过交谈,赵小岳得知,当年他和马木兰离开徐州后,有相当一批人并没走,而是赖了下来。领导来动员,他们就声称绝食,甚至将宿舍门窗用木床顶起来,不让领导进来,晚上派人翻墙头,溜出营区买来饼干充饥。
僵持了十几天后,风头已过,也就顺水推舟地留下来。后来大多提了干,也陆陆续续调回南京。另外四位不认识,经过介绍,赵小岳知道他们分别是一团、二团司令部的军务参谋,与刘成龙是铁哥们,专门来陪酒的。还有那位开车的干部,是师汽车连的副连长。他没有跟着进包间,而是在吧台上点菜点酒,时不时进来,伏在刘成龙耳边请示着什么。刘成龙大度地授权:“你看着办吧,赵小岳是我的老同学,是稀客,一定要搞好一点。”
菜很丰盛,以野味为主。野獐子、野猪、野鸡、野兔,大碗大盘摆满桌面。酒是分金亭,苏北产,四十二度,据说眼下时兴喝这酒。十个人,一下上九瓶,除去开车的副连长喝白开水,其余一人一瓶。服务员拿来大号的玻璃茶杯,刘成龙说:“农村早就实行了承包制,今天,我们也来一个承包,一人一瓶,自己喝自己的,不喝完不准离开。”赵小岳忙劝阻道:“刘成龙,今天是正课时间,你们下午还要上班,是不是把承包指标降低一些。”刘成龙说:“怎么,你害怕了?你是稀客,难得和大家聚一聚,可不能装熊哟。”众人都齐声附和,把赵小岳的反对声淹没。
这场酒一直喝到下午两点多钟。前半段大家彬彬有礼,互相敬酒,畅叙友情;后半段开始乱,说话嗓门也粗了,音量也大了,掏心窝子的哥们话统统冒出来了。赵小岳自然是大家进攻的对象,好在刘成龙个人承包的规定,使大家的进口量都一刀切。在喝完最后一口酒,看着酒桌上已有几人胡言乱语,手舞足蹈时,赵小岳从心里感谢刘成龙的政策,实际上保护了自己,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是习惯使然还是刻意为之。
赵小岳一觉醒来时,太阳早已透过窗户照在地板上。他连忙爬起身,一看手表,已是早上七点半钟。父亲出去散步还没回来,小兰一大早和同学去爬紫金山了。田一曼端着饭锅和一盘馒头进屋,说:“你昨晚喝了多少酒?一进门酒气熏天。”赵小岳难为情地笑笑,穿衣下床。田一曼将饭锅放在桌上,一边往碗里盛稀饭,一边说:“你爸爸看你喝了那么多酒,不高兴呢。”赵小岳后悔地摇摇头,没说话。
不一会儿,赵群英回来了。进屋就数落开来:“你在家休假干吗跑到师里去。影响人家工作不说,又喝酒。你年纪不小了,又当了干部,这点事都把握不住吗?”赵小岳羞愧地低着头,不敢吱声。他原本想解释几句,可一想,自己确实做错了事,一切解释都无济于事,弄不好会引起父亲发更大的脾气。父亲身体不好,他不愿让父亲生气。赵群英见儿子不吱声,便不再批评。一家三口围着饭桌吃早饭。
姥姥敲门,是来还顶针的。她将顶针放在田一曼的手上,朝赵小岳笑了笑,说“你们在吃早饭呀。”田一曼见她没有走的意思,便客气地说:“姥姥进屋吧,一起在这吃吧。馒头,是我早上刚蒸的。”姥姥犹豫了一下,嘴上说:“我在家里吃过了。”可还是跨进屋,并顺手关上房门,将昨晚女儿和外孙女争吵的事说了一遍。
在她叙说的过程中,赵群英一直埋头喝稀饭,大口大口嚼着馒头;田一曼嘴里嗯啊嗯啊地附和着,没有发表评论;只有赵小岳心里清楚,姥姥一大早上门说事,主要是向他传递信息。他抬头望着情绪激动的姥姥,没有表态。
姥姥似乎完成了她的使命,以一句“我没事,随便走走,随便说说。”结束了讲述,开门出去了。
田一曼重新坐到桌前,说:“小岳,你听出来了吧,木兰妈对你们俩的事可是持反对态度,你要慎重考虑呀。”
赵小岳刚想回话,看见父亲严肃的脸,又把到嘴边的话,就着一块馒头咽了下去。
田一曼接着说:“小岳呀,不是爸爸妈妈干涉你的婚姻大事。既然木兰妈有这个想法,将来就是和木兰结婚了,也太别扭了。再说,木兰这孩子脾气太拗,现在就和自己的妈妈大吵大闹,将来要进门……”
赵群英啪地一声放下筷子,说:“你操这份闲心干什么?不是还没进门吗?”
赵小岳预感到,由马家昨晚的争吵,父母要谈和马木兰关系的问题了。
果然,田一曼直截了当地说:“你小兰妹妹有什么不好?在咱家生活了近二十年,情同手足,知根知底。”赵小岳看见母亲说话时,父亲眼睛瞪得很大,专注地观察着自己的反应。他知道让自己与小兰成亲,是父母心中最大的愿望。在父母头脑中,将小兰纳为儿媳,永远留在家中,不仅仅是为儿子找个媳妇,而是有着更深的含义。
可是正因为在一个家里生活了十几年,情同兄妹,那种男女恋情失去了发生的基础,哪怕一星点火花。他平静而坚定地说:“爸爸,妈妈,小兰是个好孩子,可她更是我的好妹妹,我会永远把她当成自己的亲妹妹看待。”赵群英失望地闭上眼睛,继而站起身,回到里屋。田一曼叹了一口气:“当然,我们还是尊重你个人意见。”
田一曼刚收拾完碗筷,马木兰推门进屋。喊了一声阿姨好后,对赵小岳说:“昨晚你几点钟回来的呀,害得我等到很晚。”
赵小岳说:“十点多钟吧,昨天喝多了一些。”
“肯定是那个刘成龙想出你洋相,这个家伙我太了解了。”
“你不要瞎说,昨天成龙还是保护我的。”
“我姥姥让我去买花灯,你陪我一起去吧。”
赵小岳看看母亲,田一曼假装没听见,低头抹桌子。赵小岳说:“妈妈我出去一下。”田一曼点点头,两人开门出屋。
出了吴钩里院门,赵小岳的心情开朗了许多。两人来到夫子庙前广场,今天是腊月二十五,南京的风俗是过小年,尽管离大年初一还有四五天,但广场上人来人往,十分热闹。马木兰在灯摊前挑了一个粉红色的花灯,赵小岳也为小兰选了一个大红色的花灯。
两人走到文德桥,倚靠在栏杆上。赵小岳打趣地说:“哎,你知道我们站的这个桥有一个传说吗?”
“什么传说?”
“相传光绪年间的一个端午节,河中举行龙舟竞渡。桥上人山人海,拥挤不堪,桥栏突然挤塌,几百人落水,还死了一百多人。由这个故事引出了南京的一句俗话,叫文德桥的栏杆靠不住。”马木兰闪电般地将身体离开桥栏,怪嗔道:“什么靠得住靠不住,靠自己就能靠得住。”
接着马木兰将在火车上抢救生病旅客和昨晚与妈妈的争吵一五一十地说给他听。但有一点她隐瞒了,就是带了二百元钱准备给他买衣服的计划。因为她原本是想给他一个惊喜,现在衣服没买成,讲出来便没意思了。
对前一件事,赵小岳大声称赞,连连夸奖她做得对,保持了革命军人的本色,让她好不得意。对后一件事,因为早上已听姥姥说过一遍,心里多少有了思想准备,他未加评论。马木兰见他对如此重大的问题不置可否,便说起气话:“我想和妈妈去见见邢跃进,你看怎么样?”赵小岳知道她在有意激将自己,便望着桥上来来往往的红男绿女,假装不在乎地说:“那你就去见见他嘛。”
“什么?你到这种时候还说出这种话?”马木兰一脸失望。昨晚一夜没合眼,盼望着天早些亮,好向他倾诉自己心中的感情。她原认为他会顺着自己,哄着她,说出一大堆让自己开心的话,以扫除昨晚的郁闷和不快。“你说见我就去见见。看来文德桥的栏杆,确实靠不住。”
赵小岳见她弄假成真了,忙解释道:“和你开个玩笑嘛,何必当真。能不能靠得住,要让时间来检验。”
马木兰怒气未消,尤其是最后一句话,在她看来,不像是自己知心恋人的表白,倒像一个与己无关的旁观者在指手划脚。她从赵小岳手中夺过粉红花灯,生气地说:“那就让时间来检验吧,我才不稀罕呢!”说完,一路小跑走了。
赵小岳想叫住她,但又一想,妈妈说的对,马木兰的脾气是够大的。在这个关键时候不能放纵,否则会助长她的气焰。冷却一下也好,可以让她静静地反思反思。待马木兰的身影消失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中,赵小岳提着大红花灯往家里走去。
整整一天半,马木兰没有来找他。赵小岳心里空荡荡的,好像丢了一件心爱的东西,但又想不起来丢在何处。马木兰的冷落他能理解,毕竟是女孩子嘛,矜持,爱面子,女孩的脸六月的天,说变就变。
他想主动去马家重归于好,可怎么也鼓不起勇气。他也很看重脸面,他担心马木兰气头上在众人面前给他难堪,让他下不了台。如果这样,在吴钩里又将成为大家口口相传的新闻。他实在丢不起人。听说姥姥生病了,没有来串门说话。在他们两人的事情上,姥姥是个热心肠,有时还主动担任信使的角色。
第二天下午,马木兰背着行李包要去跑车,下楼时正遇赵小岳上楼。他停住脚步,招呼道:“你怎么又要去上班呀。”马木兰头往上方一昂,眼睛朝天说了声:“不用你管。”高跟皮鞋加快了敲击地板的频率,与他擦肩而过。
新年即将临近,整个吴钩里节日的氛围越来越浓。家家户户忙碌着采办年货。田一曼向秦琴学着炒了十样菜,这是此地风俗,由黄豆芽、胡罗卜丝、芹菜、荠菜、金针菇、木耳、腌菜花、雪里蕻、千张丝、冬笋丝等十样蔬菜,先分炒,再合在一起烩一下,取意十全十美,合家欢乐。
赵群英一个人跑到夫子庙市场,买了两串透明红纸缠身的电光鞭炮,每串足有一丈多长。田一曼说:“家里好几年没放鞭炮了,买它干啥?”赵群英说:“是呀,自从小岳当兵后,咱家就没放过鞭炮了。今年儿子回来,我们要重新放起来,喜庆喜庆。”赵小岳和小兰围着饭桌帮妈妈包水饺,见爸爸拎着两大串鞭炮,都高兴地议论着除夕夜怎么个放法。
有人敲门,小兰嘴里喊着“来啦,来啦”,跑过去开门。门口站着身穿墨绿色制服的邮递员,从帆布包里拿出一份电报,交给小兰,并让在收件簿上签字。
邮递员走后,小兰拆开电报封皮,高声说道:“是发给哥哥的。‘紧急任务,接电速回,李大剑’。”赵小岳急忙接过电报,又逐字看了一遍。小兰说:“真犯嫌,这个李大剑是什么人呀,早不来晚不来,快过年了,就叫哥哥走呀。”赵群英说:“这在部队很正常嘛。小岳,你现在就收拾收拾,马上去火车站。”田一曼伤感地说:“老赵,你别催孩子嘛。现在上车站,不一定就有车。马上就要吃晚饭了,让孩子吃了晚饭再走吧。”小兰说:“是呀,让哥哥吃完饭再走吧。”赵群英没有坚持,说:“好,马上把水饺下了,吃了饭赶快走,不要耽搁。”水饺原本是要等到除夕夜吃的,想不到情况突然,竟提前了两天,田一曼端着装水饺的簸箕去厨房。
赵群英把放在半截橱上的鞭炮拿起来,对小兰说:“你们兄妹俩和我下去放鞭炮,咱们把年提前过了。”
冬季日短,夜色已悄悄将古城笼罩。三人下楼,来到大松树下。赵小岳将两串鞭炮挂在树枝上,迅速点上火。噼,啪,噼,啪……随着清脆的响声,大树下翻飞跳跃着夺目的闪光,阵阵烟雾升腾翻滚,四下弥漫,给火光增加了几分神圣的色彩。孩子们兴奋地跑过来围着,几个家属站在远处好奇地张望,她们弄不明白,几年没放鞭炮的赵家怎么提前两天放开了鞭炮。
赵小岳和小兰站在父亲左右,赵小岳发现父亲的神情很沉重,目不转睛地望着火光,眼睛仿佛在述说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