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刘成虎闯祸,众人相助
王申春2025-12-05 10:3518,750

  

  八十年代第一个春节之前,刘成龙由武汉军区调回南京。

  早在边境反击战之前,秦琴就为把儿子调到身边四处奔走。她三去武汉,通过刘俊皆战友的关系,找到军区军务部,又通过军务部找到刘成龙所在军的首长。因为部队要上前线,官兵调动一律冻结,便暂时搁置下来。战后,部队返回原驻地,秦琴又旧事重提。因为武汉那边已办得差不多了,这次的工作重点在南京这头。她先和邢长征的爱人郭志敏通了电话,晚饭后拉上丈夫,去已担任军区装甲兵副司令的老师长家拜访,希望坦克师作为接收单位接纳刘成龙。

  邢长征一听来意就不同意:“孩子当兵嘛,就是去部队锻炼。服从组织需要,一切行动听指挥,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第一条。像你们这样,找关系,托门路,把孩子搞到家门口,尤其是和父亲在一个单位,不利于孩子成长,对老刘也会造成不良影响。”

  刘俊皆夫妇知道,这位老红军最痛恨不正之风。他的小儿子邢跃进至今还在黑龙江边防团当副连长。

  秦琴一边虔诚地点头,一边从沙发上站起来,为邢长征续水,脸上堆着诚恳而无奈的笑容。“老师长说得对呀,我们把孩子送去当兵,就是让孩子子承父业,在部队锻炼提高。可孩子在外当兵三四年了,每次来信都说在湖北饮食不习惯,那地方烧什么菜都放辣。上次寄来一张照片,我看他的脸都瘦了一圈……”说到这,秦琴喉头哽咽了,掏出手绢擦了擦眼睛,又用求救的目光瞟了一眼郭志敏。

  “饮食不习惯可以慢慢地适应嘛。部队本身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众口难调嘛。就说我们家吧,我来自四川,她来自山西,一个辣,一个酸,不也在一个锅里搅了三十年了嘛。这点困难都克服不了,还谈得上什么锻炼嘛。老刘你说是不是呀?”邢长征望着刘俊皆说。

  “是呀,是呀,老师长说得对。要锻炼孩子就把他放得远远的。”刘俊皆从一进屋就一直未开口。从心里讲,他也不同意妻子的做法,但他挨不过妻子整天为这事唠唠叨叨。在团里,他是说一不二的人物,可在家里,大事小情他都说了不算。

  “你这个当爹的心肠就这么狠。成龙今年多大了,你知道吗?”秦琴侧过脸,对着丈夫狠狠地问道。

  “二十虚岁了,这我怎么能不知道。”刘俊皆小声嘟囔道。

  “二十岁不小了,紧接着就是谈对象、结婚,你就忍心让孩子一直待在大山沟里吗?”

  郭志敏见夫妇俩你来我往打起嘴仗,忙开口调解:“你们俩不要为这件事再吵了,”她将头转向丈夫:“老邢呀,成龙妈也是为孩子的将来着想。孩子在湖北是保卫祖国,到南京不一样也是保卫祖国吗?坦克师上万人,多一个也不是坏事。”

  “是呀,坦克师上万人,多一个少一个无所谓,但我考虑的是影响。影响,你懂吗?如果部队干部都把子女往身边调,那成什么样子了?孩子天天往家跑,围着父母转,那还搞什么训练?还打什么仗?”邢长征反唇相讥。

  “你们这些男人就知道影响,影响值几毛钱呀,一辈子死脑筋。”郭志敏嗓门不由自主提高起来。其实,这几年为把邢跃进从黑龙江调回来,夫妇俩没少拌嘴。每次邢长征都用注意影响当挡箭牌,所以今天郭志敏一听到“影响”两个字就来气。

  见邢长征夫妇俩又打起嘴仗,秦琴心里一阵狂喜,她期盼的就是这个效果。依照她二十年来对老师长为人秉性的了解,今天登门第一次谈儿子调动的事,只能是投石问路,或者说是先打招呼。好事多磨,不能指望一次成功。她站起身,摆摆手,心情沉重地说:“老师长和老大姐都不要说了,为我们家的事让你们动气拌嘴,都怪我们。你们早点休息吧,这件事再说吧。”说完,拉起一脸愧疚的丈夫,告辞了。

  一个月后,正赶上五一节。秦琴趁丈夫不在家,兑换了几十张外汇券,到友谊商店买了两条中华烟,用报纸包上,放在手提袋里,独自一人去邢家。

  刚到门口,听见客厅里传来一阵阵欢声笑语。她缩回准备按门铃的手指,侧身听了一会儿,是赵群英夫妇在里面。一个念头瞬间在她脑海闪过:赵家夫妇登门,是不是也是请老师长把赵小岳从湖南调回来?她屏住呼吸,又听了一小会儿,好像是在说赵群英夫妇结婚时的趣闻轶事。她犹豫不决,是进去?还是过一会儿再来?转念一想,过一会儿再来,如果赵家夫妇在老师长家吃饭,那今天自己的事就谈不成了;再说,过了节再来送香烟,更容易让邢长征反感,反而坏事。她心一横,决定来个后客赶前客,便果断地按响了门铃。

  保姆开门,双手沾满了面粉。秦琴径直走进客厅。郭志敏先看到她,站起身热情地打招呼。赵家夫妇见是秦琴,也高兴地招呼她快坐下。

  秦琴笑着说:“哎哟,小岳爸爸妈妈也在这里呀。你们说的这么热闹,看来我来的不是时候呀。”

  郭志敏说:“看你说话见外了,都是老战友、老同志了,赶快坐下喝杯水吧。”

  邢长征向秦琴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郭志敏眉飞色舞地继续说道:“你来得正好,我们正在说五八年赵群英和田一曼结婚时的事呢。我和老邢第一次当介绍人兼证婚人,那天他俩没忙,倒把我俩忙坏了。哈……”

  秦琴在田一曼身边坐下,双手紧紧攥着手提袋的背带,接着郭志敏的话题,顺渠入港地加入谈话,那神情不像刚刚落座,倒像是本场谈话的主要参与者:“为我和老刘当证婚人,那应该是第二次吧?”

  田一曼插话说:“对,我们是五一,你们是八一。”郭志敏说:“对,对,是那年八一节的晚上,也在团部干部食堂。那天人来了不少,比老赵他们人多。”秦琴说:“主要是我家苏州来的亲戚,老刘家只有他哥哥一人代表了。”

  郭志敏拢拢黑白相间的头发,感慨地说:“时间过得真快呀,一转眼二十多年过去了,孩子们都穿上军装像个大人了。”

  谈到孩子,话题自然转入几个孩子的近况。赵群英向邢长征汇报说,小岳在反击战中荣立了三等功,部队回营后,被团里作为战斗骨干保送上了坦克学校,两年,中专,后年夏天就毕业了。说到自己的儿子,赵群英喜悦之情禁不住堆在脸上。邢长征夫妇一边听,一边点头夸赞:“三岁看到老呀。小岳这孩子太像你了,将来在部队一定有前途有发展呀。”

  秦琴听着老师长的夸奖,心里酸酸的。尽管如此,还是随声附和道:“是呀,咱们是邻居,了解最多。小岳从小就特别懂事,又孝顺,又听话,我可是看着他长大的。”

  郭志敏说:“现在家里只有小兰陪着你俩了。”

  田一曼说:“小兰也很懂事,学习很用功。我和老赵准备让她考大学,咱们赵家也要出一个大学生嘛。”

  “是呀,我和她妈早就合计过了,重点全部放在小兰身上。我们自己节衣缩食,就是砸锅卖铁,也要把这个孩子培养成有用人才。”

  邢长征点头赞许:“好呀,既为革命事业培养了人才,又对得起九泉之下的老战友。做得对呀。”

  秦琴说:“老马的大女儿好像军校没考取。那丫头太任性,学习也一般化。听刘英说,姥姥整天念叨着让她复员回来,说一个女孩子在外当兵家里不放心。真是旧社会过来的人,老脑筋。”秦琴说别人家的事,特别是不如自家时,眉飞色舞,如数家珍。

  谈着各家孩子,大家都不禁感叹自己这一辈人都老啰。

  自秦琴进屋,邢长征谈话的兴头锐减。每次秦琴插话,他都皱皱眉头。过去逢年过节,老部下们来串串门、说说话、喝喝酒,都是以男的为主,或夫妇俩一起来。今天秦琴一人造访,邢长征估计十有八九还和一个月前刘成龙调动的事有关。趁着大伙齐声发出人生易老的感慨,邢长征说:“今天告诉你们一个消息,部队又要精简整编,这次要把军区一级的炮、工、装司令部都撤销。我准备向军区打报告,要求退休。”

  这个消息,对秦琴来说不啻晴天一声霹雳。如果老师长退下来,那南京这头又要重新找关系,孩子调动的事又要耽搁,甚至会黄了。想到这里,紧攥背带的手心不知不觉出了汗。她显出愤愤不平的神情,说:“凭什么呀,老师长,您是老红军、老革命,参加过二万五千里长征,吃过草根、啃过皮带。现在掐着指头算一算,全国健在的老红军还有多少人呀?天下是你们拼着老命打下来的,军队是你们一把屎一把尿带出来的,怎么说下就下呢?”

  邢长征对她的恭维话,听得耳朵都生茧了,而且赞誉的话从这个女人的嘴里说出来,怎么就像三伏天隔夜的稀粥,全变味了。他没有搭理她,而是望着赵群英:“生老病死,自然规律嘛。眼看快进入八十年代了,我们这一批人年纪大了,跟不上时代发展的步伐,早该让让位置,让年轻人挑大梁呀。”

  “老师长说得对,”赵群英深有同感:“论文化,我们肚里那点墨水早就用超支了。最近我也在考虑向师里打报告,申请退休,让年轻人早点接班。”

  “这就对啰。”邢长征赞扬道。他把眼光转向秦琴:“小秦呀,你家老刘有什么想法呀?”

  秦琴没有料到这谈话的节奏,真如北方人办事,如此快捷干脆,而且富于跳跃性。不像苏州人说话细声轻语,絮絮叨叨,一个芝麻粒大小的事体,颠来倒去可以说上小半天。刚才还在说老师长准备退休,一下子又转到赵群英也要退,转眼就落到老刘头上。她的思绪还沉浸在打听清楚老师长具体退休的时间上,头脑中盘算着怎样赶在老师长退下之前,把儿子调动的事办妥了。对老师长的问题一点思想准备也没有,便模棱含糊地说:“我们家的事呀,都是老刘做主。他自己的事自己说了算,我可管不了。”

  邢长征和郭志敏哈哈大笑,赵群英夫妇也会心地笑了。相处那么多年,大家还是第一次听秦琴说出风格如此高尚的话,好像在家里她始终处于服从地位。秦琴听出大家笑中包含的揶揄和嘲讽意味,心中来火,尤其是对赵群英夫妇。人家老师长是上级,说两句,笑两下也就认了;你赵群英和老刘同级,资历差不多,你们俩凭什么笑话我呀。可来火归来火,千万不能发作,她只能礼貌性地回应了尴尬的笑。

  赵群英见谈话到这个时候,该结束了。今天秦琴一人串门拜访,从进门的神情判断,可能有事找老师长,便起身说道:“老师长,老大姐,时间不早了,我们回去了。”

  “哎,别慌走呀,不是说好今晚在我家吃水饺的嘛。”邢长征摆摆手说。

  “是呀,小田包的水饺我们可是两三个月没吃了。”郭志敏站起身,伸出手作阻拦状,又扭头向厨房喊道:“刘阿姨,面和好了吗?”

  保姆大声应道:“和好了,和好了。”

  “你们看,面都和好了,不能走,不能走。”邢长征语气坚定。

  秦琴也站身。她想来一个推波助澜,进一步坚定赵家夫妇走的决心:“那我也不打扰了,下次再来看望你们。”

  邢长征一看急了,从沙发上站起身,面有愠怒,对赵群英夫妇说:“谁要走我不管,你们俩必须留下吃饭。”说完,气呼呼地坐下。

  对老师长的倔脾气,赵群英是最清楚不过了,面对自己几十年跟随和敬重的首长,他只有服从。他拉了一下妻子的胳膊,说:“那我们就听首长的。”说完,夫妇俩又坐下。

  “小秦也不能走,”郭志敏对站在一边发愣的秦琴说:“既然来了,又快到开饭时间,怎么能走呢?要不要打个电话,叫老刘一块过来。”

  “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秦琴迅速回到原来的位置坐下:“电话不用打了,老刘有事。”

  大家各就各位后,客厅里一片沉默。刚才走与不走一阵忙活,大家都不知道下面的话题该从哪里说起。倒是秦琴反应快,站起身,打破了沉寂:“面不是和好了嘛,小岳妈妈,我们去包水饺吧。我不会包,打打下手还是可以的。”这个主意及时又贴切,郭志敏带着秦琴和田一曼进了厨房。

  俗话说:功夫不负有心人。只要秦琴认准的事,就是想方设法也要办到。在她一而再、再而三的恳求下,加上郭志敏里应外合,邢长征在退下来之前,将刘成龙调回了坦克师。在离开湖北之前,又赶上中央军委准备做出“士兵提干必须经过院校培训”这一干部制度重大改革,在大面积突击提干中,刘成龙由副班长提升为排长。

  在吴钩里,一九八O年的春节,是刘家盛大的节日。儿子从千里之外调回身边,当了四年兵,刚满二十岁就穿上四个兜,成了每月拿五十二元工资的干部,秦琴做梦都想哼几句吴越小调。在吴钩里一般大的孩子中,刘成龙是第一个当兵,第一个提干,又是唯一一个调回父母身边的。

  秦琴要将欣喜和兴奋传达给吴钩里的家家户户。这几天,她走东家,串西家,咧着嘴向人们述说着喜悦之情。当然,讲述夸耀的重点,还是从儿子嘴里得知的他在前线英勇杀敌的精彩片段,经她演绎夸张成为一个个生动感人的战斗故事。刘俊皆多次提醒她,说话要注意分寸和影响:“你儿子一上前线就住院,人家打了二十多天仗,他住了二十多天院,而且在医院还碰到了马木兰和赵小岳,他们知根知底,吹牛不要吹破了。”秦琴反击道:“咱孩子上了前线是抹不掉的事实。全中国八亿人,跑到前线的少而又少,这本身就是为保卫祖国做出牺牲和贡献嘛,就值得夸耀。至于马木兰和赵小岳,他们当兵以后没回来过。现在我儿子回来了,就以我儿子说的为算,先入为主嘛。就算以后他们回来说起住院的事,别人也不一定相信。”刘俊皆望着振振有词的妻子,无可奈何地直摇头。

  赵家和马家是秦琴重点炫耀的对象。在马家,当秦琴看到刘英那羡慕不已又自叹不如的表情时,心里像吃了老正兴的蜜汁汤圆,甜透了。对刘英最关心的调动方法,她笑而不答,一副天机不可泄露的神情,又平添了几分得意。在赵家,赵群英和田一曼听完秦琴长篇大论的讲述和描绘,非常平静地夸奖了刘成龙几句,说要给小岳写信,告诉他向成龙学习,做一个有出息的军人。

  其实,秦琴带给赵、马两家最大的刺激,还不仅仅是对自己儿子的夸耀和儿子调回身边的喜悦,而是闪闪烁烁透露出赵小岳和马木兰谈对象的神秘信息。

  这些信息,都来自刘成龙对所获情况的综合判断和分析。当兵后,他与班上几个羡慕、崇拜他的男女生保持通信,吉亚月也给他去过几封信,其中谈到赵小岳与马木兰在乡下关系密切。刘成龙认为他们是一个院的隔壁邻居,父亲又是一个师的战友,在远离父母、生活条件异常艰苦的农村,互相帮助,是十分正常的。当时还暗暗责怪吉亚月真是小市民、小心眼,对正常的友谊和爱情都分不清楚。但在野战医院,他从赵小岳与马木兰的言谈举止中,准确地捕捉到超出一般邻居、同学关系的蛛丝马迹。尤其是马木兰对赵小岳说话时,深黑的眼睛熠熠闪光,像浸泡在清澈水中的黑色珍珠,泪蒙蒙的,仿佛在深情地倾诉。在他看来,马木兰尽管脾气古怪任性一点,但两人还是门当户对的。

  在刚回家里与父母的那次彻夜长谈中,他无意中将自己的感觉说出来。刘俊皆说:“老赵对小岳一向要求极严,估计不会同意他这么早就谈对象,况且家里还有小兰。老赵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了,是想等小兰长大后由养女改为儿媳妇。别人家的事,咱们不要出去乱张扬,免得影响邻居之间的关系。”秦琴对儿子无意说的这个情况,一开始也没往心里去,可静下来一思考,觉得这是一件应该促成的美事。在与刘英有限的交往中,曾隐隐约约听出马家想把马木兰介绍给邢长征的小儿子邢跃进。秦琴知道,这是马家想通过攀上老红军亲家,来改变子女今后的社会地位,创造光明灿烂的前程。而与邢家攀亲,将女儿刘成凤嫁给邢跃进,也是自己近几年在心里多次暗暗盘算的事情。过去孩子都小,做父母的只是心里想想罢了。现在眼看孩子们都快二十出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也就是这几年的事了。如果马赵联姻,无形中就为自己实现与邢家攀亲的计划扫清了一个障碍。经过十年“文革”的人,都懂得舆论的极端重要性。对,尽早将这个情况在吴钩里散布出去,在坦克师扩散开来,适当的时机再给邢家吹吹风。

  主意已定,秦琴的舆论宣传工作便先在赵、马两家展开。

  赵小岳原本是可以利用寒假回家过年的。但放假之前,学校为这批战斗骨干学员安排了基础学科补课。

  这批学员的数理化水平普遍偏低,而且参差不齐。来自城市的还稍微好一些,来自农村的简直惨不忍睹,许多人入伍登记表上堂而皇之地填着初中毕业,实际上只读过五六年小学。这些都给教员讲授基础理论带来了极大的难度,有时为一个简单的数学或物理原理,不得不中断课程,专门拿出时间,从定义或公式讲起。教员讲得口干舌燥,学员听得莫名其妙,台上台下都着急。这就是这一代人的尴尬现状。出生赶上三年自然灾害,营养不足,身体亏了;上学赶上“文化大革命”,破除师道尊严,知识越多越反动,学工、学农、学军,知识不足,头脑亏了;走上工作岗位,又赶上建设四个现代化,处处讲知识,拼实力,底气亏了。为了尽早把“四人帮”造成的损失补回来,身为代理区队长的赵小岳,代表大家向学员大队提出了利用寒假补习初中数理化的请求,得到学员大队和校领导的赞许。为了使这批新一代最可爱的人圆满完成学业,学校各级领导开足了脑筋,对他们基本上是有求必应。就这样,全大队二百多名学员没有放寒假,由学校安排基础教研室的教员轮流为他们补习数理化。

  春节倒是放了三天假,家近的同学来去匆匆探望一下父母。赵小岳也想回家看看,每逢佳节倍思亲,离家两年多了,又经历了生与死的考验,因此想念父母的欲望随着春节的临近愈发强烈。但是,他是一个有自制力的人。他深深懂得,目前自己的首要任务是抓住机遇,圆满完成各项课程,争取弄个全优生。作为区队长,自己学好了,还有辅导别人的义务和责任,其它欲望都应摆在一边。春节前,他给家里去了一封信,汇报了寒假补课的情况,也算报个平安拜个早年。

  大年初一上午,天降瑞雪,校园里一片银装素裹。同学们都请假逛街看雪景去了,赵小岳一个人关在宿舍里,做数学计算题。家属区震耳欲聋的鞭炮声此起彼伏,他用两个棉花球塞在耳朵里,埋头伏案。忽然,肩头被人重重拍了一下,回头一看,是稚气未脱的大队通信员小魏。

  “赵队长,我在门口又喊报告又敲门,你怎么不答应呀。”小魏在学员队里和赵小岳最亲密,他觉得赵小岳平易近人,从不摆架子。不像其他学员,自认为上过前线,打过仗,火气大,脾气坏。小魏吃过不少苦头,有时讲话直来直去一点,就被学员们训斥为“新兵小子”,“老卵”。有一次,一个学员强迫小魏给他洗被子,嘴里还不干不净,正巧赵小岳进屋,批评了那名学员,为小魏解了围。从此,小魏对他既尊敬又亲近,送信送报时总要到他屋里聊上几句。

  赵小岳光看见小魏的嘴巴一张一合,但听不见他说什么,心里发急。小魏又大声重复了一遍,他这才想起自己的耳朵被棉球堵起来了,赶紧用手指将棉球掏出,连声说道:“对不起,小魏。小魏,对不起。”两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有什么事吗?小魏。”

  “当然有事啰。今天是大年初一,一来给赵队长拜个年,二来……”小魏故作神秘,欲言又止:“二来给你送信了。”说完从挎包里掏出两封信递上。

  赵小岳接过信,飞快地扫了一眼,一封是家里来的,另一封是马木兰来的。咳,瑞雪兆丰年,盼就盼着这两封信呀。

  小魏懂事地说:“赵队长,你看信吧,我先回去了。”说完转身跑出屋去。赵小岳高兴地搓搓冻得发僵的手,放在嘴边哈哈气,急切地先撕开马木兰来信的封口。鸿雁传情,两年多了,每给马木兰写一封信,述说一番衷肠,紧接着就是苦苦的等待,尽管通信频率不低,但每次等待都那么漫长,让人心焦。刚要掏出信笺,又将信放在桌上,拿起父亲的来信,他觉得家书抵万金,无论从哪方面讲,都应该先看父亲的来信。父亲和女朋友孰亲孰重,不但体现了孝道,也反映了一个成年男人的品德。

  父亲的信很简单,告诉他家里一切都好,万勿挂念。嘱咐他一定要刻苦学习,掌握真实本领,将来为军队“三化”建设做贡献奠定坚实的基础。信的末尾有一行字被钢笔划了曲线,赵小岳轻轻地读出声来:“我和你妈妈都认为,你现阶段的任务是专心学习,安心训练,其他个人问题的考虑都为时过早!”

  他的脸腾地一下红起来,发烧一般。尽管江淮的冬天,屋里屋外一样冷,但脸上还是火辣辣的,就像儿时做错事时面对威严的父亲。父亲信中所指十分明显,婉转温和、带商榷语气的文字透出令行禁止的权威。自己与马木兰通信谈恋爱,两人相约严守秘密,是谁把这个信息透露出去的呢?是马木兰?不会。她自尊心强,家教也严,两人目前虽谈不上心心相印,但从小同学,下放同村,邻居数年,彼此的秉性特点是相当了解的。是那个快嘴快舌讨人烦的吉亚月?也不会。她们家毕竟与吴钩里的人们隔了一层,何况,她现在估计还待在乡下。是刘成龙吗?也不会。分手几年了,只在野战医院见过一面,匆匆忙忙个把小时,大家在一起说话谈笑,没有涉及到恋爱问题。战后,赵小岳又随指导员去过一趟医院,接伤愈的李大剑出院,这时刘成龙已出院归队了。那还会是谁呢?想不出来。

  父亲的信,犹如三九寒天从头泼下一桶冷水,将赵小岳急切读情书的兴致一下子降到冰点。读着马木兰的来信,尽管情真意切,可他怎么也找不到以往那种心潮澎湃、热血奔腾的感觉,仿佛信中的话不是对他说的,而是对另外一个人讲的。信的后半部分,字里行间隐隐约约地透露出家里对她与赵小岳谈恋爱的责怪,但这种感觉只是一带而过。信的末尾是一句名人名言:走自己的路,让别人去说吧。落款也与往常不同,往常落款都是“马木兰”,而这封信的落款却没有写姓,只落了“木兰”两字。尽管一字之差,赵小岳十分清楚,它标志着事物由量变到质变的飞跃,是马木兰特有的叛逆精神的刻骨表白。赵小岳开始钦佩起她来,敢说敢干,敢爱敢恨,不受拘束,痛快淋漓,这也是一种活法。但是,自己做不到。

  过节的三天里,赵小岳的心情就像连绵雨雪冲击下的泥泞大道,糟糕极了。同屋的七个同学一个劲地出去逛街,看雪景,实际上是瞅准空子在饭店里喝酒。学校的伙食确实也太差劲了,四毛七分钱一天,标准低,还缺少花样。年三十会餐搞了八个菜,大年初一就恢复了平时老面孔。第一天回来时,喝醉了一个,趴在床上,哇哇地吐了一下午;第二天又出去,晚上回来摞倒三个,又哭又笑,把寝室弄成了神经病医院的病房;第三天还不过瘾,互不服气,想比试谁的酒量大,并动员赵小岳也一起出去狂欢。赵小岳眉头紧皱,毫不客气地呵斥道:“看看你们这副熊样,打了个小仗,好像大功臣似的。什么都没学会,就学会了喝酒。大过年的,喝酒适量一些。一喝就醉,一醉就吐,简直成了酒鬼。”对赵小岳,同屋的七个人向来是敬畏三分的,本想邀请他一块去,反而挨了一顿骂,个个捏着鼻子不吭声。隔一会儿,一个人走过来请假,说出去买牙膏;又隔一会儿,一个人说要去买包烟;不一会儿七个人都一一溜出屋。赵小岳知道他们惯用的伎俩,自己也巴不得他们都出去,他要一个人待在屋里清静清静。给父亲和马木兰的回信还没动笔,心里烦得很。

  提起笔来,在信笺上写下:爸爸妈妈你们好。便写不下去了。他打开抽屉,找出香烟,盒内还剩一支,划根火柴点上,使劲吸,然后夸张地吐出大团烟雾。他要提提神,醒醒脑,同时也把满屋的腐臭酒气冲淡冲淡。怎么向爸爸妈妈说呢?说自己没有和马木兰谈恋爱,现在只是一般的邻居、同学、革命战友关系,显然在撒谎,不行。照实说自己与马木兰已经通信一两年,如山涧流水,水到渠成,关系已悄悄发生质的变化?不妥。这显然辜负了父母一片苦心。说自己一边谈恋爱,一边抓学习,用爱情促进学习,用学习牵引爱情,革命生产两不误。对,这还差不多。世上万事只要找到了平衡点,那矛盾就像刀劈毛竹,迎刃而解。赵小岳为自己寻找出的中庸之道而暗自高兴。对,就这样写,如实汇报,力争谅解。他拿起钢笔,不料搁笔时间太长,墨水不畅,用力甩了两下,刚要奋笔疾书,只听见房门哐地一声被撞开。

  这群家伙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赵小岳一边想,一边静听后面的动静。

  “赵小岳,赵小岳。”是丁铁柱急切的声音。赵小岳赶紧转过身,只见他身上落满雪花,一副气急败坏的样子。丁铁柱是和赵小岳一起作为参战骨干保送入学的,坦克团总共来了八个人,五个老兵,三个新兵。新兵里除了赵小岳和丁铁柱,还有那位在请战书上签字时手脚发抖的上海兵。别看他瘦小,弱不禁风,但在前线表现不俗,也立了三等功,还被家乡政府专门请回去做报告,着实风光了一把。入校后,赵小岳在一区队,丁铁柱在二区队,上海兵在三区队,三个区队分驻三处,平时忙于各自学习,来往不多,只有上大课和吃饭时可以见上一面。

  年三十会餐时,赵小岳还分别到他俩的桌上敬了酒。毕竟是一个团的同年兵,在全军性的院校中更显得亲切。在给丁铁柱敬酒时,赵小岳发现他们桌上还坐了两个女人。一个年纪稍大,约有五十多岁,齐耳短发;一个年纪较轻,二十岁出头,留一条拖到屁股的大辫子。

  丁铁柱忙给赵小岳介绍,说年纪大的是他姨,年纪轻的是他表妹,外出路过此地,顺便来看看他,又向两位女人介绍说:“这是咱一个团来的,是俺的老领导,高干子女。”赵小岳捣了丁铁柱一拳:“什么老领导,都是战友同学。”他礼貌地招呼道:“远道而来,欢迎、欢迎。”年纪大的妇女礼貌地站起身,与赵小岳碰了一下酒杯,不知所措地笑了笑,没吱声;年轻女人始终低着头,只能看见梳得整齐光亮的头顶。离开这桌,赵小岳心中还在暗忖:什么表妹、表妹,谁知是真是假。当时也没往心里去。

  “什么事慌里慌张的?坐下说吧。”

  丁铁柱重重地坐在床上,床板发出咚的一声巨响,仿佛一百多斤猪肉被扔在板车上。他用手擦擦脸上的雪水、汗水,从口袋里掏出一包“大鸡”牌香烟,拽掉环形封条,撕开封口,递上一支。

  “嗬,这可是山东名烟呀,你小子什么时候鸟枪换炮了。”

  “赵小岳你就别开玩笑了,可把俺急死了,你说这咋办呢?”

  “喘口气,慢慢说。我听不懂,你从头说。”

  丁铁柱拿起桌上的火柴给他点上火:“你还记得三十那天会餐,咱桌上的那两个女人吗?”

  “记得,一个是你姨,一个是你大辫子表妹。”

  “哎哟,那哪里是什么表妹呀?她是俺的对象。”

  “是呀,解放军叔叔的表妹十有八九都是假的。”

  “那个妇女是俺对象她娘。”

  “噢,丈母娘带着女儿千里迢迢来陪女婿过年,这是大好事呀。”

  “什么大好事,真烦人,她们自己找上门来,刚才俺对象一气之下跑掉了。”

  “什么?跑掉了。”赵小岳终于听出些名堂来。一定是两人的感情出现了危机,他果断地用手制止住还要诉说的丁铁柱:“你先打住,什么都别说了,现在找人要紧。县城这么大,又下着大雪,人生地不熟,千万不要出什么事。你的姨,不,你的丈母娘呢?”

  “一个人在招待所哭呢。”

  “这样,我们马上去找大队长,请他发动大家分头去寻找,你看怎样?”

  “俺已经在学校周围找了三个多小时了,就是不想惊动大家。你想想,领导要是知道了真相,俺可能被退学呀。实在没办法,只有找你商量个办法。”

  “现在还考虑这些,真是死要面子活受罪。”赵小岳愤愤地骂道。他思索了一下,说:“这样吧,我们去找大队长,就说你表妹一个人去逛街,到现在还没有回来,请求他发动大家分头寻找,你看怎样?”

  “就说她脑子还有毛病。”丁铁柱恨恨地补充道。

  “去你的,不准你糟蹋咱家乡如花似玉的大姑娘。”说完,赵小岳与丁铁柱快步来到家属区大队长家。

  听了丁铁柱的简单介绍和赵小岳对可能出现情况的分析,大队长十分重视。他没有细问缘由,看得出,大队长经历这种事不是一次两次了。丁铁柱说的越简单,越含糊,其中的破绽和疑问就越大。现在还不是追根刨底的时候,找人要紧。他拿起电话向学校值班首长作了汇报,又叫来二区队的代理区队长,按照火车站、长途汽车站、县城四条大街分了六个组,要求区队长组织见过丁铁柱表妹的同学分头去找。赵小岳自告奋勇陪丁铁柱到火车站去看看,大队长同意了。临出发,细心的大队长还叫自己的爱人立即赶到招待所,陪伴丁铁柱姨,害怕再节外生枝弄出个三长两短来。

  掌灯时分,赵小岳和丁铁柱拖着疲惫的身子顶风冒雪回到学校。一进校门得知,大辫子姑娘一小时前自己回来了,现在和她娘一起在大队长家吃饺子呢。两人悬了大半天的心终于落了下来。丁铁柱气呼呼地说:“俺说她脑子有毛病吧,这不是耍人吗?”

  在大半天的寻找与焦急中,丁铁柱向赵小岳谈了出走事件的来龙去脉。姑娘姓于,和自己是一个村的,她娘姓李,农业学大寨时当过铁姑娘队队长,风风火火,足智多谋。入伍那年,父母怕自己当兵一去三五年,回来时娶不上媳妇。农村有早婚的习俗,便在接到入伍通知书后,由父母做主,订了婚,打算等退伍后就结婚成亲。谁料想,南国边境一场战争改变了自己的命运。父母得知儿子被保送上了军校,两年后就是穿四个兜的军官,便对匆忙之中订下的婚约,产生了后悔之意。儿子提干了,跳出龙门了,将来应该找一个吃商品粮的城市姑娘,再不济也要在县城成个家。当年,爹参军也抱着跳出龙门的强烈愿望,无奈五八年军队大精简,哪里来哪里去,只得回家乡务农。如今这个梦要在儿子身上圆了,说什么也不能重走老子的路。爹娘开始动脑筋,先是叫儿子写信给她,说在打仗时断了一条腿,为了不连累人家一辈子,提出毁约。可姑娘家死心眼,订了婚就是你丁家的人,坚决不同意,还吵着闹着要去部队探望。爹娘见一计不成,又施一计,在村里到处放风,说国家有规定:残废军人娶老婆,国家统包了,不用家里再找。谁知姑娘听后,寻死觅活,搞得家里鸡犬不宁。这事冷却了一段时间,村里不知谁走漏了俺上军校的风声。姑娘和她娘以外出走亲戚为名,悄悄杀到学校,兴师问罪。姑娘的决心很大,非俺不嫁。她娘的办法更毒:不娶就告,告你一个嫌贫爱富,道德败坏,看共产党领导的军队怎样收拾你这个现代陈世美?

  “你爱她吗?”赵小岳靠在火车站进口处冰冷的铁栏杆上,眼睛像扫描一样打量着稀稀疏疏进去的旅客,生怕漏掉一人。

  丁铁柱背靠栏杆,眼睛扫向站前广场,嘴里回答着他的提问:“什么爱不爱?咱们农村娃就知道娶媳妇生娃,香火不断。不像你们城里人,一张口就是爱情,谁知道爱情是啥玩艺儿?”

  “你问我,我去问谁呀?”赵小岳想到三天来烦心的事,自己对爱情到底是啥玩意也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我可警告你,如果人家找学校领导告状,那你肯定要被开除,当战士复员回老家。”

  “真的?”

  “真的。”赵小岳坚定地说。对这类事,以前听父亲说过一些,父亲就亲手处理过三个企图抛弃农村对象的连排干部。父亲对这种行径向来深恶痛绝,大骂这些人刚吃了几天饱饭就忘本了,才搽了两天雪花膏就嫌家乡的姑娘脸黑了。

  “唉,我问你,”赵小岳用胳膊肘捣捣心神不定的丁铁柱:“我问你,你们之间有没有发生那个关系?”

  “什么关系?”丁铁柱装糊涂。

  “就是那个关系嘛,你是不懂还是装傻呀?现在是关键时刻,要说真话,否则我就不管了。”

  丁铁柱吞吞吐吐地说:“有、有……有过。”

  “什么时间?”赵小岳步步紧逼,他要弄清实情,然后才能负责地出谋划策。

  “就在俺当兵走的前一天晚上,在村西头大沙河的河沿上。”

  “好呀,丁铁柱,真有你的,你又订婚又占便宜,到头来想把别人一脚蹬开……”

  丁铁柱打断他的训斥:“她比俺大三岁,是她主动给的。”

  “什么主动不主动?人家主动,说明人家死心塌地跟上你了,就是你的人了。我问你,你要是不愿意,当时为什么不拒绝?答应就是一种承诺,做人哪能说话不算话,干事哪能反悔赖账呢?”

  丁铁柱嘴唇动了两下,没吭声。事情的原委到此搞清楚了,赵小岳提高嗓门,坚定地说:“告诉你丁铁柱,人家要有个三长两短,你就等着接受处理吧;如果人平安无事找到了,你赶紧向人家认错,重归于好,将来好好过日子。否则,你是两手空空。”

  进站的旅客好奇地打量着这两个年轻的战士,一个人脸朝里,一个人脸朝外,背对背吵嘴,真是八十年代新奇事多呀。

  “事事称心,棺材钉钉。”姥姥嘴边常常唠叨着这句在南京流传甚广的民谚。当女儿、女婿失意烦恼时,用以宽心自慰;当遇到顺心的喜事时,用以敲敲警钟。尽管只有八个字,但形象地阐述了乐极生悲这一朴素的道理。对刘家而言,大儿子刘成龙提了干,又调回父母身边;女儿刘成凤考上军医学校;春节过后,因赵群英一再打报告要求退下来,竞争对象自动消除,刘俊皆作为师参谋长候选人上报军区装甲兵。对刘家来说,真可谓心想事成,事事称心呀。果然,时间不长,正当刘家翘首以待、盼望早日传来刘俊皆升迁的喜讯时,却先传来了刘成虎因参与诈骗被捕入狱的噩耗。

  这一天深夜十点多钟,赵群英在睡梦中被“噹噹”的敲门声惊醒,他推醒了妻子,夫妻俩披衣下床。外屋的小兰也醒了,睁着惊恐的眼睛看着爸爸妈妈打开房门。

  门外站着失魂落魄的秦琴,头发散乱,衣扣扣错了眼,脚上趿着一双拖鞋,与平日里衣冠整齐、头发梳理得体,志得意满的形象判若两人。

  没等赵群英夫妇问话,秦琴快步走进屋,随手关上房门,惊慌之中带着几分神秘兮兮。

  “出了什么事?”田一曼拿过一把椅子,让她坐下慢慢说。

  秦琴含着泪,声音略带呜咽:“你们说叫我怎么办呀?老刘去北京学习,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叫我一个人怎么办是好呀?”

  田一曼拿了一条干毛巾递给她:“别急,别急,慢慢说。有什么事,大家互相帮助,一起解决嘛。”

  秦琴欲言又止。赵群英以为是女人间的隐私事,不便对他说,便招呼坐在床上的小兰说:“小兰,起来,披件衣服和爸爸到里屋去。”

  秦琴赶紧起来阻挡说:“别,别,小岳爸爸,你不要走,我说,我说。”她瞟了一眼正在穿衣服的小兰,赵群英明白了她的意思,对小兰说:“别穿衣服了,到里屋床上去睡吧。”

  待小兰进了里屋,关上房门,秦琴脸上呈现出害羞的神情,小声说道:“我家老三被公安局抓进去了。”

  “啊!”赵群英夫妇大吃一惊。四五天没见刘成虎了,好像是刘俊皆前脚去学习,他后脚就不见了踪影。一次在厨房做饭,田一曼还随口问起,秦琴说儿子在厂里跑供销,和供销科长去外地出差了。莫非四五天前就出事了?

  “什么时候的事?”田一曼关切地问。

  “今天晚上。刚才派出所打来电话通知我,说成虎被抓了,叫家里去看守所送被子和衣服。他们一定搞错了,我家老三老实听话,怎么会犯法呢?还诈骗?他被人家骗还差不多。”秦琴由不好意思迅速调整到愤愤不平。

  刘成虎从小学到初中,学习成绩平平。初中毕业后死活不愿念书,吵着闹着要去当兵。刘俊皆倒想让他去部队锻炼锻炼,现在社会上很乱,青少年犯罪现象十分普遍。刘成虎的同学已有好几人因打架伤人、强奸妇女、拦路抢劫被判了重刑,送到新疆劳改。把孩子送到部队管教,等于进了保险箱。可秦琴舍不得,毕竟是老巴子,平时最疼爱。为了老三的去向问题,夫妻俩吵过一架。刘俊皆无奈之中请赵群英夫妇来调解评理。

  常言道:清官难断家务事。事态可以帮助平息,但主意还得别人自己拿,后来还是秦琴的意见占了上风。几经周折,刘俊皆联系了过去支左时认识的轻工局革委会主任,总算把儿子安排到无线电元件二十五厂上班。尽管是大集体企业,但在城市人口日益臃肿,大批知青返城难于安排的情况下,刘家夫妇也心满意足了。

  上班不到一年,吴钩里的邻居们看到的变化却挺大。先是留起长发,穿上喇叭裤,为这事刘俊皆没少骂儿子。一次用剪刀把足有一尺多宽的裤腿剪开,儿子向下班回家的母亲告状,夫妇俩又吵嘴怄气。

  秦琴说:“你只知道让儿子穿你的旧军装,又肥又大,像个麻袋包。青年人赶点时髦,有什么不对?你们这一帮人也太老土了。”

  气得刘俊皆哑口无言;后来又买了一台三洋牌双卡录音机,一下班就把音量开得老大,整个吴钩里弥漫着邓丽君缠绵无比、鼻音浓重的《何日君再来》。姥姥几次到刘家交涉,说这是旧社会亡国的靡靡之音,年轻人不该听;再说音量太高,影响别人休息。每次交涉换来的只是音量更大,播放时间更长,气得老人再也不说了;再后来,刘成虎谈恋爱了,一个身穿喇叭裤、头发烫得像鸡窝、嘴唇抹得血红像喝了鸡血的年轻姑娘频频出入刘家。

  星期天,刘成虎拎着唱着歌的录音机,与姑娘一起骑着自行车出去游玩,一路招摇过市。每当看到这些,赵群英和田一曼都要教育小兰一番,称这种行为是背叛和堕落。姥姥和刘英也嗤之以鼻。真是学坏三天有余,这不麻烦事说来就来了。老刘远在北京,作为邻居又是战友,在人家遇到难事时,不管咋样还得帮呀。

  赵群英说:“现在不要说公安局对不对了,当务之急是赶紧往看守所送被子,顺便把情况了解一下。”

  田一曼说:“是呀,你看这倒春寒的鬼天气,屋里屋外一样冷,别把孩子再冻病了。”

  赵群英对秦琴说:“我看这样,你回去赶紧收拾一下。深更半夜的,我们俩陪你去一趟,你看行吗?”

  秦琴连连点头:“行,行,就麻烦你们辛苦受累了,我马上回去收拾收拾。”说完就要出门,刚到门口,忽然想起什么,脸微微泛红,略带忸怩地小声说:“这件事我只告诉你们俩,请你们在院子里无论如何要保密,免得别人看我们家的笑话。师里也不要说,老刘处在这个节骨眼上,上头要是知道了就麻烦了。”赵群英夫妇点头答应道:“你放心,我们不会向外传播的。”

  在看守所简陋的接待室里,一位三十多岁的长脸民警接待了他们。赵群英刚说明来意,民警的长脸霍地拉了下来,两只眼睛本来蛮大,因为脸盘整体向下沉,眼睛顿时小了二分之一。“你说你们这些军队干部,是怎么教育子女的?解放军最守纪律,一直是全国人民学习的榜样,现在各行各业都在拨乱反正,大力整顿,怎么你们连自己的子女都管不好?”长脸民警连珠炮似的发问,让赵群英三人无地自容。

  长脸喝了一口水,似乎又来了精神,反正夜间值班,一个人闲着也闲着。“我小时候最崇拜解放军,一直想当兵,身体不好没验上,就去煤矿当工人。在煤矿,我的领导都是支左的干部,年龄和你差不多,一个个像军阀一样,拿棍子往地上一戳,就说下面有煤,命令你挖,最后挖出来全是石头,简直瞎搞。我看支左把解放军的名声都搞坏了。有一次……”

  赵群英看他演讲欲望因自己的沉默而有增无减,心中升起一团莫名的怒火。我们是来办事的,不是来听你训话的。犯法的是子女,又不是我们,东拉西扯诋毁军队,要是在前几年非把你抓起来不可。他打断长脸的话头,很不客气地说:“同志,你个人对解放军有什么意见,可以向组织反映。深更半夜的,我们没有闲工夫听你扯蛋。”秦琴生怕赵群英和民警吵起来,自己的儿子还关在人家这里呢,连忙打圆场:“哎,这位民警同志,我们这位老同志脾气不好,你不要介意哦。”赵群英和田一曼不满地看了她一眼,不说话了。

  被赵群英迎头一顿痛击,是长脸始料不及的。大凡来这里送东西的家长都是毕恭毕敬、点头哈腰,你骂他全家,他们都赔着笑脸连声说“是,是,是”。面对眼前这位堂堂正正、气宇轩昂的老军人,他心里发虚,尴尬地笑了起来:“我随便说说嘛,老同志不要当真。”说完,操起电话:“喂,你们出来一个人,把八十八号的被子拿进去。”不一会儿,从接待室边门进来一位公安战士,从秦琴手中接过捆扎好的被子和换洗衣服。经过当场检查和办理登记手续之后,公安战士拿着东西从边门出去了。

  “你们事办完了,可以走了。”长脸挥挥手。

  秦琴看了一眼田一曼,意思是应该问问案情。田一曼不高兴地扭过脸,心想,你儿子犯法,让我们陪你挨训,要问你自己去问吧。

  长脸见他们三人没挪步,不高兴地说:“你们怎么还不走呀?”

  秦琴见赵群英夫妇不开口,只得挤出笑容,和颜悦色地问道:“请问民警同志,我们想了解一下小孩到底干了什么事?”

  “不知道,不知道。”长脸不耐烦地又挥挥手:“我们只管关人,不管案情。你要打听,可以到抓他的派出所去了解。”

  “好,好,谢谢了,让你多费心了。”秦琴连声道谢。

  第二天一大早,秦琴向单位打电话说自己身体不好,请一天假,她决定自己一个人去派出所打听案情。昨夜去看守所,回到家里已凌晨两点,和衣靠在床边一直没合眼。她有些后悔,不该去找赵群英夫妇,毕竟不是光彩的事。可昨天接到电话时,三魂丢掉两魂,加上夜半更深,自己一个女人,不敢单独出门,也没考虑这么多。

  在辖区派出所,民警倒很客气,不像看守所的那个长脸。正巧碰上办理此案的民警刚刚提审归来,一个姓邓的副所长把案情简单地介绍了一下。

  其实案情很简单。刘成虎的对象姓单,有一个大哥三十多岁,在中华门菜市场卖肉,人称外号“一把刀”,是城南一带有名的小纰漏头目,专门坑蒙拐骗,曾因诈骗、行凶伤人判刑五年。去年年底从大连山劳改农场释放回家,旧习难改,发现在元件二十五厂当工人的妹妹正和一个军官的儿子谈对象,就把诈骗发财的目光投到刘成虎身上。他以阻止妹妹与刘交朋友为要挟,让刘成虎跟他去行骗。事先编造刘成虎的父亲是军区政治部副主任,正军职干部,让刘成虎喊他三叔,身份是坦克师二团团长。刘成虎从家中偷出爸爸的军装和领章帽徽。一番乔装打扮之后,“一把刀”摇身一变,成了军队团级干部。“叔侄俩”跑到下关一带,专找那些见了大官手都不知道往哪放的市民阶层,以帮助当女兵为诱饵行骗。

  说到这里,副所长嘲讽地哈哈大笑起来:他们通过朋友介绍,去了一户人家,在人家家海吃胡吹,还当场面试。这家有三个女儿,“一把刀”问她们有什么特长。大女儿说爱唱歌跳舞,“一把刀”当场拍板,送前线歌舞团当演员;二女儿说喜欢体育,学校长跑得过第一名,“一把刀”爽快地说送军区体工队;三女儿想当军医,“一把刀”说直接到军区总医院当医生。一家人欢天喜地,以为天上掉下金元宝。“一把刀”提示,这年头改革开放了,人心都活,几个具体关节需要打点打点,开口每人收五百元活动费。“一把刀”还反复强调,说自己手上名额有限,要当女兵的人太多,千万注意保密。尽管这个数字对普通市民家来说不啻天文数字,但为了能让孩子有个好前程,家长咬着牙答应了。第二天就东借西挪,凑齐一千五百元送上。

  说来也巧,这家人有个远房亲戚曾在军区机关工作,七六年第一批转业回地方,事后在亲戚圈内隐约听说这家人到处借钱托人送女儿当兵,便产生了疑虑,上门打听,更增疑问。

  他离开部队时间不长,几个电话一打,便真相大白:军区根本没有姓刘的副主任,坦克师二团团长倒姓刘,但长相、年龄、气质和那个海吃胡喝的“刘团长”相去甚远。于是一家人赶紧报案。正当“一把刀”领着刘成虎、妹妹和一帮狐朋狗友,在夫子庙奇芳阁大摆宴席庆祝胜利的时候,被我们逮个正着。

  听完案情,秦琴又气又羞,泪涕俱下。这个刘成虎,当初把姑娘领进家门就骗我,说姑娘家住在山西路,父亲是一位老红军,几个哥哥都在部队当干部。当时以为儿子有本事,找了个将来可以依靠的人家,说不定今后刘俊皆提升,单家还可助一臂之力。没想到却找来一个正儿八经的城南小市民,一个骗子之家,简直是引狼入室。不过,现在顾不了这么多,眼下是怎么把儿子搞出来?

  说到刘成虎的责任,邓副所长分析道:“通过对几个人的审讯,你儿子应该处在从犯的地位,自始至终扮演了一个配角。”

  “民警同志,他也是上当受骗。”秦琴急不可待地辩解。

  “不排除他被‘一把刀’诱骗和利用,但你儿子参与诈骗是知情的。你儿子长得白白净净,一口纯正的普通话,具备干部子女特有的气质,一定程度上增强了‘一把刀’行骗的迷惑性,也有责任呀。”

  “公安局准备怎样处理我儿子?”秦琴小心翼翼地问。

  “这个说不准。我们派出所只管接警、报案、抓人、审讯、做材料,具体判决由法院。像这类案件还涉及退赔的问题,终究还要看对社会的危害性和民愤程度,你可以过几天到市局或分局去打听打听。”

  秦琴头脑昏沉沉的,脚下像灌了铅,返回时从下关坐电车居然坐过了站,一直到中华门终点站,旅客都下完了,售票员大声吆喝着“到站了,到站了”,她才如梦初醒。

  回到家时,已是傍晚时分。她走进昏暗的房子,灯也不开,倒头靠在床上,头脑里乱糟糟的。这一路上,她想到了邢长征,老革命,资历老,人缘广。平时听刘俊皆讲,在“文革”中到公安局军管、支左,“文革”后坦克师、乃至军区装甲兵转业、复员到公安局的人不在少数。如果请他出面,找熟人打个招呼,那儿子的命运一定会发生奇迹般的转变。可是一找邢长征,就等于把自己家的一个烂疮疤暴露在邢家面前。

  老师长疾恶如仇,郭志敏也最看不惯流里流气不学好的孩子,这样一来会不会对将来两家结亲联姻蒙上一层阴影。找赵群英帮忙,也是一条路。

  这一对夫妻古道热肠、助人为乐,对别人的事比自家的事上心,反正他们已知道刘成虎被抓这个事实。但具体案情不能告诉他们,这样太丢丑。转念又一想,不告诉具体案情,人家怎么帮忙?就像不告诉别人你丢东西的大致方位,人家怎么去帮你寻找。让大儿子请假回来,不行,他还是个孩子,这种事办不了;打电话告诉老刘,让他回来处理,不妥。一来让他分心,二来在这个节骨眼上,他中途跑回来必然引起别人的注意,反而把事情搞砸。唉,都是这个不争气的老三,好端端的,怎么走到这步田地呢?

  门被轻轻推开,田一曼站在门外,小声地叫道:“小秦,小秦,你回来了吗?”秦琴赶紧下床,揉揉发涩的眼睛,理理头发,拉开灯,应道:“回来了,回来了。”田一曼跨进屋:“我看你们家一天没烧饭,估计你出去跑那件事了。还没吃饭吧?”秦琴强作笑颜:“没有吃。不饿。”

  “饭还是要吃的,不要饿坏了身体。”田一曼像老大姐一样叮咛道,随即又说:“你等一会儿,我去拿点吃的。”少顷,田一曼端着一只小钢精锅走进屋,放在外间饭桌上:“趁热吃吧,这是我包的饺子。”

  “哎呀,太谢谢了。”跑了一整天,秦琴的肚子早就咕咕叫了,只是人在注意力高度集中、情绪剧烈波动时不觉得。看着她吃饺子,田一曼关切地问:“事情办的怎样了?”秦琴停住筷子,摇摇头。

  “告诉你,老赵今天和我在家商量了一天,他说可以到市公安局找熟人问问情况。如果刘成虎是从犯,又是初犯,应该以教育为主,从轻处理。”

  秦琴眼睛湿润了,喉头感到梗阻。饺子很香,肚子也很饿,但怎么也咽不下去。她索性放下筷子,将了解到的案情说了一遍。

  第二天一早,赵群英打电话给师里,要了一台吉普车,说自己去总医院检查身体。上午车来了,赵群英夫妇和秦琴先去了市公安局,负责刑侦的五处副处长原是一团的副政委。在市区内七拐八拐四处打听,好不容易找到五处办公地,可上楼一问,才知道副处长参加市委组织的平反“文革”冤假错案办公室,到外地搞调查去了。

  “没关系,这个不在再找一个。”赵群英信心十足地说。

  昨晚,他已在脑子里形成了今天行动的初步预案,决定可找三个人,并按他们目前在公安局所从事的工作和职务排了顺序。第二个要找的是原师部直工科长,姓魏,也是山东人,解放战争入伍,当过邢长征的警卫员,现在郊县公安局当副局长。

  一行人赶到郊县公安局,魏副局长正在主持全局大会,听说老战友来找,立即将主持的事交给另一位副局长,匆匆走出会场,来到会客室。

  “哎呀,老领导,是什么风把您给吹过来的。”魏副局长激动地与赵群英握手,连忙引导他们上楼到办公室落座。

  赵群英简单说明来意,并把秦琴介绍给他。他感慨大发:“赵团长,您可是从来不找别人麻烦的,这一点在我们师乃至全装甲兵都有口皆碑。现在为了刘团长的儿子,您四处奔波,到处求人,佩服、佩服呀。单凭这一点,这个忙我帮定了。”

  赵群英连忙插话:“老魏,不要违反法律和规定。我们的意思是实事求是,给孩子一个公正适当的处理。毕竟是孩子嘛,今后的路还很长。”

  “是呀,老赵你放心,我会把握政策的。”魏副局长示意他们喝茶,操起电话忙乎起来。

  秦琴哪有心思喝茶,这个时候喝任何东西都没有味。她专注地注视着魏副局长富于表情的脸,细心地听着断断续续的说话。从他的脸部表情和说话中可以清楚地判断出,先打的几个电话不理想,对方似在敷衍和推辞,魏副局长每次挂电话都气呼呼的。后一个电话好像有门,他脸上绽开了笑容,语气也客气许多。

  不一会儿,魏副局长挂上电话,抬头对赵群英说:“老团长,有希望。刚才这位是市局分管刑侦的副局长,他说刘成虎的情况可以作为初犯从轻发落,他答应马上与办案的同志联系,叫我明天听他的回话。”

  大家都高兴地笑起来。秦琴说:“魏局长,要不要我们去向这位局长意思意思,表示感谢。”魏副局长大手一挥:“去个球,什么意思意思。办就办,不办拉倒。这一套我们学不会,也不想学。你说呢?老领导。”

  赵群英说:“是呀,这一套看来与我们这辈人是无缘了。”一行人起身告辞,魏副局长死活不依,一定要留他们吃饭。这时一个年轻民警敲门进屋,说该轮到魏副局长做计划生育宣讲报告了,他脸一沉,生硬地说:“你去跟政委说,就说我说的,老战友来了,报告请他作吧!”赵群英赶紧制止,死活不愿耽误人家工作。

继续阅读:第六章 回家探亲,女友闹脾气

使用键盘快捷键的正确方式

请到手机上继续观看

大院子弟

微信扫一扫打开爱奇艺小说APP随时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