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文集终于赶在八一节前印出来了。像以往赵小岳所专心从事的工作一样,文集一面世,立即博来好评如潮。
师长指示将文集对内发至连级单位,对外送集团军首长和军区有关部门。八一节师里要召开离退休老干部座谈会,政委说今年就把这本书当成礼物送给老首长。
赵小岳也很满意,捧着三十二开大小、二百零五页的文集,爱不释手,像欣赏一兵的笑容和憨态。封面是赵小岳设计的,墨绿的底色,书名《铁甲铸精兵》五个大字,是师长政委请集团军徐军长写的,苍劲有力,富有动感,正好与封面下半部一辆向新的制高点飞跃疾驶的坦克车造型互为映衬。坦克车的后面以群山和长城图案作背景,既体现了兵种的特征,又富于更深的寓意。以师长政委名义写的序言,也出自赵小岳的手笔。文集共收录文章三十一篇,概括了自八零年以来,坦克师发表的军事学术论文的精华。作者的代表性非常广泛,有师首长、部门领导和机关干部,有团长政委、营长教导员,也有连排长。还有两篇文章的作者特别引人注目,一个是早已离休进点的原副参谋长马穷达,收录的文章是八四年发表的,题目叫《装甲兵战时技术保障之我见》;另一篇的作者是已退伍的原一团七连车长张铁军,发表于一九九零年。
赵小岳的文章只有一篇,标题为《浅谈高技术条件下局部战争中装甲兵的地位和作用》。参谋长在审稿时,曾让他多选几篇自己的文章。他说你是全师军事学术的领军人物,当初挑你当作训科长,师党委也是看重这一点。赵小岳说:“篇幅有限,还是让尽量多的人上吧。我主编这个东西,还想避避嫌呢。”参谋长见他态度坚决,说得也有几分道理,便没有再强求。
文集面世,使赵小岳又一次成为全师官兵议论关注的焦点。与之形成鲜明反差的是刘成龙。司令部现任科长中,除了他之外,每人都有一篇入选,或单独撰写,或与别人合作,这使他感到很没面子。徐参谋悄悄告诉赵小岳,说刘成龙拿到文集后,翻了翻目录,然后恼怒地将书丢在地上。从那以后,每次上下班,在走廊遇见赵小岳,刘成龙不是低着头,就是头一偏假装没看见。赵小岳几次想主动与他打招呼,可一想到他恼羞成怒、愤然摔书的样子,怕再一次刺激他,便也装着形同陌路。
在吴钩里,过去两个小家庭,尽管来往不密切,但因为是隔壁邻居,彼此还算客气。刘成龙的女儿婷婷,已经三岁了,就喜欢往赵家跑。每次来,斯军英都喜欢的不得了,又是倒饮料,又是拿水果。有时吃饭时,婷婷哭着嚷着不回家,一定要斯阿姨喂,刘妻拉都拉不回。斯军英对刘妻说:“干脆把婷婷送给我们家当童养媳吧。”刘妻说:“可以呀,咱们婷婷可是幼儿园的园花,只要你家赵小岳同意就行。”可文集事件之后,刘成龙见到斯军英也爱理不理,仿佛赵小岳做了对不起他的缺德事。
八一节到了,部队放假一天。一大早,赵小岳扫完院子,吃过早饭,与斯军英双双去干休所。前一天,赵小岳与妈妈约好了,今天上午他俩和妈妈带着一兵去医院看爸爸。出门时,他特意拿了两本文集放在挎包里,一本是代表师司令部送给马穷达的,一本准备到医院时,送给爸爸。
在干休所家中,斯军英叫醒仍在熟睡的一兵,给他穿衣服,田一曼为孙子热牛奶。赵小岳拿了一本文集,上楼去马家。
赵小岳按响601室门铃。不一会儿,一个年轻男子打开木门,隔着防盗门的铁栅栏,打量着他。赵小岳忽然从心头闪过似曾相识的感觉,再定神一看,原来眼前这位年轻人的长相、个头、年龄,竟然与自己十分相像。一米八零的个头,国字脸,浓眉大眼,厚嘴唇,下巴不尖也不圆,活脱脱是自己的克隆,唯一不同的是脸皮比自己白皙。年轻人见是一位中校军官,便彬彬有礼地问:“请问你找谁?”
“哦,我找坦克师的马副参谋长。”“在家,请进吧。”年轻男子一边打开防盗门,一边回头喊道:“爸爸,有人找。”马穷达闻声从客厅走出来,一见是赵小岳,高兴地说:“哎呀,是小岳呀,稀客,稀客。快请进,别站在门口呀。”防盗门打开时,赵小岳原本是准备一脚跨进屋的,可低头一看,屋内地板光洁明亮,可以反射出人的影子,进门过道边放了一大堆各色拖鞋,便犹豫了一下。
进屋脱鞋,赵小岳实在不习惯。大概从八十年代后期开始,不知是谁带的头,城里的人家,仿佛一夜之间,忽然讲究起来。进门要脱鞋,换上主人家的拖鞋才能进屋,好像生怕客人把外面的细菌带进屋似的。在吴钩里,刘家是唯一一户实行进屋换鞋的家庭。邻居们都懒得去,有事在门口说一声,便完了。对这种做法,赵小岳一直颇有微词,以为这是对客人极大的不尊重,也繁琐,而且容易污染毒化空气。父母也有同感,因此赵家从来没有这个习惯。赵小岳犹豫片刻后,最终下定决心:不进了。便站在门口说:“马叔叔,没别的事,师里编了一本学术论文集,有您的一篇文章,师首长派我给您送一本。”说完,把书递上。
马穷达双手接过书,急切地翻看着,脸上呈现出喜出望外、受宠若惊的神情,嘴里喃喃地说:“你们还没把我忘记,你们还没把我忘记。”赵小岳见任务已经完成,说:“马叔叔,我回去了,欢迎有空去师里指导工作。”马穷达从欣喜中缓过神来,连忙说:“不能走,不能走,你来的正好,我有话要对你说。”站在一旁的年轻人,可能看出赵小岳不肯进门的原因,说道:“进来吧,不用换鞋,随便一点。”赵小岳像被别人发现了隐藏在心中的小秘密似的,脸瞬间红了,不好意思地说:“入乡随俗嘛,家里这么干净,要换,要换。”随即脱了鞋。马穷达弯下腰,挑了一双大号的拖鞋,给他换上。
进了客厅,只见东西两面的墙上,挂满了条幅,内容蛮丰富的,有“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有“难得糊涂”,还有毛主席的《沁园春•雪》;字体也很全面,隶、楷、草、篆都有。每幅字都经过精心裱饰,整个客厅像一个小型书法展厅。赵小岳赞叹道:“马叔叔,你的字够得上大师的水平了。”马穷达谦虚地说:“你过奖了,过奖了,还要练呀。”坐定后,年轻人给赵小岳上茶。赵小岳问道:“请问你是……”年轻人刚要回答,马穷达抢先介绍说:“这是小华,淑红的丈夫,在律师事务所工作。”
“华刚,洪武律师事务所。这是名片,有空多联系。”赵小岳忙伸出手,接过他递来的名片,又与他握握手:“听淑红说过,见面第一次,幸会,幸会。”
赵小岳问起刘英和马淑红。马穷达说:“马淑红刚才出去买菜了,你刘阿姨早上五点钟就去练功了,还没回来。”
“练什么功?这么一大早。”
“我也搞不清楚,每天四点多钟就起床,简直走火入魔了。”
赵小岳说:“阿姨的毅力真是值得钦佩。练功就要讲毅力,否则半途而废,难成正果呀。”大家都笑了。
马穷达从里屋拿了一封信出来,交给赵小岳:“看,这是小兰来的信。”
赵小岳激动地接过信,急切拆封,抽出信笺读起来。粗算一下,小兰离家一晃两年多了。两年里,小兰给赵小岳打过几次电话,主要是问赵群英的身体和家里的情况。去年春天,经马木兰介绍张罗,小兰与一位来自山东青岛的华人结婚,年底生了一个儿子,当时也打来电话,告知孩子的中文名字叫靳蒙山,写信还是头一回。信是写给赵小岳夫妇的,信里首先说在日本一切都好,请爸爸妈妈和哥哥嫂嫂不必挂念,又对自己赌气离家,给爸爸感情上带来的伤害,再一次表示歉意。看完信,赵小岳的眼圈红了,泪珠在眼眶里滚来滚去。他放下信,用手背使劲擦了擦眼睛。
马穷达说:“告诉你,我下个月准备到日本去。你有什么话,我帮你捎过去。”
“你去探亲吗?”
“是的,我和你阿姨一道去。一来去日本看看,旅旅游;二来我女儿女婿在那边张罗着要为我办个个人书法展览拍卖会,墙上的这些就是准备拍卖的作品。报告打上去有半年了,昨天所长通知我,说军区批了,下个月可以办好护照。”
赵小岳说:“那就请马叔叔转告小兰,爸爸没有怪罪她的意思,欢迎她常回家看看。下次来信,就直接寄到家里。让你们转交,一是给你们添麻烦,第二也显得一家人生分。”
马穷达说:“好的,我一定转达到。”
“另外,她信上说要把孩子送回来,我们表示热烈的欢迎。爸爸要是知道这件事,一定高兴得不得了。”
说到赵群英,马穷达告诉赵小岳,上个礼拜他和马淑红夫妇曾去医院看望,好多了,但确切的病因还在查。赵小岳说:“我们一家人等会儿就要去医院看爸爸。”
马穷达感慨地说:“嗨,你爸爸还是老脾气,耿直爽快,仗义执言,看来一辈子都改不了啦。”赵小岳问怎么回事,马穷达说:“你一定不知道,你爸爸在住院之前,曾经为干休所集资的事和所长大吵一顿。你爸爸是我们选出来的管委会副主任,平时对看不惯的事情就要说。前两年干休所的干部吃喝成风,隔三岔五来一帮人,有部队的,有地方的,来了就吃,就喝,老同志们意见很大。你爸爸在支部会上给所领导提意见,他们表面上唯唯诺诺,表示要听老首长的意见,可会一散,照吃不误。你爸爸来火了,等他们酒过三巡,冲进招待所的餐厅,劈头盖脑把他们臭骂一通,还把桌子给掀了,老同志们无不拍手称快。这一次所里又开会,说要大家集资,到海南去炒房地产,条件怪诱人的,百分之三十的利息,集的人不少,另外还要在所里拿二十万。你爸爸在支委会上提反对意见,主要是对操作的可靠性提出质疑,怕被人骗了。所长会上说是是是,一定要谨慎行事,把中间委托人的情况搞清楚。可第二天一大早,就派马副所长带着钱直飞海南去了。你爸爸知道后,跑到所部与他们大吵一顿。”
“我爸爸参加集资了吗?”
“没有,你爸爸从不搞这种投机取巧的事情。”
“您呢,参加了吗?”
“我看你爸爸态度坚决,说得有道理,我也没参加。”
华刚笑着插话:“赵叔叔是不是天天给别人上传统教育课,思想跟不上趟了。”尽管大家都知道这是一句玩笑话,可马穷达正色教训道:“什么跟不上趟了?我看老赵的思想不落后,我还是信他的。”
该说的话都说完了,赵小岳起身告辞。在与华刚握手时,他开玩笑地说:“你发现没有,咱们俩长的很像,一定是前世有缘呀。”
一家人转了两次公交车,来到医院。赵群英躺在床上,戴着老花镜看报纸,见赵小岳进来,显得不太高兴:“叫你们不要来,不要来,工作都不干了?”田一曼忙解释道:“老赵,今天是八一节,孩子们都放假。”八一节?哦,又到八一节了。赵群英的脸色舒缓下来。斯军英抱着一兵坐在床头,赵群英叫田一曼削苹果,自己摘掉老花镜,开心地逗孙子说笑。赵小岳站在床尾,深情地望着父亲苍白的脸颊和额头上日显增多的皱纹,他心里盘算着该怎样把小兰的消息告诉父亲。来的路上,他把小兰来信的事告诉了妈妈和妻子。田一曼在公共汽车上就哭了起来,引得全车人好奇地望着他们,不知发生了什么大事。进病房前,田一曼叮嘱赵小岳夫妇,见机行事,这次住院检查,发现你爸爸的心脏不太好,不能叫他太激动了。在小兰离家的几年里,她的名字成了家里一根脆弱敏感的神经。有时田一曼无意中脱口而出,赵群英的情绪会一落千丈,仿佛没有长好的伤疤被人猛然揭开。
等爷孙俩亲热够了,赵小岳从挎包里拿出论文集,递给父亲:“爸爸,师里编了一本军事学术论文集,我带了一本给你看看。”斯军英连忙把床头柜上的老花镜递给赵群英。
赵群英戴上老花镜,认真地翻阅着,脸上露出欣喜的笑容,眼角深深的鱼尾纹欢快地集合在一块。“好,很好。是你主编的?”
“是的。”斯军英介绍道:“师长政委在全师大会上表扬小岳,还把这本书送到军区和集团军首长那里。”
“好呀,好呀,应该多干点实事。时代在发展,科技在进步,我们的军队不能像我们那个时候,光凭蛮干硬拼了,是该多动动脑子,改革改革了。”赵小岳连说:“是,是。”
他见父亲情绪好,刚要张口说小兰的事,赵群英突然问道:“小岳,印这么一本书要多少钱呀?”“那要看印数、字数,还有装帧的要求,一般是印得越多越便宜。”田一曼笑着说:“怎么了,老头子也想写本书呀。”
赵群英把文集放在床头柜上,又摘下眼镜放在书上:“不瞒你们说,我有这个想法已经不止一两年了。我想把我的传统报告稿整理一下,出本书。我知道,现在这种书不吃香了,也没有多少年轻人爱看,但我还是想出。自己掏腰包,印它几百本。咱不卖,只送人,要是再没人要,咱就留给自己的孩子看,当传家宝吧。送给你们夫妻俩,送给一兵,还可以送给小飞,小兰……”
赵小岳见父亲越说越兴奋,而且自己说出了小兰的名字,便高兴地接茬说:“爸爸你放心吧,这件事包在我身上,我来负责编辑、打印、跑印刷厂。”
“我来负责校对。”斯军英说。
赵小岳见火候已到,故作轻松地说:“爸爸,有件事告诉您,小兰来信了。”
“啊,兰兰来信了,在哪里?为什么不早说?”赵群英呼地坐起身,伸手就拿起老花镜。
“信没带来。”赵小岳怕父亲见信思人,过分激动,便把信留在干休所家里。赵群英很失望,把老花镜又放回床头柜。
赵小岳接着说:“小兰在信里向爸爸妈妈问好,叫你们不要挂念。她生了一个儿子,起名叫靳蒙山。”
“靳蒙山,靳蒙山。”赵群英嘴里喃喃地念叨着,思索着。
“老头子,小兰这可是按照你的意思起的。你以前不是有交代嘛,一是将来有了孩子,不论男女,一定要姓靳;二是名字要有纪念意义,小兰可都做到了。”
也许是长时间激动,赵群英有点疲惫。赵小岳把枕头调整了一个姿势,让他半躺半靠,倚在床头。赵群英闭上眼睛,苍白的脸上露出欣喜、思念、追忆的神情,嘴角的笑意浅浅的,带着几分满足。大家都沉默不语,他们知道,这会儿赵群英一定又在回忆与小兰父亲在战火纷飞的战场上结下的生死友谊,回忆老战友蒙山脚下临终托孤的感人情景……
过了一会儿,赵小岳发现,两滴老泪从父亲紧闭的眼角边悄无声息地流出。泪珠很大,似乎在眼眶里孕育已久;泪珠很圆,晶莹剔透,顺着脸颊缓缓地向下移动,仿佛舍不得离开主人的脸。田一曼从床头柜里扯下一张纸巾,把流到腮边的泪轻轻擦去。
又过了好一会儿,赵群英睁开眼,一个酝酿已久的决定已经成熟。“小岳呀,我想请你去办一件事。”
“有什么事您说吧。”在赵小岳的记忆里,父亲托自己办事好像还是头一回。
“最近你抽个星期天,去一趟岚山县,代表我去你靳叔叔的坟头祭奠祭奠。告诉他,小兰已经长大成人了。”
“好,我尽快去。”
赵群英把靳忠赋以前所住的公社、大队地址告诉赵小岳,又叮嘱要先找靳忠赋的哥哥靳大伯,由他领着去找靳忠赋的坟。一晃快三十年过去了,不知他的这个哥哥还在不在了。田一曼接茬说:“是呀,今年估计也应该有五十五、六岁了,我记得七九年他来过一次南京。那年小岳正好上前线,后来就没有音讯了。”赵群英说:“以前,我和你妈妈总想领着小兰,领着你们,去给靳叔叔扫个墓,可我事务缠身,你们都上学。后来我有空了,可你们又当兵、上大学、工作,总凑不到一块去。现在咱们家又总凑不齐,我的身体也跑不动了。你是长子,只有派你跑一趟,全权代表吧。”
斯军英边给一兵喂苹果,边说:“这个礼拜天就可以去。”
赵小岳说:“好的,我把事情安排一下,再向参谋长请一两天假,争取礼拜天就去。”
赵群英像交代完一件重大的任务,仰天躺着,有几分疲倦地说:“你们都回去吧,我想静静地休息一下。”
礼拜六傍晚,赵小岳下班回到吴钩里。一进家门,见刘成虎、马社教坐在客厅沙发上,斯军英在饭桌前一边和面,一边陪他俩说话。
见他进门,刘成虎兴奋地说:“可回来了,我说心诚则灵吧。”马社教说:“还是你猜得准,明天我请客。”两人一起站起身,恭恭敬敬地说:“赵大哥,你可回来了,我们等你多时了。”赵小岳朝他们点点头,算打过招呼。摘下军帽,脱掉军装,坐在沙发对面的木椅上,问:“等我这么长时间有事吗?”斯军英抢着说:“你真是贵人多忘事呀,人家托你办的事你办了吗?”
赵小岳脑子一闪,意识到肯定又是拆迁的事。自己一开始就没当回事,再加上上次刘成龙的所作所为,一气之下,真把这件事抛到脑勺后面去了。他不想解释,也不愿随便找个理由搪塞两个心急如焚的小兄弟,便跳过前面的过程,直奔主题:“噢,是拆迁的事吧,现在进行到哪一步了?”
马社教说:“昨天市区都来人了,把院子里外都丈量了一下,看来很快就要动手了。”
刘成虎说:“我们上午与吉亚星联系上了,他证实说确有其事。由吉家出资,在这里盖一个大楼,下半年准备动工。”
赵小岳说:“你们都与吉家的人联系上了,把你们的要求和他们一说不就得了,还要我去说什么?”
刘成虎说:“吉亚星说了,这件事不归他管,由他姐姐亲自操办,所以必须当面和他姐姐说。也就是说,还必须请你老大哥出面,帮我们说说。”皮球绕了一圈,又稳稳当当地落在赵小岳脚下。
斯军英说:“你就说说吧,别端着架子了,都是老邻居嘛。”赵小岳为难地说:“好长时间不联系了,一见面就说这事,叫我怎么开口呀?”
刘成虎站起身,拍拍胸膛:“这个呀,你不用担心,我们都安排好了。我们准备在状元楼摆一桌,实在不行就放点血,上一回金陵饭店。让吉亚星把他姐姐喊到场,你呢出个面,说两句,剩下的事由我们自己摆平。”赵小岳不禁暗自佩服刘成虎的办事能力,到底在社会上混了几年,办起事来滴水不漏。看来面对如此态势,再想推辞是不可能了,只有豁出去,就算学雷锋为刘马两家办件好事吧。
刘成虎见赵小岳不吭声,以为他还在犹豫,又说:“还有一件事,我要向老大哥汇报一下,我已和你的老领导做成了第一笔生意。”
“是吗?生意还顺利吧?”赵小岳关切地问。在他看来,自己既然为李大剑牵了这根线,就不允许有半点闪失,否则良心上会受到谴责和不安。
“顺利,成功,这个你放一百个心。前一段时间,他们到山东枣庄煤矿倒腾了一批焦炭。乖乖,你的这位老领导气魄够大的,第一次做焦炭,一下子搞了整整十四个车皮。他们自己卖了一小部分,还有近十个车皮没出手,压在站台上。李总打电话找我,叫我帮助找个下家,我坐在公司里随便打了几个电话,十几分钟全部搞定了。”
赵小岳悬了许久的心仿佛一下子落回肚里,他暗自庆幸总算没牵错线。他也站起身,握住刘成虎的手说:“感谢了,刘成虎,你这是为我办了一件大好事。”
刘成虎也显出几分激动和庄严:“没什么,老大哥,我早就说过,你有什么事尽管吩咐,兄弟我一定会两肋插刀,赴汤蹈火”。慷慨激昂之后,他语调一降,话锋自然转向:“老大哥,那我们的事还请……”
事已至此,赵小岳没有回缩的余地,也慷慨地说:“那还用说,你们的事只要老大哥能帮上忙,一定尽力而为。”
刘成虎欣喜地说:“好,就等你这句话。”
马社教说:“刚才我们听嫂子说,你明天要去山东出差。”赵小岳说:“是的,我去给小兰的父亲扫个墓。”“小兰最近怎么样了?一走两年多了吧?”刘成虎关心地问。马社教说:“放心,你们都放心,有我姐姐、姐夫在那边关照,小兰不会有问题的,都是老邻居嘛。”
刘成虎说:“如果小岳哥明天要出发,我看见面就放在今晚吧。”
斯军英说:“今晚?你们不看看,都快七点了。现在再去找人,那要搞到几点钟才吃上饭呀?”
刘成虎胸有成竹地说:“没事,我能搞定。唉,嫂子,借你们家电话用一下。”赵小岳往放电话的桌子一指,刘成虎起身快步走过去。他拨通寻呼台,报上一串寻呼号后,挂机,手还放在听筒上。
不一会儿,电话铃响了,刘成虎拿起电话,声音礼貌而柔和地说:“喂,是吉大姐吗?”在确认对方的身份后,说:“吉大姐你好,我是刘成虎呀。对,对,是赵小岳科长的老邻居、小兄弟。哎,对……就那件事,我们想请你和吉亚星晚上到状元楼吃顿饭……哎,对……赵大哥去,一定去,我现在就在他家,我是用他家的电话与你通话……噢……有事呀。……下次……哎,好的,好的,就来,就来,”刘成虎用左手捂住听筒,回过头对赵小岳说:“吉大姐想与你说话。”
赵小岳走到电话机旁,接过听筒:“喂,我是赵小岳。”刘成虎和马社教瞪大眼睛,紧张地望着他的脸。吉亚月对赵小岳说,她早就知道刘、马两家的要求,刘成龙几次打电话约她出来吃饭,谈拆迁的事,她都拒绝了。今天你出面,一切好说,具体事宜以后再谈。她今晚在金陵饭店宴请客户,实在抽不开身。说完双方道了再见,赵小岳挂掉电话,重又回到椅子跟前坐下。
从赵小岳变化不剧烈的脸上,刘成虎和马社教已经准确地判断出事情有门了。因为吉亚星曾说过,姐姐很欣赏甚至是崇拜赵小岳,只要他出面说句话,事情90%有把握。刘成龙也多次告诉弟弟,说要办成这件事,最好的方法就是让赵小岳出马,比花钱请客、送礼都管用,今天看来果然名不虚传。赵小岳平静地说:“你们的要求她答应了,具体事宜以后再谈。她今晚有事,吃饭的事下回再约。”刘成虎冲过来握住赵小岳的手,一个劲地摇:“谢谢了,太谢了。”马社教兴奋地对斯军英说:“嫂子,别和面了,怪累人的。走,今天我请客,到我的店里好好庆祝一下。”
赵小岳摆摆手,说:“算了吧,吃饭的事就免了,都是老邻居,我也没帮什么忙。”刘成虎不依不饶:“不行,说什么也要给我们一个表达谢意的机会。嫂子一块去,高兴嘛。”斯军英向面团里加点水,说:“你们的事我不掺和。”赵小岳口气坚定地说:“还是算了,你们把我当成老大哥,就听我一句话。我明天一大早还要去山东,你们就让我好好休息一下吧,行吗?”话说到这个份上,刘成虎和马社教也就不再坚持,两个人千恩万谢之后兴高采烈地走了。
赵小岳在徐州火车站下车时,已是中午时分。望着并不陌生的站前广场,十多年前的一幕又在他脑海里闪现。在徐州当了七天兵,来也匆匆,去也匆匆,火车站始终做着见证。如今,当年的初中生都长成为人父、为人母的人了,马木兰东渡日本相隔十万八千里,快十年没见面;刘成龙竟与自己在一层楼上办公,又与自己同住吴钩里的隔壁;当年送兵的李参谋,后来竟当了副参谋长、副师长,现在已光荣退休了。这世事真是太难预料、太难揣摸了。他想去看看当年居住的泰山营房,但时间不允许。这次只向参谋长请了两天假,加上今天星期天,总共只有三天,还是等下一次吧。
按照一位热心老大妈的指点,他拎着旅行包往东步行了二百米,找到长途汽车站。旅行包很沉,里面放着妈妈和斯军英从衣橱里整理出的旧衣服。
那天从医院回到干休所后,几个人就忙着收拾东西,有赵群英和赵小岳穿过的军装,还有赵小岳、小兰以前穿过的毛线衣、毛线裤、外套、裤子等,不管是五六成新,还是一二成新,都洗得干干净净,还有几双鞋子。田一曼说:“这些衣服鞋子放在家里浪费,卖给收破烂的又太可惜,还是送给小兰的大伯吧,农村里可能用得上。”
收拾完衣服,田一曼又拿出一千五百块钱,递给儿子,说:“五百块钱给你做路费,另外一千块钱,送给小兰的大伯,也算是咱家的一点心意吧。”赵小岳说:“妈,你把钱收起来,路费我自己出,给大伯的心意,我也一并代表了。”斯军英也在一旁附和,说:“妈妈,我们都是成年人,为自己家办点事,哪能叫你们掏钱。再说,一兵天天在爷爷家又吃又住,你们不要我们一分钱伙食费。我们难得为你们办点事,怎么能算得这么清楚呢?”田一曼说:“这是两码事,不能混为一谈。告诉你们吧,这是爸爸的意思。严格地说,你们是在为我们了却一桩心愿,不能用你们的钱。”赵小岳和母亲把钱推来推去。最后赵小岳做了让步,说:“这样吧,一千块钱我拿着,爸爸妈妈的心意我一定带到。路费就算了,再说跑一趟山东也用不着五百块钱,去徐州的车票,来回也就几十块钱。”田一曼见儿子妥协,也让了一步:“好吧,就按你的意思办,路费还是要带足,穷家富路嘛!只是这个旅行包比较沉,路上要吃苦了。”赵小岳说:“妈妈,看你说的,十几年兵当下来了,这点重量算个啥。”斯军英笑着说:“是呀,前一段时间他到一团检查工作,正赶上团里搞专业趣味比赛。一百多斤重的铁轮子,他扛在肩上就跑,许多年轻战士还跑不过他呢。”田一曼望着儿子铁塔般的身材,满意而又爱怜地说:“年轻的时候要注意爱惜身体。别像你爸爸,年轻时工作不要命,到老了什么毛病都冒出来了。”
坐上开往岚山县的汽车,赵小岳的脑子里还盘旋着父母的叮咛。从徐州往岚山县城一路都在修路。改革开放了,一个响亮的口号在中国大地的各个角落响起:“要致富,先修路。”整个国家像一个大工地,到处开山放炮、采石装料、开挖路基。因是单线放行,车子走走停停,一百二十公里的路程,竟走了五个多小时。一直到太阳西沉,夜幕降临时,车子才开到岚山县城。
下了长途车,赵小岳没有出站,他知道县城离靳大伯家还有十多公里。站里乱哄哄的,大多是到站的车,他正要找人打听到崮冈乡的车怎么坐,一个中年妇女迎上来,热情地问:“解放军同志,到哪里去?”赵小岳说去崮冈乡,中年妇女兴奋地说:“太巧了,跟我来吧。”赵小岳提着旅行包跟着她来到出站口,这里停着一辆依维柯汽车,门开着。
中年妇女让他先上车,然后自己上车,随手关上门,对司机说:“走吧,终于等到一位了,也算不白跑吧。”车子启动,中年妇女打开车顶灯,招呼他买票。赵小岳这才看清中年妇女的大致模样。齐耳短发,年纪约五十岁左右,两只眼睛很大,很有神,说话时嘴角往上翘,腮边两个沉陷的酒窝,胸前挂着一只黑皮包。
赵小岳掏出十元钱递过去,妇女接过,又打开包找零钱。他忽然觉得这位妇女十分眼熟,好像与一个十分熟悉的人长得很像。但具体像谁,他一时想不起来。车子开了,几分钟便出了城,驶上盘山公路。车顶灯灭了,车厢里很黑也很沉闷。坐在前排的中年妇女扭过头,打破了沉寂:“解放军同志,从哪来呀?”
“从南京来。”
“去崮冈乡探亲呀?”
“噢,不是,”赵小岳想了想,觉得回答不够准确,又补充道:“是吧,是探亲。”
中年妇女好奇地问:“去哪家呀?我对崮冈乡很熟悉,怎么没见过你?”黑暗中,赵小岳感觉到她的两只大眼睛熠熠闪光。
“到河西村,找一个姓靳的人家。”
“姓靳?叫什么名字?”中年妇女带着几分惊讶,身子向上挺立了一下,好像要站起来。“叫靳忠赋。我是代表我父亲来看望他哥哥的。”中年妇女意味深长地“噢”了一声,扭过头,不吭声了。
车子驶出约半个小时,停下,中年妇女站起身打开车门,语气仍然热情友好:“解放军同志,你要去的地方到了。”赵小岳起身,中年妇女又补充道:“下车后,你朝东走二十多米,有一个水泥桥,过了水泥桥再往西边拐,翻过一座小山看到有灯的地方,就是河西村。”
赵小岳早就听说老区民风淳朴,待人热情,特别是对解放军,像对待亲人一样。当年用乳汁救助解放军伤员的红嫂的故事就发生在这一带。他胸中涌过阵阵热浪,连连道谢,拎着包下了车。走了几步,他本能地回过头,发现依维柯汽车停在原地没动。借着路上来往车辆的灯光,他依稀看见中年妇女站在车门处,远远地望着他,好像生怕他走错道似的。到底是老区人民,果然名不虚传。直到赵小岳走上水泥桥时,才听到车子缓缓起动的声音。
中午妇女的行路指南,言简意赅,准确无误。赵小岳按照过桥往西,翻山见岭的思路,很快找到了河西村。在村头一户好心人的带领下,在村北头顺利找到了靳家。
半截石墙围成一个典型的农家小院,两间房子是土坯墙,顶是茅草顶。房子的东侧有个土披子,从上面的半截烟囱判断,是厨房;西侧也有一个土披斜顶棚子,里面传来猪叫声。
靳大伯一家早已熄灯睡下,赵小岳的突然造访令全家人惊讶万分。靳大伯披衣打开院门,把他引进堂屋,又找出半包大鸡香烟敬客。女主人趿着鞋子跑到厨房去烧水。儿子儿媳常年在南方打工,三个孙子,趴在堂屋门口,怯生生地望着这位陌生的解放军叔叔。
忙活了一阵后,赵小岳对夫妇俩做了简单的自我介绍。说完,将旅行包打开,把旧衣物一件件拿出,放在桌子上。怕他们产生歧义,反复强调衣服是干净的,每件都经过母亲洗、晒;又从口袋里掏出一千元钱,双手递给靳大伯。夫妇俩毕恭毕敬地站着,脸上堆满感激和憨厚的笑,两只手不知该往哪里放,嘴里嘟嘟囔囔只吐一个字:谢,谢,谢……
“小兰现在一切都好,你们尽管放心。她已经结婚,并生了一个胖儿子。我爸爸很高兴,特意派我来看看你们,并给小兰的爸爸扫个墓,告诉他一下,让他放心。”
靳大伯的眼里早已噙满泪水,除了一个劲地说谢谢之外,没有什么词语能表达心中的感激之情;对小兰的情况,他眼神里透露出几许茫然,仿佛小兰天生与他就没有什么关系。当赵小岳说到要给小兰父亲扫墓时,他愣了一下,似有什么话要说,靳大娘用胳膊肘捣了丈夫一下,靳大伯已到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尽管这一系列的神情变化很细微,但对兴致勃勃驱车百里赶来完成父亲交代的历史使命的赵小岳来说,都一一看在眼里。
赵小岳见该说的话都说了,便提醒道:“你们找个房子给我睡觉吧,明天上午我们去扫墓,你们也早点休息吧。”夫妇俩面面相觑,脸上露出万分为难的神情。赵小岳意识到他们可能有难处,便站起身,随和地说:“不用客气,随便什么房间,只要有一张床就行了。”夫妇俩小声商量了一阵后,靳大伯说:“赵领导,实在不好意思,家里睡觉只有一间房一张床。我想带你到大队书记家宿一宿,行嘛?”赵小岳连连摆手:“不用麻烦别人了,到咱家,干吗要住到别人家”。他刻意将“咱家”两字加重音量,试图拉近彼此间的距离。在他看来,小兰是自己的妹妹,那小兰的大伯就是自己的大伯,一家人嘛。说完,他突发奇想:“哎,当年小兰爸爸的房子还在吗?我就住在那里吧。”赵小岳暗想,能够在小兰父亲的屋子里住上一夜两夜,亲身体验一下,回去后向父亲汇报,不是更增添几分色彩嘛。
“不在了,前年冬天下大雪,塌了。”
“噢,那就算了。不行就在这里睡一宿吧,反正是夏天。”赵小岳指指堂屋。
看来只有这样了。他们从邻居家借了一张竹床,用两条长凳架起,靳大娘从里屋拿了一个破旧油腻的枕头,又拿了一条干净毛巾盖上,权当枕巾。“够了,够了,咱们在部队也就这个样子。”赵小岳不忍心看见夫妇俩的窘迫为难状,竭力劝阻着。
简单洗漱之后,赵小岳上床休息。尽管一天坐车很疲惫,但翻来覆去睡不着。竹床很旧,各个连接点都很松散,一翻身吱吱乱响。堂屋和里屋只隔着篱笆墙,没有门,他不敢翻身,而是强迫自己入睡。可身体不动了,大脑却仿佛刚刚活动开。折腾了一夜,直到黎明时分才迷迷糊糊地睡去。里屋的夫妇俩显然也没有睡,不时传来窃窃私语,但更多的是哀叹声。
吃完早饭,赵小岳从旅行包里拿出照相机,等着靳大伯领着去扫墓。奇怪的是,靳大伯坐在饭桌前,一根接一根地吸烟,没有出门的意思。他想,早就听说山东乃礼仪之邦,自古受孔孟之道熏陶,上坟扫墓是件大事,是不是自己来得唐突,与什么规矩相悖?他也听一些山东籍的战友闲扯时聊过,娶亲要上午,扫墓要下午。可现在都九十年代了,难道人们还如此墨守成规吗?从靳大伯的神情看,不像是在遵守乡俗民风上遇到障碍,而是仿佛有什么难言之隐。赵小岳又等了一会后,小心翼翼地催促道:“靳大伯,咱们走吧。主要是想照个相,回去给父亲看看,也了却他的一桩心愿。”
没有回答,又是一阵沉默。
靳大娘收拾完碗筷,折回堂屋,她好像要为丈夫解围:“赵领导,实话告诉你吧,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二叔的坟俺们一下子找不到啦。”
“找不到?”赵小岳吃惊地望着夫妇俩。靳大伯瞪了女人一眼,又埋头抽烟。
“找不到不要紧,来的时候爸爸给我画了一张地图。”赵小岳从口袋里掏出父亲在病床上手绘的简图。图画在医院的病历纸上,几组长方形错落有致,代表村落;南边几圈不规则的等高线,代表村前那座小山,也就是昨晚按照中年妇女的指点翻过的山;山脚下是一条小河。
坟就座落在山坡向阳的一面,父亲用了军用标图中古墓的半圆形符号做标号。简图的左上方还画了一个表示南北方位的箭头,右上方是“河西大队”四个字。从简洁明了的地图上可以看出,小兰父亲的坟座北朝南,背倚青山,面对河流。赵小岳知道,父亲当时画这张简图的初衷,是怕自己到了河西村,靳家人外出或已搬走。没想到靳家人找到了,图也发挥了作用。
赵小岳把纸放在桌子上,让靳大伯看。他瞄了一眼,吐出一口浓烟,瓮声瓮气地说:“还是找不到。”赵小岳意识到一定有什么隐情,否则面对如此清晰的地图,一个生活在这个小山村几十年的人怎么会说找不到呢?
夫妇俩也万万没有想到,事隔二十多年,赵群英还能用图的形式将兄弟坟的位置勾勒得如此清晰,仿佛深深印在心里一般。良心的冲击使他们不愿再隐瞒下去了。靳大伯羞愧地解释道:“赵领导,实话告诉你吧,坟已经不在了。”
“不在了。怎么回事?”
“前年村里搞承包养殖,县里来了一个人,花钱把向阳的漫坡地买下来建养猪场,坟被平了。”
“平坟你们不知道吗?”
“知道。”
“那为什么不另迁个地方呢?”赵小岳连珠炮似地发问,原先的客气不见了,仿佛在讯问一个严重违犯军纪的战士。
“这个,这个……”夫妇俩面面相觑,一时不知怎么回答。靳大伯又续上一支烟,过了半天才随着烟雾冒出一句没头没脑的话:“都过去几十年了,留着也没用。”
赵小岳感到天大的失望,大老远跑来,面对这种情况回去怎么复命?面对已经变成养猪场的九泉之地又如何告慰英灵呢?同时又感到十分不理解,同胞兄弟的坟面临平毁,当兄嫂的为什么就不动手迁移一下呢?礼义之邦的人怎么能做出如此无情无义的事呢?死者为大呀。
三个人都不吱声,只有劣质纸烟的烟雾聚集又散开。
“这样吧,”赵小岳站起身,打破沉默:“不在就不在了,你带我到现场去看看总可以吧?”或许被赵小岳的诚意所打动,靳大伯将烟蒂狠狠地扔在地上,站起身,说:“好吧,看看吧,大老远的跑来。”
出了村上山,又下坡。赵小岳快步走在前面,昨晚走了一趟,刚才又看了图,目标方位已在心中。向阳的山坡上果然有一个不大的养猪场,五、六排猪舍,墙用片石砌成,草顶,还拉着一圈半人高的土围墙。
进了大门,靳大伯把他带到最后一排猪舍前,指着东墙根,说:“就在这里,埋得很深,没错的。”墙根边堆着一堆猪粪和污物,还有几块散乱的石头。一种悲惊从赵小岳心底涌起。靳大伯蹲下身,从口袋里掏出几张钞纸,挑了一块干净的地方放下,又掏出火柴点上,嘴里小声地念念有词。赵小岳自动肃立,低头默哀。钞纸迅速燃烧,随着火焰疾速跳动闪亮,片刻由黄变灰,又由灰变白,最后残灰破裂,被一阵轻风刮起,盘旋而上。
离开养猪场,赵小岳的腿像爬过千山万水,沉重无比。刚才的一幕,使他感叹时过境迁,物是人非。当年父亲为战友精心选择、亲手筑起的坟墓已了无踪影,连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遗骨长埋地下,与猪圈作伴,这样回去怎么向父亲交代呀。实话实说?一定会让父亲伤心不已,他的精神和肉体都经不起任何打击了。再说从已知的信息看,自己对为什么不迁坟也说不清楚。面对山脚下清清的河水,一个决定突然生发,他对靳大伯说:“村里哪里还有坟墓?你带我去,我要照张相。”靳大伯先是一愣,但很快反应过来。
两人向东行,越过山背,又来到一个小山坡前,这里是一片坟地。各色的坟墓一个挨一个,有的坟头平塌,长满荒草,已看不出坟的形状;有的黄土簇新,显然是新坟。赵小岳转了一圈,找了一个封土完整不新不旧的坟头,说:“就照这个吧。”靳大伯走上前,凑近字迹模糊的半截石碑,看了一眼,连连摆手,说:“这个不行,这是钱富贵家的,他家解放前是地主。”赵小岳也坚定地回应:“地主家的不行,再找一个。”又转了几座坟头,靳大伯指着一座半旧的坟头说:“赵领导,就照这个吧,他是咱大队的民兵连长,五八年修水库时被石头崩死了,也算烈士吧。”“好的,就照这个。”赵小岳退到离坟头七八步开外,蹲下身,调好焦距,很不情愿地重重按下快门,将这个自己也搞不清主人姓名的坟,永久地记录下来。
赵小岳带着一连串疑问在南京火车站下车时,已是晚上八点多钟。他是今天中午离开河西村的。扫墓照相回到家里后,赵小岳便提出要回去。靳家夫妇热情挽留,叫多住两天。赵小岳说工作太忙,以后有机会一定再来,这次算认了个门。
中饭很丰盛,靳大娘特意杀了一只鸡,又从自留地里挑来一篮子各色蔬菜。煎鸡蛋、炒花生米,荤的素的也搞了八大碗;靳大伯叫大孙子到乡供销社打了五斤散装沂蒙老曲酒,六块多钱一斤,据靳大伯介绍,这种酒村长书记平时都很少喝。家里宴请贵客,村领导是必须到场的。于是靳大伯又请来村长、书记和民兵营长、会计四人作陪。大家对赵小岳及父亲几十年来对老区人民的关心表示衷心的感激。
席间,大家边吃边谈,从老区的光荣历史、著名战役谈到现在谁谁谁还在中央当大官;从光山秃岭、土地干旱贫瘠谈到改革开放十多年来的变化。当然,至今没有摘掉贫困帽子是他们议论最多的。赵小岳静静地听,偶尔插一、两句话,他们谈话的内容他都感兴趣,也将成为他回去后向父亲汇报的素材。可是他最关心的还是迁坟的事,两次插空挑起话头,但大家都好像没听见一般,东拉西扯地岔开了。
酒是用碗喝的,五斤酒很快被消灭掉,村长、书记等四人带着几分醉意回去了。赵小岳也喝了七八两,头有些晕,但回程的意念促使他强打精神。靳家夫妇为他准备了一蛇皮袋的土特产,有半袋花生米、半袋核桃。一家人又说了一大筐感谢的话。
靳大伯把他送到公路边等车。赵小岳看再不拉直心中的问号,就没有机会了。便借着几分酒意,一字一顿地问:“靳大伯,我想知道,为什么小兰父亲的坟你没有换个地方迁葬呢?”靳大伯似乎早就料到这件事,躲过初一,躲不过十五,便说:“这个事你知道就行了,回去后千万不要告诉你爸爸。你爸爸当年为了给俺兄弟办后事,一下子花了一百多块钱。其实平坟时人家几次找俺,催俺把坟迁走,可是花费太高,家里太穷,掏不起呀。”
“要花多少钱?”
“一百多块呢。”靳大伯羞涩地低下头,脸红红的。本来皮肤就黑,又喝了几两酒,脸色黑里透红,像冷冻过的猪肝。六十年代,赵群英为弟弟办后事花了一百多元;现在都九十年代了,自己为兄弟迁坟,一百多元都没舍得掏,怎能不叫他感到无地自容呢。
“那你怎么不通知我们呢?”赵小岳这句话说出口,又感到深深地后悔,二十多年过去了,父亲与靳家基本断了联系,叫人家怎么通知呢?
靳大伯似乎话没说完,他四下望望,公路上空无一人,连一只鸟都没有。尽管这样,他好像还是怕被人听见,凑近赵小岳的耳朵,低声说道:“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小兰的来历……”
“小兰的来历?小兰的来历还用怀疑吗?”赵小岳怕自己听错了,或是靳大伯酒后胡说,又追问了一句。
靳大伯刚要说话,随着一声清脆的喇叭声,一辆白色依维柯汽车由不远处的弯道拐出来。靳大伯收住话题:“不说了,不说了,车子来了,你上车吧。”车子准确地在两人面前停住,还是昨天那辆车,中年妇女开门。赵小岳提着旅行包和蛇皮袋上车,隔着车窗想与靳大伯说句道别的话,可车子迅疾地开走了。
在公共电话亭里,赵小岳给参谋长打了电话,告知自己已回南京,明天就上班。又给家里拨电话,想告诉妻子自己回来了。电话振铃很长时间没人接,他估计妻子一定还在妈妈家里,便又拨通妈妈家的电话,还是长时间无人接。赵小岳感到很纳闷,晚上八点多钟,怎么两个家里都没人呢?
上医院看看。一来把扫墓的的情况向爸爸汇报一下,二来妈妈和妻子有可能也在医院。他毫不犹豫地挂掉电话,走向公共汽车站。
医院走廊里的灯很暗,也很安静,只有几个身穿白大褂的护士来回忙碌。赵小岳轻轻推开父亲病房的门,父亲的病床空着,被子掀开一角,好像人刚刚离开。屋子里有三个人,一个病人躺在床上看杂志,另一个病人在与陪护的家属轻声交谈。赵小岳蹑手蹑脚走进去,他们竟没有察觉。他把旅行包和蛇皮袋放在床边,坐在床沿上等父亲。
刚坐下,门推开,进来一个穿病号服的的中年人。赵小岳以为是隔壁的病号来串门,便向他点头笑笑。谁知中年人径直过来,指指病床疑惑地望着他,问:“你找谁?”“我等我父亲。”这时躺着看杂志和谈话的病友听见动静一起扭过头,看杂志的那位说:“你是赵团长的儿子吧?”“是的,我爸爸住5床。”那位与家属谈话的病友抢先说:“你不知道呀,你爸爸今天上午病情恶化,早就转到重症监护室去了。”
赵小岳的脑袋只感到“嗡”的一下。前几天病情已经稳定,怎么自己刚出去两天就发生如此大的变化呢?他迅速稳定自己的情绪,弯腰提起蛇皮袋和旅行包,对中年病人说了声“对不起”,冲出门去。
果然,田一曼和斯军英都坐在重症监护室外走廊的长椅上,一兵已在妈妈的怀里睡着了。见到儿子,田一曼一下子站起身,顿时泪流满面。赵小岳望着紧闭的监护室房门,急切地问:“爸爸怎么样?怎么回事?”斯军英扶着婆婆坐下,轻声介绍道:“今天上午大概十点多钟,爸爸的心脏忽然停止跳动。医院立即进行了抢救,又打电话通知我们,初步诊断是心肌梗死。现在还好,基本过了危险期。”
“心脏毛病?过去没听说爸爸的心脏有毛病呀?”
“人上了岁数,多年的胃病折磨人,加上思想上考虑问题太多。”
“我能进去看看吗?”
“不用了,医院不允许。刚才我找了个医校同学带我进去看了一下,刚刚出来,爸爸已经睡了。”
田一曼伤感地说:“你回来就好了,我还真怕你见不到爸爸呢。”
赵小岳安慰道:“妈妈,不用担心,有我们在,一切都没事的。”然后安排道:“你们回去吧,忙了一天了,今天我在这里守着。”
田一曼说:“你们带一兵回去吧。小岳坐了一天车,明天还要上班,还是我守着吧。”
斯军英说:“还是你们回去吧,我是护士,有经验,关键时刻还能帮把手。小岳要上班,我明天上午给刘院长打个电话请两天假。”
赵小岳说:“还是你们回去吧,我是男人,身体吃得消。”
三人正争着,从监护室里出来一个医生,斯军英忙迎上去:“戴主任,我爸爸现在怎么样了?”戴主任摘下口罩,平静地说:“情况还好,比预想的好多了。”田一曼和赵小岳忙说谢谢了,辛苦了。戴主任说:“时间不早了,你们不用在这了,都回去吧。”说完打个招呼走了。赵小岳说:“这样吧,今天是关键的一夜,我们还是留一个人,自己也安心。现在听我安排,我在这里守一夜,明天一早军英来换班,中午妈妈来,就这样定了吧。”赵小岳语气坚定,不容半点商量。斯军英说:“行,就这样吧。今晚我陪妈妈睡在干休所,明天一早来。”
三天后,赵群英的病情基本稳定,从重症监护室又转到普通病房,一家人悬着的心总算放了下来。但后面的结果又让他们更加忧虑。经过全面化验,赵群英的胃溃疡已转成胃癌,好在发现得早,还有手术切除的可能。
转眼又到了周末。天擦黑时,赵小岳坐班车回到吴钩里。斯军英没回来。上次看护赵群英请了假,与别人调班,这次补上。
医院里的护士就是这样,一个萝卜一个坑,值班表像一张雷打不动的钢网,谁都动不得。尤其是夜班,都是女同志,谁没点事。年青的要回家看父母、谈恋爱,还有的要参加自学考试;像斯军英一般大的结了婚,有了孩子,家庭负担自然重起来。
斯军英早就想改行,或者调到团卫生队当个护士,不用值夜班,可以照顾家里。这个想法她向赵小岳提出过两次,想让他向师首长反映一下,调整调整。赵小岳说:“别人不也这样嘛。有妈妈帮咱们照看一兵,咱们的家庭负担应该比那些夫妇双方都是外地的干部要轻。”斯军英说:“我们也不能全指望妈妈呀。爸爸身体一直不好,你是一工作就忘了家。我不上点心,指望谁呀!”赵小岳说:“反正我觉得咱们还没有困难到那个程度,再说你叫我怎么向师首长张嘴呀。”“这有什么不好意思,反映实际情况嘛。”斯军英清楚丈夫的为人,说完叹了一口气:“算了,指望你去找领导,真比登天还难,还是我自己去找吧。”
斯军英去找刘成凤。刘成凤自从当上院长后,工作特别忙。或许由于职务的悬殊,领导与被领导的关系过于明显,这几年与斯军英的关系不像先前那么亲密了,院长和老护士的关系逐渐取代了无话不说的姐妹情谊。听她说了想法,刘成凤沉吟了片刻,说:“军英,实话告诉你,你的这个要求,我们医院85%的女同志都向我提出过。难呀,摆不平。”她见斯军英一脸失望,又笑着补充道:“你也别着急,抽空医院领导开会,我一定提出来,研究研究再说吧。”
赵小岳刚进家门,电话铃响了。一接,是刘成虎打来的,他叫赵小岳在家等着,一会儿来接他去吃饭。“这次是吉大姐请客,她说你一定要到,否则就不请了。”赵小岳无可奈何地嗯嗯两声,答应了。
不一会,刘成虎和马社教来了,他们问嫂子怎么不在,赵小岳说值夜班。刘成虎让他把军装脱了,换一件便衣:“周末嘛,在外面吃饭也方便。”赵小岳清楚,自己根本没有便衣可换。结婚后,斯军英曾帮他订做了一套西装,灰色的,可四五年过去了,自己人已发福,比过去胖了二十多斤,西服早已穿不下了。斯军英几次叫他一起去夫子庙商场或中央商店买一套便服,可他要么推说工作忙,要么推说进了商场就头晕,一直没买成。其实赵小岳是喜欢穿军装,仿佛天生的,穿上便服反而别扭,好像这个人不是自己,举手投足都显得不自在。但这个情况说给刘成虎、马社教他们听,他们一定不相信、不理解,也许还会暗自嘲笑自己太老土、太正统。他佯装在衣柜里翻了一气,然后说:“你们看看,这家里确实离不开女人。她没回来,便服放在哪里都找不到。”
刘成虎看看表,说:“那就算了,咱们快走吧,吉大姐已经在饭店里等了。”
马社教说:“找不到就算了,赵大哥还是穿军装最英俊最显气质。”
三个人出了大门,刘成虎说:“打个的过去吧。”赵小岳问在哪吃饭,刘成虎说在秦淮人家,赵小岳笑笑说:“刘成虎,你是不是钱赚多了,烧得慌,秦淮人家离这里几百米路,还打的?”三个便步行向前走。
路上,刘成虎介绍说,上个礼拜天,也就是赵小岳去山东的那天,他和马社教在秦淮人家请吉亚月姐弟吃了饭,但预期的目标没达到。他们一提拆迁的事,吉亚月就说你,说你在中学的故事,说你在农村插队的故事,好像吃饭的主题就是对你缺席回忆。看得出,她早就对你很崇拜、很敬仰,其中也有那么一点意思。
“什么意思?”赵小岳警觉地问。
“唉,赵大哥,你们都是过来之人了,这还用问吗?当然是指男女之间的感情嘛。”
“胡说八道,我与她有什么男女之间的感情。如果你们都这样认为,那我就回家了,喝稀饭、吃馒头。”
刘成虎觉得自己说话过了头,忙赔不是:“哎呀,老大哥,我说着玩玩的,别当真哟。”见赵小岳原谅了自己,又开始信口雌黄:“其实呀,现在改革开放了,男女之间有那么一点故事反而让生活丰富多彩。你没听人说嘛,男人有一个女人是废物,有两个女人是人物,有三个女人是动物。现在社会上还流传一句话,叫结婚是错误,离婚是觉悟,复婚是执迷不悟。”
“噢,所以你现在三十岁了还不结婚,原来是怕犯错误呀。”
马社教接茬说:“他哪是怕犯错误,他是怕错误犯得太小了。”
说话间,秦淮人家到了。这是一家三星级的酒楼,座落在夫子庙泮池的南岸,临水而建,仿明清建筑,青砖黛瓦马头墙,回廊挂落花格窗,古韵味十足。
吉亚月站在饭店门口迎候赵小岳。一晃又几年不见了,如果走在大街上,赵小岳真认不出她。一身白色连衣裙,宽宽的黑带束腰,使腰身仿佛变细了;头发留长了,披散在肩上;脸上化妆下了功夫,眉毛又细又长,眼线明显;嘴上抹了浓浓的口红,乍一看像一个二十多岁的少妇。见她这番扮相,他的脑海里立即闪现出她过去的肖像:枯黄凌乱的头发,窄窄的额头,整天拖出两条长龙的鼻孔,还有散发着异味的补丁摞补丁的衣服。他忽然觉得先前的吉亚月尽管贫穷、简陋,但也能让人产生同情和怜悯,而眼前这身打扮反而叫人感到几分恶心。时代变了,沧海桑田呀。
吉亚月的左边站着胖丫头,右边是瘦丫头。胖丫头的右胳膊扶着吉亚月的左臂,像搀扶年迈的亲娘;瘦丫头身上挎了一个包,两只手又捧着一个精细的小皮包。看见赵小岳过来,吉亚月甩开胖丫头的搀扶,夸张地伸长两臂与他握手,嘴里说:“哎呀,赵大科长,真是难请呀。”赵小岳矜持地伸出手,回应道:“总经理请客,不敢不来呀。”吉亚月被恭维得异常兴奋:“什么总经理呀,挣几个马克,混口饭吃。都是老同学嘛,不要这样称呼。”胖、瘦丫头毕恭毕敬地朝赵小岳弯腰点头,几乎异口同声地说道:“赵大哥好。”
吉亚月带路引导一行人上楼,进了一个大包间。包间的花格窗正好对着夫子庙泮池,水面上浆声灯影,欢歌笑语;远处的庙前广场流光溢彩,游人如织。
人不多,就6人,桌子很大,坐得很松散。吉亚月让赵小岳坐主座,说他是贵客,赵小岳说:“随便坐吧,不要太拘礼。”几经谦让,吉亚月坐在迎门的主座上,赵小岳坐在右手,刘成虎刚要坐左边椅子,吉亚月说:“这个位子先空着,一会儿你哥哥要来。”“他不是说不来吗?”原本想与她凑近一点的刘成虎嘴里嘟囔着。“刚才他给我打电话了。他晚上有活动,但听说赵科长来,过一会儿赶过来。”“他这是赶场子呀。”刘成虎退一个位子坐下。赵小岳的右边是马社教,胖瘦二丫头坐在主座的对面。
吉亚月向瘦丫头做一个取包的示意,瘦丫头连忙站起身,隔着桌子双手把小提包递上。因为桌面太大,包只递到桌子中心的位置,刘成虎迅速起立,当个二传手,接过包,恭恭敬敬地递给吉亚月。
吉亚月从包里拿出一只精致的铜质名片盒,抽出一张,双手递给赵小岳:“这是我的名片,今后多联系,不要把老同学给忘了。”赵小岳伸出左手随意地接过名片,瞅了一眼:“噢哟,头衔不小呀。吴钩实业有限公司总经理,还有英文。”“什么总经理呀,还要老同学抬着一起混呀。”吉亚月得意一笑,又对其他人说:“你们几个名片都有,我就不发了。”说完将名片盒放进包里。这回,瘦丫头已离座走过来,把包接过,抱在怀里,回到自己座位上。
凉菜早已摆好,共八碟,都是秦淮人家的招牌菜。咸水鸭、开洋干丝、手撕风鸡、五香卤干、松子香肚、干切牛肉、霜酱红萝卜干、腌咸肉。吉亚月皱皱眉头对服务员说:“小姐,怎么又是这老三样,你们就没有什么新菜了吗?”
服务员怯生生地说:“老板,这是按您的标准配好的,也是我们秦淮人家的特色菜。”
“什么特色菜?天天吃都吃腻了。”吉亚月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对赵小岳说:“今天就凑合吃着吧。过两年,到我们家自己开的饭店去吃。”
见赵小岳有几分疑惑,刘成虎赶紧解释道:“吉总说的饭店,就是在咱们吴钩里建的吴钩大厦。吉总准备建一个集餐饮、桑拿、客房、办公、娱乐一条龙的大饭店。”
“吴钩大厦。”赵小岳默默咀嚼着这个名字。吴钩原指战国时吴国制造的兵器,后来诗人常常用来指武器。赵小岳上小学时就爱读李贺的诗句“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何等英武豪迈。大酒店起这个名字似乎有些不伦不类,如果是军事用房或国防教育基地之类的倒有几分贴切。他问吉亚月:“这个名字是谁起的?”
“我外公。”说到外公,吉亚月满脸兴奋,尽管酒还没有开喝,脸都涨红了:“我外公原来叫我盖个四十层的,可政府不批,主要是夫子庙一带是旅游风光带,建筑一律不准超过八层。没办法,我们只能按八层盖,但占地面积准备搞大一点,把吴钩里东、西两边的房子、地都征过来,按照四星级的标准建。”
“乖乖,建好了在城南绝对是头子。”刘成虎不失时机地恭维道。
吉亚月向服务小姐一招手:“倒酒。”服务员双手捧着五粮液酒瓶走过来,给每人斟了一杯。吉亚月对刘成虎说:“你哥哥我就不等了,”然后端起酒杯对赵小岳说:“今天你能赏光,真是给我天大的面子了,我先敬你和大家一杯。”刘成虎、马社教和两个丫头赶紧端杯,起立;赵小岳端起杯,没起身,象征性地与吉亚月碰了杯,又将酒杯在桌面上顿了两下,算是与大家过过电了,然后一饮而尽。
服务员又给每人斟满酒。吉亚月还想敬酒,赵小岳说:“慢,这次该轮到我了,”他端起酒杯,目光扫过每个人:“今天吉总盛情难却,我们很高兴。在此我借花献佛,代表大家先敬吉总一杯。拆迁后两位小老弟的事还请吉总多多关照。”
吉亚月红光满面,兴许是第一杯酒下肚有了反应,抑或是赵小岳赏光令她兴奋不已。她和赵小岳碰了杯,先仰脖喝下:“没问题,不就那个事嘛。我早就说过,只要你老同学出面,一切都好说。”赵小岳喝下酒,向刘成虎和马社教使了个眼色,两人好像接到了命令,一起站起身,左一杯,右一杯地向吉亚月敬起酒来。
席间,有三、四拨身穿红、绿长袍,古代歌女打扮的小姐走进包间,手上挥舞丝绸竹扇,伴着音乐,载歌载舞,给客人助兴。跳的什么舞,赵小岳看不懂;唱的歌倒能听清,是表现少女情怀的《四季歌》。刘成虎、马社教和两个丫头看得津津有味,不时拍手叫好。赵小岳不感兴趣,皱皱眉,又看了看表。吉亚月显然捕捉到他细微的感觉,她击了两下掌,挥手示意她们出去。待舞女们莫名其妙地出了门,吉亚月又端起酒杯要与赵小岳碰杯,赵小岳摆摆手说:“对不起,我有点累,今天就到这里吧。”吉亚月说:“还早呢,老同学难得聚一聚,再说刘成龙还没来。”为了礼节性地等一等刘成龙,赵小岳勉强喝了半杯酒。
吉亚月说到等刘成龙,刘成虎负罪似地连连说道:“怎么回事,到现在还不来?”胖丫头说:“你给你哥打个招呼,联系一下。叫吉总一直等,多不好意思。”瘦丫头也附和道:“对,对,打个招呼,问一下什么时候来呀。”刘成虎起身要出去打电话,被吉亚月拦住:“用我的电话打吧。在包里,自己拿吧。”刘成虎从包里诚惶诚恐地拿出砖头大小的大哥大,拉出近一尺长的天线,轻轻按动号码。
马社教插个空,先敬了吉亚月一杯,接着自己斟上一满杯,对赵小岳说:“赵大哥,谢谢你的关心,将来我们发了财,绝不会忘记你。”赵小岳说:“你酒量不行,少喝一点,咱们意思一下吧。”马社教说:“这怎么能意思,我一定要干完的,你随意吧。”说完一仰脖子喝干了。赵小岳端起杯轻轻呷了一口,但转念一想,今天酒桌上马社教一直很少说话,风头都被刘成虎他们几人抢去了。为了不让他显出冷落,也感于他一片真心,便把酒全喝干了。
不一会儿,刘成龙回电了。刘成虎抱着大哥大先是责怪了哥哥几句,接着告诉哥哥事已办妥,接下来嗯嗯几声,就把电话挂了。他一边把大哥大小心翼翼地放进包里,一边对吉亚月说:“吉总,实在抱歉,我哥哥在和领导吃饭,实在脱不开身。他叫我向吉总表示歉意,下次他做东,请您吃饭,赔罪。噢,还有赵大哥,一起请,一起请。”刘成龙说来又变卦,让赵小岳感到不悦,刘成虎谄媚的表白更让他感到几分悲哀。他径直站起身,大声说道:“不来就算了,咱们今天就到这里吧。”吉亚月刚想接着刘成虎的话尾说上几句,见赵小岳起身要告辞,忙以主人的身份宣布道:“行呀,今天就到这里。没吃好没喝好全是我的错,下次再吃。”
众人离席向门外走去。走到门口,吉亚月拉了一下赵小岳的胳膊,小声说道:“你等一下,我有话对你说。”赵小岳收住脚步,警惕地问:“什么事?”吉亚月从瘦丫头手里接过手提包,示意其他人先走。等四人都出了屋,吉亚月从手提袋里拿出一个包装精致、字典大小的盒子递给他:“我给你买了一部寻呼机,摩托罗拉的,送给你,以后有事联系方便。”赵小岳摆摆手,坚定地说:“我怎么能拿你的东西。”吉亚月一脸真诚地说:“没关系,老同学嘛,就当一个小见面礼吧。”赵小岳脑子转了两下,笑着说:“这玩艺我马上就有一个,钱已经缴了,过两天就取货。”吉亚月脸上露出大人关照小孩,富人呵护穷人的神情,说:“算了吧,你一个月才拿一百多块钱,哪能买得起这么高档的东西!”赵小岳的自尊心再一次受到伤害,如果说刚才一个善意的谎言是怕她下不了台,那么现在满脑子里只有厌烦。他收住笑容,冷冷地说:“你还是送给其他人吧,这么高档的东西我实在受用不起。”说完迈开大步,径直向门外走去。
回到家里,看了一会书,赵小岳感到肚子咕咕叫,想起刚才酒席上发生的事,他还郁闷寡欢。他到厨房点着煤气灶,烧了一锅稀饭,又将两个剩馒头放在饭锅的顶层热了热,烧好后把饭锅端到客厅里,一边看电视,一边就着稀饭吃馒头。馒头是斯军英做的,比食堂里买的好吃,电视里放着室内情景喜剧《编辑部的故事》,葛优和吕丽萍一唱一和,人世间的一切烦恼都在调侃逗乐中烟消云散。正当他津津有味地边吃边看时,有人敲门。
他起身开门,是刘成龙夫妇。刘成龙脸通红,显然喝了不少酒,讲话粗声大气:“哎哟,怎么刚吃完大菜回家又加餐呀?”赵小岳说:“什么大菜,酒没多喝,菜也没多吃,气倒吃了一肚子。”“怎么回事呀,谁敢给你气受?说出来听听,我去找那个丑丫头兴师问罪。”刘妻说:“我早就跟成龙说过,不要跟这些小市民来往,一身的铜臭味,搞不好就惹一身骚。”赵小岳原本还想把今晚对吉亚月的印象说一说,刘妻盛气凌人又没头没脑的一番话,让他把刚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赵小岳要给他们倒茶。刘妻说:“不用忙了,我们回家喝。”刘成龙对妻子说:“你先回去,我在小岳这坐一坐。”刘妻朝赵小岳抱歉地说:“他今晚喝多了,你别听他胡说八道。”其实,刘成龙平时有惧内的毛病,这无论在师里还是在吴钩里都是公开的秘密,今天可能是酒精的兴奋作用,令他气壮山河,忘乎所以。他瞪了妻子一眼:“谁喝多了,我一点都不多。你先回去,咱们男人在一起说说话。”刘妻脸上立即迸出几分愤怒,可当着赵小岳的面又不便发作,便答道:“好,好,好,我先回家,你们谈吧。”和赵小岳打过招呼,出门回家了。
赵小岳给他倒了杯茶,自己坐下继续吃饭。刘成龙呷了一口热茶,又掏出一盒软中华,抽出一根点上,然后把烟盒摞在茶几上,不无得意地说:“你知道我今天和谁在一起吃饭吗?你猜猜,你肯定猜不出来。”赵小岳知道刘成龙酒喝多了有两个特点:一是找人神侃胡吹,拍胸脯,牛皮哄哄,天老大,他老二,这个时候叫他办什么事他都敢答应,但大多第二天不算数;另一特点是如果找不到吹牛的对象,就打电话。上至父母、同学,下至参谋干事,拨通哪个打那个,东拉西扯,陈糠烂谷,扯起来没完。有一次酒后打了几个电话没人接,他竟把电话打到师部营门警卫室,语重心长地教卫兵怎样提高警惕,识别好人坏人,第二天在警卫连当笑话传开。师机关多年流传着一句话: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刘成龙酒后打电话。
赵小岳做好了陪他今晚神吹海聊到子夜的心理准备。可正如刘成龙自己所言,他确实没喝多,他见赵小岳对猜他与谁喝酒不感兴趣,便自揭谜底:“告诉你,我今晚和军干部处的田处长一起喝酒了。田处长来军区参加集训,斯军强告诉我的。我就在华东饭店摆了一桌。”“斯军强也参加了?”赵小岳漫不经心地问。“他当然要参加啰,他出面叫田处长,田处长哪敢不来呀。”刘成龙架起二郎腿,得意地说:“今天这酒喝得有收获,千把块钱没白花。”赵小岳吃完了,把茶几上的锅、碗、筷子简单收拾一下放在饭桌上:“我今晚也很有收获呀,你弟弟和马社教的门面房基本敲定。吉亚月还是蛮给我们老同学面子的。”“主要是你的面子。”刘成龙狡黠地眨眨眼,意味深长地说。他弯下腰,尽量凑近赵小岳,神秘地说:“告诉你一个绝密消息,师里的人事最近要有所变动。参谋长要改为副师长,一团团长有望接替参谋长,二团团长可能要调军机关,一下子空出两个正团的位置。”
“那邢副师长呢?他往哪去?”
刘成龙故意把邢跃进的去向放在最后说,这年头各种颁奖活动,往往先发鼓励奖、三等奖,一等奖总放在最后揭晓。因为邢跃进是刘成龙妹夫,又是这一循环链中职务最高者,当然放在最后。“师长退休,年龄到了,五十五岁。邢跃进当师长。”刘成龙一字一顿,尽量简洁明快。
“噢,这是好事呀,你妹夫当了师长,你将来不是可以背靠大树了嘛。”
“哎,兄弟此言差矣,咱俩是什么关系。下一步该轮到我俩上一个台阶了。”
赵小岳想了想,问道:“哎,刘成龙,有一个事实你要清楚,咱们俩调副团刚刚两年。服役条例有规定,不满三年原则上不考虑提升问题,你是不是有点太性急呀!”
“哎呀,我的大科长,我说你忙工作忙昏头了吧。是的,规定上是说原则上任职满三年才能动,可它是原则上呀。这年头只要写上‘原则上’这三个字,其实是开了一个大口子呀。这个口子专为你这样在现职岗位上优秀突出的人才准备的,也是为肯动脑筋,善于钻研的人准备的,就看你会钻不会钻。现在各级领导不是常说要把上面的政策用足用活嘛。”
“我只不过是干了份内的事,谈不上优秀,更谈不上突出。”
“哎呀,我又要批评你了,你一贯这样,过度的谦虚就是骄傲呀。咱们把师机关的科长还有几个团的副团长,包括参谋长划拉一遍,比一比。要说工作能力、事业心,还是在领导心目中的印象,群众中的威信,你肯定是名列前茅嘛,不用你用谁呢。”
赵小岳谦虚地摇摇头。在他看来,自己只不过在本职岗位上踏踏实实干点实事,至于排队评名次,他从来没有想过。如果刘成龙透露的消息准确可靠的话,他也觉得是一个可遇不可求的机遇。但转念一想,这种事好像不该自己考虑,该用谁是组织上的事,应该听从组织的安排。父亲始终是这样走过来的,自己从当兵到现在,也是循着这条路走过来的,而且一直走得很顺,很直。
刘成龙见他沉默不语,认为他一定又思前想后,举棋不定,着急地说:“哎呀,都什么时候了,你还犹豫什么,赶快做决断呀。”“决断,什么决断?”赵小岳还沉浸在自己对这个问题的思考之中,猛地被他打断,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
“哎呀,你这个同志,跟你不能急啦。我把我的想法说给你听,这次我俩联手去争一团、二团的位置。你到一团当团长,因为你爸爸在一团干过;我到二团当团长,我爸爸当参谋长之前,在二团干过,子承父业嘛。现在许多高干的孩子不都当了将军嘛。”
赵小岳打断他的话,直言不讳地说:“刘成龙,你是不是有点越俎代庖呀。谁当一团长,谁当二团长,这是组织上的事。就凭咱们俩,今晚在吴钩里就把它定了?是不是也太早了点。”
“什么组织不组织,你要靠组织发现你、提拔你,黄花菜都凉了。自己的命运要掌握在自己手中。”
“怎么掌握?不靠组织你靠谁呀?”赵小岳的牛脾气上来了,一种批驳谬误、澄清是非的雄辩欲支配着他。他认为在共产党的天下里,任何撇开组织的小动作,都是可耻的。自己平生看不惯,也不会随波逐流。
“怎么掌握?我教教你,”刘成龙千方百计试图说服他,这也是今晚来找他的根本目的:“我们可以这样干,找三个人,拉三条线。”刘成龙卖关子似地收住话头,不慌不忙从茶几上的烟盒里抽出一根香烟,掏出打火机,慢悠悠地点着:“哎,你家怎么没有烟灰缸呀,我都弹在地上了。”赵小岳早就注意到刚才那支烟的烟灰,被刘成龙弹得一地,烟蒂也丢在地上。好在他家从来不讲究,搞脏了扫一下不就完了嘛。他起身扫视了一下屋内,实在没有什么东西可做烟灰缸的代用品,便把饭桌上的空碗放到茶几上,说:“就弹在这里吧。”
刘成龙毫不客气地把烟灰弹进碗里,继续往下说:“一个是邢跃进,先打个提前量,让他有个思想准备。等他一旦转正了,师里便有人给我们说话,他是自己人,没问题;第二个人是斯军强,通过他与军区干部部门的领导拉上线,正团职必须经过他们点头批准。军强也是咱自家人,问题不大;第三个人就是田处长,集团军这一关很重要。目前军里除了咱们师,还有一个坦克旅,一个坦克团,想竞争的人一定不少,只要军里把这两个位置的补缺名额放在师里,那上下三条线顺理成章连成一条线了。你看我这个计划周密详尽、滴水不漏吧,比你做的那许多训练计划实用管用吧。”
“我做的计划难道不管用吗?国家养着几百万军队干什么?就是要打仗嘛。要打仗就要练兵,要练兵首先要有好的计划。我倒觉得在整个坦克师,只有我们科的计划最实用、最权威、最有实际意义。”
“算了吧,都什么年代啦,还天天打仗打仗的。你也不用脑子想一想,这仗一时半会能打起来吗?你一定是上次参加了那么一个小战斗尝到甜头,搞上瘾了。今天我不是说酒话,拿破仑说不想当元帅的士兵不是好士兵,要我说呀,当前这种形势,天天想打仗的军官不是好军官,充其量是个傻军官。”
“缪论,歪理邪说。”
“你不相信是不?那好,咱们走着瞧吧。”刘成龙眼见自己怎么说他都不松动,便失望地站起身,把香烟揣进裤兜:“好了,我也该回去休息了。”
赵小岳为了缓和一下氛围,一边送客,一边笑着说:“今晚听你一席话,真让我大开眼界呀,看来咱们俩在认识问题上真有差异。”刘成龙走到门口停住脚步:“哎,说真的,明天中午我请田处长、斯军强他们去江宁吃个饭、洗个澡,你去吗?”“谢谢你的好意,我明天上午要去医院看爸爸,就不奉陪了。”刘成龙无可奈何地摇摇头:“随你便吧。”
第二天,赵小岳起个大早,先把院子里的卫生搞干净,又在井台边打了一套军体拳,然后上楼,一边把锅放在煤气灶上煮稀饭、热馒头,一边洗漱。吃完早饭,他一看表才七点钟,便给师医院拨个电话,这时间正是斯军英换班的时间。他告诉妻子,自己上午去医院看父亲,主要是把去山东的情况向父亲做个汇报。回来一个礼拜了,天天忙,一直没空去医院,再说从周一到周六属正课时间,他也不敢去。他叫她上午在医院宿舍先补觉,中午到干休所家里吃饭。放下电话,他穿好军装,从抽屉里找出山东之行拍摄的胶卷。
来到夫子庙广场,一家照相馆早已开门。这里是南京的旅游胜地,外地游客多,来得也早,照相馆早早开门做生意。他把胶卷交给服务员,付了钱,服务员开给他一张二联单,叫他一个小时后来取。赵小岳出了照相馆,径直去了图书馆。下周他要给师里的高技术知识集训班上一堂世界坦克发展史。提纲已基本拉出,但对二战时苏军的T-34中型坦克和德军号称“闪击英雄”的III型坦克的几个重要技术参数还没有找到,他想去图书馆资料室翻一翻。
赵小岳在一大堆外国画册中,找到了二战时苏德两军驰骋千里、屡建战功、在坦克发展史上有着举足轻重地位的两种型号坦克的详尽资料。他掏出挎包里的笔记本,埋头抄录起来。
当他抄录完毕时,一看表,已经九点半了。他连忙把资料放回原处,收拾好笔记本,和工作人员道过谢,匆匆往照相馆走去。
穿过庙前广场时,他遇见了刘成龙。刘成龙穿着一身笔挺的黑色西装,头发精心修饰,还上了油,在太阳照耀下泛着亮光。
刘成龙先张嘴:“哎,你慌慌张张地去哪呀?”赵小岳停住脚步,指指广场一角的照相馆,把洗照片到医院的打算简单说一下。
刘成龙说:“医院什么时候都能去,你还是和我一起去江宁吧。田处长晚上就坐火车回军里了,机会难得呀。”
赵小岳平静地说:“还是你自个去吧,我今天实在抽不出空。”刘成龙对他的一再拒绝不高兴,揶谕地说:“不是我说你,整天忙忙碌碌的,没几件事忙在点子上,整个瞎忙。”
赵小岳回敬道:“瞎忙我愿意。”说完挥挥手,快步离开。
在照相馆,服务员收了二联单,交给赵小岳一个纸袋。他将纸袋里的照片倒在柜台上。山东之行拍了整整一卷胶卷,全部是在河西村拍的,但关键的是那一张。他把照片一张张看过,发现其它照片都洗出来了,色彩艳丽,清晰度也高,唯独缺少坟墓那一张。他问道:“怎么少一张?”
服务员把纸袋里折成几段的底片拿出来展开,举过头顶,仰脖对着亮处看了一阵,说:“你共照了三十六张,有一张没洗出来。”赵小岳接过底片,冲着门口仔细看,根据照片的前后顺序,果然坟那张白白的一片。他倒吸一口冷气,真是见鬼了。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又仔细看了一遍,脑子里回忆着当时拍照的过程。绝对没错,看来这又是什么东西在冥冥之中起着意想不到的作用。
其实,在从山东回来的路上,他的脑子里就曾激烈地斗争过。要不要把这张假照片给父亲看?给他看是一个安慰,也是一个交代。但如果父亲对当年坟的基本形状以及墓碑的尺寸记忆犹新,当场把假冒识破,那又将会发生什么情况?自己说得清楚吗?今天可好,空白的底片将自己原先的矛盾心理统统化为乌有。面对意想不到的新情况,自己该如何解释呢?
赵群英气色不错,半倚在床头看报纸。赵小岳走进病房,轻轻地叫了一声“爸爸”,又关切地问道:“今天感觉怎么样?”
赵群英放下报纸,高兴地说:“你来啦,感觉不错。等一会儿你妈妈带着一兵要来。”赵小岳从床下拉出方凳,坐在床边。他看见床头柜上摆放着一个大花篮,各色鲜花错落有致,便问:“谁来看您啦?”赵群英望着花篮,语气中透出激动地说:“你们马师长、曲政委,还有邢跃进,他们代表师里来看看,刚刚走。”
“噢。”赵小岳也很感动。
“离开师里进干休所都十年了,他们还惦记着我,实在过意不去呀。”
“那是您在师里留下了好口碑,大家敬重您。现在师里还常有人说起您的故事。”
“什么好口碑?按党的要求做点事,那都是应该的。师里的领导平时那么忙,星期天还来医院,真是麻烦他们了。”
赵小岳把山东之行的情况汇报一遍。照片他没敢拿出来。关于坟墓一事,他尽量简洁,只说了“靳大伯带我去扫了墓”,想一带而过。可赵群英听得异常仔细,讲到扫墓,他打断赵小岳的话,深情地回忆到:“那块地不错吧,漫坡向阳,前面对着一条河,这是我当年特意选择的。咱们是共产党人,不相信风水那一套,但农村都信这个,小兰的爸爸也信。为了安慰他的在天之灵,也为了小兰今后有个好的前景,我就这样办了。哎,你不是带着照相机去了,怎么没拍几张照片呀?”
赵小岳最怕父亲提“照片”二字,仿佛那是他见不得人的事情。他的脸刷地一下红了,嚅嚅地说:“走得匆忙,照相机忘……忘带了。”
赵群英没有注意到他脸色的变化。在他看来,儿子去了,并代表自己扫了墓,就已经了却了自己的一桩心事。同时,派儿子去扫墓认门,也有一种传承的意思,将来自己死了,儿子可以继续代表自己去战友的坟前祭扫。他安慰似地说道:“没照就算了。这次你认了门,找到了地方,以后隔几年可以去看一看。千万记住,今后有可能,一定要带小兰回去看一次,那是她的家乡,她的亲生父亲。”说了一大堆话,赵群英有点喘。赵小岳忙说:“爸爸休息一会儿吧,我给你倒水。”
待赵群英感到体力恢复了一些,又问起他工作上的事。赵小岳怕父亲说话多了伤身,把近期工作尽量简明扼要地做了汇报。
赵群英很欣慰,说:“刚才你们师首长来,一再表扬你,好像还有让你挑更重担子的意思。我对他们说,你还年轻,不懂事,要扎扎实实干点事,把基础打牢。”
赵小岳想起昨晚刘成龙的话,看来言之有据,不是空穴来风。他深知,在自己进步问题上,父亲从来不会插手,依靠组织是他常教导自己的口头禅。
果然,父亲很快切入这个话题:“作为你一定要把领导的表扬当成动力,要经常查找自身的问题。我们只有老老实实工作的本份,不准向组织提任何要求,更不能向组织伸手要官。厚着脸皮要来的东西烫手,不光彩,这一点你要切记。”赵小岳频频点头,表示牢牢记住了。
赵群英喝了一口水,又说道:“现在社会上有一些不好的风气传到部队里,对这些东西要看仔细,要自觉抵制,不能随大流。如果大家都随大流,那我们军队的风气就会坏掉。”听着父亲的谆谆教导,赵小岳暗自庆幸自己没有和刘成龙掺和到一块去。他刚要开口向父亲表个态,随着一声清脆娇嫩的“爷爷”,一兵一溜小跑进屋,亲热地一头扑到爷爷的床头。田一曼提着网兜,喘着粗气快步跟在后面,嘴里还叮嘱着“慢点跑,慢点跑,别摔倒了。”
新的一周工作又开始了,赵小岳带领全科整天泡在军官训练中心,组织第四期高技术知识集训。他发现,下课时,来自机关、各团的干部们三三两两凑在一起,神秘地议论着什么。他走过去,想参与他们的讨论,可大家不由自主地拉开彼此的距离,并迅速改换话题,脸上的神情也随之改变,东拉葫芦西扯瓢。
赵小岳向他们征求对集训内容和授课质量的意见,大家都齐声说好。等他转身离开,大家的头像在引力的作用下又凑到一块,叽叽喳喳地议论起来。刚开始,他以为大家是在交流各自单位的情况。可走过几拨人堆,他敏锐地察觉到大家肯定是议论同一个话题,而且这个话题直接或间接地与自己有关。嘴长在别人的身上,他们爱说什么,那是人家的自由,他想。
很快,这种几个人聚在一起悄声议论的风气像传染病一样,传播到作训科的参谋身上。每天晚上,赵小岳都要召集全科在司令部会议室开个小会,收集汇总白天的训练情况,研究明天训练的具体安排。当他不在场时,参谋们叽叽喳喳热烈异常,而他一出现在会议室,说话声立即停止。
赵小岳说:“大家继续说吧,什么话题讨论得这么热闹?”刘参谋胆子大一些,回答道:“科长,我们随便谈谈,等你开会呢。”赵小岳打趣地说:“好呀,随便谈谈都不带我玩了。为什么我一来都不吱声了?”任参谋接茬说:“科长,我们是瞎议论,登不得大雅之堂。”他见大家不想说,也不追问。在他看来,科长对于下属,一是交代任务,督促帮助大家按时完成;二是政治上、生活上关心,关系正常就足够了。人们生而平等,应该给下属留有一定的活动空间,只要不违规出格就行了。
第四期集训星期天上午结束,星期六晚上赵小岳没有回吴钩里,独自在宿舍灯下修改师长在结业典礼上的讲话稿。斯军英回城看儿子,晚饭后又回到师部找赵小岳,说有事要谈。他放下笔,给妻子倒了一杯水。
“今天下午在干休所门口碰到秦阿姨,和我谈了老半天。”
“谈什么呀?”
斯军英喝了一口水,尽量放慢语速:“先谈了我工作调整的事。她说和女儿说过了,要她把我从病房再调回门诊,这样只上长白班,不用值夜班。”
“好呀,想不到秦阿姨这么关心你。”
“你先别急,听我往下说。说完这件事后,她说到你。”
“说我?说我什么?”
“提升的事。”
“提升?往哪提?是不是上次我给你说的当团长的事。”上个星期天,在医院,斯军英中午从吴钩里赶过来。等父亲吃完饭午休后,田一曼和赵小岳夫妇带着一兵回到干休所。赵小岳将昨晚刘成龙到家里谈的那番话告诉了妻子,当时斯军英很高兴,还说了刘成龙不少好话:“到底是邻居、同学,就是不一样,及时给你通报信息,就凭这一点也应该感谢人家。”赵小岳未置可否,上班后该干什么干什么,对谁都没提起过这件事。
“她的意思是叫我告诉你,赶快行动起来。到有关领导家去跑一跑,特别是曲政委,对你一向器重。还说都一个礼拜下来了,你怎么一点动静也没有?”
“我有没有动静碍她家什么事?”
“是呀,一开始我也纳闷,看她这么关心你的进步,心里热乎乎的。可后来我听出话外有音。”
“怎么讲?”
“她说刘成龙很想趁这个机会也上一上。可在师机关,你的为人和工作能力公认第一。你不动,他跑得再凶,大面上过不去,十有八九没戏。只有你动了,她儿子才可能一起上,正好空两个位置嘛。”
赵小岳想起刘成龙在吴钩里说起的周密计划,原来就是这个思路呀。看来真是滴水不漏,表面上看似帮助自己,实际上是推波助澜,搭车升官呀。赵小岳说:“唉,你听听他这个计划,真像现在商店里时兴的搭配销售,买一赠一呀。”
说到买一赠一,夫妇俩都会心地笑起来。也就是上个礼拜天,几个人从医院回到家里,田一曼去菜场买菜。干货柜台前人头攒动,走近一打听,人家在搞促销,买一赠一,用一份的钱买两份东西。田一曼喜出望外,也挤进去买了一盒价值七十六元的金针菇。交完钱拿货时,售货员外送一瓶臭豆腐乳,说这就是赠的那个一。
赵家对臭豆腐乳向来无好感,田一曼大呼上当。回家后讲给赵小岳和斯军英听,三个人都笑起来,连一兵也莫名就里地跟着笑。大家感慨这年头哪有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呀。因此,斯军英说到买一赠一,夫妇俩不约而同想到妈妈的窘态,还有那一小瓶黑乎乎的臭豆腐乳。
“现在真是改革开放了,什么东西都可以商品化,连职务晋升也沾上浓浓的商业味道。”赵小岳感慨地说。
“我的意思不管是买一赠一也好,搭车顺带也好,这个机会蛮好的,你有这个条件,为什么不去争取一下呢?”
“你的意思是让我去跑,伸手去要?”
“人家千方百计、绞尽脑汁地琢磨,你为什么不能呢?”
赵小岳见妻子严肃的神情,知道她也动了心。他的耳边又响起父亲语重心长的话语,沉默了几分钟,说:“别人能干的事不代表我们也能干,做人总得有个是非观念嘛。再说,我当科长才两年,离三年正常晋升还有一年时间,以后有机会。”
“这次机会多好呀,失去了怪可惜的。”
“这种机会不同于其他。用不用只能听组织的,投机钻营或伸手讨要的机会再多我也不稀罕。”
“那如果刘成龙这次上去了,你却失去了机会,你会怎么想?机关的人会怎么想?”
“公道自在人心,我相信组织上一碗水会端平的。我们不能小看领导的水平,如果大家都抱着狭隘阴暗的心理去看待领导、看待提升,那这个世界就无公平正义可言了。”
斯军英见丈夫口气坚定,不容置疑,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你这种人呀,现在越来越少了。再过几年,你这种古板正统的人简直就像出土文物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