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个星期天,赵小岳与斯军英到干休所,与田一曼和一兵会合后,一起去医院看赵群英。
在公交车上,田一曼又提起广西偏方的事。这个信息是老师长有一次看赵群英时提供的。当时,田一曼和斯军英也在病房。据说这个偏方治疗术后的胃癌,恢复体力有奇效。赵群英对老师长的关心表示感谢,说广西路途遥远,自己的身体不允许长途跋涉,就不用再折腾了。田一曼和斯军英很感兴趣,详细问了位于广西十万大山中的这位土郎中的地址和姓名。
老师长走后,斯军英说:“我去跑一趟吧,不管是真是假,有没有奇效,先把偏方要过来再说。”田一曼说:“广西这么远,你一个女同志不方便,要去还是叫小岳跑一趟吧。”斯军英说:“别指望他了,他一上任几个月不着家,总有忙不完的事,好像全师就他一个人在忙。”田一曼笑着说:“他就是这个脾气,和他老子一样。”斯军英说:“我去比较合适,我懂医,多少能鉴别一下。另外,好几年没休过假了,向医院提出休几天假,他们一定会批准的。”
见婆媳俩商议着偏方的事,与一兵说笑的赵群英严肃地说:“谁都不准去。我的身体情况自己心里清楚,现在能活一天就是一天的幸福,别再费那个脑筋了。”田一曼打断丈夫的话,说:“我们有这个心去试一试,总不会错吧!”赵群英坚定地说:“试都不用试。孩子们这么忙,为我的病跑这么远的路,你能放心吗?”因为赵群英的极力反对,找偏方的事也就搁置下来。
今天,田一曼又提起这件事,赵小岳和斯军英都理解母亲的心情,像父亲这种已经被病魔判了死刑的人,什么偏方、秘方都有必要试一试。万一有作用,起码可以延缓几年生命,这对母亲、对儿女们来说,是头等重要的大事啊。斯军英说:“还是我去吧,现在交通这么发达,坐飞机坐火车快得很,几天就可以打个来回。”赵小岳笑着说:“飞机不要坐,还是辛苦一点坐火车吧。现在飞机失事太多了,一会儿一架,机毁人亡,还是坐火车、汽车保险。”
在走进医院大门之前,三个人商量的结果是-——明天斯军英向医院请休正常假,批准后随即去广西。不管行不行,去了就回来。大家还统一口径,不把这件事告诉赵群英,等偏方拿回来了,再告诉他。
赵群英气色还不错,见儿子来也十分高兴,问了一团的情况,赵小岳便把上任半年来的情况向父亲简要汇报。赵群英听完后,叫他打开床头柜,从抽屉里拿出一叠厚厚的稿子,说:“这是我多年来讲传统课的稿子,我最近又把它整理了一下,你先拿去看看,帮我在文字上润润色。如果有不通顺的句子或用错的字词,你也帮着改一下。”
田一曼一边削苹果,一边说:“老头子准备出书呀!”斯军英在一旁鼓励说:“现在出书也不难,干休所的老同志写书、出书多得是。我爸爸上个月还写了一篇回忆录,在《铁军》杂志上发表呢!”赵群英说:“爸爸革命一辈子,赤条条来,赤条条走,不会给你们留下金银财宝,就让它作为遗产传下去吧!”赵小岳见父亲又提到死亡,忙岔开话题说:“好吧,爸爸你放心,我会用最快的时间看完,然后送到印刷厂。”
“你上次不是说过印一本书要很多钱吗?”赵群英望着儿子说:“这个钱由咱们出,你们不用管。”斯军英说:“爸爸也真是的,就让我们全权吧,你们二老不用再操心。”赵群英说:“这不行,一码归一码,我的书必须由我出钱印,怎么能叫你们再花钱呢?这样意义也变了。”
第二天中午,斯军英给赵小岳打电话说医院批了七天假,她准备下午就动身。赵小岳说:“下午我送你到火车站。”斯军英欣喜地说:“太好了,和你结婚快十年了,还第一次出远门,心里空荡荡的,不踏实。”
下午上班,赵小岳到聂翔办公室,准备与他打个招呼,然后去送妻子上车。聂翔见他进屋,说:“你来得正好,刚才接到组织科电话,让我去军区政治部参加一个基层政工干部‘三讲’座谈会,家里就交给你了。”师里规定不管什么情况,都必须有一位主官在位值班。赵小岳说:“你去吧,家里有我,放心吧。”
回到自己办公室,赵小岳赶紧给斯军英打电话,告诉她因为政委要去开会,不能送她了。斯军英似乎有些伤感,但还是十分理解,说:“指望你给家里人办点事,真是靠不住,说变就变了。”赵小岳笑着说:“是呀,文德桥的栏杆——靠不住呀。这样吧,祝你一路顺风。等你回来,我一定到火车站迎接你。”说完又叮嘱道:“手机打开了吗?要二十四小时开机,有什么事随时来电话。”
为了这趟远行,根据赵小岳的提议,昨天晚上,夫妇俩特意跑到中央门电信门市部,买了一部摩托罗拉手机。现在电讯事业突飞猛进,手机普及速度惊人,连打工妹胸前都挂一个小手机,信息社会嘛。夫妇俩前一波次的寻呼机浪潮没想赶,这一次手机潮也没赶上。不是买不起,主要是觉得没必要。又不做生意,而且双向收费,资费太贵。家里、单位都有电话,再买个手机似乎多余。斯军英叫他也买一部,以后两人通话方便。赵小岳说:“你想一想,我一个团长,正在大会上做报告,突然手机响了,这影响多坏呀。”最后还是决定只买一部。斯军英说:“这次出去我带着,等我回来后咱们俩人轮流用吧。”交过钱后,拿了一部手机,给了一个号码,斯军英看了看,对营业员说:“同志,这号码尾数是1414,能不能换个18。”营业员一看就知道这两个军人第一次涉猎高档通讯产品,整个土老冒一样。便阴沉着脸,指着墙壁上的一个告示牌说:“要换8可以,再加五百块钱。”夫妇俩这才发现,柜台后的墙壁上,确实贴着一个很大的公告,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挑一个8字号码要另加五百元,挑两个8字号另加一千元,依次类推。斯军英噘着嘴说:“乖乖,你们真会赚钱,一个8字号就卖五百块。”营业员不屑一顾地说:“这是选号费,嫌贵就别买。”斯军英还想和营业员理论两句,赵小岳劝解道:“算了,算了,咱们又不做生意,讲究这个干什么。1414也蛮好,用简谱的叫法,是多发多发,好记。就拿这个吧!”
妻子离开一晃三天了,不知为什么,赵小岳心里总空落落地不踏实。也许是第一次分开这么遥远,他不住安慰自己。三天里,妻子每天要打来两个电话。早上六点钟赵小岳刚起床后打一个,晚上十点多钟打一个,主要是报平安和行程。这三天,妻子都在火车上,按行程第四天要转乘汽车,向十万大山进发。第四天早上八点多钟,斯军英打来电话,告诉丈夫自己已经顺利上了开往扶隆县的长途车。
“还有多远的路程?”
“我刚才打听了,一百二十多公里,其中八十多公里是山路,估计五个小时吧!”斯军英笑着说。
上午,阳光灿烂。赵小岳和参谋长去七连检查全员全时训练情况。参谋长按花名册随意呼点,上至连长、指导员,下至炊事员、文书,科目搞得有板有眼。按理说,赵小岳的心情应该像这天气一样灿烂无比,可他总觉得心里阴沉沉的,好像有一块石头压在胸口。
回到办公室,他晚饭没顾上吃,拿起电话就拨妻子的手机号码,拨通了,没人接。他心里一拎,挂掉电话,又继续拨,响了很长时间的铃声终于有人接听了,可话筒里分明传来一个口音浑浊的男音,赵小岳的心往下一沉,怎么回事?妻子的手机怎么会在一个陌生男人的手上?莫非手机被盗?但按照一般的常识,偷手机的人是不会随意接听电话的,或者是……他不敢往下想,赶紧问道:“喂,你是谁啊?”对方叽里呱啦地说了一通,口气很急促。是南方方言,像讲外语,赵小岳一句也没听懂。估计对方也很着急,又把手机交给另外一个人。这人会几句普通话,口音清楚一些。只听他问了赵小岳的姓名,弄清了与手机主人的关系后,急促地说:“我是交警大队的,我们这里上午十点多钟发生了一起车祸,这个手机的主人为了抢救其他乘客受了重伤,已经送到医院去了。你们家里和单位马上来人,越快越好!”
犹如晴天炸响一个惊雷,赵小岳手握话筒惊呆了。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甚至还以为这是谁偷了妻子的手机,在搞一场恶作剧。他努力使自己镇定下来,又沉稳地问了对方的单位、姓名及出事的具体位置,对方认真作了回答。确定一切无误后,他用平静的语气说:“好的,请你们全力抢救伤员,我们马上就从南京飞过去。”
挂下电话时,他感觉到两行眼泪不知不觉地顺着脸颊流到腮帮上。他赶紧把泪擦掉,坐在椅子上让情绪稳定下来。不能乱,在这个时候,自己千万不能乱,下面还有大量的事情需要自己去处理。他的脑海里首先闪现出一组念头,现在必须立即打三个电话:第一个打给师长或政委,将实情报告他们。一来军英是师里的干部,出了意外,必须首先向组织汇报;二来自己要去广西,必须经过师首长批准。第二个打给斯军英的父母,告诉他们军英在广西发生了意外。第三个打给自己的妈妈,让她有个思想准备。但绝不能告诉爸爸和一兵,他们一老一少,承受不了这种打击。更何况对方说重伤,正在抢救,可能结果不是很坏。
三个电话几乎是一口气打完的。师首长高度重视,批准他立即坐飞机去广西,并说师医院也要派两个人去,被赵小岳婉拒。路途这么遥远,军英去广西毕竟是私事,就不必麻烦组织了,师首长同意了他的意见。斯军英父母的冷静超出他的意料,毕竟是从枪林弹雨中冲杀过来的老战士啊!他们问了情况后,决定叫斯军强陪他一块去,路上两个人有个照应。赵小岳感激地同意了。田一曼的反应除了悲痛和担心之外,是深深的自责。去广西的话头是她挑起来的,当时自己怎么没考虑到山高路险,会出意外呢?赵小岳安慰母亲说:“这个时候你一定要镇静,爸爸和一兵都需要你照顾,一切事情等我到了广西看到军英后再说。”
几乎是在打完第三个电话的同时,斯军强打来电话,告诉赵小岳,他已经通过军代处预定了今晚去南宁的机票,十点钟起飞,九点钟两人在飞机场候机大厅门口碰面。
放下电话,赵小岳下意识地看了看墙上的时钟,才七点过五分。
往常这个时段,只要没有集体活动,他都会一个人坐在党委会议室,静静地收看中央电视台的新闻联播,这是多年养成的习惯。看完新闻后,有时“焦点访谈”很精彩,就看上一档;如果没什么意思,他就回到办公室,打开台灯,读上几页书,边读边思考。灵感来了,就铺开稿纸,写上几页,有时一篇训练论文或思想性的小文章一挥而就。九点钟,他会准时穿好军装,军容严整,拿上手电筒,叫上值班参谋,一起到各营连查铺查哨。全团三个营部,十四个连队,九个哨位,六个车炮场库,还有团直属队的警卫排、通信排、工兵排、防化排,他每次都要走到看到。发现问题,还要向干部们及时指出,千叮咛、万嘱咐,要求立即改正或下次注意。这一圈下来,马不停蹄,一般需要两个半小时,回到团部已快十二点。他睡意全无,精神倍增,又在办公桌前坐下,拧亮台灯,把没看完的书看完或把没写完的文章继续写完,或者回顾一下白天的工作,考虑明天的工作重点。转眼就到了半夜,他才意犹未尽地洗漱上床。第二天早上六点,又准时醒来,扎上腰带去出操。他总是抱怨墙上的时钟走得太快,白天忙得顾不上喘气,晚上也紧巴巴的,还没有干成一件像样的事,就到午夜一二点。
可今天,他却抱怨时间过得太慢。现在距飞机起飞还有近三个小时,墙上的时钟滴答、滴答、滴答,不急不慢,不紊不乱地迈开匀速的步伐。赵小岳恨不得把时钟摘下来,快速拧紧发条,让时钟加速、跑步、狂奔,一下子跑到十点钟。
他给聂翔家里打了个电话,把妻子的情况和自己的打算告诉他。聂翔很吃惊,说:“我马上到办公室,咱们见面谈。”赵小岳说:“不用了,你忙你的吧,我八点钟往机场去,家里请你多操心了。”聂翔说:“不行,我马上过来。”说完把电话挂了。
大约过了十五分钟,聂翔气喘吁吁地从师部大院赶过来,刚进办公室,副团长、参谋长、政治处主任和后勤处长也前后脚进来。赵小岳知道一定是聂翔通知他们的,本来他不想惊动大家,因为毕竟是私事嘛。
大家心情沉重,坐满了办公室,想宽慰宽慰他,可又不知话从哪里说起。副团长反复不停地搓着手,嘴里叽哩咕噜地说道:“好人一生平安,好人一生平安。”
聂翔打断副团长的祷告,说:“根据我的经验判断,斯护士不会有大事的。你尽管去,家里的事不用操心,有我们几个顶着。”想了想又说:“你和斯军强一起去,人太少。我看团里再去一个参谋或干事。”参谋长和政治处主任都争着派人去,并各自推荐了本部门最灵光、最能办事的干部。
后勤处长见聂政委没点他们的将,急了,站起来说:“团长,干脆带我去吧。我搞后勤保障没问题,跟在你后面拎拎包总可以吧。”大家都望着赵小岳,听他做决断。
赵小岳被大家的一片真情深深打动,他有一种想流泪的欲望,但他知道此时需要的是坚强。他环视大家,心平气和地说:“谢谢同志们的关心和爱护,我和军英都会记一辈子的。现在团里工作忙,同志们把手头的工作干好,把应该我做的那份工作分担掉,就是对我最大的安慰和支持。我和斯军强一起去足够了。大家请放心,不管遇到什么情况,我都会挺住并且处理好。我们毕竟是军人嘛,流血甚至牺牲是我们思想上时刻准备面对的事。大家安心工作,不要分神。”
几个领导见赵小岳反过来安慰他们,更觉得心里不好受。真是一个处处为公的好团长呀,怎么这种灾难偏偏摊到他的头上,老天爷实在太不公平了。
大家陪着赵小岳一直坐到八点钟。车子来了,大家送他上车。赵小岳上车后把手伸出车窗,与大家逐一握手,嘴里不停地唠叨:谢谢,谢谢。当车子启动冲入黑暗的夜幕时,两行热泪忍不住夺眶而出,顺着脸颊向下流淌,他没有去擦,他要让眼泪借着夜色的掩护尽情地流淌。
在赵小岳和斯军强匆匆赶赴广西的第二天晚上,刘成龙在希尔顿大洒店举行了婚礼。新夫人叫盛铁英,是隔壁军区一位老副司令的女儿。盛铁英也是二婚,当姑娘时与父亲的一位志愿兵司机谈对象。虽然家中竭力反对,但矢志不移。父亲无奈只好将司机复员安排到南京一家大宾馆工作,两人也结了婚。司机头脑灵活,在全民经商的热潮中辞职下海。利用老首长的关系,在商海上左拼右杀,几年功夫完成了原始积累,当了一个不大不小的老板。夫妇感情起初不错,尤其是副司令的千金不嫌农村小伙子,铁心下嫁,使司机着实感动了好多年。可随着身份和地位的变化,他的思想也悄悄地起着变化。过去看盛铁英仿佛抬头欣赏长在高高枝头上的鲜花,美丽,但老是仰视,久而久之也有几分疲惫和厌倦。随着生意越做越大,公司的雇员也越来越多,年轻的姑娘们整天围着他转。大家都取仰视态度来对待他,其中不乏投怀送抱者,这让他有一种在花丛中随意俯瞰,任意沾惹,乐此不彼的良好感觉。随即战争开始了,最终结果只有分手。司机还算仁义,分手时在江宁给盛铁英买了一幢三层楼的别墅,又给了一百万元。
盛铁英在市里一家著名医院当骨科医生,与在同一个医院门诊部工作的邱卫红是闺中密友。邱卫红早些年与邹指导员办了离婚,转业到这家医院。刘成凤当上院长后,经常找邱卫红,让她把本院收治不了的病号倒腾给师医院,开源创收。因为邱卫红的关系,刘成凤认识了盛铁英。一次为了酬谢邱卫红多年来对师医院的关照,刘成凤在夫子庙状元楼请她吃饭,盛铁英也在座。席间刚好谈到盛想再找一个,最好是在部队事业有成的干部。刘成凤想到哥哥与嫂子的争斗正处于白热化,迟早要分手,便毛遂自荐,将刘成龙隆重推出。盛听了介绍,感觉不错。与曾在军中当志愿兵的丈夫离了,直接找一个当团长的,有一种翻身解放、吐一口恶气的爽快感。军人的作风是雷厉风行,说干就干,刘成凤当即在酒桌上打电话给哥哥,叫他以最快的速度赶到状元楼见面。
见面后,刘成龙也很满意。他的再婚目标是找一个既有钱又有社会势力的老婆,这两条盛铁英都达到了。当听盛铁英介绍她哥哥在北京做生意,是个手眼通天的人物;她的父亲虽已离休,但当年的老部下遍布军中各个领导岗位时,更是兴奋不已。从接触中发现,盛铁英没有高干子女的骄娇二气,易于沟通,有一种平民化意识,这让他有一种摆脱母老虎,迎来小绵羊的感觉。两人谈得很投机,发展速度也很神速,短短二个月下来,便有一种彼此难舍难分的感觉。在两家家长认可之后,刘成龙与妻子办了离婚手续,又飞快地与盛铁英领了结婚证。新房就放在江宁的别墅,这儿离坦克师不远,只有十五分钟车程。
婚礼上宾客满座,气魄宏大。刘俊皆把邢长征夫妇请来,还请老师长当主婚人,刘家要把儿子的婚礼办成一次扬眉吐气的盛会。原住吴钩里的两家老邻居,秦琴都亲自登门送请帖。
秦琴先到赵家。田一曼正在为儿媳突遭意外、生死不明而痛苦。秦琴主动关心、安慰。她的消息来得很快,是女儿打电话告诉她的。对田一曼要照顾医院的赵群英和家中的一兵,不能出席婚礼,秦琴表示深深地理解。田一曼从衣橱里拿了二百块钱,又找了一张红纸包上,塞给秦琴当贺礼。她半推半就地收下了。
应秦琴的要求,田一曼又陪着她上楼到马家。马家反应冷淡。马穷达在书房练字根本没露面,刘英将田一曼和秦琴迎进客厅,三个人面对面站着。刘英接过请帖扫了一眼,认为刘家婚事与自己家八杆子打不着,只礼貌性地祝贺了两句,然后推说有事谢绝出席,气得秦琴离开马家后狠狠地在楼梯上“呸”了一口。
对斯军强,刘成龙提前两周就打了招呼,斯军强也表示一定参加,不料想前一天发生这么大的事,只有缺席了。在广西,斯军强估计婚礼已经开始,给刘成龙发了一条祝贺的短信。
赵小岳不知道刘成龙结婚的事,他正经历着一场与亲人的生离死别。下了飞机,他们包了一辆出租车直奔出事的扶隆县。在交警大队,找到打电话的那位交警。交警告诉他们,五个小时前,因抢救无效,斯军英已经牺牲了。赵小岳两眼圆睁,痛苦万分。他不敢相信,几天前还朝气逢勃,怀着一颗孝心千里寻方的妻子,现在竟然永别人世了。他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让交警带他俩去医院。斯军强一路抓着赵小岳的胳膊,生怕他承受不了打击而趴下。赵小岳巧妙地摆脱他的搀扶,说:“兄弟,不要紧,能挺住”。
路上,交警把出事的经过和斯军英最后的举动简要做了介绍。
那天,长途汽车在盘山公路上行驶时,因为避让一辆迎面而来的大卡车,一头撞到路边的山体上。汽车头部立即着火,浓烟烈火瞬时弥漫整个车厢。斯军英坐在最后一排,她用旅行包砸碎后挡风玻璃,顶托着后排的两个妇女和一个老人从后窗爬了出去。她自己也跳出后窗,并没有忘记把装着手机的旅行包也丢出窗外。车厢里火势越来越大,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呼救声,随着浓烟一起飞出车外,在寂静的山谷中产生惨人的回荡。出于军人的本能,已脱离险境的斯军英要再次进到车厢里救人。她把自己的旅行包交给那位老大爷,义无反顾地又从后窗爬进去……
“英雄呀、英雄,了不起!”交警说到这里不禁翘起大拇指。当他从斯军强口中得知女英雄是一名军人,并确认单身出行,车里没有同行者时,不禁说了一句:“怪不得呢,这样说就一点不奇怪了。”交警还告诉他俩,事发后,被救的百姓都含着热泪交口称赞;省报、市报的记者也赶来采访,要把这位舍己救人的女乘客的事迹大力宣扬。
听了介绍,赵小岳悲伤的心中有了一丝安慰。妻子是好样的,当人民生命财产遇到灾难之时,挺身而出,不愧是军中的好女儿,是一名模范的军人。他对交警说:“麻烦你在我们走的时候,把报纸的宣传文章给我们找来,我们要带回去,对家里也算有一个交代。”
交警说:“会的、会的,我一定找来。另外我还要向大队汇报,让记者们也来采访你们两位。”
赵小岳说“不用了,你们把她的事迹宣扬宣扬就行了,我们微不足道呀”。
在广西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县城里,赵小岳和斯军强处理了斯军英的后事。在县城南郊一个简陋破旧的殡仪馆内,举行了一个简朴而隆重的告别仪式。说简朴,亲人只有他们两个,胸戴白花,臂带黑纱。赵小岳向师首长做了汇报,按照师首长的意思,以师党委、师首长和师机关以及师医院的名义送了花圈;斯军强以父母和自己的名义送了花圈;赵小岳送了两个花圈,一个是以爸爸、妈妈和小兰的名义,一个是以自己和儿子的名义。说隆重,那天县城的头头脑脑、县交通局和汽车运输公司的领导和记者都来了。更感人的是,被斯军英先从车中救出的三个人,和后从车窗里推出来的两个少年,以及他们家人都来了。另外,县城里的百姓看了报纸和电视报道、听了广播,一下子来了几百号人,简陋的殡仪馆里里外外人头攒动。
斯军英的遗体躺在一张竹木床上,被工作人员抬到告别室。因为严重烧伤而早已不成形,头、脸用白纱布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身上穿着赵小岳从县人武部军人服务部购买的一套崭新的军装,头上戴着一顶大檐帽。因为戴不住,帽子几乎盖在了脸上,昏暗的告别室内只有帽子上的红星熠熠闪光。按照事前两人的分工,赵小岳站在灵前,接待前来吊唁的人们,斯军强则拿着相机,记录下一幕幕感人的画面。他们回去要向领导和家人有个交待,也为故去的人和活着的人留下永久的纪念。
三天后,赵小岳和斯军强带着斯军英的骨灰盒和几张载有宣扬斯军英临危闯火海、舍身救百姓事迹的报纸,还有那部见证着生离死别的手机,回到南京。
在师里举办了一系列悼念活动之后,赵小岳把骨灰盒放在自己宿舍的桌子上。他找来一张她的照片,放大,放在骨灰盒前面。还有那本剪报本。本子他是在医院办公室整理妻子遗物时发现的。看着妻子精心剪贴的一篇篇已经泛黄的报道,他的心一阵悸动。他把妻子的事迹小心翼翼地贴在了扉页上。望着妻子熟悉的笑容,赵小岳念叨说:“军英,不用怕,你回到家里了,可以永远和我在一起了。”
接下来的问题,是如何把这个噩耗告诉父亲?告诉儿子?母亲已经知道详细情况,赵小岳专门挑在夜里十点钟以后打电话回家,这个时候一兵应该睡了。母亲低声抽泣,哭着对儿子说:“这几天一兵哭着吵着要妈妈,我只好跟他说,妈妈去很远很远的地方出差去了。今天上午在医院,一兵告诉爷爷,说好几天没见到妈妈了。你爸爸看我情绪不对劲,好像有感觉。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我们怎么向这一老一少交代呀?”赵小岳当时说:“等我回南京后再说吧。只有先瞒着,以后一步一步再慢慢解释吧。”现在人回来了,如何把这个消息向父亲、儿子透露,倒成了赵小岳母子俩一件伤脑筋的事。他不敢想像,父亲知道儿媳背着他去这么远的地方寻找偏方而遇难,会是什么反应;也不敢想像,一兵知道妈妈永远不能回来了,会是什么反应。人生无常呀,短短几天时间,一个幸福的家庭便充满悲伤,留下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痛。
斯军强很理解赵小岳的心情和两难处境。一路上,他目睹了赵小岳对妹妹的深厚感情,他在痛悼妹妹的同时,对赵小岳也产生了几分感动。妹妹是幸福的,有一个真心爱她的丈夫。从这层意义上说,既使人走了,也应该是欣慰的。广西之行,彻底改变了他对赵小岳的偏见。他发觉赵小岳最懂感情,又最能控制感情,他善于把对亲人的感情深深地埋藏在心里。他知道赵群英的为人,知道赵小岳对父亲的敬畏。
回家后,他把一路上的情况和赵小岳的处境跟爸爸妈妈说了,老两口除为女儿的英雄壮举自豪之外,也为女婿的处境感到焦心。三个人商量了一下午,最后斯母出了一个主意,她说:“小岳的顾虑主要是怕老赵会深深地自责,因为军英是为他千里寻偏方而死的。这样,咱们姿态高一点,我们全家主动去医院,向老赵通报情况。老赵看我们作为亲生父母都能面对现实,他的自责会减轻。
另外,我们再劝导劝导他,人都死了嘛,再悲伤也无法挽回。好在都是枪林弹雨中走过来的,老同志会想开的。”一番话得到大家认同。斯军强立即打电话给赵小岳,把父母的意思向他传达,并征求他的意见。赵小岳为斯家的大度而感动,到目前为止,只有用这个方法了。两人决定明天下午三点一起在医院碰面,田一曼带着一兵也去。迟告诉不如早告诉,咬紧牙关出也要闯过这一关。
一周后,马木兰给赵小岳打来电话。马木兰从来没有给他打过电话。赵小岳起初认为是提醒他准备还钱,因为当初他定下的借款时间是一年,一转眼快到期了。军英去广西的前两天,唐婉曾打来电话说,到期一定将款还上,现在公司资金周转开来了。可马木兰压根就没提钱的事,而是刚刚听马淑红说斯军英的事,专门来安慰赵小岳:“嫂子是个好人,尽管只见过一面,却给我留下了非常好的印象,朴素、美丽、大方。”马木兰语速很慢,好像在严谨不苟地斟字酌词。
从马木兰提到斯军英的名字起,赵小岳的眼眶刹那间便湿润了。尽管军英已经走了七、八天了,他也努力把伤痛深深地埋藏在心底。白天,他乐呵呵地与大家说笑,气宇轩昂地在大会上讲话;可一到晚上独处时,只要头脑中闪出妻子的面容,便有一种悲伤从心底深处泛起。今天马木兰又说起军英,他的心里禁不住酸酸的。
马木兰仿佛通过电话线感觉到他的心情变化,停顿了好半天,才说道:“人走了不能复生,我衷心地希望你节哀顺变。一定要保重身体,咱们还很年轻,前面的路还长着呢。”马木兰有意无意地用了“咱们”这个词,赵小岳很敏感地觉察到话外有意。他佯装不知,客气地回应道:“谢谢你的关心,我一定会注意身体的。”他想顺便把还款的事一起说了,省得别人不好开口,便说:“另外,再一次对你慷慨解囊表示感谢,还款的事……”
马木兰立即打断他的话,用责怪的口气轻轻地说:“什么还款不还款,我上次不是说了嘛,只要你需要,不还都行。”
“那怎么行?杀人偿命、借债还钱,天经地义呀。”赵小岳大大咧咧地说。马木兰责怪的语气加重,很认真地说:“小岳哥,你最好别提还钱的事,小心我不理你了。”最后一句话在自然之中撒了几分娇。赵小岳仍然用严肃地口吻说:“钱一定要还,我的为人你知道。谢谢你的关心,今天就说到这里吧。”
见赵小岳有结束的意思,马木兰赶紧说:“还有一件事,我想请你最近方便的时候,出来坐坐。主要是想让你调整一下心情,你看好吗?”对她的盛情相邀赵小岳有点犯难。去吧,自己从心里不愿意,因为在这种时候无缘无故跑去与她一起吃饭、聊天,总感到不是滋味;回绝吧,人家是一片好意,他想想说道:“哎呀,最近我手头事情比较多,等忙完这阵子再说吧。”马木兰也很认真地说:“行呀,等你忙完这阵子,我再和你联系。”
又过了两天,赵小岳正在办公室与聂翔商量事,李大剑打来电话。他一开口就责怪,一是责怪自己忙生意忙昏了头,不知道斯军英的事;二是责怪赵小岳,这么大的事为什么不通知他。李大剑问了灵堂设在何处,然后用命令的口吻说:“这样,今天晚上八点,我和唐婉,还有胡阿姨,一起去你宿舍,我要好好奠祭一下弟妹,你等着。”说完把电话挂了。
晚上八点缺五分,李大剑一行三人打了一辆出租车赶到一团,赵小岳在门口迎候。李大剑知道出租车不准进营区,便叫出租车在门外等着。唐婉手里捧着一束鲜花,胡阿姨提着一个塑料蓝子。三个人神情肃穆,与赵小岳无言握手后,跟着他来到宿舍。
望着斯军英的骨灰盒和大幅照片,唐婉和胡阿姨一下子哭出声来,李大剑也掏出手绢擦眼睛。唐婉把鲜花供奉在灵前,赵小岳这才看清是一束腊梅花,金黄色的花瓣,裹携着无尽的幽香,整个屋间顿时充盈了淡淡幽幽的香气。
胡阿姨掀开盖在塑料蓝子上的白布,一件一件往桌上放东西。一盘红烧鲫鱼、一盘青菜烧豆腐、一盘苹果、一盘香蕉,最后是一个小巧精制的白色瓷香炉。她把四碟东西摆成一个正方形,又从蓝子里拿出一盒香,打开盖子,小心翼翼地抽出三支:“有火吗?”她转身问赵小岳:“走的时候匆匆忙忙,忘带火柴了,真该死。”她自责地解释道,像犯了一个天大的错误。赵小岳连忙从抽屉里找出一只打火机递给她,胡阿姨打火点香,然后恭恭敬敬地插进香炉。香也是腊梅味,随着青烟枭枭上升,盘旋散开,幽香四溢。
一切收拾停当,三个人站成一排,在李大剑低沉的口令下,向骨灰盒、遗像三鞠躬。赵小岳站在一旁随他们鞠躬三次。
仪式完毕,赵小岳请他们坐下说话。李大剑和赵小岳并肩坐在床沿上,唐婉和胡阿姨坐在他们对面。斯军英的灵台在中央靠墙,一双有神的大眼睛微笑着注视家里来的客人。
李大剑用力拍了两下赵小岳的肩膀:“挺住,好兄弟,咱们都是军人。”赵小岳重重地点点头。唐婉说:“要向前看,前面的日子还长。”
李大剑指着骨灰盒说:“你打算放在这里多长时间?”
赵小岳抬起头,望着妻子的眼睛:“放一段时间吧……”
胡阿姨插话:“按这里的风俗,还是入土为安,或是寄放到殡仪馆去,放在家里总不好。”
赵小岳说:“突然离开她,心里总放不下……”
李大剑神情严肃地劝道:“还是尽早选个墓地葬了,总放在你这不是个事。我怕对你打击太大,太持久。”
赵小岳说:“谢谢你的好意。我想放几个月,然后存放到石子岗去,等我死了以后,一起下葬。”
唐婉和胡阿姨又泪眼婆娑。李大剑说:“什么死不死,你还年轻,前途无量,要向前看。等你移灵的时候,一定要通知我们,我们一块来。”
第二天,唐婉打来电话,说还款的事。赵小岳问了公司资金运转情况,唐婉欣喜地说:“李总真是个压不垮的男子汉,才短短一年,我们就走出了困境。现在公司账上有了一点积蓄,所以我想把借的款尽快还上。借人家的钱不还,睡觉都不踏实。”
赵小岳为公司的变化由衷的高兴,说:“这一年你们卧薪尝胆,不容易呀。刘成虎的事怎么样了?”
唐婉说:“前段日子把刘成虎找到了,他退还了骗款的五分之一,李总也认了,与他又喝酒又吃饭,怨仇化解了。”
赵小岳着急地说:“和他喝酒吃饭?可要提防他呀,这小子从小就爱骗人。”
“放心吧,我们不会再上二回当了。”
“你们是怎样把他找到的?”赵小岳好奇地问。
“在一次出口商品招商大会上,我和李总去了,他也去了。这小子现在生意做大了,国内不怎么做,专做出口贸易。西装革履的,还带了一个年轻漂亮的女秘书,听说还是一个大学生,人模狗样的。李总在会场上发现他,走过去一把抓住他,有意在大庭广众之下高声说:‘刘老板,你借我的钱一年了,还没还呢?’搞得刘成虎很丢脸面,他当即拉着李总到会场外承诺还钱,后来又谈了两次,总算吐出来一部分。”
“真像一部侦探片。”
“意外的事还在后面呢,你猜李总在会上见到了谁?”
“谁?”
“你猜。”
“猜不出。”
“见到了你的老邻居马木兰。”
“啊,见到她了,李总不知道是她借的钱吧?”
“不知道,我没告诉李总,她也没提。你不是告诉过我,以前在前线他们认识吗?”
“是的,她护理过李总。”
“两人一见如故,说话很投机,当下拍板联手做贸易,我们负责组织国内货源,她负责向日本输出,我们又多了一条挣钱的路。”
赵小岳从心里感到欣慰,多年堵在胸口的石头也仿佛一下子挪开。他说:“即然这样,下次还款你直接交给她得了。”
“不行,款是你出面借的,必须当着你的面还。你和她联系一下吧,看她什么时候方便,定下时间通知我,我立马赶过去。”
赵小岳想起前几天刚以工作忙为由把马木兰的邀请婉言回拒了,才过几天自己又要主动与她联系,真是世事难料呀。为了守信用,重承诺,他只好说:“好吧,就这样定了。”
“哎,听说这个马木兰以前和你有过一段?”
“是的,不过那是过去的事了,别提了。”
这段日子,外界与赵小岳的联系突然多了起来。这一天,吉亚月突然一个人坐着奥迪轿车来一团找他。自从上次在办公室,一声“来人,送客”的吼叫把吉家姐弟哄跑后,吉亚月就一直没有与他联系过。今天贸然上门不知又有何企图,赵小岳本能地警觉起来,但面子上还是客客气气,有礼有节。
坐定后,吉亚月一开口便说起斯军英的事,说自己早就听到消息了,因为当时正在东南亚几个国家转转,今天刚下飞机,就赶来慰问。赵小岳说:“多谢了,劳你在百忙之中还跑过来。”
“这有什么好谢的,老同学,老邻居嘛。”吉亚月大模大样地端详着赵小岳:“哎哟,好长时间不见,你瘦了,也黑了,好像苍老了不少。不过这样,显得更成熟了。”
吉亚月的话他越听越不对味,见她谈兴仍旺,只有用沉默不语来表达自己无意再延伸谈话的意思。吉亚月仿佛并没有注意到赵小岳坐立不安、心不在焉的神情,反而越说越来劲,畅谈她去新加坡、马来西亚、越南、柬埔寨的见闻。赵小岳实在忍不下去,站起身打断她的话:“吉老板,我下面还有一个会。你长途旅行,刚下飞机,早点回去休息吧。”
“不累,不累,和你在一起说话,什么劳累都跑得无影无踪。”
赵小岳暗想,你不累,可我累得够呛,不但耳朵累,连心都累。他又一次提示道:“我下面还有一个会……”
“噢,你要开会呀。”吉亚月仿佛恍然大悟:“那我先走了,过几天我请你吃饭,我还有一件重要的事要和你说。”重要的事?两人之间还有什么事称得上重要呢?赵小岳不明白她说的重要事是怎么回事。他不想问下去,如果一问,她起码又要讲上一大段话,便含糊其辞地敷衍道:“好吧,下次再谈吧。”
周五下午党委中心组学习一结束,等常委们都离开会议室,聂翔便叫赵小岳下班后回干休所看看,团里有他盯着。赵小岳也想回去看看一兵,这孩子自从知道母亲的事后,一下子变得沉默寡言,经常坐在沙发上痴痴地发愣。这下可把田一曼急坏了,她打电话告诉赵小岳,说这孩子不会受刺激太重,变傻吧?她让儿子回来住几天,与一兵说说话,不行带他到玄武湖或是珍珠泉公园去玩玩。赵小岳心里一阵痛楚,可嘴上还一个劲地安慰母亲:“不要紧的,过一段时间就好。这种事我们大人都受不了,更何况是小孩子呢?”
母亲还在电话里告诉赵小岳,前两天,马叔叔一家到家里来看望,马木兰也来了,带了一大盒日本的变形金刚玩具,还要给我钱,我死活没要;李大剑和唐婉两人也来过,说了许多宽心的话;刘成凤陪父母也来了一次,自己又单独来了两次,流着泪说自己当院长后给军英压的担子太重,没有照顾好她,还反复问家里有什么困难。田一曼叮嘱说:“你要给这些人都打个电话,表示一下感谢,到底是老邻居、老朋友呀。”
医院也有一段日子没去了,那天和斯家三人在医院向父亲汇报军英的事。父亲板着脸,上齿咬着下嘴唇,静静地听斯母和赵小岳把该说的话说完后,讲了三句话。第一句话是感谢斯家人胸怀宽阔,这让他心里更加不安;第二句话是赵小岳要永远做斯家的孝顺儿子,孝顺二位老人一辈子;第三句话是赵家一定要把一兵培养成人,向他妈妈那样勇敢、坚强、无私无畏。尽管只有短短三句话,在场的每个人都掉了动情的眼泪,同病房的病友和护士也热泪欲滴。斯父握着赵群英像柴木棒一样的手臂,连声说:“老赵,一家人,我们永远是好亲家。”斯母把哭着要妈妈的一兵揽在怀里,一声一个宝贝。赵小岳的心全碎了。
想到儿子想到父亲,赵小岳立即产生了恨不得坐上直升机飞到干休所的念头。他对聂翔说:“好吧,我回去住两天,看看父亲,陪陪儿子,家里你多费心了。”聂翔看看表,已是下午四点四十,就催促道:“你走吧,现在走,到家里也要六点钟,正好赶上陪你母亲和儿子吃个晚饭。”
赵小岳习惯性地看看墙上的钟说:“再等一会吧,离下班还有一个小时,下班号响了就走。”十几年的军旅生涯使赵小岳养成了严格遵守作息时间的习惯。在机关,上班他早来,下班他迟走;到了团队,工作起来早已不分上班下班,每天两眼一睁,忙到午夜。不到下班时间就回家,他感觉很不适应,像犯了天条似的,浑身不自在。聂翔说:“赵团长,走吧,情况特殊就不要拘泥上班下班了。”在他一再的劝说下,赵小岳离开办公楼。
他回到宿舍,李大剑他们送的腊梅花已经凋谢,花瓣枯萎,起了皱折,但清香不减。他舍不得将花丢掉,用茶杯舀了一杯清水,洒在花瓣上,他甚至希望花瓣在清水的滋润下能重放异彩。
李老将军逝世了,李大剑回到东郊干休所与贡爱军一起料理父亲的后事。李大剑的母亲也是红军出身,五五年转到地方工作,任湖南一个行署的副专员。“文革”时被当成走资派和叛徒,挂牌、戴高帽、批斗、游街。李母性格刚强,不愿受辱,一次批斗回家后,在军营里的一个池塘投水自尽,没有给丈夫和五个孩子留下一句话。老将军后来也一直未娶。孩子们都各奔东西,他身边只有李大剑相伴左右,没料想在生命的最后岁月中,儿子和儿媳离婚,儿子搬出家,儿媳和孙子,还有一个安徽的小保姆陪他渡过人生的最后时光。按照军队的规定,干部逝世,有遗孀的可以住原房,一直到遗孀故去。老将军孑然一人,李大剑和贡爱军便把房子交还给组织上。贡爱军带着儿子投靠她的姐姐去了。
向老将军遗体告别时,赵小岳也去了。原武汉军区及野战军的老战友、老部下来了百十号人。其他四个子女因为种种原因都没来,家里只有李大剑和贡爱军全权代表。两个人肩并肩站在遗体一侧,与前来吊唁的人一一握手。大家都不知道他俩离婚的事,望着高大英俊的李大剑,满脸悲哀但掩饰不住贤慧淑良的儿媳,还有健康可爱的孙子,老战友们在为老将军的逝世感到惋惜的同时,也为他下一代家庭和睦感到欣慰。
仪式结束后,赵小岳陪着李大剑、贡爱军和李红军,将老将军的骨灰盒送到骨灰堂寄存。李大剑又提起斯军英骨灰寄放的事,赵小岳只是喃喃地说:“再等一等吧,再等一等吧。”
办完寄存手续,李大剑与贡爱军和儿子在大厅门口告别,一再对她在父亲最后时光和丧事处理上,表现的大度和合作表示感谢。祝他们今后生活幸福,并嘱咐如要帮助的尽管来电话。
或许是刚刚送走老人,贡爱军还沉浸在痛失亲人的悲哀之中。她主动与李大剑握了手,嘱咐他保重身体。赵小岳站在一旁目睹他俩的表情和神态,一种悲凉涌上心头。夫妻俩既然选择了对方,就应该互相关心、互相包容,他坚信这对夫妻离婚是一场天大的误会。不过从今天双方的表现看,将来复婚,破镜重圆,不是没有可能的。正当这个念头在他头脑中一闪而过时,李大剑微笑着对贡爱军说的最后一句话,让他心里一凉:“还有一件事正式通知你,下个月我要和唐婉结婚了。到时候我给你送请柬,请你带着红军务必赏光出席。”贡爱军的面部表情瞬间发生巨大的变化,由刚才的悲哀、对亲情的眷念,一下子变为愤怒,继而又变为轻蔑。那神情仿佛在说,好呀,一对狗男女终于憋不住要结婚了。她冷笑了一下,二话没说,拉着儿子的手转身就走,留给李大剑一个倔强的背影。
李大剑自嘲地摊开手、耸耸肩。赵小岳说:“这个时候你不该和她说这个事。”
“这有什么关系?有话当面说清。我俩光明正大,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对李唐结婚,赵小岳也是第一次听说。与谁结婚,这是李大剑的自由和权利,自己不便说三道四、评头评足,更何况唐婉出身军人家庭,也当过兵,通情达理,坚强勇敢,性格上与李大剑有相同之处。两人今后在一起,也是很般配的一对。为了缓和尴尬的气氛,也为了对他们的婚事有个准备,赵小岳问:“你们准备什么时候办事?到时候我来给你当婚礼司仪。”
李大剑说:“好呀,欢迎,欢迎,可必须是免费的哟。”两人笑了起来。李大剑接着说:“日子订在十月十三日,这是个有意义的日子。”
赵小岳一头雾水,十月十三日,无论从农历节令上排,还是从政治性纪念日上讲,好像都挨不上边。李大剑仿佛明白他的疑惑,进一步解释道:“去年的十月十三日,我们的公司面临崩溃和解体,是唐婉鼓励我,支持我,挺了下来,所以我们俩选定这一天结婚,你看有意义吧!”原来如此,赵小岳恍然大悟,他也从这个日子的选定上,悟出些什么。“好,这个日子有意义,到时一定前来祝贺。”
几天后,唐婉又打电话找赵小岳,催促联系还款的事。赵小岳连忙解释说最近太忙,还没顾得上与马木兰联系。唐婉说:“这样吧,你现在就给她打电话,约在今天下午三点,具体地方你一会儿通知我。”赵小岳听出她语调中透出几分急切,便不解地问:“干嘛这么着急,过几天也不迟嘛。”
唐婉缓和了语气,欲言又止地说:“这……因为……嗨,前几天在石子岗,李总不是和你说了吗?”
“说什么?”赵小岳一时反应不及。
“干脆说吧,下个月我和李总要结婚。李总说了,在结婚之前,必须将公司里除了银行贷款之外的所有外债还清。”
“噢。”赵小岳一下子想起在骨灰堂前李大剑说的话。还清外债,清清爽爽,利利索索开始新的生活,这个创意不错。赵小岳笑着说:“想起来了,李总是说过。唐大姐,我在这里先向你提前祝贺一下,到时我一定前来道喜。我还和李总主动请缨,担当你们婚礼的司仪,不知你同意不同意?”
“同意、同意,你来主持太合适不过。”既然话已挑明,唐婉显得很轻松,话语中洋溢着幸福女人的满足和甜蜜。
既然李大剑有这个创意和目标,赵小岳不敢怠慢。他先给马木兰通了电话,约好地点和时间,又顺便把李总下月结婚的事告诉她。接着给唐婉打电话,因为马木兰下午有事,赵小岳也走不开,便把时间改为晚上八点,地点在马社教的北海道酒吧。
晚饭后,赵小岳和聂翔说了出去的事,聂翔笑着说:“去吧、去吧,你也该多跑跑了。”赵小岳明白他的话中有话,他是在关心自己。但是,从他内心而言,一个人一生中,真正的爱情只有一次,就像人的一颗心,始终必须是一个整体。如果人为地切成两瓣、三瓣……那么人已死去。自己那块称之为“爱情”的高地,将永久地由斯军英占领,别的女人恐怕无法再夺取攻占了。他善意一笑,说:“家里你多费心,我去去就回来。”
回到宿舍,他站在斯军英的遗像前,注视着那双含情脉脉的眼睛,心里很不是滋味。他把箱子打开,想找一件便服穿上。上一次的尴尬和教训,不能再度重演。箱子里的最上层,放着两个精美手提纸袋,这是马木兰一年前送给他和军英的衣服。当时拿回来后,两个人套在身上试了试,很合身。斯军英对自己的那件很喜欢,但一直没舍得穿;对赵小岳那件认为款式很好,她佯装几分嫉妒地说:“到底是老相好呀,选得衣服就像给你订做的。”赵小岳连忙解释道:“我也不知道她要送衣服,再说回绝也不礼貌。”斯军英笑着说:“你别多心了,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的意思是自愧不如呀。一直想给你买套便服,可说了这么多年了,一直没有兑现。”赵小岳安慰道:“没兑现,不是你的责任,是我自己不想穿。”斯军英将两个纸袋放进箱子,说:“下次有什么活动你就穿上吧,不穿更浪费。”
赵小岳将一个纸袋拿出来,从里面抖出那件藏青色男式西装穿上。可能因为最近劳累伤心,瘦了十多斤的缘故,衣服显得肥大了许多。只有穿它了,将就一下吧,他自言自语地说。
今天晚上路上车子很少,出奇地顺畅,才七点半,车就到了新街口。他看时间还有半个小时,便叫司机开车又围着转盘绕了三圈。一来消磨时间,二来好好看看这个号称中华第一商圈的夜景。离八点还差十分钟时,车子开到北海道门口停下,赵小岳下车,嘱咐司机把车开到对面的停车场里。
马社教早就在门口迎候。赵小岳刚下车,他就快步迎上来,握手,声音低缓地对斯军英的意外表示惋惜和悼念,一再解释本想去灵堂看看,无奈忙,脱不开身,实在罪不可当。赵小岳说:“不要客气,你们不是到干休所家里去过了嘛,我还要谢谢你们呢。”两人边说话边进门,往楼上走。
“今天我来是陪人家还款……”
“知道知道,姐姐上午就跟我说了。那位唐大姐早就来了,七点钟不到就来了,现在正和我姐姐说话呢。”
赵小岳心里又涌上一份感动,看李大剑和唐婉对还款的事积极认真,不像刘成虎之类,坑、蒙、拐、骗,有事求你整天形踪不离,恨不得用根绳子和你拴在一块;骗了钱,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人间蒸发。这人和人到底不一样呀,他心里正感叹着,已经到了办公室门口。马社教先推门进去,高声叫道:“小岳哥到。”赵小岳走进屋,看见马木兰和唐婉并肩坐在沙发上,亲热地说着话,听说他来了,都站起身,笑容可掬地向他打招呼。
寒喧几句后,赵小岳坐在她俩对面的沙发上。马社教给他递上一杯茶,出去忙生意了。
马木兰今天刻意做了打扮,头发披散开来,像一块黑色瀑布挂在肩后、胸前,大红色的职业套裙,胸口还绣着一朵梅花,身上腊梅味的香气使整个屋子幽香四溢。
见赵小岳穿着自己送的西装非常开心,她忍不住站起身,向前走了两步,上下打量起来。“怎么样,衣服还合身吧?”赵小岳说:“合身,合身,不错。”
马木兰又退回沙发坐下,向唐婉介绍说衣服是自己送给他的。唐婉笑着说:“你的眼力很刁钻呀。就像给他订做的一样,到底是老邻居、老同学呀。”说完两个人哈哈大笑。
赵小岳被他们笑得有几分难为情,等他们笑完了,不失时机地说道:“怎么样,人都到齐了,把事办掉吧。”唐婉说:“对,先办正事,然后再扯闲话。”说完从皮包里掏出一张支票,递给马木兰:“万分感谢你在我们最困难的时候伸出援助之手,今天我按照李总的指示如数奉还。”马木兰没有接支票,而是看着赵小岳,说:“哎呀,这谁跟谁呀。我不是跟小岳哥说过了吗,你们公司需要资金,继续用吧,急什么?”赵小岳说:“收下吧,李总和唐大姐都是讲信用的人,你的好意他们早就领情了。一码归一码,下次要用,再借嘛。”唐婉把支票塞到马木兰手里:“别客气了,大妹子,我们感谢都来不及呀。”马木兰将支票收下,又拉开自己的皮包,从里面拿出赵小岳打的欠条,站起身,走到他身边:“喏,这是你写的借条。尽干见外的事,现在还给你。”
赵小岳接过借条,三下五除二撕碎,放进茶几上的烟灰缸里:“好了,两清了,我的使命也告一段落了。”
唐婉看看手表说:“噢,时间不早了。我还有点事,先走了。你们慢慢谈吧。”赵小岳也站起身:“任务完成了,我也走了。”唐婉怪嗔地说:“不行,你不能走,老同学难得见见面,怎么说走就走呢。”马木兰笑着说:“你们两位都别走。平时大家都忙,难得聚在一块,等一会儿到隔壁包间喝点咖啡,说说话吧。”唐婉说:“好,这个主意好,我同意。”她转向赵小岳:“你一定要留下来喝点咖啡,与老同学好好聊聊。不过我还是得走,下个月要结婚,还有好大一摊子的事要我去做呢。”赵小岳说:“我也怪忙的,团里要组织工作组,我明天一大早还要下去。”见赵小岳执意要走,唐婉和马木兰都急了。唐婉说:“好吧,我留下来,陪你们坐一会儿。不过,赵团长不能走,一走就见外了。”在两个女人好说歹说挽留下,赵小岳暂时打消了走的念头。
来到隔壁的一间包间,日式榻榻米,三个人脱鞋,在一张小方桌周边坐下。赵小岳被请到迎门的上座,马木兰在他的左手,唐婉在他的右手,靠门的一侧空着,方便小姐上咖啡和点心。
赵小岳发现,这间包间布置很特别:靠墙角放着一个一尺高的木雕花架,上置一盆腊梅树盆景,老根苍遒,盘根错节,老枝上人工嫁接的几枝新条,上面稀稀疏疏地开着几朵梅花;左右两边墙壁上,分别悬挂着两幅水墨国画,一幅是仿唐代韩晃的《五牛图》,五头牛神态各异,或低头觅食,或仰天长啸,或回头顾盼,或低首沉思。另一幅是《梅花迎春图》,一枝红梅傲雪迎春,旁边还题着毛主席诗词《卜算子·咏梅》。
唐婉对马木兰说:“马总,你这间屋子可真是中日合璧呀。日式的陈设,中式的文化,有机结合呀。”
马木兰笑着说:“这是我特意叫人布置的,主要用来接待国内的好朋友。”她转头问赵小岳:“小岳哥,你看布置得怎么样?还有些中国传统意境吧。”赵小岳不置可否地点点头:“不错、不错”。
身穿和服的小姐进屋,跪在桌边,将咖啡和点心端上桌,上齐后低头弯腰问马木兰:“上齐了,请问还需要什么?”马木兰说:“不要了,下去吧,叫播音师给包间送点音乐。”小姐深深一低头,嘴里高声回答“哈依”,然后匍匐着倒退身子出屋。
不一会儿,一阵清新的音乐声在包间里响起。立体声,仿佛从墙的四壁轻轻流出。
芳香的咖啡飘满小屋,
对你的情感依然如故。
不知道何时再续前缘,
让我把思念向你倾诉。
我又走过这间咖啡屋,
忍不住停下了脚步。
屋里再也不是我和你,
美丽的住事已模糊。
唐婉品啜咖啡,笑着说:“品尝着甜美浓郁的咖啡,听着动情美妙的音乐,叫人不禁回想往事呀。”马木兰看着赵小岳,意味深长地说:“是呀,一晃十几年过去了,人生如梦呀。”忽然唐婉的手机响了,接听,是李大剑打来的,叫她办完事就回去,有事商量。唐婉挂机,抱歉地说:“真对不起,公司有点事叫我回去。不能陪你们共同品尝、回忆往事了。你们谈吧,机会难得,好好聊聊,我先告辞了。”赵小岳一看她要走,也想起身,被马木兰一把抓住:“你坐坐吧,不急,我去送送唐大姐。”赵小岳被马木兰一抓,也觉得这时两人都走,会扫主人的兴致,便硬着头皮坐下。唐婉与赵小岳握手告别,又向马木兰神秘的眨眨眼:“你也别送了,我自己走,好好陪陪老同学吧。”说完穿好鞋子,拉开门走了。马木兰没有再坚持送她,只在门口向她告别。
屋里一下少了一个人,空气仿佛换了一种意境。赵小岳只顾埋头吸啜咖啡,不知该说些什么,倒是马木兰落落大方:“小岳哥,往事如烟呀。十几年的光阴像流水一样,一下子就流淌过去,我们都老了。”赵小岳点点头,仍然品尝咖啡。咖啡很浓,有点苦涩。对咖啡这玩艺,赵小岳以前喝过两次,尽管不大喜欢,但对这苦涩滋味的品尝倒蛮喜欢。他认为品尝咖啡就像品尝坎坷崎岖的人生,有苦有甜,以苦为主,正如人的一生,大段时间都是在痛苦、忧伤、烦恼中度过。
马木兰见他不说话,沉吟了一会儿,自顾自地说开来:“小岳哥,我知道你一直在生我的气,气我当初为什么不辞而别。今天正好,我把当时的情况向你解释一下。”
赵小岳抬起头,宽容的笑笑:“别解释了,过去的事早就过去了。”
“不,要解释。这么多年来,这件事像一块大石头,压在我的胸口,叫我一想起就坐立不安。特别是看了你给我写的那封信,就是那个“上集”,我更加痛苦懊悔。一直想找个机会和你好好谈谈,可一直找不到。今天你就耐着性子听我说完好吗?”
从心里讲,赵小岳真不愿意再呆下去了,更不愿意听她讲过去的往事,因为这一切对现在都没有任何意义。从另一层意义上,让别人保留一些属于个人的东西,或者说,彼此间留一两个谜一样的东西,人生才有情趣和意味。谜底揭开,真相大白,反而如同白开水,尽管透明却无色无味。
二团出事了。战士乐园桥倒亭塌,砸伤四个战士。乐园刚刚建成一个月,这四个战士星期六中午吃过饭,坐在亭子里打“拱猪”。因为一个战士偷牌耍赖,另外三个人愤怒遣责,先是跺脚,后来推搡,不料想稍一发力,桥面便摇晃起来,紧接着亭子的四根水泥立柱倾斜,方形尖顶从天而降……
出事这天,团里正巧是刘成龙值班。上午十点,他便叫老婆开着私家车,接他去东山镇美食一条街的“人间天堂”大酒店,他要请大舅子吃饭。大舅子昨天从北京飞到南京办事,中午正好有空,这还是第一次请大舅子吃饭。刘成虎也参与,负责买单,并结识一下北京的客人。刘成龙向值班参谋打了招呼,说有事打手机。值班参谋见团长不在位,便叫公务员到食堂打了几个菜,又让小车班驾驶员去铁心桥镇剁了一斤咸水鸭,邀请几个在连队当连长、指导员的老乡,聚在值班室隔壁房间喝起了小酒。消息报到值班室,参谋首先想到的是赶紧撤掉酒菜,收拾房间,忙乎了十分钟后,才惊魂未定地想起向团长报告。
刘成龙听到手机铃响时,正在与大舅子拚酒。三个人已经喝下两斤五粮液,刘成龙提出再开一瓶,大舅子说:“你还在值班,少喝点,别误事。”刘成龙不服气地说:“酒风就是作风,酒品就是人品,喝了点酒就误事,那还叫男人吗?再开一瓶,咱哥俩二一添作五,一口干掉。”盛铁英笑着劝丈夫,千万不要与大哥较劲,大哥的酒量曾从沈阳喝到广州,打遍天下无敌手。刘成虎自己喝酒不行,但劝酒起哄有一套,极力撮合两人比试比试,加深感情嘛,否则哪像自家兄弟。酒桌上正乱哄哄地闹腾,手机第一次响了,盛铁英提醒他接听一下,防止单位有事。刘成龙从兜里掏出手机,看也没看,又放进兜里。“什么天大的事都烦不了了,现在最大的事就是陪大哥喝酒。”
服务小姐拿来一瓶酒和两个玻璃杯,打开瓶盖,往两个杯子里倒酒,一斤酒正好两杯。刘成龙抓起一杯,说了声“先干为敬”,一仰脖子“咕咚咕咚”一口气喝下。
大舅子也不示弱,他将头仰起一个角度,把杯子置于朝天的嘴上,嘴和杯口放出十公分的间距,像往一个直管里倒水一样,半斤酒竟无声无息顺顺当当地跌落口中。刘成虎拍手叫好,直呼不愧是首都的喝法,大开眼界。
这时手机又响起来,刘成龙已有几分醉意,掏出手机贴在耳边,含糊不清地问:“喂,谁呀?”参谋结结巴巴地想把事情的前因后果汇报完整,刘成龙没听清,以为是几个战士打闹玩耍摔到水池里去了,没等参谋说完,便大声呵斥:“叫他们上来不就得了。告诉他们,等我回去,一人一个处分。”
参谋见团长误解了自己的意思,更加着急,最后干脆省掉前面的过程,直截了当地报告说:“四个受伤,还躺在现场呢。”
刘成龙闻听酒都吓醒了,他大声说道:“叫卫生队长赶快送医院呀,还愣在哪里干什么?”参谋结结巴巴地回答:“卫生队长不在……”刘成龙咬牙切齿地说:“那你去,不要送师医院,先送到铁心桥卫生院。注意,你给我千万保密,我马上就回来。”
他收起手机,对大舅子说:“团里出了点事,我要赶回去。”从刚才刘成龙声嘶力竭的叫喊声中,大家都能猜出出了什么事,房间里气氛骤然紧张起来。盛铁英说:“这怎么办呀?”
刘成虎十分沉稳,他安慰大家:“没关系,不就伤个把人嘛,关键是善后工作要处理好。”盛铁英说:“什么善后不善后,你哥哥今天值班,跑到外面喝酒,要是上面追查下来,不是罪加一等吗。”刘成虎仿佛胸有成竹,不紧不慢地说:“这又怕什么,就说是陪北京的首长,也算公事嘛。”
一直不言语的大舅子说:“你先回去吧,把善后工作做好。如果涉及不在位的问题,师里追究起来,我给你挡着,不用怕。等一会儿我给邢跃进打个电话,咱们是铁哥们,又是你的妹夫,他会帮助你的。”
听大舅子一番话,刘成龙从刚才的惊恐中缓过劲来,他仿佛突然想起什么,对弟弟嘱咐道:“你马上打个电话给吉亚星,叫他立即赶到团里去。他妈的,他做的工程,现在出了事,他也别想逃脱干系。”说完匆匆上车,由盛铁英开车赶回团里。
坍塌现场一片狼籍,桥板断了三块,方亭像一个醉汉瘫跌在破损的桥面上,到处血迹斑斑。伤者已经送走,闻讯赶来的官兵聚在人工湖周围,边看边议论。刘成龙气急败坏地下车,冲着人群嚷道:“都回去,有什么好看的。”官兵见刘团长满脸酒气,怒气冲冲,便像老鼠见到猫,一溜烟散开了。政委、副团长、参谋长等人赶到现场,大家看了一会儿后,与刘成龙一起回到党委会议室。政委悄声说:“刚才值班参谋打来电话,说一个兵在路上就死了,其余三个人伤势较重,主要是骨折。”刘成龙听后摇摇头,大家坐在会议室桌旁,默默无语。
刘成龙忽然好像想起什么事,厉声问副团长:“卫生队马队长呢?他当时在什么位置?”
副团长嚅嚅嘴,不置可否地说:“应该在团里吧,今天他值班。”
“那为什么不在位?发生伤情,竟然找不到卫生队长,太不像话了,要处分他”。
政委说:“现在不是处分谁的问题,大家研究一下善后工作。当务之急是怎么向师里报告?”大家的目光一起盯向刘成龙,那神情分明是说,等你拿主意了。刘成龙站起身,围着会议桌转圈,一言不发。大家知道,团长的头脑里正开展激烈的思想斗争。报告无外乎有两种报法:一种是如实报;一种是改头换面,避重就轻。报告关系着团里的荣誉,也关系着团长本人的荣辱。这个时候只有他拿主意,别人不便乱发议论。
转了三圈,刘成龙停住,手撑住一把椅子,苦笑着对大家说:“大家看看,该怎么个报法呀?”政委说:“你拿主意吧,你今天值班,又是军事主官。”刘成龙白了政委一眼,心想:你这话什么意思?分明是把责任往我身上推嘛,简直是落井下石。
他强压住火气,仍然强作笑颜地说道:“是呀,我是军事主官,我要为今天的事负主要责任。既然大家都听我的,那我就说了,”他顿了顿,深吸一口气,仿佛给自己壮胆:“我想应该这样报,这四个战士因为打牌发生口角,继而发生斗殴,后来用石块做武器,造成伤亡。”他环顾大家,等着大家为他精彩的编造而叫好。
大家面面相觑,政委首先反对:“团长,太离奇了,说他们打架斗殴,那桥倒亭塌的现场怎么解释?不行,不行。这么多人看了现场,想瞒是瞒不过去的。”副团长说道:“这个桥、亭刚刚峻工个把月,怎么会倒呢?一定是质量有问题。我看应该追究工程队的责任,简直是豆腐渣工程。”
刘成龙说:“战士乐园是我们叫修的,你追工程队,最后不还是追到我们自己头上嘛。”正说着,卫生队长闯进会议室。
“你跑到哪里去了?”刘成龙劈头盖脸问道。
“我到一团去了。中午来个老乡,他们叫我去吃饭。后来参谋打电话到一团找到我,我就赶到铁心桥卫生院。现在情况不太好,另外三个要马上转院,卫生院的条件太差。”
“往哪转?”
“转到师医院。”
“不行,一到师医院不是不打自招嘛。”
“那……”
“这样,转到城西武警医院。他们骨科有一套,骨科主任我认识,前几年我帮他的侄子搞过调动,你去找他。”
卫生队长得令,转身走出屋。
刘成龙又围着会议桌转圈,一边转,一边气急败坏地说:“坏了,坏了,事情全都坏在一团手上。赵小岳肯定知道这件事了,他们一定幸灾乐祸,说不准还要替咱们向师里报告呢。”参谋长说:“团长,如实报吧,这么大的事想瞒也瞒不住,还是争取主动,起码态度是好的。”刘成龙的手机响了,他示意参谋长不要说话,接听,是邢跃进打来的,问战士的伤势。刘成龙以为是大舅子打电话告诉他的,便如实说道:“一个抢救无效死亡,另三个正在转院。”
邢跃进没好气地说:“怎么还不见你们向师里报告?师长政委马上就要往你们团里去了。”
“师长政委也知道了?他们是怎么晓得的?”
“这种事传播速度快着呢。听说有人向师战备值班室打了电话,师长政委很恼火,几次问我二团报了没有。”果然不出所料,这个赵小岳,巴不得我出洋相,刘成龙恨恨地想。他关上手机,对大家说:“别再议而不决了,师长和政委已经往团里来了。参谋长,你马上用电话向师战备值班室报一下情况,尽量把报告的时间往前提。其他人跟我到大门口迎接师长、政委。”
几天后,军师两级调查组调查了事件的来龙去脉。集团军让师里拿出对相关责任人的处理意见,尤其对当天值班不在位、且延误救治的团长一定要严肃处理。刘成龙开足马力,上蹿下跳,到处找人求情。邢跃进也给师长政委做工作,陈述刘成龙到二团大半年来,敢想敢干,锐意开拓,应该给他一个改正的机会。
刘成龙回家向父母亲哭述。秦琴对丈夫说:“儿子遇到难题了,你不能无动于衷,好歹你还是坦克师的老人。你出面给师长政委打个招呼,他们会买帐的。”刘俊皆为难地说:“我都休息十几年了,再去插手部队的事,影响多不好。”秦琴双目圆睁:“什么影响不影响,你儿子受处分,你就光彩了?你的影响就好了?你要不好意思出面,我去找师长政委,他们总得给老太婆一点面子吧。”刘俊皆拗不过妻儿软硬纠缠,只好答应去师里跑一趟,说说情。刘成龙的大舅子每天都从北京打电话过来,询问事件处理情况。他安慰刘成龙:“我已给有关部门领导打了电话,邢跃进也满口答应做做工作。你要沉住气,该检讨就检讨,态度要诚恳,总能过关的。实在不行,咱调走,换一个地方照样当官。”
半个月后,师党委做出处理决定,给予值班喝酒误事的参谋记大过处分,调基层连队任职;给予擅离职守延误救治的卫生队长记过处分;免去刘成龙二团团长的职务,调师机关另行安排工作。又过了一个月,他被任命为副参谋长。
一场风波终于烟消云散,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刘成龙上任后第一件事,就是暗中追查出事那天,到底是谁第一个向师里告了二团的“黑状”。他利用担任首长值班的便利,调阅了那天的值班记录。记录本上写着两行字:
第一行:十三点三十五分,一团卫生队隋队长电话报告,二团发生伤人事故。
第二行:十三点五十五分,二团瞿参谋长电话报告,本团三十分钟前,四名战士受伤,情况正在调查处理之中。
刘成龙恨恨地咬着牙。这一团的报告一定是赵小岳指使卫生队长干的。打击别人,抬高自己,是他一贯的手法,看我今后怎样收拾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