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赵小岳一觉醒来,觉得心里堵得慌,潜意识里总感到今天仿佛要发生点什么事。昨夜在医院值班守夜,爸爸还是昏迷不醒。早上七点,妈妈和小兰来换班,催他早点回去休息。他在医院门外的早点摊上喝了一碗绿豆稀饭,吃了两根油条,匆匆回到团里,在宿舍补觉。
他起身下床,眼睛直楞楞地望着妻子的遗像,心想,心里发慌不是好兆头,可能是父亲的病情起了突变。他立即给小兰打手机,小兰兴奋地告诉他,爸爸刚才醒了。醒了?难道现代医疗技术真的大显神威?还是自己按照聂翔的劝告悄悄提前准备,感动了上苍?要不就是人们常说的回光返照?他顾不上细想,说了声:“我马上过来。”便立即挂掉电话,三下两下穿上军装,胡乱洗了把脸,又给管理股打了个要车的电话。出了宿舍,快步往办公楼走去。
在办公楼前,遇上参谋长。参谋长向他报告,说上午接到作训科电话,通知近三天内将组织全师各团军事基础科目比赛,方法是由师里在每团任意抽点二十名官兵,具体比赛时间待通知。赵小岳胸有成竹地说:“好呀,这个方法可以赛出真成绩。我们不用怕,上到团长、政委,下到炊事员、文书,随他点。”这几年,一团的军事训练可谓扎实又扎实,全员参与,一个不漏。就常委班子而言,以赵小岳和聂翔为首,专门组成了常委班,从军事共同课目到坦克驾驶、通信、射击三大技术训练,始终成为全团的标杆。参谋长信心十足地回答道:“团长,你放心休假吧,我们一定能夺第一。”赵小岳又嘱咐道:“比赛时间定下后,通知我。我要去现场看看。”正说着,汽车来了,参谋长催他上车。
父亲的精神出奇的好,眼里透着坚定、乐观的精气神。呼吸机罩已除掉,田一曼和小兰正帮他剪胡子,擦脸。见儿子进屋,赵群英示意她俩停住,略显吃力地对他说:“最近,工作……忙吧?”赵小岳不置可否地点点头,田一曼抢先回答:“儿子正在休假。从你住院到现在,每天晚上都在这里看护你。”
赵群英的脸色一下阴沉下来,不高兴地说:“工作……这么忙,休……什么假?我好……好的,有医生,有护士,这么……好的……条件,不能……影响……你们工作。”
田一曼说:“这是孩子的一片孝心,你不要责怪他们。”
赵群英说:“死……不了,怕……什么!你妈妈……留下,你们……两个回去,工作……第一。”
这时护士进来,要给他打吊针。赵小岳说:“爸爸先打针吧,过一会儿我们就走。”小兰撒娇地说:“爸爸,让哥哥回去。我留下吧,胡子还没剪完呢。”
赵群英仍然绷着脸,严肃地说:“不行!不走……不打针。”
泪水立即溢满赵小岳的眼眶。爸爸醒了,他多想留在爸爸身边好好陪陪他呀。病入膏肓,来日不多,看一眼少一眼,陪一时少一时呀。过去陪伴父母的意识很模糊,总认为那一天遥遥无期,可近段时间,好好地陪陪爸爸的意识特别强烈。也在近段时间,他对人生的意义以及生命的脆弱不堪,又有了新的理解和认识。可是面对倔强的父亲,他除了感动,还能说什么呢?他强忍着不让眼泪流出来,强作笑颜说:“爸爸你打针吧,我马上就走。”田一曼对儿子说:“你走吧,这里有我,你不要牵挂。”
他点点头说了声:“爸爸多保重!”然后,一步三回头离开了病房。
赵小岳伤感地坐上车。司机问他到哪里去,他沉默了好一会,坚定地说:“回团。”
回到团里,已是下午四点多钟。值班参谋向他报告:下午二点钟,聂政委和参谋长带着二十名官兵,去师部训练场参加基础科目比赛。一股感动涌上他的心头,参谋长没向自己报告,是为了让自己安心照顾父亲,多好的战友呀。他二话没说,走出办公楼,上车,对司机说:“去师部训练场。”
当赵小岳赶到训练场时,手榴弹实弹投掷比赛刚刚结束。今天比赛的场面很大,训练场上到处彩旗招展,来自一团、二团、三团、装甲步兵团和炮团的官兵在训练场一角整队,准备登车返回。邢跃进把各团带队领导留在指挥掩体内,由比赛总指挥刘成龙作赛后讲评,并部署明天轻武器射击事宜。
今天比赛,二团得了第一名,一团得了第二名,聂翔和参谋长一肚子气。因为通知上说由作训科任意抽点,可到赛场一看,各单位参赛人员的身份、工作性质却相去甚远。一团二十人中,炊事员十一名,文书四名,卫生员两名,政治处干事一名,后勤处助理员两名;而其它团抽出的大多是战斗连队的官兵,勤杂人员很少。比如二团,二十人中有十七人来自战斗连队,据说都是训练尖子,只有两名炊事员,一名卫生员。聂翔感到这是刘成龙想出一团的洋相,在刘成龙讲了一半时,与他争执起来。聂翔说:“既然是比赛,就要公正、公平。”刘成龙说:“有什么不公平呀?每团都是二十人。”聂翔说:“人员构成就不公平。有本事官对官,兵对兵,勤杂对勤杂。”一番话让刘成龙下不了台,他恼羞成怒地说:“好呀,你不服气是吧。那咱们就来个官对官,我和你比试比试怎么样?”聂翔说:“比就比,谁怕谁呀。”正在这时,作训科徐参谋喊了声:“赵团长来了。”众人扭头望去,只见一团的01号车稳稳当当地停在训练场外,赵小岳开门下车,疾步向这边走来。
聂翔脸上露出笑容,一语双关地对刘成龙说:“这下好了,让赵团长和你比试比试。是骡子是马,在光天化日之下溜溜,怎么样?”三团、装甲步兵团和炮团的干部拍起巴掌,大声叫好。
赵小岳在这个节骨眼上突然出现,是刘成龙始料不及的。前天他向邢跃进提议,搞个抽点比赛,推动一下军事训练。考虑到成建制的专业技术、战术课目下个月要考核,就先搞几个军事共同课目。邢跃进早就想在训练上搞几个动作,便爽快地同意了。其实,刘成龙有自己的小九九。一是作为主持司令部工作的副参谋长,这个时候在训练上有所动作,以此彰显工作成绩,也凸现自己军事训练主要组织者的地位;二是抽点时搞点小名堂,让赵小岳出点小洋相,以此打击他的声望。一箭双雕嘛。现在目的基本达到,二团终于把一团事事雄霸第一的风头压下去了。可谁料想碰上聂翔这头犟驴,提出要与自己单独较量。说实话,当兵二十三年,在机关呆了二十年,军事和专业技能早就生疏了。就说投弹吧,没有记错的话,还是在当新兵时,投过一枚,以后再也没碰过。这么多年来,每次机关组织干部训练,自己像对待政治学习一样,总是想方设法,找出种种理由,能躲就躲,能溜则溜。真要上场,别说不是赵小岳的对手,就是聂翔也比不过呀。想到这里,他把眼睛瞄向邢跃进。他希望师长能大喝一声,制止这个充满随意、赌气、甚至还有几分敌意的荒唐动议。可邢跃进的眼睛始终盯着由远而近的赵小岳,根本没瞧他一眼。
赵小岳走近了,向邢跃进敬礼、问好。邢跃进说:“你不是休假在医院陪父亲吗?”赵小岳的喉咙哽了一下,小声说道:“爸爸好了一些,不用陪了。”
刘成龙发现,赵小岳的精神状态不好,眼睛红红的,脸上充斥极度的疲惫和憔悴。听妹妹说,近一个月来,他每天晚上都要去医院陪护,白天坚持上班,这样下来,一般人的身体是吃不消的;再加上最近授意吉亚星搞的那封群众来信,其威力不亚于一枚重磅炸弹;还有丁小军把女教师肚子搞大的丑闻,都会使他身心交瘁,所以才提出休假。对,自己不如以逸胜劳,当着众人的面与他比试一下。如果把他比输了,那他就彻底败在自己手下。想到这里,他大声对着正与聂翔说话的赵小岳说:“赵团长,你来得正好。你们聂政委给我俩出了个题目,让我俩比试比试,你看怎么样呀?”
赵小岳望着刘成龙志得意满的模样,心里充满了卑夷。刚才聂翔只说了两句话,第一句话是“一团第二名,”第二句话是“师里不公平。”他心里已明白了几分。刘成龙这种人,不给他点颜色看看,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他大度地说:“好呀,只要师长批准,咱们就练练吧。”大家的目光都投向邢跃进。
昨天,邢跃进指示侯副政委,将举报信的调查结果报告军政治部。经内查外调,举报信纯属诬告,原来是地方上有人搞鬼。今天中午,在集团军读书的政委给邢跃进打来电话,告诉他集团军党委刚开完会,经过认真研究,决定将赵小岳作为坦克师参谋长的唯一候选人上报军区。邢跃进心情复杂地说:“好呀,我本人坚决拥护军里的决定。”下午在训练场,他没敢把这个消息告诉刘成龙。他心里清楚,刘成龙如果得知这个消息,弄不好会当场摞挑子不干。现在刘成龙希望与赵小岳比试比试,就让他们赛一下吧。赵小岳输了,将来他心中有数;刘成龙输了,将来也心服口服。想到此,邢跃进说:“好吧,既然你们想比试一下,我没意见。友谊第一,比赛第二,只当是领导带头,为部队训练做个表率吧。”
刘成龙指着赵小岳说:“赵团长,你先来吧。”赵小岳说:“你先来吧,你是领率机关。”刘成龙说:“战争状态,机关通常都配置在后面,你这个作训科老科长不会忘记吧。”其实,刘成龙把赵小岳放在前头,还有为自己留后路的意思。如果赵小岳投砸了,自己可以大度地退出比试,表面上为他解了围,实际上也让自己下了坡。又是一箭双雕,一举两得。
赵小岳爽快地说:“好吧,我先来。”说完,顺着斜坡走进投掷掩位。邢跃进、刘成龙、聂翔等十几人齐刷刷地站在指挥掩体内,怀着不同的心情,观看这场含义深刻又复杂的比赛。
这个实弹投掷场是赵小岳当作训科长第一年时设计改造的。投掷掩体半人深,长两米,宽两米。组织实弹投掷时,担任保险的干部也在掩体内,主要是规范动作要领,防止发生意外。投掷掩体的后方,顺着角度不大的斜坡上去十米是指挥掩体,也是半人深,两米宽,十米长。主要供指挥员瞭望全局,发令指挥,记分员也在里面报成绩并记录。投掷掩体的前方是一片斜坡开阔地,以掩体为圆心,用石灰向前画出放射状的扇形爆炸区。几面铁皮制作的白色三角旗,在中心线上间隔五米向前延伸,旗上红色数字分别标识出:30米、35米、40米、45米……60米、65米、70米。训练大纲规定:立姿投弹,30米及格,40米良好,45米优秀,赵小岳在状态最佳时可投70米。
掩体内一只无盖的木箱靠在角落,里面竖立着四枚簇新的木柄手榴弹。赵小岳在掩体中心站立,两眼目视前方,做了一个深呼吸。他要吐出连日的疲劳,吐出郁闷在心中的恶气,激活身体的潜力。随后,躬身弯腰,右手拿起一枚手榴弹,直腰,左手旋开黑色铁盖,扔在地上,左手小拇指将弹柄后部的拉火环抠出。
后面的人都屏住呼吸,注视他的一招一式。只见他右腿向侧后方跨出一步,身体向右倾斜,左手猛地拽掉拉火绳,右手向身后快速引弹,全身发力。随着手臂闪电般向前奋力挥动,只听“嗖”地一声,冒着淡淡青烟的手榴弹呈42度角,向着正前方,飞上晴朗的蓝天。
“轰!”一声巨响传来。
“好,58米。”徐参谋大声报告道。
“太漂亮了,简直就是一道美丽的抛物线。”“绝了。”“标准动作。”指挥掩体内一片掌声,大家七嘴八舌议论着,现场气氛瞬间达到高潮。
赵小岳又弯腰拿起一枚,旋盖,抠环。待掌声和议论声止住,他突然左脚向前迈出半步,右膝同时弯曲着地,拉火引弹,右臂一扬,手榴弹像一枚怦然出膛的迫击炮弹,携烟带声往正前方飞去。
“轰!”又是一声巨响。
“好,跪姿,太棒了。”聂翔兴奋地大叫道。“46米。”徐参谋忠实地报数,又引来一片掌声和叫好声。
赵小岳站起身,两只手互相轻轻拍打几下,仿佛弹去手上的灰尘。然后一步跃出掩体,上坡,跳进指挥掩体,站在邢跃进和刘成龙之间。刘成龙尴尬地鼓着掌,嘴里说:“好!好!不愧是一团团长。”聂翔调侃说:“刘副参谋长,怎么样?甘败下风吧。”其他干部跟着起哄:“这个动作,这个标准,谁能比得上?”“我敢说,全团排以上干部拉出来,赵团长保准第一。”
刘成龙被逼到墙角里,被逼上悬崖峭壁。怎么办?举手投降,俯首称败?不行,那更助长赵小岳的气焰,等于自己从参谋长竞争中先期败下阵来。硬着头皮上,霸王硬上弓?那洋相是出定了。他后悔不该上聂翔激将法的当,更不应该抱着侥幸心理,把比武的前提定在赵小岳身心疲惫,趁虚而入上。他侧头望着邢跃进,把最后一线希望寄托在妹夫身上。
邢跃进脸色很难看,两眼向前,望着远处渐渐散去的硝烟,沉默不语。
刘成龙在众人的目送下跳进投掷掩位,弯腰,右手拿起一枚手榴弹,左手打开保险盖,抠出拉火环。他也想学赵小岳的样子,左手拉环,右手投出。可他清楚,这一气呵成的连贯动作,不是一朝一夕能练成的。手榴弹从拉火到爆炸,只有短短三点七秒,如果动作稍有迟缓,弄不好会在自己的手上或出手瞬间爆炸。他定了定神,决定还是采取较为保险的动作。将拉环套上右手小拇指,这样在奋力投出的瞬间拉火,保险系数大得多,新兵投弹都用这个方法。他为自己灵机一动,又解决一个难题而暗自高兴。准备完毕,他右腿向后跨出一步,右手举起向身后引弹。这时,他突然感到身体还没完全活动开,尤其是右手臂,关节、肌肉都紧紧的,发僵发硬。为了投出好成绩,右手可以大臂根部为圆心,转几圈,活动放松一下。想着想着,他不紧不慢做起甩臂动作。
赵小岳站在邢跃进身边,眼睛死死地盯着刘成龙的一举一动。他不相信刘成龙能超过自己,他要好好看看刘成龙怎样在大庭广众之下出丑。当他看到刘成龙右臂向上举起,向前又向下,继而往身后甩动时,一个念头闪过脑海,不好,这个动作太危险。教材上明文规定:严禁甩弹。弄不好手榴弹失手落地,会把他活活炸死。他睁大双眼,刚要张嘴提醒他,只见手榴弹在手臂由前向后甩动的瞬间,突然脱手而出,冒着青烟准确地飞进指挥掩体,不偏不倚地落在邢跃进脚下……
赵小岳只感到全身的血涌上头部,他大喊一声“闪开”,伸出右臂,用力将还没缓过神来的邢跃进一把推开,然后毫不犹豫地用身体扑向手榴弹。
“嗡”,伴随沉闷的响声,大地微微颤抖。顿时,鲜红的热血喷溅在掩体内壁……。
天边,一道晚霞冲破云层,将绚丽夺目的光芒毫不吝啬地洒在将军山的山山岗岗。抗金故垒像一条匍匐欲飞的长龙,身披金光,蜿蜒伸向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