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李大剑被骗,倾囊相助
王申春2025-12-05 10:3532,696

  

  两个月后,吴钩里的动迁正式开始了。

  根据吉亚月与师后勤达成的协议,赵、马、刘三家先自行过渡,一年后由吉亚月在夫子庙东侧的白鹭园小区购买三个中套住房,分给三家人,产权归师里。马社教和刘成虎的门面房也采取先自己找房子过渡的方式,待吴钩大厦建成后,以同等的面积、优惠的价格租给他俩继续营业。

  关于过渡房的安排,师营房科曾征求赵小岳的意见。他表示自己和妻子在师部大院都有单身宿舍,就不需要师里另外安排房子了。反正一年时间,有困难克服一下就过去了,所以赵小岳第一个搬出了吴钩里。

  刘成龙原先也向营房科表达了与赵小岳相同的意思,可赵小岳搬走后,他突然变了卦,找营房科陈述了自己单身宿舍太小、爱人上班太远、小孩无人带等一大堆理由,要求师里在城区的宿舍区里调剂一套房子给他过渡,而且找了师长政委和后勤部长。刘俊皆也几次打电话给师长,反映儿子的困难。师里无奈,只能在城区干部宿舍给刘成龙安排了一套营职房临时居住。

  马家的过渡问题,师里一直在推。因为赵小岳和刘成龙是师里的现役干部,师里不能不管。马家无人在师里工作,所以师里没有安排过渡房的义务,让他们去找开发商想办法。吉亚月表现得很大度,按她的话说,是念马家姥姥与自己的外公有生死患难之交,自己掏钱在门东租了一套民房,让马家居住一年。

  马家的咖啡店迁到了新街口汉中路上。据说是马木兰出资租的门面房,三开间,楼上楼下两层,足有二百多平方米。全新装修,规模扩大,很快恢复正常营业。

  刘成虎的公司迟迟没有动。租个门面房价钱很贵,他还想效仿哥哥的方式再观望一下,趁机捞点便宜。同时,对吉亚月给马家的优待也耿耿于怀,暗中怀疑赵小岳为马家多求了情。吉亚月一点松动的意思都没有,本来大门两侧的房子就是私自搭建,属于违章建筑。现在认账,就算仁至义尽、格外开恩,再提额外要求就显得贪得无厌了。眼看着大门立柱和周边的围墙相继被推倒,主楼一夜之间变成一堆瓦砾,大松树被电锯放倒,很快变成几截水桶样的大木桩。整个吴钩里除了古井没有动,并采取了一些保护措施外,遍地建筑垃圾,尘土飞扬,刘成虎实在待不下去了。就在这时,李大剑伸手拉了他一把。李大剑主动邀请他搬到自己的公司里办公,可以为他腾出一间房,在门口加挂一块招牌,租金分文不要。刘成虎自然感激不尽,叫哥哥在师汽车营要了一辆卡车,把三张办公桌、两个文件柜、几把椅子,连同胖、瘦两个丫头一起拉了过去。

  李大剑知道刘成虎拆迁找房子的事是从赵小岳那里得知的。赵小岳平时有事无事一个月要与李大剑通一两次电话,虽然同住一个城市,但各忙各的工作,见面机会不多,主要靠电话互通情况,互致问候。这天,赵小岳又与他例行通话,告诉他吴钩里要拆除,自己的家已搬到师部大院后,顺便说了一句“刘成虎的公司正在到处找房子。”当时李大剑没说什么,挂断电话后,他思考片刻,从抽屉里找出刘成虎的名片,拨通电话。

  甘军和邓凡对他不经集体研究就让刘成虎的公司搬进来颇有微词。他俩的理由是:公司正处在爬坡上升阶段,业务不断扩大,本来办公条件就不宽裕,再挤进一家公司,尽管只有三个人,将使办公条件更加恶劣。更深一层讲,他们担心会不会引狼入室。李大剑说:“人家在咱们刚起步的时候拉过咱们一把,作为回报,帮他解决暂时的困难是人之常情。至于引狼入室,更是杞人忧天,两个公司各做各的生意,井水不犯河水。再说,咱们都是四十好几的人了,还会被他小孩子骗了不成。”

  “商场如战场,办公司不是办慈善机构。大家都讲情份,那还要什么竞争。”邓凡反驳说。

  “他帮过我们,我们以后用同样的方法也帮他一回,犯不着这么亲热,连租金也免了。”甘军附和道。最后出于对李大剑的尊重和服从,也为了维护公司内部的团结,两人把满肚子的话压了回去,但思想深处并没有转过弯来。李大剑这时也对自己没有征求大家意见,破例搞了一次“一言堂”感到后悔。但话已出口,木已成舟,也只能实践诺言了。在他看来,自己做出这一决定,从骨子里讲,还有一层想给赵小岳争面子的潜意识。刘成虎是赵小岳介绍给自己认识的,又是他的邻居、儿时伙伴,尽管他没有提出让自己帮助解决刘成虎的困难,但做人要讲厚道。不过这一层“不看僧面看佛面”的意思,他对谁都没有吐露过丝毫。

  一转眼,半年过去了。师里的人事并没有出现刘成龙所说的大起大落状况,除了曲正平提升到内地省军区任政治部主任,军政治部副主任当师政委,师长年龄到刚正常退休,军坦克旅的陈旅长提升为师长外,其他人保持现状。

  这半年最着急上火的要算刘成龙,他几次跑到赵小岳的办公室,通报最新消息,催促他赶快行动,可每次都被他不冷不热地回绝。最后一次在师部大门口,刘成龙碰到下基层检查战备归来的赵小岳。他把赵小岳的车拦下,拉着他边走边聊。

  “你要是再没动作,我可就单独行动了。”

  “可以,随你的便。”

  “算了,今后咱们鱼路虾路各走各的路。”刘成龙有几分恼怒。

  “唉,我就搞不懂了,你怎么对升官的事这么热衷,我们就不能踏踏实实做点事情吗?”

  “做事?你没听人家常说嘛,要想做大事,就要当大官。没有那个舞台,你只能跑跑龙套,哪里谈得上实现理想和抱负呢。”

  “实现理想和抱负应该从平凡的小事做起。当大官就能干大事呀,我看不见得。”

  话不投机,两人没走到办公大楼就分手了。

  斯军英的工作调动也一直没有落实。她去找刘成凤,刘成凤确实很为难,主要是怕群众有意见,一碗水端不平。

  斯军英感到长期这样下去不是个办法,便萌生了转业的念头。赵小岳表示同意,可转业报告交到医院,刘成凤第一个反对,理由是师医院这几年缺编严重。因为坦克师地处郊区,又属野战部队性质,军医学校的毕业生都不愿意来,即使每年分来三五个,过不多久,通过各种关系又调到城里的医院。因此斯军英这样的业务骨干更显珍贵,若放走将影响医院的正常运转。刘成凤所说的正常运转,其实分为两大块,一块是对内服务,主要收治官兵、家属,斯军英所在科室就属于这一块。另一块是对外服务,医院早几年就开设了对外服务项目,专为驻地附近的老百姓治病。为了开源创收,医院把三分之二的床位和医护人员,都押在这一块。当然,这一块的奖金收入也比第一块要高得多。斯军英一直在内部医疗这一块,赵小岳也支持她。尽管奖金只有对外那一块同等人员的一半,但他俩认为,在部队医院主要还是为兵服务,这是正道,要想发财,就不要在部队干。多少年来,斯军英年年受到医院的嘉奖,也在部队官兵和家属子女中留下极好的印象。为了安慰和挽留斯军英,刘成凤在院常委会上提出将她调到对外服务病房。斯军英没有去,同时收回了转业报告。她认为自己如果去了,会给全院造成她贪财眼红,以转业要挟领导的坏印象。今年走不成,明年再说吧。

  这一天,赵小岳向参谋长汇报完年终训练考核的事,回到办公室刚刚坐下,马社教打来电话。

  在赵小岳的印象中,马社教从来没给自己打过电话。可能是因为马木兰的缘故,他在赵小岳面前总有点畏畏缩缩的样子,今天突然打来电话,一定有事。

  果然,马社教说:“真不好意思,拆迁都大半年了,也没请你吃个饭表示一下谢意。我想今晚请你到我的小店坐一坐。”赵小岳尽可能和蔼亲切地说:“不用客气了,都是老邻居嘛。最近生意还好吗?”

  “生意不错,比在吴钩里还好。赵大哥,还是请你在百忙之中光临一下吧,今天是星期六,平时不敢打扰,我估计你周末应该有空。”

  赵小岳想到临近年底,工作压得喘不过气,下周一全师要展开年终训练考核,今晚和明天都要加班,便再一次推辞道:“社教,谢谢你的好意。我实在太忙,晚上还要加班,还是改日吧。”电话那头显然急了:“哎哟,不行、不行,再忙也要来。不光是吃饭,还有其他事。”

  “其他事?什么事呀?”

  “你不用问了,反正今晚一定要来。汉中路北海道酒吧,我们等你。再见。”没等他说话,马社教便把电话挂了,仿佛再打下去他就真的不会来了。赵小岳无可奈何地摇摇头,看来今晚无论如何也要去一趟,盛情难却嘛。

  挂掉电话,他叫来刘参谋和任参谋,通知他们今晚和明天加班,主要是把考核标准重新理顺一下。过去的考核内容单一,评判形式呆板,今年赵小岳建议改一下:突出必训课目的死硬标准,增加选训课目的灵活程度,这样才能考出真实成绩。参谋长很欣赏他的建议,报师长批准后,命令作训科立即着手修改,在下周开始的考核中先试行一下。他向参谋们交代完毕,最后补充道:“我晚上去城里办个小事,个把小时吧,办完事就回来。”参谋们得令回办公室准备去了。

  赵小岳给斯军英打电话,告诉她晚上马社教请吃饭,叫她陪着一块去。斯军英心情一直不好,还是为转业的事。起初她不想去,说:“你这两天加班,我今晚就回干休所去。”赵小岳说:“那就一起去吃饭,吃完饭我把你送到干休所,我再回师里。”斯军英说:“好吧,那下班在医院门口见。”

  当暮色笼罩石城,华灯初放时,赵小岳和斯军英坐着吉普车穿过新街口广场拐到汉中路上。好长时间没到新街口来了,一切都变得如此陌生。一座座高楼仿佛一夜之间拔地而起,在他们这一代人心目中雄伟高大还带有几分神秘色彩的金陵饭店,好像一下子变矮了,躲在如林的高楼之间自惭形秽。

  老远就看到北海道酒吧的霓虹灯。招牌很大:“北海道”三个字呈绿色,光亮耀眼;字下方的红色灯管勾勒出一个短衫短裙的女子形象,半躺半坐,手举一只高脚酒杯。灯光有规律地一闪一灭,暗下来时一片黑暗,亮起来时夺目耀眼,给人强烈的视觉冲击。因为是军车,停在这种场所的门口形象不佳,赵小岳让驾驶员把车停在离酒吧门口三十多米远的人行道上。司机来前已在饭堂吃过饭,他叮嘱司机在此等候,与斯军英下车步行走过去。

  下车后他有点后悔,车子是远离酒吧了,可自己一身戎装,进出这种场合也挺扎眼。个人脸面事小,谁也不认识谁,可军人的形象还要顾及几分。他对斯军英说:“你看我,穿着军装到这里是不是有些不合适?”斯军英下身穿着军裤,上身换了一件黑色的女式西装,还是结婚时定做的。斯军英说:“老早叫你买一套便服,出门时方便一点,可你死活不听。现在感到不方便了吧。”说完,向酒吧周边的门面房扫了一眼,说:“干脆你在门口等几分钟,我去那家服装店给你买件上衣,凑合穿一下。”就在这时,赵小岳看见马社教一身西装革履,在酒吧门口焦急地来回踱步。斯军英也看见了,说:“已经到人家门口了,不要叫人家老等,进就进吧,难得一回。”赵小岳还在犹豫,马社教发现了他,兴奋地快步跑过来,一边跑一边嚷道:“哎哟,赵大哥,你可来了。快请进呀。”

  握手时,马社教才发现站在赵小岳身旁的斯军英,他像遭遇意外打击似的,愣了一下,一丝尴尬掠过脸庞,但迅疾缓过神,笑着说:“嫂子也来啦。欢迎,欢迎。”赵小岳对妻子悄声说:“那今天就硬着头皮闯一闯白虎堂啦。”两人在马社教的引导下,走进宽敞的大门。门里两边各站着一位身穿日本和服的迎宾小姐,低首弯腰做鞠躬状,嘴里却是地道的中国话:先生、小姐你们好。

  酒吧里人很多,但没有赵小岳原本想象的人声嘈杂、吆五喝六的场面。室内灯光很暗,每个小桌上点着一支蜡烛,人们三三两两围在桌旁,窃窃私语。熟悉的日本电影插曲《草帽歌》,用黑管和萧吹奏,低沉委婉,如泣如诉,飘荡在每一个角落。

  马社教把他俩引上二楼。一条窄窄的走廊,两边是一间挨一间的包房。在走廊的尽头,马社教推开一间包房的门,做了一个请进的手势。赵小岳在跨进门的一瞬间,首先嗅到一阵淡淡的腊梅香味,似有似无,似曾相识,而屋里办公桌后面闻声站起的一个人,令他顿时目瞪口呆,惊讶不已。只见马木兰一袭得体的黑色西装套裙,神情复杂地绕过办公桌向他款款走来。马木兰的手伸得很长,脸上写满惊喜、愧疚、感激,像一个欠债久远的人面对债主。赵小岳立即意识到电话中的所谓有事,原来是安排了这样一场意想不到的会面。一晃十多年过去了,岁月悠悠,恍如昨天。当年马木兰不辞而别,今天却活生生地站在面前。

  赵小岳迅速定定神,让自己的情绪镇定下来,习惯性地说了声:“你好。”声音很低,低到仿佛是自言自语,但他确信马木兰一定听清楚了。然后迅速侧转身体,用原本准备握手的右手将身后的斯军英推到前面:“我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我的家属斯军英,”又对斯军英介绍说:“这位是马社教的大姐,马木兰。”斯军英得体大方,主动伸出手:“噢,常听小岳说起过你,幸会、幸会。”马木兰握住她的手,连声回应道:“幸会、幸会。大嫂长得真漂亮。”

  马木兰和以前相比变化不大。脸色还是那样白晰,没发胖,也没瘦;丹凤眼仍是那样含情脉脉,仿佛两湾清澈的湖水;眼角边增加了几道鱼尾纹,不但未显老,反而增加了几分成熟稳健的美;一身西服套裙,熨帖合身,显出苗条身段;胸部挺拔饱满,根本不像两个孩子的妈妈;两只耳朵上各坠着一枚硬币大小的绿色耳环,随着说话摆头,很有限度地左右摇晃;嘴唇上抹着淡红色的口红,自然得体。站得近了,腊梅幽幽的香气,毫不掩饰地扑鼻而来。和她站在一块,斯军英倒显得十分土气。刚下班就上车,头发没来得及梳理,从来不施口红的嘴唇红里透黑。两人面对面站着,如同一个进城没几天的乡下妹子与大都市的白领并肩而立。

  这是一间装饰考究的办公室。里面是一张宽大的老板桌,两侧靠墙各放一张黑色的三人沙发,真皮的。马木兰请赵小岳夫妇俩在一侧沙发上坐下,自己坐在对面的沙发上。

  马社教忙着把倒好的热咖啡放在茶几上。因为掺杂了太多的突然因素,大家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是好。沉寂了一会儿后,赵小岳先开口:“什么时候回来的?没听马社教说过嘛。”

  “回来快一个礼拜了,一直忙着公司筹备的事。”马社教在一旁介绍道:“这次我姐姐、姐夫回国要办一个中国分公司,公司总部就设在南京。这几天到处看房子,还要办很多手续。”赵小岳对这个显然不感兴趣,他又问道:“小兰怎么样?她什么时候回来看看?”

  马木兰把小兰的近况详细作了介绍。说完后,又说起门面房的事,对赵小岳再一次表示感谢。马社教插话说:“姐姐,赵大哥晚上还要加班。咱们先吃饭吧,边吃边聊。”马木兰这才收住话头,说:“是呀,光顾着说话,嫂子也一定饿了吧,那就吃饭吧。”赵小岳和斯军英站起身,准备跟着他们出门。

  “都是自己人,不要太客气,更不要破费。”赵小岳说。

  马木兰坐在沙发上没挪窝,一个劲向他俩摆手,示意坐下。“不破费、不破费。今天到社教的店里,咱们就按照日本人的规矩吃一顿日本饭吧。”赵小岳不知道日本人是怎么吃饭的,总不能在这办公室里吃吧?两人疑疑惑惑地又坐下。

  马社教早已出门。不一会领进来四个身穿和服的小姐,每人手上捧着一个一尺见方的木制托盘,在茶几前缓缓蹲下。赵小岳发现她们蹲的动作很夸张,不是传统意义上的蹲,而是双膝几乎跪在地板上,和电影中见到过的日本女人一样。小姐们轻盈地将托盘放在茶几上,四个人,一人一份。赵小岳仔细一瞧,托盘里又分为几个不规则的方格,分别摆着几片黄色的鱼片、几片生菜和几粒花生米一样的东西,都叫不上名字;一个圆形的格子里放着一樽白色的瓷酒壶,壶顶上倒扣着一只白底蓝边的瓷酒杯;一双象牙筷子,搁在托盘一边。摆放停当后,服务小姐把小酒杯拿下,放在茶几上,又拿起酒壶斟满酒,然后缓缓起身,鞠躬,四个人像一个人似的,整齐地转身,弯着腰,蹑手蹑脚退出房间。

  马木兰首先举起酒杯。她很激动,仿佛有千言万语要借酒而说,但她十分谨慎,几乎是斟字酌句地说:“来,欢迎赵大哥和嫂子光临小店。感谢二位多年来对我弟弟的关心照顾,薄酒一杯,请干杯。”

  赵小岳随即举杯,表示感谢。马社教也举起杯,随着姐姐的意思说了几句感谢的话。斯军英向来不喝酒,坐在那没动,大家都望着她。赵小岳用胳膊肘轻轻碰了她一下,轻声说:“举杯吧。”斯军英面有难色,嘴里小声嘀咕道:“我不会喝,你又不是不知道。”赵小岳又碰了她一下,压低嗓门说:“意思一下吧,别让大家都等着。”斯军英很勉强地拿起酒杯,马木兰抓住机会,自己先喝了。马社教也仰脖下肚,赵小岳很有分寸地先抿了一口。酒很淡,入口有种水兮兮的味道,像被掺了大比例的水。斯军英把酒杯与嘴唇象征性地碰了一下,然后放下。

  “吃菜、吃菜。”马木兰热情地招呼道。马社教说:“大哥和大嫂尝尝日本菜,和中国菜大不相同。但口味很好,营养价值极高。”赵小岳夹了一筷生鱼片,沾了芥末,放进嘴里,刺鼻的辛辣味瞬时冲上脑门,鱼片嚼不动,实在难以下咽。他见斯军英歪头望着自己,马木兰和马社教也望着自己,都在关注他的感觉如何,只好鼓足力气,强忍着把鱼片几乎生吞下去。

  又喝了两杯酒,其中一次是赵小岳主动回敬,答谢;一次是最后一杯,大团圆。然后上米饭,前后三十分钟,这顿难吃的饭局终于结束了。

  告别马家姐弟,车一启动,斯军英说:“什么日本饭呀,简直像受刑。”赵小岳安慰道:“你肯定没吃饱吧。”“我就吃了那一小碗干饭,菜我一筷都没动。看你那难受样,我哪敢动筷。”赵小岳说:“这样吧,等到了中央门,我请你重新吃一顿。”“吃什么呀?”“吃什么你随便点,大菜、小吃你尽管说。”赵小岳豪爽地说。“算了吧,自家人花这个钱干什么,还是到妈妈那吃一碗泡饭得了。”

  把斯军英送到家,赵小岳向母亲问了父亲在医院的近况,就要离开。一兵舍不得爸爸走,缠着叫他讲打仗的故事。田一曼和斯军英望着嘻嘻哈哈的父子俩,想劝他不要回去,话到嘴边却没说出口。知儿莫如母,知夫莫如妻,她们深知他的脾气,为了工作什么都可以抛到九霄云外。在他的眼里,工作永远是第一位的,而家庭、亲情则只能排在后面。

  赵小岳见儿子死缠不放就准备多待五分钟,以最简洁的语言讲一个抗日小八路深夜摸鬼子岗哨的故事。这是小时候父亲常讲给他们听的,实际上讲的是赵群英本人的经历。故事刚开头,一兵就嚷起来:“听过了,听过了,这个故事早就听过了,爷爷讲的。”赵小岳没想到,这种传家宝式的经典故事,已渗透到第三代的心灵深处,便收住话题,脸上严肃地说:“一兵听过了我就不说了。爸爸今晚真的有太重要太重要的事,必须马上就走。下次回来一定讲一个你没听过的故事,好吗?”儿子仍然不依不饶。斯军英过来拉住儿子的手:“听妈妈话,让爸爸走。爸爸要去工作。”一兵瞪大眼睛不解地问:“天都黑了,该睡觉了,爸爸还要上班吗?”赵小岳接茬说:“天黑了就不上班了吗?抗日小八路打鬼子不是在晚上干的嘛。”一兵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赵小岳乘机开门离开。

  吉普车停在干休所主干道上,赵小岳打开车门,刚要上车,一个女同志骑着自行车由车旁匆匆经过。汽车启动,起步,已骑过去十几米的自行车突然停住,女同志下车,推着车子站在路旁,仿佛在等人。吉普车缓缓走到跟前时,女同志向车子张望并招手拦车,赵小岳猜测可能碰到熟人了,叮嘱司机准备停车。果然,走近一看,是唐婉。他赶紧下车。

  “我刚才路过你的车,看到你的背影,不敢认,”唐婉解释道:“回家看看呀,怎么又要回去,今天是周末嘛。”

  赵小岳说要赶回师里加班,又关心地问起李大剑的情况。没想到这一问,唐婉原本笑容可掬的脸一下子阴沉下来。赵小岳立即意识到似乎有什么不祥之兆。唐婉低沉地说:“公司出事了。我们被人骗了。”

  “骗了?什么时候?”赵小岳对这突如其来的消息首先表示出的是怀疑。这段时间,每隔十天半月他都和李大剑通个话,三言五语,互通情况,不管双方工作再忙,这道程序都没有减少或取消。最近的一次通话就在前天,李大剑说公司一切都好,还叮嘱他努力工作。仍然是高喉大嗓,笑声依然是爽朗明亮,怎么刚过了两天就出事了呢?

  “已经一个月了……被骗了三十多万,李总……不让告诉你。”唐婉心里犹豫矛盾,讲话吞吞吐吐。

  “是谁骗的?报警没有?上法院告他去。”赵小岳连珠炮似地蹦出几个短句。

  唐婉觉得话说到这里已经到位了,再说下去就更违反李总的约法三章了,便勉强地笑笑:“没事,我们正在处理,钱会追回来的。”

  “唐大姐,你告诉我,到底是谁骗你们的?”赵小岳紧追不放。多年来他总有预感,他最不放心的就是刘成虎。当初介绍给李大剑认识的是自己,后来李大剑又因为自己而给刘成虎的公司找了个栖身之地,千万别是他做的孽。如果是这样,自己的错误可犯得太大了。

  唐婉仍然不松口:“你还要加班,就说到这里吧,再见。”说完,推着自行车就要走。

  “不行,”赵小岳伸手拉住自行车的后架:“唐大姐,你和李总如果还把我当成自己人的话,就应该告诉我是谁骗了你们。”

  唐婉回过身,叹了一口气:“李总不让告诉你,就是怕你焦心上火。”她想了想,说:“算了吧,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你就别打听了。”

  说到和自己没关系,赵小岳更放心不下。他试探性地问道:“是不是我的老邻居刘成虎?”

  唐婉见他已经点名道姓,就不想再瞒下去,说:“是的,就是那小子。这下可把我们害惨了,公司起步刚刚两年,积攒的家当全部砸进去了。”

  赵小岳感到胸口有什么东西堵着,他深深地后悔和自责。狗改不了吃屎,这是从小就听大人们说的话,似乎是一条真理。但他还是喜欢从好的方向看人,马克思主义不是说事物都是运动、发展、变化的嘛,不能把人看死。可刘成虎怎么这样不争气,竟骗到老邻居的战友头上。早知现在,当初为什么引狼入室呀。

  “他还在你们那办公吗?”

  “早不在了。出事后,他再也没露面。办公用具让两个姑娘找车拉走了。”

  “拉走了?为什么不扣下来?”

  “李总没让。说扣几张桌子、柜子,有什么意思。”

  “你们下一步准备怎么办?有什么需要我做的。”

  “没关系,你不用操心。李总早就制定了两步计划,第一步,找到他本人,让他退赔了事;第二步,请律师,上法院。没你的事,你还是一心搞好你的工作吧。对不起,我有事,先走了。”唐婉挥挥手,推着自行车走了。走出五、六步,又停下,回头叮嘱道:“赵科长,我今天说的话,你千万不能告诉李总。你也不能打电话去问,除非他自己告诉你。”赵小岳习惯性地点点头。唐婉还不放心,推着车子又倒退了两步,离他更近一点:“你可要答应我呀。男子汉说话算话。”赵小岳重重地点点头:“我答应你,说话算话。”

  “哎,这就好了。你和李总一样,是真正的军人,是真正的男子汉。我这个小女子不能和你们比。再见。”

  回到科里,参谋们都在微机室里忙碌。赵小岳问了问情况,叫他们继续搞,自己回到办公室。刚才唐婉的话始终在他耳边回荡,而每回荡一次就加深一次负罪感。自己原本是好心,在李大剑公司成立之初给他拓展一点业务关系,可谁料想,好心办了坏事。从唐婉的叙述可以听出,这次打击对公司来说是致命性地、全局性地。他们能不能跨过这道坎呢?更让人感动的是,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李大剑一直瞒着自己,怕自己着急,怕自己有负罪之感。他的脑子里接二连三跳出几个耳熟能详的成语:“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疾风知劲草,患难见真情”。不行,自己不能这样默默地内疚,要尽力帮助他突出重围。解铃还得系铃人,自己是最初的介绍人,是“始作俑者”,不能自我逃脱干系,置身局外。

  他迅速在头脑里酝酿成熟了三个方案,决定明天就开始实施。想到这里,他心中释然了,仿佛卸掉心头一个沉重的包袱,心思也转到工作上来,站起身,大步向微机室走去。

  第二天上午十点,经过修改完善后的考核计划和评分标准终于赶出来了。一份计划,三大专业课目,十七个单科评分标准,厚厚一大沓。赵小岳又仔细地审阅了一遍,连标点符号都没放过。看完后,他满意地朝眼睛布满血丝的参谋们笑笑,说道:“今天是礼拜天,你们早点回去休息吧。养足精神,咱们明天正式用这个去考核。”刘参谋说:“科长,你也一宿没睡,一起走吧。”赵小岳说:“你们走吧,我还要去参谋长家一趟,把计划和标准给他过目一下。首长定了,才能算告一段落呀。”任参谋说:“那好吧,我们先走了,科长你也不要太劳累。如果参谋长有什么修改指示,你打电话叫我们,我们立马就到办公室。”赵小岳欣喜地望着他们:“走吧,走吧,我估计参谋长不会有太大的改动。如果有,我下午再收拾一下,不叫你们了。”

  赵小岳给参谋长家打了个电话。参谋长家就住在师部家属区,紧挨着办公楼。参谋长听说他们奋战一个通宵,把东西搞好了,十分高兴,连说“你不用来了,我到办公室去看,你等着我。”

  看得出,参谋长对修订后的计划和标准相当满意,边看边点头。当他发现赵小岳的眼睛红红的,脸上呈现疲倦的神色,立即加快了审阅的速度。看完后,参谋长把文稿交给他,说:“很好,很有创新意识,充分体现了上级‘组织简便、经济节约、扎实有效、符合实战’的要求,明天就按它搞。通过考核,对全师军事训练来一个根本性的推动。这样,已经十一点半了,该开饭了,你下面的任务就是吃饭,睡觉。下个礼拜开始还有八天考试,你这个总协调可千万不能倒下去呀。”赵小岳接过文稿,站起身,说:“谢谢参谋长的鼓励。我想在考核中再注意收集情况,及时总结,适时调整,使这个东西真正发挥推动训练、检验成绩的导向作用。”“是的,你的想法很好,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嘛。你早点去休息吧。”“是”,赵小岳敬了一个礼,转身出门了。

  在食堂草草扒了几口饭菜,回到宿舍,他的脑子里又呈现出李大剑被骗的事。他打了满满一盆凉水,把头伸进水里,足足浸泡了一分钟,又洗了一把脸,借此消除一夜的疲惫,清醒一下头脑。然后找出刘成虎的名片,拿起床头柜上的电话机。他的第一个方案是直接给刘成虎打电话,以老大哥、老邻居的身份,催促他尽快了断此案。按名片上的传呼机号码发传呼,传呼小姐告知,机主欠费已停机。

  无奈,只有启用第二方案,给刘成龙打电话。一来问问怎样和刘成虎联系,二来旁敲侧击,让他给弟弟做做工作。他拨通了刘成龙在城里家属区的电话,刘妻接的。赵小岳问刘成龙在不在,刘妻口气很生硬,好像正在跟谁怄气:“不在家,出去了。”

  “到哪去了?什么时候回来?”赵小岳尽量让语调平和不招人讨厌。

  “陪领导钓鱼去了。什么时候回来,不知道。”刘妻说完,便把电话重重地挂了。赵小岳缓缓放下电话,心想:这女人吃错了哪门子药,对老邻居这样恶狠狠,不给一点面子,八成真遇到了什么揪心裂肺的事。从他平时的观察和了解,刘妻对刘成龙管理比较严格,有时近乎残酷。赵小岳不止一次听刘成龙向别人说起家里有个母老虎,自己是典型的“气管严”。刘成龙交际广,应酬多,对家里的关心自然少一些,会不会是因为这些问题,夫妻俩拌嘴赌气。不过小夫妻吵架,早上吵,晚上好,无隔夜之仇。他想,但愿刘家属于那种大众化的常规战斗。他定了定神,努力让刚才的小插曲跳跃过去。现在只能启用第三套方案,给刘成凤打电话了。

  刘成凤在家。在赵小岳简要把刘成虎骗人的事和自己的自责负疚说完后,刘成凤客气地笑着说:“老大哥呀,我这个弟弟你又不是不了解。他在社会上混了这么多年,干点出格的事不奇怪,现在社会上本来就乱得很。要说呀,千不该万不该,你不该把他介绍给你的老领导。现在发生这种事,我看只有上法院,让法律去解决。”说到刘成虎的其他联系方式,她叹了一口气,无奈地说:“不怕你笑话,我和我弟弟已经十多年没有联系了。他住在哪里,整天干什么,我也不清楚。过年时在我爸爸妈妈那聚一下,从来也不说话,好像不认识一样。”赵小岳说:“那就算了,看来一时半会还找不到他。”刘成凤说:“你再找和他来往比较多的人问问,或许能打听到。”

  放下电话,赵小岳心里发急,像难得的战机没抓住,溜走了。他喝了一口水,揉揉发胀的太阳穴。刘成凤的最后一句话倒真的提醒了他,刘成虎有哪些朋友呢?天知道。忽然,他眼前一亮,对,问问吉亚月。前一段时间刘成虎为拆迁的事不是与她打得火热吗,还要拜什么干姐弟,问问她,兴许有线索。抱着死马当作活马医的心理,他在抽屉里找了十几分钟,翻出吉亚月的名片,还是一年前在秦淮人家吃饭时给的。他拨通了手机。

  “哎哟,是大科长呀,真是难得呀。有什么事找我吗?”

  赵小岳说有事找刘成虎,问一下通讯方式。他没有提及骗人的事,这种事说给他们听,太丢丑,也没用。

  吉亚月正在打麻将,说:“我知道你找他干什么了,是不是他又犯什么事啦?这小子我早就看出不是个好东西。从拆迁要房子我就看出来了。我也好长时间没跟他联系了。”赵小岳失望地刚要说再见,吉亚月说:“这样吧,我弟弟正好在这打麻将,我给你问问。”手机里沉寂了一会儿后,吉亚月告诉他一个号码,他连说谢谢,想挂机。可她兴致很高,又说了一大通话,详细打听他的近况,东拉西扯,没完没了。赵小岳硬着头皮听,嘴里只“嗯嗯”地应付,实在受不了了,便打断她的话说:“你在打麻将,我不打扰你了。”

  “哎呀,没事没事。今天礼拜天,我弟弟、弟媳,还有我妈妈,自家人小来来,一百块钱进园子,没事可干吗。”

  赵小岳果断地说:“你忙吧,我还有事。再见。”没等对方反应过来,他已经把电话挂了。这一次通话,他感到比全副武装跑了五公里还累人,身上大汗淋漓。

  按照吉亚月提供的电话号码打过去,听筒里传来录音电话机械的女声:“主人不在家,请留言。”赵小岳想说几句话,可面对这样一台缺乏人性的机器,说什么是好呢?说得再动人感人,刘成虎会只当没听见,搞不好还过早地暴露了自己介入的意图,让这小子又有了新的思想准备或产生新的阴谋。他想起一个小品里,曾用现代手法演绎杨白劳和黄世仁的故事。在市场经济条件下,债主和欠债者、骗子和受害人完全翻了个个,欠钱人是大爷,骗子是祖宗,债主和受害者成了看他们脸色行事的孙子。这世道变化太快,看来现在想找到他,真是比登天还难了。

  从星期一开始,参谋长挂帅的军事训练考核组,开始了为期八天的考核。赵小岳既是主考官,又是协调人。按照新修订的考核标准,果然考出了真实成绩。漏训、偏训的问题一一暴露出来:一团为了保安全,竟将共同课目中手榴弹实弹投掷砍掉了。考核时,要求投实弹,搞得团首长神经紧张,手忙脚乱,现场组织混乱不堪;二团战斗射击误差大,远弹、近弹多;装甲步兵团年度实弹射击,只完成了大纲规定的三分之一,而且只训战士,不训干部,排至团级干部手枪射击35%的人不及格;三团单兵单车战术训练成绩较好,但连排坦克进攻训练压根就没搞。向三团长问原因,回答是工作太忙,安排不过来。

  赵小岳边考核,边思考,边做调查。他打算等考核结束后,好好梳理一下训练工作存在的问题,并找出切实可行的办法。他把这个想法报告参谋长,参谋长也很感兴趣。部队的军事训练确实到了非抓不可的地步了,几十年没打仗了,战斗队的意识逐渐淡薄,训与不训一个样,训好训坏一个样,反正仗一时半会打不起来,就是打起来了,可能也轮不上自己。八天中,赵小岳的脑子高速运转着,把李大剑被骗的事也搁置一旁。

  考核结束,回到师部已是晚饭后。赵小岳顾不上疲惫,当晚召集参谋汇总情况,布置总结事宜。他要趁热写一份关于扎实按纲施训的调查报告,为师党委议军议训提供参考。从办公室回到宿舍已是晚上九点多钟,他先给斯军英打了电话。她昨天值夜班,今晚调休住在干休所。然后端着脸盆到公共洗漱间打来一盆冷水,洗把脸,坐在桌前按亮台灯,摊开稿纸,开始列报告提纲。

  刚落笔写下标题,电话响了,是唐婉打来的。“赵科长,你这段时间好像失踪了,怎么打电话总是没人接?”唐婉像在开玩笑,但能听出语调中包含的焦急和迫切。

  “我在下面考核刚回来。”赵小岳关切地问:“出了什么事吗?”

  “还是公司的事。想和你聊聊,想想办法。”唐婉开门见山。

  一种沉重的负罪感在赵小岳心头重又泛起,他毫不犹豫地说:“可以可以,我也为这件事烦心呢。”

  唐婉放慢了语速,一字一顿地说:“这段时间情况有了恶变,因为一直找不到刘成虎,被骗款迟迟追不回,公司内部矛盾增大。邓凡和甘军前天已退出公司,临走时和李总大吵一顿,要他在十五天内退还他俩的股金和利息。李总的性格你是知道的,他竟然当场就答应了,还给他们每人写了一份字据,保证十五天内还钱。”

  “多少钱?”

  “每人十万吧。”

  “公司能拿得出吗?”

  “哪里拿得出。不怕你笑话,这次公司可是一贫如洗了。这几天李总头发全白了。”

  “那你们公司不就解体了吗?”

  “解体倒不至于,起码我不愿意走,尤其是在他最困难的时候。良心上也过不去嘛。”

  “是的,是的。”赵小岳忽然对这位老大姐肃然起敬:“谢谢你了,唐大姐,你能在这个时候与李总站在一起,是对他最大的安慰和鼓励。”

  唐婉在电话那头沉默了老半天,又告诉他一条意想不到的消息:昨天贡爱军正式向李大剑提出离婚。

  “为什么?”赵小岳吃惊地问。他知道贡爱军当初对李大剑辞职下海竭力反对,认为他不是那个材料,当个国家干部,稳稳当当过日子就行了。连李红军受他妈妈的影响,也对父亲下海表现出一种稚嫩的不满,背地里称呼父亲是“个体户”。过去听李大剑在电话中曾隐约提起自开办公司以来,与妻子的关系逐步趋于僵化。有时李大剑在外应酬回家晚了点,贡爱军把门闩上,不让他进屋。平时冷嘲热讽,旁敲侧击,大意是这年头下海经商的不是劳改释放犯,就是官场失意者,总之很不光彩。夫妻俩进入冷战状态,看来公司被骗一事是导致夫妻反目摊牌的导火索。没等唐婉回答,赵小岳又问道:“李总是什么态度?”

  “他当然想维持这个家。我也一再劝他,家庭内部必须安定,团结,否则在外面也无心做事。”

  “那现在怎么办?”

  “这正是我想找你谈的。不过今天太晚了,我只想给你打个招呼。这几天你如果有空,最好能到公司来一趟,我们一起劝劝李总。他对你一直很信任,很看重。你的话他准听。”

  “好的,有空我一定去。”

  “你来之前先给我打个电话。我俩先统一一下口径,这样效果会更好一些。”

  放下电话,赵小岳的心始终平静不下来。坐到桌前,望着稿纸上“关于考核中暴露的问题及对策”几个大字发呆。李大剑的公司和家庭发生如此大的变故,他觉得深深内疚,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一次不经意的、出于好意的介绍,竟引来如此严重的后果,这叫人该相信谁呀?他想平静下来,把思绪再拉回到报告上,但试了几次都无效。他索性关掉台灯,站起身,换上一双解放鞋,径直出门奔向大操场。人在烦恼不安的时候,跑跑步,做做户外运动有助于平息心境,这个方法是李大剑十多年前教他的。多年来,只要遇到不顺心的事,他就跑上几圈,直跑到大汗淋漓。说来也神奇,痛苦和烦恼仿佛也随汗液一起排出体外,人会感到神清气爽。

  师部的大操场是一个标准的四百米环形跑道。已是晚上十点多钟,整个军营除了几盏路灯还亮着,一切黑黝黝的,安静极了。挺拔伟岸的将军山静静地站着,仿佛一个无言的老人俯瞰沉睡的苍生。赵小岳独自一人沿着跑道,用最快的速度奋力奔跑,夜色中,只听到鞋底与煤渣跑道接触时发出的清脆而有节奏的“嚓嚓”声。

  一口气跑了六圈,赵小岳感到额头、身上溢出了汗水,内衣也湿漉漉的。突然,他隐约听到在自己的脚步声之外又传来另一个声音,低沉,拖沓。这么晚了,谁还会到操场上溜达呢?他四下张望,发现不远处有一个白点正向操场方向移动,确实有一个人。不像巡逻的哨兵,哨兵的步伐整齐有规律,每步七十五公分,节奏感鲜明。是师首长查哨?发现有人跑步来看个究竟?有可能,他想到这,为自己深夜跑步惊动了别人而感到一丝悔意。他有意放慢速度,最后索性不跑了,改为慢走。白点越来越近,他干脆迎上去。白点似乎并没有感觉到他的存在,烟头一明一暗使白点富于一丝人气。走近了,两个人不约而同地惊呼对方的名字。

  “刘成龙”。

  “赵小岳”。

  “这么晚了还出来散步呀?”赵小岳抢先问道。刘成龙停住脚步,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懒懒地说:“睡不着,出来走走。”赵小岳在他对面两米处站住:“我正要找你,有一件挺重要的事要请你帮忙。”

  “什么事?”刘成龙漫不经心地反问。赵小岳把刘成虎骗人的事,以及由此给李大剑公司和家庭带来的变故,用最简洁明了的语言叙述了一遍。

  “噢,是这个事呀,管不了,你们该找谁就找谁去。”刘成龙猛吸一口烟,然后把烟头狠狠丢在地上,又踏上一只脚用力碾搓。赵小岳这才感觉到刘成龙说话的语气与平时判若两人,低沉、心事重重,先前那种请求援助夹杂几分兴师问罪的心情迅速散去。

  “怎么了?出了什么事吗?”

  刘成龙又从口袋里掏出一根烟,点上。借着火光,赵小岳发现他脸色难看,上身只穿了一件白衬衣,衣扣凌乱,没有系好扣子,像是匆忙穿上。他想起上周给他家打电话时,刘妻咄咄逼人,十分不友好的口气,便明白了几分。“是不是跟老婆打架了?没事的,小夫妻打架不记仇,床头打来床尾和,别当回事。”他劝慰道。

  也许是赵小岳真心的宽慰打动了他,也许是人在苦闷的时候急需找人倾诉,刘成龙在骂了一声“他妈的”之后,滔滔不绝地把他与老婆的矛盾冲突说给赵小岳听。

  原来,真像师里风传的那样,刘妻对丈夫的管制欲极强。结婚后要求每月工资全交,下班按时回家,如有事晚回来必须事先请假,说明去哪里?干什么?和什么人在一起?回来后还要按上述要求仔细盘问一番,看有没有什么破碇,有时还当着他的面翻他的口袋。刘妻的理由是现在外面太乱,男人不管严了要出事,这是爱的具体体现。起初,他也把这当成夫妻感情好的表现,可时间一长,准确地讲是蜜月之后便逐渐感到不自由,不耐烦。他想反击,想发作,可一想到妻子的父亲是军区两位首长的老上级,说话管用,哥哥又在军区当二级部长,今后自己的进步前途都得靠他们,得罪不起,也就忍气吞声。可他是个爱交际的人,圈里都称他为“性情中人”,外面朋友多,必须应酬。久而久之,内心的不满和郁闷越积越厚。今天晚上,斯军强过生日,刘成龙召集几个人在玄武饭店为他庆贺。回来时超过了时间,老婆劈头盖脸打了他一个耳光。他咬牙切齿地揉揉脸颊,没有搭理,默默洗脸,上床。可老婆不依不饶,又把他从床上拖起来,没完没了地数落。他实在气不过,硬顶了两句。老婆变本加厉,又是咬又是掐,哭天抢地,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他一气之下套了一件衬衣,从家里跑出来。夜深了,别的地方不好去,只有到大操场上散散心。

  “算个什么东西。”说完,刘成龙又恨恨地骂了一句,下意识地揉揉右脸颊。

  听完他的叙述,赵小岳的心彻底地软了。他的脑海里本能地浮现出如何帮助刘成龙消除家庭危机,重归于好的种种方案和设想。他先挑了一个息事宁人的方案讲给刘成龙听。主旨是让他大度一些,男子汉大丈夫嘛,来个负荆请罪,求得妻子的谅解,也满足一下她的虚荣心、征服欲,化干戈为玉帛。

  “不行,不能助长她的臭脾气,你越是退让,她就越得寸进尺。这样今后我哪有日子过呀,你这个方案是投降主义。”

  赵小岳笑一笑,又不慌不忙地说出另一个思路:“你说第一个方案是投降主义,那我们就来个有限战争,打一场进退自如、把握适度的抵抗战。说白了就是采取党内民主的方法,交心通气,把话说开,互相开展批评和自我批评,最后达到团结的目的。”

  “不行,你和她谈心,和她推心置腹,她可不理这一套。她的待人哲学是:墨索里尼总是有理,不但昨天有理,今天有理,将来还是有理。”

  少年时代文化生活贫乏,几部样板戏,几部苏联和东欧国家的电影,构成了赵小岳这一代人的电影启蒙教育。刘成龙的话很贴切,也透出幽默。谁说中国人不懂幽默,我们的幽默时时处处都有闪现,不管是心情舒畅还是心情郁闷,赵小岳想。

  他见刘成龙又无情地否决了第二方案,想了想,说出第三方案:“那就动员全国的老百姓,打一场声势浩大的人民战争。”刘成龙对他的话一时没听懂,愣愣地望着他。“找个时间,把他爸爸、妈妈、哥哥、嫂嫂,还有你爸爸、你妈妈、你妹妹、妹夫,”他本想说刘成虎的名字,可怕说出又有重提诈骗之事的嫌疑,便把人名罗列就此打住:“把他们都集合起来,把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大家,让大家来评判。她再不讲理,总得听听大家的意见,总得顾及舆论的力量吧。”

  “这个方案更糟,只会把战火扩大,烧得两大家都不安宁。”刘成龙摇摇头:“你不知道,她妈妈的脾气和她一个鸟样,真比江青还霸道。真像南京人说的,看看母亲便可以知道女儿。现在这些事估计她妈妈还不知道,如果知道了,你不用请她,她自己会冲到师里来找我算账。不行、不行,我怕她。”

  赵小岳也摇摇头,表示爱莫能助。古语说,清官难断家务事。看来这忙轻易还帮不上。“那你只有顺其自然,让时间慢慢消化矛盾了。”

  “嗨”,刘成龙长长叹了一口气。赵小岳突然想起什么,说:“我给你出个权宜之计,只限解决你当前的心情问题。你跑步,运动,发疯地跑,出一身大汗,烦恼就会消失许多。真的,这个方法很管用,我常常这么干。”刘成龙疑惑地望着赵小岳,他怀疑赵小岳是不是利用这件事在奚落、挖苦自己。他苦笑一声,转身向操场深处走去。

  这一天上午,赵小岳处理完公务,看看时间已十点四十多了,便到参谋长办公室,说家里有点事,想请几个小时假,下午准时上班。赵小岳正课时间请假,这在参谋长的印象中还不多见。他的第一个反应是不是赵群英的病情有变化,便关切地问:“你爸爸的病情现在怎么样了?”赵小岳简略将父亲的病情说了一下。其实他也有半个月没去医院了,光考核一事就忙得他脚底生风,连喘口气的工夫都没有,病情近况还是斯军英打电话告诉他的。参谋长又拿起桌上的调查报告,高兴地说:“你的报告师长、政委都看了,原因分析得透。师长说要上报集团军,还要在全师转发,以此掀起一个关于军事训练的大讨论。”赵小岳谦虚地说:“这份报告是大家的智慧凑起来的,很多都是师首长的观点,我只不过归纳、整理了一下。”参谋长说:“好呀,谦虚使人进步。好好干,前途无量!另外要注意休息,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嘛!你才三十多岁,可能还体会不到。等到了我这样的年龄,就能感觉到身体对于工作是多么的重要啊!”

  准假后,赵小岳回到办公室。他如约先给唐婉打了电话,说上午和中午有空,想去见见李大剑。唐婉告诉他,她现在和李大剑正在律师事务所研究向法院起诉追款的事,她叫他先去公司等着,他们谈完事就回去,并小声嘱咐道:“我是在走廊打手机,你见到李总,就说顺道来看看他,千万别说漏了嘴。”

  一个小时之后,赵小岳坐着吉普车赶到公司。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太太正在打扫卫生。赵小岳知道这是新来的出纳员,姓胡,是一个大型军工厂的退休职工。建国之初,十六岁的她参加了西南工作团,后随部队去朝鲜。五五年复员回到南京,安排到一家军工厂,与军事学院一位教员结婚,生有一个女儿。“文革”时,丈夫复员,安排到她所在的厂。70年代中期,丈夫患中风,常年卧床不起,她便从厂里提前退休,凭着军人出身的意志和耐力,在家照顾丈夫近二十年。前年,丈夫去世,胡阿姨闲居在家,与患有先天性小儿麻痹症的女儿相依为命。她与邓凡家是邻居。一次在办公室闲聊时,邓凡无意中说起胡阿姨的经历和近况,李大剑当即表示要见一见她,并有意聘请她担任公司出纳兼内勤。第二天,邓凡领她来面试,李大剑胡阿姨长胡阿姨短,两人一见如故,就将聘用的事定下来。每月给她五百元工资,聊以补贴家用。

  胡阿姨见过赵小岳几面,通过李大剑平时常常挂在嘴边的赞许,对他有几分了解。她放下手里的抹布,热情地招呼他坐下,又忙着倒茶。赵小岳说:“胡阿姨,你别忙,我顺道来看看李总,坐一会儿就走。”胡阿姨依然泡上茶,快人快语地说:“你来得太好了。公司出了一点事,李总烦心的要命,一夜之间头发都白了。你要安慰安慰他。”

  赵小岳一边与胡阿姨说话,一边打量着办公室。办公室变化挺大,三分之二的面积被一堵砖墙隔出去。胡阿姨说出租了,公司资金紧张,两个人又辞职不干,用不着这么大的办公室,李总便把那一大半出租给一个开火锅店的小老板。留下的三分之一,没了半人高的隔断,像一条狭窄的过道,紧巴巴放了三张办公桌。靠墙两个铁皮文件柜,沙发也没了,代之的是一张长条木椅。才短短两年的时间,一个曾经红红火火的公司变得冷冷清清,简陋无比。尽管如此,他敏锐地发现,办公室收拾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桌上的东西井然有序。赵小岳知道,这是李大剑的一贯风格,也是胡阿姨辛勤努力的结果。

  胡阿姨见他出神地打量着办公室,长叹了一口气,说:“李总可是个好人呀,遇到这么大的困难,从不对别人吭一声,自己一个人扛着。”“噢,”赵小岳应和了一声。

  “邓经理和甘经理两人闹着要辞职,逼着李总还钱,他二话不说,当场写下字据,保证按时归还。”赵小岳又噢了一声,心里涌动着对李大剑人格的钦佩。“对我也一样。公司困难到这个程度,我的工资他按月发给我。我说不用急,既然在公司干,就得与公司一起分担困难,渡过难关。可他不允许,不知道是从哪里借来的钱,每月十号准时给我,让我实在过意不去。好人呀,现在这种人打着灯笼都难找喽。”胡阿姨絮絮叨叨,反复说着好人呀,好人呀。赵小岳的眼睛湿润了,他悔恨自己当初草率轻信,给李大剑的公司带来如此厄运,同时也庆幸自己这一生结识了一位人格高尚的兄长。

  正想着,门外传来李大剑爽朗的笑声和洪亮的大嗓门:“肯定是小岳来了。贵客盈门呀,我说今天有喜事嘛。”门开处,李大剑在前,唐婉在后,快步走进屋。赵小岳起身,习惯地敬了一个军礼。李大剑走到他跟前,一只手与他握手,另一只手拍打着他的肩膀:“哈,别敬礼了,我是一介平民,自家兄弟不要见外啊。”唐婉站在李大剑身后,向赵小岳眨眨眼,算是打了招呼。赵小岳吃惊地发现,几个月不见,李大剑头发竟全白了,过去只在两边鬓角处有点显白;脸也瘦了一圈。仍然是板寸头,但没有疲惫、困倦之色,眼睛里还是放着光。

  李大剑问起他的工作情况,又问起赵群英的病情。赵小岳简要地回答着,有时用“嗯”“是的”来作答。他想切入正题,谈谈公司的情况,探讨一下自己能帮上什么忙。可李大剑却始终像无事一般,兴高采烈地问这问那。

  等他把该问的都问完了,赵小岳抓住空档,假装随意地问了一句:“老领导,最近公司情况还好吧?”他料到李大剑会说很好,很好,便不等他说话,伸手指指办公室,随即加上一句:“怎么几个月不来,公司变了样子。”李大剑看了唐婉一眼,唐婉转开身去给赵小岳续茶;李大剑又望了胡阿姨一眼,胡阿姨抓起桌上的抹布埋头抹桌面。他像明白了什么,神情一下严肃起来。“看来公司的事你都知道了。”赵小岳点点头,做出肯定的表示。

  “没什么,损失是重一点,但我却把它看成是一个小坎,一道考验我们的小难题。你100%地相信我,相信我们,一定会迈过这道坎的。”赵小岳又重重地点点头,表示100%地相信。他接过李大剑的话尾:“老领导,过去我们都熟知毛主席的名言:在战略上要藐视敌人,在战术上要重视敌人。你看这个小难题怎么尽快地把它解开。”

  李大剑似乎明白了赵小岳突然来访的目的。他沉默了片刻,然后语重心长地说:“小岳,相信老大哥会妥善处理好。现在是法治社会,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坏人坏事自有法律去管。你现在肩上担子很重,事业正处在爬坡阶段,不要为我的事分心……”

  赵小岳打断他的话:“不是分心是分担。我有责任来分担,因为刘成虎是……”

  李大剑也果断地打断他的话:“怎么能让你分担呢?你也不必为这事自责。与刘成虎合作是我做的决定,一切问题由我来承担,与任何人没有关系。”

  赵小岳的眼睛又潮湿了。一个处处为别人着想,天塌下来自己一人去扛的男子汉,让他不禁深深地为之动容。他还想说什么,李大剑用手制止住,显然他不愿意让这个不愉快的话题继续下去。他对唐婉和胡阿姨说:“今天高兴呀,见到小岳我太开心啦。这样,时间不早了,中午我请客,就在隔壁火锅店,来个又麻又辣,出一身大汗,怎么样?”或许是许久没有见到李总这么开心,唐婉和胡阿姨对视一下,两人几乎异口同声地说:“好!太好啦,同意。”

  进饭店坐下后,李大剑执意要喝点酒。赵小岳说:“吃点菜,吃点饭就行了,主要是说说话,好多日子不见了。”李大剑说:“没有酒怎么能行呢?”经过劝阻和讨价还价,最后决定,两个男人每人两瓶啤酒,两个女士每人一瓶。李大剑兴致很高,边喝边回忆起南疆反击作战的日子,说起临战前夕,深夜召集几个干部和赵小岳偷偷摸摸喝酒的事,引得几个人哈哈大笑。在众星拱月的氛围里,李大剑又说起回撤途中遇黑枪的故事。说到兴致处,他甚至站起身,在店堂里模仿当时的情景:挥舞着手臂,高声喊道“奶奶的,我们赢了,我们赢了。”突然“啪”的一声冷枪响起,捂住小腹,作缓慢倒地状。店堂里食客的目光都被他吸引,停下吃喝,饶有兴趣地观看他的表演。整个用餐气氛活跃,外人绝对想象不出这是一个惨遭诈骗、负债累累的公司法人。

  席间,唐婉手机响了,出去听电话,赵小岳借口上卫生间,跟了出去。在门外,赵小岳问起请律师的情况。唐婉告诉他,律师正在与公安局交涉,已进入调查取证阶段,但现在社会上这种案子多如牛毛,与那些动辄几百万、几千万的相比,他们的案子倒成了一个小案子。律师答应尽快办,可公安局那头好像不太积极。估计最快也要几个月。

  “那李总答应归还邓凡、甘军两人的钱怎么办呢?”

  “李总准备借,向亲戚朋友借,我也在家里发动群众支援,昨天胡阿姨也向她的女儿借钱,大家都想帮李总一把。”

  吃完饭,告别了李大剑三人。返回的路上,一个念头在赵小岳的脑海里盘旋升腾:自己应该想办法借一部分钱,帮助李大剑渡过难关,也让自己愧疚的心得到一丝安慰。找谁借呢?数目不小,最少要二十万吧。这个数目,对大款富翁来说,小菜一碟,而对赵小岳这种工薪家庭却让人咋舌。周围的同志也没有一个富裕的,他们大多来自农村,上有老下有小,谁会有这么一大笔闲钱借给你呀。

  车子沿着城郊公路飞奔。经过一个繁华的小镇,车子减速。透过车窗,他忽然看见电影院门口张贴着一人多高的巨幅宣传广告,是日本电影《人证》。现在电影不景气,一定又在搞怀旧式的老片新放,招徕观众。女主人公硕大的半身头像,忧郁的眼神,注视着街面上熙熙攘攘的众生。他眼睛一亮,对,就找她——马木兰。她不是大老板嘛,正在南京开公司,估计找她借个十万二十万不成问题。再说李大剑她也认识,当年在前线野战医院,她还护理过李大剑。尽管十几年过去了,想必提起往事,她还能记得起。对,就找她,事不宜迟,今晚就去。

  下午快下班时,赵小岳给斯军英挂了电话,把李大剑公司的情况告诉她,并把自己准备今晚去找马木兰借钱的想法也说了:“你今晚如果不值班,最好陪我一起去。”赵小岳最后说。

  自从上次和赵小岳去“北海道”赴宴,毫无准备地碰见马木兰后,斯军英的心情一直很复杂。一方面,她充分相信丈夫的为人,相信他对自己的真爱;可另一方面,马木兰曾是丈夫的旧情人,他们青梅竹马,同校同班,演绎过一段初恋的故事。现在马木兰回国,而且天天生活在一个城墙圈圈之中,旧情复发也难说清楚。敏感和直觉总让她心有不安,她比过去对赵小岳更加体贴,更加顺从,有时把自己的个性棱角都掩饰起来。不过,这一切没有逃过赵小岳的眼睛。他敏锐地察觉到妻子或大或小的变化,心里总有一种怜惜的感觉。为了消除妻子的不安,他对她更加恩爱,尤其是每次进城都要通知她一声,能一起去的,就千方百计同行,他不愿意让妻子有丝毫的不放心或其他想法。马木兰曾经在感情上伤害过他,尽管事后得知是一场误会,他不能再制造新的误会,伤了妻子的心。所以,今晚去马木兰那,一定要事先通知她,如果她跟着一起去,那再好不过。

  斯军英在电话那头沉吟片刻,赵小岳又补上一句:“晚上没班我们一起去吧,今天是周三,小礼拜,我们坐回城的班车。”斯军英终于说话了:“我晚上有夜班。今天下午一团扔手榴弹时,一个连长被手榴弹炸伤了,手术后还需观察护理,我实在走不开。”

  手榴弹伤人的事在师里时有发生。大多因为平时训练少,战士心理素质差,紧张所致。因此,每次搞实弹投掷,在一旁担任保险的干部都要经历一场生与死的考验。有的基层干部还事先写好遗书,交代好后事,赵小岳自己也有几次这种经历。由于怕出事,很多团都自行简化训练内容,降低训练标准,把投实弹改为投假弹,这次考核就暴露出这方面的问题。一团的这次实弹投掷,是团里根据考核结果组织的一次补考,事前得到司令部的批准。

  今天下午出事后,师长、政委、参谋长,带着赵小岳和刘成龙赶到一团,察看了现场,做了调查。原因和赵小岳预想的一样,一个入伍三年的战士竟然第一次投实弹。在掩体内向后引弹时,手发抖,手榴弹落在掩体里,七连长一把将战士推开,自己用手去捡弹,试图扔出去。就在出手的一刹那,手榴弹响了,七连长的胳膊被炸断,头部受了重伤。

  从现场回来后,师长指示司令部起草事故报告,并准备明后天召开全师安全工作会议。对这次意外,赵小岳有自己的想法,他认为这是意料之中的事。军队的根本职责就是打仗,动枪动炮,难免有伤亡,举行大型实兵实弹演习不是还有万分之一的伤亡率吗?他担心因为一个意外,使全师刚刚鼓起来的训练热情受到一次沉重的打击。消极保安全、不敢搞训练的情绪又会在干部中蔓延,这是比事故本身更可怕的事情。他没有就下午的事向斯军英发表评论,因为他的意见还不成熟。对受伤的七连长,他从心里感到钦佩。遇有危险,挺身而出,这是他的职责所系。他知道这个事故在师里算是天大的事了,于是回答道:“那你还是坚守岗位吧。我一个人去,不管行不行,办完就回来。到时再给你打电话。”

  今天交通车上的气氛很压抑,下午一团伤人的事像风一样在全师传遍。干部们都默默无语,没有像往常一样欢声笑语,荤素不忌。坐在赵小岳前排的宣传科田干事回过头,轻声说道:“赵科长,怎么斯护士没有一道走?”赵小岳说:“她今晚值夜班,还是一团的事。”说到一团的事,仿佛打开了话匣子。原本低头闭目养神的干部七嘴八舌议论开来。最后议论的焦点集中到要不要真刀实枪搞训练?因为训练伤了人值不值?很快分为立场截然不同的两大阵营。赵小岳没插话,只是静静地听。

  最终“不值”一派的意见仿佛占了上风,营房科沙科长隔着过道招呼赵小岳:“赵科长,你一直没说话,但我知道你的观点,你关于训练出战斗力的文章我每篇都认真拜读了。你们前一段时间搞实兵实弹、人人过关的考核,实际上促成了下午事故的发生。对此,你有什么意见吗?”

  面对咄咄逼人的攻势,赵小岳侧过脸,对他微微一笑,然后尽量冲着车厢大部分人,声音洪亮说:“既然你已经知道我的观点,我看没有重复的必要。如果大家此时此刻想听一听,那我就老话重提一下。我始终认为,当兵就是要打仗,就是要流血。平时的训练绝不能看成是一种无效劳动,而要看成是未来战场的真实翻版。人家美军每年训练中的伤亡率高达3%,但唯有如此,才能产生过硬的战斗力。训练中出点问题,应该多从主观上找原因,值不得大惊小怪。今天下午七连长舍己救人,我从心里钦佩不已,今后我遇到这种情况也一定会挺身而出,我想诸位也同样。军队平时不训练,那国家花这么多银子养活我们这些人干什么?”车厢里鸦雀无声,他顿了顿:“刚才大家讨论很热烈,但我觉得大家把讨论的方向搞错了。现在不是讨论真刀真枪搞训练值不值,而是应该讨论如何安全有效地搞好真刀真枪的训练。你说对吗?”他把问题又抛给了沙科长。

  沙科长点点头,旋又摇摇头,拱拳向赵小岳说:“赵科长,你不愧是师里的铁笔杆子,又是训练专家,我当然说不过你。你的说法不错,但实际运用中行不通呀。你要是军区司令或是总部首长,那还差不多。”他的话引来一阵哄笑。随即又死气沉沉,仿佛这句话已经为今天的讨论做了最好的总结。赵小岳也懒得再说什么,闭上眼睛养起神来。

  车子跑了两个宿舍点,干部们陆陆续续下车回家。驾驶员问赵科长去哪里,他说到新街口广场。驾驶员拐了几个弯,在新街口西侧的金陵饭店门口停车。赵小岳连连说道:“行,行,我就在这里下,谢谢了。”

  下了车,他沿着人行横道线过马路,然后往西走,他的目的地是北海道酒吧。走了十几分钟,远远看到酒吧的五彩灯光,他想起今天怎么又犯了与上次一样的低级错误。下班后光顾赶车,竟还穿着一身军装,头戴军帽,像去上级机关参加作战会议。看来只有脱衣服了,他下意识地向两边望了望,华灯初上,夜幕笼罩街道,沿街店面的灯都打开,下班的人群脚步匆匆,谁也没有注意到一位军容严整的军人走在人行道上。他摘下军帽,又迅速解开上衣纽扣,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脱下上装,把军帽裹在军衣里,夹在胳肢窝下。这样,只短短十几秒,赵小岳就变成一个理着平头,上穿白衬衣,下穿黄军裤的平头百姓了,或者说更像一名乡村干部。他为自己变戏法似的应变能力暗暗得意,然后迈开大步走向酒吧大门。

  两位身穿和服的迎宾小姐站在玻璃大门内,见有人来,连忙把门拉开。赵小岳迈进门,两人没有像往常那样面带笑容弯腰鞠躬,而且用狐疑的眼光上下打量着他。一位用土得掉渣的南京话问道:“哎,你找谁呀?”赵小岳原本认为能受到日式礼遇,没想到刚进门便劈头招来一声发问。看来社会真的变了,以貌取人,按质论礼。他没有发火,而是学着南京郊区的语音腔调说:“我找你们经理,他还在啊?”

  另一位从赵小岳的话音中迅速判断出这位客人不是来自城南就是来自郊县,100%不是消费者,一定是个上门讨债的,便没好气地回答道:“我们经理不在,明天再来吧。”赵小岳怕玩笑开大了,耽误正事,改用普通话,一字一顿地说:“我找你们经理马社教,我是他的朋友。”两人脸色立即和悦了许多,又把他从头到脚端详了一番。先说话的那位用普通话问道:“请问先生贵姓?”“我姓赵。”赵小岳说完就要往里走。另一位伸手拦住他,尽量礼貌地说:“请先生在这里稍等一会,我们先去看看马经理在不在。”赵小岳耐着性子站在原处。

  不一会儿,西装革履的马社教跟在报告的小姐身后走过来。他老远发现被堵在门口的是赵小岳,连忙一路小跑,隔着七八米便伸出双手,嘴里夸张地嚷道:“哎呀,真是稀客稀客。赵大哥,什么风把您吹来啦。”赵小岳笑着迎上去,伸出左手与他握手。

  这时马社教看清了赵小岳的装束,还有他右肘下夹着的衣物,没好气地对迎宾小姐斥道:“我的老大哥光临,你们怎么不帮他拿东西。”两位小姐花容失色,抢上一步,一左一右争抢他的衣服。赵小岳牢牢夹紧衣服,左手轻轻摆动:“不用了,不用了,我自己拿。”两人见抢不到衣服,忙着弯腰鞠躬,嘴里“叽哩呱啦”一通日语。

  赵小岳对马社教说:“不怪她们,不怪她们。谁叫我这身打扮呢?”马社教忙赔礼道:“对不起,对不起,我平时调教不够,怠慢您了。再说,您也来的太少了,她们都不熟悉您。”

  “是呀,太少了。你这里我不敢来呀。”

  “哪的话,这里随时欢迎您的光临。您要是提前打个电话,我一定在门口恭迎您。”马社教稍前一步引路,两人边谈边笑穿过店堂上了楼。

  在办公室坐下,赵小岳开门见山地说:“我来找你姐姐有个事。”他发现正在倒茶的马社教愣了一下,脸上浮现出狐疑的表情,便补上一句:“找你也行呀。”

  马社教把茶杯放在茶几上,在对面的沙发上坐下,问道:“什么事您说吧,我一定尽力帮忙。”赵小岳把来意简明扼要的说了,马社教听完一拍大腿:“哎哟,我以为是什么事呢?这件事好办。”他站起身,走到办公桌前拿起电话机,拔了几个号码,通了:“喂,是大姐吗,你猜猜现在谁在我这儿?”马木兰猜了几个人,马社教一边笑,一边连说:“不对,不对,你肯定猜不出来。告诉你吧,小岳哥现在我这儿,他有个事想请你帮忙。你现在哪里?……噢……噢……噢。好的,好的。十点钟我请他过去找你,好的,再见。”

  马社教放下电话,兴奋地说:“我姐姐说,十点钟请你到马路斜对面的立顿大酒店,在一楼大厅,她在那等你。”

  “十点钟?”赵小岳不解地问。又看看手表,才七点多一点,怎么见个面要这么晚。马社教连忙解释:“噢,是这样,今天从日本来了三个客户,我姐姐、姐夫正在立顿请他们吃饭,还要谈点生意,所以要十点钟。

  “噢,是这样。”赵小岳恍然大悟。现在才七点多钟,离十点钟还有两个多小时,他想起自己晚饭还没来得及吃,便象征性地喝了两口水,谎称还要去新街口办个事,起身告辞。

  马社教指着揉成一团的军装说:“你先把衣服、帽子放在我这,办完事再来拿。”赵小岳说:“不用了,办了事我还要赶回去。”马社教从办公桌下面拿出一只空纸袋,赵小岳把衣服帽子放进去,拎在手上。

  马社教说:“上次你来的时候,我姐姐给你准备了一套日本西装,因为没想到嫂子那天也来了,我姐姐怕嫂子产生误会,没敢拿出来。她又叫人从日本带了一套女式套裙,正准备抽机会给你们送过去。东西在我姐姐住的宾馆里,你今天来正好把它带回去。”

  “谢谢了,不用麻烦,不用客气。”赵小岳推辞着往门外走,马社教一直把他送到店门口,并一再解释自己今晚实在脱不开身,要不就陪他一起去了。

  赵小岳找了一家小吃店吃了一碗香肠面,又向西走了一段路。逛街、遛马路不是他的强项,他甚至从心底对此有厌烦感。人来人往,嘈杂不堪。他喜欢清静,喜欢寂静无声的田野情趣。他停止向前走,找了一个人行横道过马路,径直往立顿大酒店走去。他想,酒店的大厅宽敞明亮,有沙发座椅,兴许还有书刊杂志可看,干脆到大厅里坐一坐。

  酒店的门是一个高大的玻璃旋转门。头戴法式高帽,身穿红色制服的门童热情地做出请进的手势。大厅很宽敞,白色大理石铺地,光可照人;大厅正中,靠柜台处是一圈黑皮沙发,有茶几,烟缸。大厅并不像原先想象的安静,也没有安排书报、杂志。既来之则安之吧,他把手提袋放在茶几上,在沙发上坐下,漫无目的地打量着大厅里的陈设和人们的活动。

  迎门正中位置是一个稍带转弯的宽敞楼梯通向二楼,右边是一排黑色大理石贴面的营业台,小姐站在柜台里,笑容可掬地为不同国籍的客人办手续。小姐身后的墙壁上,间隔挂着十几个时钟,分别代表不同时区国家的现在时间。柜台外不远处是三组电梯,随着清脆悦耳的“铃铛”声,电梯门打开,像张开一张大嘴,吐出几个人来。

  大厅左侧一角辟一个迷你型茶座,灯光幽暗,半人高的玻璃屏风半遮半挡,四个日本商人打扮的男子围坐在一张圆桌边,像在等人。突然,赵小岳眼睛一亮,他无意中发现了刘成虎正从玻璃转门走进大厅。他穿着灰色西装,打着紫色领带,胳膊下夹着小黑包,东张西望,像在找什么人。赵小岳霍地站起身,刚要过去叫住他,质问他为什么骗人,这才看清他的身后紧跟着四个身穿吊带衫、超短裙的年轻女人,个个抹得血红的嘴唇,像刚吃了人血馒头。赵小岳想,在这样严肃高雅的场合,不能鲁莽行事。他又坐下,密切观察着刘成虎的一举一动。只见他径直向茶座走去,四个日本人像盼到了救星,都站起身,迎上来。刘成虎与其中一位瘦高个、戴眼镜,文质彬彬的男子握手,又指指身后的四个女子。几个日本人望了一眼,急切地点头,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刘成虎转身招呼女子们上前,一一做了介绍。四个女子仿佛遇到多日不见的恋人,一人贴一个,亲热地挽起胳膊,脸贴着脸,说着悄悄话。

  一切搞定,瘦高男子从西装口袋里掏出一沓钱,递给刘成虎。刘成虎接过,大度地甩一甩,放进小黑包里,然后向那四男四女招招手,转身走向转门。四对男女,又说又笑地向电梯走去,瘦高个子边走边拍打着女子的屁股,仿佛在赶一头漂亮的母猪。“刘成虎一定在拉皮条。”赵小岳在报纸上读到过和刚才一模一样的场景,可亲眼所见还是第一次。他感到血脉贲张,气愤难平。他站起身追过去,可刘成虎已快步走出玻璃转门,坐上一辆的士飞驶而去。

  日本人在中国的土地上公然嫖娼,这是法律不允许的。赵小岳从门口处折回,直奔柜台。一个身穿黑色制服的小姐笑脸相迎:“请问,先生要住店吗?”

  “不,我不住店。我要向你们报告一个情况,刚才有四个日本男子带着四个三陪女上了电梯,你们要赶快去制止,或者报警。”

  小姐的笑容瞬间消失,给了他一张冷若冰霜的脸。赵小岳上前半步,身体几乎靠近柜台,又清楚地说了一遍。谁知小姐嘴里嘟嚷了一声“神经病”,便转身走开了。赵小岳怒火中烧,这些服务员,对这种事情无动于衷,还骂举报人,真是毫无羞耻。他正想发作,忽听身后传来一声悦耳的女声:“赵小岳,你来了。”赵小岳转身,只见马木兰站在他的身后。

  赵小岳跟着马木兰上楼。沿着略显低矮压抑的走廊,马木兰把他请进一间大套间。“请坐吧,这是我们公司临时包的商务房,主要是有重要客户或日本来人用一下。”她请赵小岳在客厅坐下,自己打开冰箱取饮料。

  这是一个富丽堂皇的豪华套间。外间是一个大客厅,红木沙发围成一个四方形,中间一个实心的木制茶几,茶几上方天花板上吊着一个巨大的仿古宫灯。客厅迎门墙壁上挂着一幅山水写意画:江山如此多娇。蜿蜒的长城,层峦叠嶂的群山,奔腾的大河,白云,红日,气魄宏大。与室内一色红木家具相得益彰。隔壁的卧室与客厅之间通过一个柜式隔断,坐在沙发上隐约看见卧室里的红木仿古大床、台灯。

  待马木兰忙完在对面坐下,赵小岳开门见山把借钱的事又复述了一遍。为了引起马木兰的重视,他突出强调了两点:一是李大剑的为人。少不了又重提在前线时的相遇,马木兰显然对那一段经历记忆犹新。赵小岳刚把前线的故事说个开头,她就兴奋地接上去,两人你一言我一语,重温起那段时光。尽管十多年来没有这样畅快淋漓的交流,但共同的话题使两人的心一下子拉得很近。说完李大剑,赵小岳又说起刘成虎。对刘家的人,马木兰嗤之以鼻。说着说着,赵小岳想起刚才在酒店大厅里的一幕,便气愤地说:“我真想上去抓住他,一是责问他为何骗人?什么时候还钱?二是责问他为什么帮外国人拉皮条,残害自己的同胞?”

  马木兰听完哈哈大笑:“哎哟,我的赵大哥哟,你也太天真了,到底在部队里与世隔绝,太封闭了。就你说的这两条,你问他为什么骗人,他会反问你有什么证据?你问他为什么给外国人拉皮条,告诉你吧,这种事已不是什么新鲜事。在一些地区这成了投资环境的一部分。大家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有的干脆把两眼一闭,假装没看见。你告他拉皮条,他还要告你个诬陷罪。”

  赵小岳听得目瞪口呆,这世道怎么变成这个样子,还有没有法律?有没有正义和公理了?刚才被服务小姐冷遇嘲讽的事实恰恰证明了她的话千真万确。

  赵小岳说完了,低下头喝饮料。轮到马木兰表态,她沉吟了一刻,爽快地说:“赵大哥,真难为你为老首长、老战友这么热心,我这里没问题。明天你把他们公司的账号告诉我,我三天之内打二十万过去。”说完起身走进卧室,拿出一只精制的坤包,从里面取出一张名片,双手递给他。

  赵小岳接过名片说:“写个借条吧,今后一定要还的……”

  “什么还不还的,你出面了还说那些见外的话干什么?”马木兰果断地打断他的话:“今后你有什么困难,尽管告诉我,我一定鼎力相助。”在赵小岳一再坚持下,还是履行了手续,马木兰把借条放进坤包。

  事谈完了,赵小岳看看手表,已经十点四十多了,便起身告辞。马木兰摇摇手:“再坐坐吧,难得有这个机会。”赵小岳也觉得谈完事就走,似乎不礼貌,旋又坐下,两人自然而然说起小兰。

  “小兰一直想回来,看看赵伯伯和田阿姨,可她生怕赵伯伯不原谅,所以一直不敢成行。”

  “她的心情我能理解,不过最近不回来也好,爸爸病情一直不稳定,我也怕他再受刺激。”赵小岳突然想起还没见过马木兰的丈夫,便随口问道:“你的先生不是也在南京吗?”

  “是的,刚才晚上还在一起吃饭,吃完饭他陪三个客人去逛街了。我主要考虑你是现役军人,见面不方便。”四个日本人?赵小岳的脑海里又浮现出大厅里丑陋的一幕,他心里咯噔一下,看来无巧不成书,今天真是碰到鬼了。

  他站起身告辞,马木兰见他去意已定,就没有再挽留,只是说:“你等一等。”不一会从卧室出来,手上拎着两个大纸袋。“我送给你和嫂子一人一套衣服。一点心意,请千万不要拒绝。”

  赵小岳左右为难,按他的脾气是不愿意接受别人东西的,可如果拒绝,又显得不讲情义,他客气道:“你看,又向你借钱,又拿你的东西,太不像话了。”马木兰将纸袋交到他手上:“你看你说什么话,太见外了不是,拿着吧。”赵小岳勉强地收下纸袋,又将沙发上自己带来的纸袋拎起:“那好,恭敬不如从命。我代表军英先谢谢你。”

  马木兰执意要送他下楼,赵小岳说:“时间不早了,你早点休息吧。”马木兰说:“才十一点钟,按照日本人的生活习惯,这夜生活刚刚开始。我一般也要凌晨一、二点才睡。”在楼层电梯口,赵小岳坚决不叫马木兰上电梯,她也没坚持,两人点头告别。

  下了楼,赵小岳的脑子里还盘算着报警的事。他想,看来再找酒店已没有用了,不如出酒店后,打个110。对这种伤风败俗的丑恶现象,岂能坐视不管。他昂着头大步穿过大厅,突然,一阵似曾相识的浪荡笑声,从身后传来。他放慢脚步,回头一看,在茶座里,那四个日本人衣冠楚楚正在喝茶,旁边没有了四个女人。只见他们手舞足蹈地议论着什么,那神情像刚打过一场漂亮的扫荡战,而且战果辉煌。

  给他们溜了。赵小岳心里恨恨地骂道。

  接下来的几天,对赵小岳来说可谓喜忧参半。喜得是终于给李大剑借来二十万,聊解燃眉之急。找马木兰的第二天,他给唐婉打电话要了公司账号,又按照名片上的手机号码将账号告诉马木兰。三天后,唐婉打电话告诉他,公司账上汇来了二十万人民币,汇款单位是日本宫田株式会社中国公司。赵小岳说:“对,就是这家。”唐婉说:“你可真是帮了公司的大忙,这些钱再加上李总、我和胡阿姨个人借的钱,基本上可以把邓凡、甘军的钱还掉。这样李总和我可以一心一意去打官司,追讨骗款了。”

  赵小岳告诉她,几天前在立顿大酒店无意中发现刘成虎,说明此人仍在南京活动,只要用心找,一定能抓住他。唐婉叹了一口气,说:“抓住他也没多大用,这几天我们和律师又去找了公安局,也跑了法院,人家说我们告他证据不足。因为当时与他做那笔生意时,李总和他大多都是口头协议,而且是在酒桌上订的,空口无凭。就是抓到他,他死不认账,我们也没有办法。”

  “那就叫坏人逍遥法外,干着急?”

  “现在我们还在努力,但前景不乐观。”

  “最近李总家的情况怎样?”

  “不太好,形势进一步恶化,贡爱军一定要李总回头是岸,否则一切免谈。”

  “你可以劝劝李大嫂嘛。”

  “是呀,我也想劝一劝,可……”唐婉似有难言之隐,赵小岳也不再追问下去。

  与唐婉通话之后,借钱带来的喜悦冲得一干二净,深深的忧愁泛上他的心头,久久驱散不开。

  忧伤的事接踵而至。在师医院抢救五天之后,一团七连长因伤势过重而死亡。赵小岳得到这个消息是斯军英从医院打电话告诉他的。斯军英的声音嘶哑,好像刚刚大哭过一场:“好人呀,好人,太可惜了。结婚才两年,小孩刚刚七个月。”

  赵小岳在出事的第三天曾到医院看望过七连长,因为在抢救,只能隔着抢救室的玻璃望一望。七连长的嘴上扣着呼吸机口罩,鼻腔里插了导管,头上、身上,直到两条大腿,都被白纱布裹得严严实实。斯军英从抢救室里出来,说了几句话。赵小岳发现妻子瘦了一圈,脸色蜡黄,眼角的皱纹加深加宽,好像一下憔悴了十年。从七连长进医院,斯军英带着几个护士进入特级护理,到现在,几乎没有合过眼。“注意身体。”赵小岳望了妻子一眼,挥挥手示意她进去工作,自己悄然离开。

  第二天,集团军的调查组进驻一团,师里也成立了一个工作班子,由邢跃进带队,机关司、政、后、装四个部门派员参加,一来配合调查组调查事故真相,二来协助一团处理七连长的后事。

  事件的经过并不复杂,军调查组经过勘查现场、询问目击证人、翻阅训练计划和档案、召开座谈会等环节,很快为事件定了性,属于一次因平时训练不到位、现场组织混乱、违反规定而造成的事故。一团团长、政委不服气,据理力争。邢跃进也帮助他们百般开脱,找了一大堆客观理由。但军调查组毫不退让,在向师党委作了调查通报之后,返回集团军。

  几天后,集团军金政委带着工作组又来到师里。显然,金政委是有备而来。在首长看来,因为训练造成亡人事故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师、团两级领导不是认真查找原因、汲取教训,而是推卸责任、百般逃脱,这使他大为恼火。“平时升职时一个个挺着胸脯向前冲,怎么一到该承担责任的时候,一个个缩着脖子往后退,这像个军人吗?”在全师营以上干部大会上,金政委手抓话筒近乎吼叫。因为这一句话,一团的班子被改组,政委被调往农场;团长免职,准备年底转业。金政委让师里自己产生团长、政委,他想给坦克师留一点颜面。

  师党委连夜开会,大部分常委意见基本一致,推荐赵小岳任一团团长。理由是他政治觉悟高,党性观念强,工作扎实,不图虚名,无论军事训练还是带兵管理,都有一套,工兵营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这样的人才不用还用谁呢?一团团长非他莫属。参谋长起初心里有些舍不得,全师的训练刚有起色,在这节骨眼上赵小岳下团,无疑给自己的工作釜底抽薪。但为了救急,也为了赵小岳的进步,同时也无力挽回大势,参谋长便自觉地站到大多数人一边。

  公开提出异议的,只有邢跃进一人。他认为,这次事故的原因之一,是司令部搞的那个急于冒进的训练考核办法,逼着基层加大训练难度,盲目蛮干,最终导致事故。作为作训科长应为这次事故负责。

  参谋长一听火了,这分明是话中有话、指桑骂槐,当即要反驳。师长摆手制止住,提高嗓门说:“那按你的意思部队就不要训练了,都去偷工减料、避实就虚,玩耍天桥的把式?我看事故的原因之一就是训练抓得不紧。如果早有这个考核办法,我们早抓几年,就可以避免悲剧的发生。”他把头转向参谋长:“这个办法很好,坚持抓下去。赵小岳关于训练现状的调查报告,早就给我们敲了警钟。我看咱们师这次要把坏事变为好事,抓训练、促安全,力争全面上台阶。我看就在一团抓训练、管理、安全工作的试点,给赵小岳压压担子,全面开花,全面丰收,尽快消除负面影响。”

  政委等师长说完,环顾会场,打起圆场:“好了,关于事故的责任问题,咱们就不去深究了,军调查组的报告已经写得清清楚楚。既然绝大部分同志都认为赵小岳合适,那就让他试试,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就清楚了。邢副师长的发言也代表了一部分官兵的意见,可以畅所欲言嘛,也不是坏事。对我们来说,在当前的形势下,要讲团结,讲友谊,求大同,存小异嘛。”

  关于赵小岳任一团团长的报告打到军里,军里又报到军区,很快顺利通过。

  当这一切程序紧锣密鼓地进行时,赵小岳正在办公室里伏案撰写他的论文。他试图用解剖麻雀的方法,针对这一起训练亡人事故,从军事机关指导训练的层面上,梳理总结出几条具有指导性的经验教训。

  常委会后,正碰上双休日,参谋长几次跑到办公室,想和赵小岳先吹吹风,让他有个思想准备。一见他埋头苦干的样子,再加上心里有那么点舍不得,便只是话中有话地暗示了两回。但赵小岳压根就没有想到这一茬,也就没有领会参谋长的弦外之音。

  直到星期天的下午,斯军英在医院那帮手眼通天的医生护士嘴里隐约知道这件事,又从刘成凤的口中得到证实,到办公室找赵小岳,他才知道有这么一回事。

  “你还一个人躲在办公室写呀写,外面都传遍了。”斯军英怪嗔道,话语中透出自豪。听妻子呱啦呱啦说完,赵小岳这才抬起头,平静地望着兴奋不已的斯军英。

  “怎么,你听了这个消息,一点都不激动?”

  赵小岳放下笔,舒展一下双臂:“激动?有什么激动?我只有感动。师党委对我的信任,对我的肯定,让我从心底里感动万分。谁说不跑不送原地不动?谁说当官要找门路,拉关系,请客送礼?你看,我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嘛。”

  “去你的,别臭美了,你这叫运气,就像大清早出门,一不小心捡了一个皮夹子。”

  赵小岳对妻子的比喻很不以为然。他始终坚信自己的信念,只要工作好,有本事,金子总会发光。组织上绝不会埋没一个有用之才。

  夫妻俩沉浸在喜悦中。喜悦之后,赵小岳又有几分担心。到团里工作,家里更照顾不上,父亲的病不见好转,以后妻子的担子更重了。他把自己的忧虑讲给她听,斯军英笑着说:“噢,你到今天才有这个感觉呀。从和你结婚起,不论你在工兵营还是在机关,这家里里里外外不都是我一手操持呀。你什么时候操过心,烦过神,酱油瓶倒了都不会扶。告诉你,我早就有这种思想准备了,嫁给你这种人,只有吃苦受累的命,天生的。”赵小岳动情地抓住妻子的手:“太难为你了,上班辛苦,回家受累。娶了你才是我一生的运气。没办法,天生的。”夫妻俩会心地笑起来。

  放下斯军强打来的电话,刘成龙顿时感到浑身不自在。斯军强在电话中透露,赵小岳的任职命令,明天,也就是礼拜一就要宣布。多少年来,刘成龙始终把赵小岳当成事业上的竞争对手和职务晋升的参照系。他知道,赵小岳从骨子里看不起自己,藐视自己;他也深知自己的能力、素质、学养都比不上赵小岳。可就如同马拉松跑道上互相追逐超赶的选手,越是有竞争,越有刺激性。否则,一个人形单影只,是跑不出激情来的。

  这段时间,刘成龙感觉自己倒霉透了。家里战火纷飞。那个悍妇,和她母亲一样,简直就是一个市井的母老虎加娇小姐,又横又骄。最近离婚风潮愈演愈烈,前几天她和她妈跑到干休所,在自己父母家里大闹一场,搞得满城风雨。现在想想,当初简直瞎了眼,要不是看她父亲和哥哥在上层有点关系,对自己的仕途有帮助,自己绝对不会引狼入室,搞得鸡犬不宁。

  现在赵小岳又先己一步调上正团,更像在撕裂的伤口上又撒了一把盐,钻心地痛。他想到邢跃进,这个时候一定要把他牢牢抓在手上。

  他先给妹妹打了个电话,说晚上到她家去一趟。刘成凤知道哥哥的心思,不冷不热地说:“那就来吧。”

  下班后,刘成龙径直来到妹妹家。刘成凤烧了几个菜,邢跃进开了一瓶茅台酒,三个人围桌坐下。

  “咱们边吃边聊吧。”邢跃进望着一脸沮丧的刘成龙说。

  “嗬,这家伙现在身份呼呼往上蹿,喝的人不买,买的人不喝。”刘成龙调侃道:“我家里还有几瓶,什么时候给你拿来。”

  刘成凤放下筷子,正色道:“这是他爸爸送给我们的,可不像你的那些酒,都是不喝的人送的。”

  刘成龙没想到被妹妹呛了一下,恨恨地瞪了她一眼。

  酒过三巡,话匣子全部打开。第一个话题当然是赵小岳当团长的事。刘成龙把常委会上每位领导的发言绘声绘色地复述了一遍。

  邢跃进睁大眼睛问道:“常委会的情况,你是怎么知道的?”

  刘成龙嘿嘿一笑,得意地说:“我为什么不能知道?我在师里混了快二十年了,这点本事没有,还混什么。”说完,又愤愤不平地发起牢骚:“你们师党委用人不公,太不民主了。既然是讨论推荐,师机关的副团职干部,还有各团的副团长、参谋长,加起来几十号人,为什么单单讨论他一个人?这明摆着是事先预谋好的。他能干,他懂训练,这几下子谁不会呀?我看我的水平就不比他低。用人不公呀,现在风气简直坏到家,坏到党委内部去了。我看师长和参谋长、主任一定事先串通好了,用设好的套子让政委和你往里钻。”

  邢跃进和刘成凤索性放下筷子,看着刘成龙慷慨陈词。

  “下一步怎么办?”刘成龙望着邢跃进,祈求他给指条光明大道。

  邢跃进没有答话,又给刘成龙和自己斟满酒。说实在的,对自己这个大舅子,他是三分爱七分气。爱的是毕竟是亲大舅子,作为副师长当然要义不容辞地提携帮助;气的是刘成龙在师机关口碑不好,大部分领导和基层对他颇有微词,说他好吃好喝,好拉关系。有时下基层还伸手要东西,太不注意自己的形象。尤其是最近闹离婚,在全师议论纷纷。有人说他在外面“有情况”,所以他老婆才和他玩命地干。不管这些是谣言还是事实,客观上都已造成不良影响。

  想到此,他与刘成龙碰了一个杯,仰脖喝下,说:“我看呀,你当务之急,是把自己后院收拾干净。你现在和嫂子的事怎么样了?”

  刘成龙哭丧着脸:“她要闹,我也没办法。”

  邢跃进望了一眼刘成凤,说:“这里都不是外人,也没有小孩。你老老实实告诉我们,有没有在外面干对不起老婆的事?”

  刘成龙咬牙切齿地发誓:“没有,绝对没有。如果有,我今天就跳到石子岗的大炉里烧成灰。”

  邢跃进的脸色缓和了许多:“没有就好,身正不怕影子斜嘛。不过你今后确实要注意自己的形象,也算共产党的中级干部了。不要到处吃,到处喝,静下心来多干工作。”刘成凤也狠狠地数落了哥哥一顿。

  刘成龙心里窝火,本来上门找邢跃进,是指望他给自己出出主意,没料到主意没出,反招来一顿批评。如果按照他原先的脾气,早就跳起来摔门而去了,但他强忍着。他心里十分清楚,目前在师里,他只有邢跃进这一根救命稻草了,不到万不得已,不能撒手。他假装痛苦地低下头,一只手抓着高脚酒杯的细腰处,不停地旋转。

  邢跃进见他这副模样,心软了许多,推心置腹地说道:“我给你提个建议……”

  刘成龙停住手,抬起头。

  “我看下次找个机会,你往军机关运动运动,换个环境,也利于今后的发展。”

  刘成龙失望地又低下头,这算什么建议?不是明摆着在赵小岳面前认输投降嘛。当年斯军强离开工兵营,自己还骂他是窝囊废。不行,看来这辈子是要和赵小岳比试下去了。

  邢跃进早就料到刘成龙不会轻易退却,便换了一种口吻,无可奈何地说:“那我就没办法了。”

  刘成龙抬起头,带着几分哭腔,诚恳地说:“老大哥,我实在没有办法了,请你千万要帮我一把。”又用哀求的目光望着妹妹,刘成凤将头扭向一边。

  邢跃进叹了一口气,吞吞吐吐地说:“不行这样吧,你今晚去政委家跑一趟,把自己的想法向他汇报一下。政委对你印象还可以。”

  刘成龙又恢复了往日的神气,笑着说:“可以,这种事我熟门熟路。你们也知道,我这个人对领导可是一贯尊重有礼的,哪年过时过节都少不了挨家挨户去看望一下。主要是联络感情,也为将来有事打个底子嘛。”

  对刘成龙的这个特长,邢跃进心里最清楚不过了。可就在昨天,在院子里偶然遇上已经退休的李副师长,两人聊起钓鱼。

  李副师长说:“刘成龙这小子,不但教会了我钓鱼,还把我的瘾给勾上来了。可我退下后再找他去钓鱼,他告诉我说不钓了。真没想到这小子翻脸不认人,太滑头了。倒是人家赵小岳知道我钓鱼瘾大,自己掏腰包在铁心桥给我安排了两次。”

  李副师长还大发感慨地说:“当领导的在台上看人就像雾里看花,时不时看走眼;真正下台了,才能看清人的本质,只可惜晚了。”

  当时邢跃进心里也不舒服,他也痛恨势利之徒。过去,父亲家里高朋满座,挨上边的新老战友数都数不清;可父亲一退,顿时门可罗雀。坚持走动的,也就赵群英那十几个人。此时,他想提醒一下刘成龙,叫他注意与老干部的关系。

  这帮人别看不在台上,帮不了你什么;但造舆论、坏你事的能量还是有的。可看到刘成龙一副感情深厚的样子,便接着话头说道:“如果政委态度和蔼,有那个意思,你就直截了当告诉他,想到二团去锻炼锻炼。赵小岳的爸爸当过一团团长,他现在到一团去了;你爸爸当过二团团长,也可以子承父业,再创辉煌嘛。”

  “那二团徐团长?”

  邢跃进故作高深地不说话,看着他直愣愣的眼睛,用筷子夹了一块盐水鸭,放到嘴里,慢慢咀嚼着。等鸭肉全部过了喉咙口,才慢腾腾地说:“后勤部长去国防大学学习,走了半年了,不是一直没配吗?政委单独和我谈过,想让徐团长当后勤部长,他们俩是老乡,据说还是一个村的。徐一走,二团的位子不是让出来了吗?这叫推波助澜,顺水推舟。”

  刘成龙翘起大拇指,模仿《地道战》中汤司令的神情和语调,夸奖道:“高,实在是高。”

  刘成凤不高兴地扫了丈夫一眼,对哥哥说:“你要去那是你自己的意思,千万别把跃进的话捎上。”

  “明白,这个我懂。你们就放一百个心吧。”刘成龙迫不及待地站起身,招呼也不打就离席而去。

继续阅读:第十五章 新官上任,为父争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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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院子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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