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移斗转,日月如梭。转眼进入九十年代。一九九一年刚开年,在遥远的中东,爆发了一场大规模的高度现代化的局部战争。它以战况之激烈、作战进程之迅猛以及双方损失之悬殊,更因其大量使用了当代尖端武器装备,使战场条件、作战样式发生根本性变化而令世人瞩目。对于现代化水平还不高的中国军队来说,解决以劣势装备战胜优势装备敌人的问题,在未来战争中打赢一场高技术条件下的局部战争,变得更加困难,越发紧迫。
在联军对伊拉克军队猛轰滥炸、风卷残云的四十二天里,赵小岳睁大眼睛,通过电视、报纸,密切注视着战局的发展。他尽力搜罗资料,在战火停歇一个月后,整理出一份长达100页的《海湾战争资料汇编》。训练之余,他依据资料认真梳理,写出了两万字的分析研究论文。从战前形势到战争准备,从空中、地面作战的新特点到对我军战备训练工作的启示。洋洋洒洒,有理有据。他在军事理论课上,把这些东西讲给全营官兵听,一口气讲了五个小时,反响强烈。过了几天,不知是谁将这件事传到师里,最后又传到师长的耳朵里。正巧,上级来指示,要求部队关注研究海湾战争,借鉴他山之石。师长便叫作训科长邢跃进打电话给赵小岳,让他到师里给全体干部讲一讲。赵小岳对讲稿又做了加工,结合坦克师的性质和任务,特意加上联军和伊军装甲部队作战的经验和教训。
讲课那天,全师排以上干部齐聚大礼堂。师长和已担任师政委的曲正平手捧笔记本,戴着老花镜,坐在第一排。台上,赵小岳对着自己手绘的海湾战争形势图,如数家珍般侃侃而谈;台下,近千名军官全神贯注,兴趣盎然。师长对曲正平和参谋长说:“我们要倡导这种善于学习,勤于钻研的风气。要让全体干部都能用新的眼光去观察战争,探索新的作战理论,探索新的作战方法,并用于训练实践。”曲正平指着台上兴奋地说:“人才呀,难得的人才。赶快用起来,这叫人尽其才。”
这一课让赵小岳又一次成为全师瞩目的明星人物。邢跃进的脸面有些挂不住,当了几年的作训科长,主管全师的军事训练和学术研究,成绩平平,这次又让一个小小的营长出了风头,心里很不是滋味。刘成凤望着丈夫尴尬无奈的脸,心里也酸溜溜的。她对斯军英说:“赵小岳真会抓住机遇呀。布什打萨达姆出了名,他也跟着露了一会儿脸。前途不可小看呀。”
九月份,邢跃进被送到陆军指挥学院深造。赵小岳作为无可争议的唯一人选,被提拔为师作训科科长。
在工兵营的五年中,赵小岳自己的生活也发生了重要变化。首先是和斯军英结婚,由一个毛头小伙子成为一名丈夫。结婚那天,姥姥突然病故,他倒没有往心里去,可斯军英总是心有余悸。结婚之后,每次回到吴钩里,走上那“嘎吱嘎吱”作响的楼梯,她就会感到几分恐惧,晚上睡觉老做噩梦——都与姥姥和赵小岳有关。一会儿梦见姥姥变成一个披头散发的厉鬼,一手拄着铜头拐杖,一手紧紧攥住赵小岳的手,往一个黑咕隆咚、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方跑,自己在后面拼命喊着丈夫的名字,可他俩全然听不见,只顾埋头往前冲;一会儿,又梦见赵小岳背着姥姥,从大门外冲进院子,他的脸上全是血,姥姥的脸看不清楚,但十分吓人,手里不停地挥舞铜头拐杖,嘴里声嘶力竭地喊着:“快跑呀,鬼子来了,鬼子来了。”斯军英每每伴随一身冷汗从梦中惊醒。她把梦告诉赵小岳,他总是说,你多虑了,都什么年代了,还信鬼呀。她紧紧搂住赵小岳,好像一松手,他真会被姥姥拖走。赵小岳安慰道:“告诉你,现代科学研究表明,人做梦与现实往往相反。你做的是噩梦,梦见我的不幸,说不准我还长命百岁呢,说不准这是姥姥在天之灵在保佑我呢。”
结婚第三年,斯军英在师医院为赵家生了一个胖小子,赵群英为孙子取名“一兵”,希望他将来成为人民军队中的普通一兵。儿子的降临,使缠扰斯军英的噩梦也随之散去。
在这五年里,赵家的另一件大事就是小兰出国,去了日本。
赵小岳结婚后,赵群英和田一曼就开始张罗着为小兰物色对象。首选目标当然放在坦克师。在他们看来,让小兰找一个诚实可靠、知根知底的军队干部,放心。夫妇俩特意坐公交车去了趟将军山,找到曲正平,请他帮忙。曲正平深知其中含义,感动之余立即行动。很快物色了师政治部的一名年轻干事,男方听说是一团老团长的女儿,又是工兵营赵营长的妹妹,成长于光荣之家,还没见面,就满心欢喜,跟着曲正平去赵家见面。可小兰不冷不热,始终没表态。
赵群英只有麻烦曲正平再物色一个。曲正平说:“没关系,好事多磨嘛,看来小兰的眼光蛮高的。”回去后,广泛发动群众,先后物色了五个,也都一一见过面,小兰还是不置可否。这下把赵群英和田一曼急坏了,不知女儿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这一天,夫妇俩郑重其事地与小兰谈婚恋问题。可小兰一张口,坚决要出国,并说马木兰答应帮她办好手续,在日本的生活、工作问题统统全包。赵群英始终不明白,家里好好的,女儿为什么非要出国?跑到陌生的国度,万一有点闪失,他怎么向九泉之下的战友交代呀?于是坚决反对,小兰也寸步不让。最后小兰咬着牙赌气地说:“你只当没我这个女儿吧。”赵群英又气又急,第一次冲女儿发了脾气。
接下来的几天,父女俩进入冷战状态。赵群英想打电话让赵小岳回来,说服劝导妹妹,可怕影响儿子的工作,便作罢。一个月后,马木兰悄悄回国,以留学的名义,为小兰办好了全套出国手续。乘着赵群英去医院检查身体不在家,在田一曼左右为难、百般无奈的哭泣声中,小兰与父亲不辞而别。
离开工兵营,赵小岳去师部报到。他迅速调整思路,适应环境,把自己工作的定位由一营之长,提升到全师作战训练的高级参谋位置上。
他着手干的第一件事,是结合坦克师训练的现状,在司令部里组织了一个军事学术研究小组,请参谋长挂帅当组长,自己当副组长,抓实际工作。从司令部各科室挑选了几名喜好读书钻研的年轻参谋,定期组织活动,交流学习心得,撰写学术文章。一来为师首长研究、确定训练计划作参考,二来投寄《人民装甲兵》和《坦克兵》杂志。上任不久,他便把军事训练和学术研究搞得有声有色。按照师长的比喻,小赵当作训科长,真正把训练实践和学术研究两个发动机都运转起来了,这样的坦克车跑起来,哪有不快之理。
不过,赵小岳大兴学术研究之风,也不是一帆风顺的,阻力首先来自他的老邻居、军务科长刘成龙。
刘成龙是去年任军务科长的。他的前任因为利用职权大肆索要钱财,被人告发,受了处分,被安排转业。刘成龙在科里资格最老,便接替科长位置。其实,赵小岳心里清楚,平时去吴钩里刘家送礼、托关系的人不在少数。经常有基层干部或战士晚上去给他送礼,因为不熟悉,敲错门。每当这个时候,赵小岳总是对着尴尬无比的误敲者,善意一笑,然后用手指指里面的门,还没等对方道谢,便重重地把门关上。
有天晚上,赵小岳和斯军英去夫子庙散步回来,发现自家门口放着一个黑色塑料袋,拎回家打开一看,里面是两瓶泸州大曲和两条中华香烟,还有一个小纸条。看得出,纸条是临时写的,字迹很潦草,纸也是香烟壳子,上写:刘参谋,我学开车一事,请多关照。落款是通信营小李。赵小岳风趣地说:“看来,行情平稳啊。两瓶酒两条烟就学个驾驶员,划算。”斯军英说:“这就叫有权不用,过期作废嘛。”赵小岳把东西原封不动地包好,放在刘成龙的门前。第二天一大早,赵小岳在楼梯口碰见刘成龙,把昨晚的事向他说了,并婉转地提醒他要小心。他原以为刘成龙一定会羞愧地无地自容,谁知他司空见惯地淡淡一笑,小眼睛里流露出嫌他少见多怪、多管闲事的神情。临走时,没好气地冲了赵小岳一句:“他愿意送来,我有什么办法?”赵小岳见他这般态度,也很生气,冲着他的背影说:“唉,下次在你门上写上‘刘宅’两个字,省得人家老是跑错门。”因为这件事,两人的心里产生了一丝不快,原本貌合神离的关系又添上一层阴影。赵小岳初到机关,刘成龙处处以老科长自居,经常在他面前指手划脚,遇到需要协调的问题,总是想方设法刁难。
军务科有一位徐参谋,国际关系学院毕业,英文很棒,计算机也有一手。平时工作之余,除了自己编编软件,就是看书读报。他看书要看英文原版书,读报要读英文版《中国时报》。去年毕业分配时,怕分到山区的技术侦察系统,便托家里人找到在军区军务部门当领导的一位远房表叔,分到了坦克师。师政治部的本意是把他放在作训科下属的自动化工作室,搞搞外军资料翻译和计算机管理。可人到司令部后不久,有一次刘成龙到军区办事,那位领导随口说起自己在坦克师有这么个远房亲戚。尽管随口一句,但刘成龙牢牢记在心里。回到师里后,他立马找到参谋长,要求把小徐调到军务科当参谋,理由是目前师里与军区军务部门的关系还停留在工作层面上,如果加上沾亲带故的成份,则会更深一步。尽管这个理由有几分牵强,而且还带有少许阴谋的色彩,拿不上桌面,但参谋长见他言辞恳切,志在必得,还是同意了。邢跃进碍于大舅子的面子,再加上始终认为高学历的干部大都是绣花枕头,好看不顶用,也就爽快地答应了。于是,刚刚在自动化工作室干了三天的小徐,就调到军务科。因为军务科已超编了两名参谋,一时无法安排,刘成龙便让他担任外勤。一旦有需要找军区帮忙的事,便拉上小徐,去找他表叔。一来二往,这个方法还真奏效,每次通过军区向外区或区内其他大单位调兵,或年终多要十个八个转志愿兵的名额,人家都尽力满足。在司令部部务会上,刘成龙多次炫耀他的关系学运用成效。“这年头,光傻干不行,要会用脑子,用关系”成了他的口头禅。
赵小岳上任半年后,了解到军务科还有这么个人才,便打起了小徐的主意,他看重的是小徐的真才实学。眼看着他天天夹着鼓鼓囊囊的公文包,跟在刘成龙屁股后面,上饭店,跑公关,酒量由原来滴酒就醉,练得半斤不在话下,学业全荒废了,心里发急。他向参谋长提出,把小徐重新调回自动化工作室。参谋长面有难色,支支吾吾,没有答应。
赵小岳明白,现在是和平时期,在某些首长的心目中,尽管嘴上天天喊着以作战训练为中心,但实际上,即使在主管全师军事训练的司令部内,编制序列名列第三的军务科的作用和地位,早就超过名列第一的作训科。在一些人眼里,训练是软指标,仗一时半会又打不起来,哪个领导没有几个七姑八姨的孩子,没有几个同村同乡同县同省的小老乡。人家找上门来,提出调到更好的单位——人往高处走嘛;提出学技术-——也想更好地为部队服务;提出转个志愿兵——立志把青春献给国防事业,都不是坏事嘛,总得给人家办。而具体谁来操办呢?只有靠刘成龙领导下的军务科。这年头,把家里的事办好,把父老乡亲托付的人安排到位,才是硬道理。
赵小岳见硬调不行,便自己去找刘成龙商量,提出让小徐参加研究小组,估计他不会打坝。刘成龙听他说完来意,小眼珠像上满发条,上下左右不停转动,阴阳怪气地说:“赵科长呀,不是我不支持你的工作。你从事的事业是大事,关系到提高部队战斗力,关系到祖国统一大业,我当然要鼎力相助了。只是最近科里太忙,拉不开栓呀。”赵小岳为了打消他的顾虑,又一次强调说:“我们的小组是民间性质,业余的,一个月才活动一两次,绝对不会影响你的工作。”
刘成龙的脸上又呈现出一副痛苦无奈的表情,知心地说:“小岳呀,你不是不知道,其实我的工作,大部分也是用业余时间。有时候找人家办事,办公室不方便,就只有等,一直等到人家下班;有时还要等人家吃过晚饭,才有机会见上一面,不容易呀。”
赵小岳见好说不行,便故意拉长了脸:“刘成龙,既然围绕小徐工作岗位问题,咱俩都是为公事,那我只有找师首长评评理,看看从人才专业对口的角度,小徐到底应该放在哪个科?怎么样?有兴趣咱俩一块去见师长政委。”把小徐调到军务科,全是参谋长在司令部内部调整,确实违背了党委当初的用人意图。刘成龙心虚,他知道赵小岳的倔脾气,认准的理,千方百计也要实现,搞僵了,自己不一定能赢,便连忙赔上笑脸:“哎呀,小岳老兄,别当真呀,我刚才是逗你玩玩的。搞学术研究是好事、大事嘛,我哪能不支持呢?行,就这么定了。明天就叫小徐到你办公室报到,行了吧。”赵小岳见他像变色龙一般,说变就变,心里感到很不舒服。但再一想,他既然认了输,也就不要穷追猛打了,毕竟是老邻居嘛,低头不见抬头见。就这样,经过一波三折,小徐终于加入赵小岳业余研究的旗下。赵小岳让他翻译从省图书馆借来的外文杂志上有关外军装甲兵最新技术战术的文章,使小组的学习和探讨紧跟世界军事前沿理论,写出的文章也更有份量,更有时代感和超前意识。
李大剑等四个同事创办的公司成立了。
李大剑在物资局不甘于坐办公室。九二年,全国掀起了新一轮下海经商的热潮,再加上物资系统在建立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浪潮中,受到第一波冲击。他一咬牙,一跺脚,联合了局里三名转业干部,递交了辞职报告,申请下海经商。对他的想法,贡爱军反对最激烈。干得好好的,又没犯错误,放着铁饭碗不端,非要在惊涛骇浪的大海中,捧着泥饭碗,搞不好一个浪头打过来,人淹没入水,泥饭碗非烂不可。想出面阻止,已经来不及了,局里以超常规的速度批准了四人的报告,还在局里大肆宣扬这种敢于吃螃蟹的勇敢精神,号召干部职工向他们学习。李大剑也始终认为,认准的路,不管是阳光大道,还是独木险桥,只有一条路走到黑了。
开业日期选在五月十八日,我要发嘛,现在时兴这个。四个人都是军队转业干部,李大剑职务最高,团参谋长。另外三位,甘军,在沈阳军区当过炮兵营营长;邓凡,在江西省军区的一个军分区当过机关副营职管理员;另一位是女性,叫唐婉,三十五岁,至今未婚,主要原因是心境高,公开声称,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发现让自己心仪的男子汉。她是驻军医院的护士长,父亲是老八路,和赵群英住一个干休所。四个人拿出自己的转业费和积蓄,用入股的形式组建公司。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按李大剑的说法,叫组织健全。李大剑任总经理抓总;甘军和邓凡分别任两个业务部的经理,主要对外;唐婉任财务部经理兼会计,还兼管公司内勤。租了一间民房,靠近中山门,临街,六十多平方。用一人高的三合板隔成六间房,一间大的当会客厅,五间小的当办公室。门口挂一个木牌,写上公司的名称,装了一部电话,每人印上一盒名片,公司就筹备齐了。
五月十八日正巧是个星期天。前一天晚上,李大剑说明天中午要在家里请客,庆祝公司成立。贡爱军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没好气地说:“你想怎么糟蹋就怎么搞吧。”第二天一大早,早饭也没吃,带上儿子去逛玄武湖了,家里只剩下老父亲和小保姆。李大剑只好吩咐小保姆去菜场买菜,小保姆回答道:“李大哥,嫂子有交代,今天我只能按标准管老爷子的中饭,其他一概不问。”李大剑知道,这都是妻子的精心安排。小保姆是她从自己父亲老家村上选来的,还沾点亲。他叹了一口气,从口袋里掏出一百元钱,递给小保姆,说:“好吧,我不为难你。请你买菜的时候,帮我带一百块钱的菜,可以吧。”小保姆点点头,同意了。李大剑又进一步试探道:“买回来以后,帮我们加工加工,可以吗?”小保姆想了想,也同意了。小保姆出门后,李大剑又觉得不放心,给唐婉打了个电话,叫她早点过来。女同志嘛,炒个菜没问题,看来还得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九点钟,唐婉便到了。小保姆买菜刚回来,唐婉挽起袖子,洗菜,择菜。快十点钟,甘军和邓凡同时到了。都经过部队大学校的锻炼,伙房一摊事,不陌生。大家一起动手,淘米,切肉,杀鱼。李大剑一时插不上手,就在客厅里转悠,想问题。他总觉得本公司的四个人庆祝开业,略嫌单调,如果有人一起来凑凑热闹,一定会增加几分喜庆的色彩。他首先想到赵小岳,拿起电话往吴钩里赵小岳家里打。赵小岳当上科长后,因工作需要,师里给他装了一部军线电话。斯军英接的,她正在家里搞卫生,告知赵小岳一大早背个挎包,去图书馆查资料了。李大剑失望地说:“不在,就算了。”斯军英问:“有什么要紧事吗?”李大剑便把今天开业的事说了。斯军英说:“我去帮你找找。”李大剑想了想,说:“好吧,你方便就去找一找。如果找到了,请你们俩一起到我家吃中饭;如果找不到,就算了。”
斯军英放下电话,赶紧出门。一兵已经三岁多了,为了不影响他俩的工作,赵群英和田一曼主动提出把孩子放在干休所家里。本来今天斯军英准备把家里收拾一下后,去干休所看儿子,既然丈夫的老领导有事,便把回干休所的事先搁在一边。
图书馆就在夫子庙大成殿的后面,斯军英以前曾多次陪赵小岳来过,熟门熟路。到机关后,业余时间多了,赵小岳便把读书、思考、写文章当成一件大事。他托人办了两个借书证,鸡鸣寺的省图书馆一个,人民大会堂隔壁的市图书馆一个。这两个馆离吴钩里比较远,只能借一些大部头回来看。为了阅览方便,一次,他跑到夫子庙后面的区图书馆,想办一个借书证。可人家规定,借书证是按区内单位系统办的,不受理个人办证。他便与人家磨嘴皮子,还硬憋出几句夹生的南京话,以此证明自己是本区的住户,而且是老南京。办证的同志见这位解放军如此诚恳,便请示馆长,破例开了绿灯。因为经常去,而且一去就是大半天,很快全馆上下十多个职工都与他混熟了。老馆长曾感慨地对手下说:“十多年了,人们都忙着一心一意向钱看了,像赵同志这样埋头读书的人越来越少了。”
斯军英在古色古香的阅览大厅里,找到赵小岳。听完来意,他看了看手表,合上笔记本,说:“这是老领导的大事,我去,马上就去。”他又问:“你去不去?”“我去干休所吧,一兵怪折腾人的,爸爸妈妈身体不好,我还是带一天吧。”赵小岳说:“好吧,咱们兵分两路。吃过饭,我就去干休所。”
转了两次公交车,当赵小岳气喘吁吁地赶到李大剑家时,酒菜刚刚摆好。李大剑很高兴,这是唯一一位前来祝贺的人。把赵小岳介绍给其他三个人,大家都当过兵,感情上天然融合,不生分。小保姆把老爷子的饭端到楼上去了,偌大的餐厅只有五个人,围着圆桌坐下。共八个菜,酒好,两瓶茅台,大家一看,便知是老爷子的存货。唐婉给每个人斟上酒,对李大剑示意说:“李总,可以开始了。”李大剑说:“这么叫,怎么听起来这么别扭呀。”唐婉说:“当然不习惯喽。叫叫就好了。”大家附和道:“应该这么叫嘛,你抓总,你挂帅嘛。”李大剑端起酒杯,环顾众人,语调中带着几分悲壮和慷慨:“各位战友,各位同仁,从今天起,我们四个人就捆绑在同一辆战车上了。我们曾经在军队奉献,少则十年,多则二十年,我们无怨无悔。今天,我们响应党的号召,自愿辞去公职,主动削官为民,投身市场经济的大潮当中,我们同样无怨无悔。尽管这条路布满了荆棘和壕沟,但我们相信,以军人的毅力、勇气,还有诚信,我们的战车一定能冲破险阻,占领我们理想的高地。来,为了胜利,干杯!”头杯酒下肚,像给大家情绪的火焰泼上一杯汽油,酒桌上一下子燃烧起来。唐婉给每人斟上第二杯酒。
“这第二杯酒,”还没容大家吃口菜,李大剑又举起杯。赵小岳清楚,这就是老领导的性格,快人快语加快酒:“这第二杯酒,我们四个老兵,共同敬一下年轻的赵科长。他是仍在军中服役的战友,他今天见证了我们这台战车的出发仪式。我们祝他在军队里做出更大的成绩。”说完,带头站起身,神情壮重地伸出酒杯。赵小岳连忙端杯起身,与四个人一一碰杯,一饮而尽。
规定的程序进行完了,接下来边吃边喝边谈。酒桌成了公司第一个业务工作讨论会。从公司的议事、财务制度到业务发展的思路和方向,大家七嘴八舌,各抒己见。赵小岳在一旁静静地听,偶尔在大家的劝说下,吃一口菜。公司注册的经营项目是贸易,范围很广。他听得出,到目前为止,四个人对怎样做生意,找谁做生意,第一笔生意怎么做,还很茫然。唐婉在物资局一直从事组织人事工作;甘军和邓凡,说起来以前是搞业务的,可主要是批文件,造计划,带有浓厚的计划经济色彩,真正轮到自己跳到前台,与别人做生意,还十分陌生;李大剑就更不用说了,在局机关当行政科长,典型的经商门外汉。
赵小岳在他们停顿的空隙,插话说:“老领导,各位战友,我倒认识一个人,从八十年代初,就下海经商,现在做的还不错。大家如果有兴趣,我可以给你们介绍认识一下,或许对你们打开局面有帮助。”
“谁?叫什么名字?”李大剑迫不急待地问。
“叫刘成虎,公司叫猛利贸易有限公司,就在我住的吴钩里。”赵小岳想尽量介绍的详细一些:“这是我们家的老邻居,他哥哥李总应该认识,那年在前线,你负伤,我去医院看你……”“哦,就是那个怕死装病号的吧。”李大剑想起来,其他三个人也会心地笑了起来。
“对,那是他哥哥,现在干得不错,在我们师军务科当科长。他姐姐你也见过,我结婚时,在我们家吃饭,她也来了,就是那个介绍人。与军英都在师医院,现在当副院长了。”
赵小岳觉得还应该将刘成虎的背景作详细介绍,因为他知道,自己今天牵了这根线,做了这个“媒”,就要为双方负责,主要是为这个刚刚起步的公司负责。“还有一个情况,我要特别介绍一下,免得以后出问题。这个刘成虎,刚工作时,曾因诈骗被派出所抓过,对他的人品和经营情况我实在不摸底,需要你们……”甘军打断他的话:“这很正常嘛,你看看社会上那些发了大财的,十个有七个有前科。只要我们心明眼亮,还能被这毛孩子骗了?李总,你说对吧。”
李大剑十分赞同甘军的意见,仿佛甘军把他要说的话全给说了。“对,有道理。现在改革开放了,不是以前那个年代。英雄不问出处,我们是与他做生意,又不是发展他入党。再说,根据我的经验,咱军队干部家的孩子就是坏,也坏不到哪去,这点自信我还是有的。”
唐婉小声说:“赵科长提醒的有道理,应该了解他的过去,看人要看一贯,这样有好处。你们看他公司的名字,猛利,怎么乍一听像‘蒙你’。”邓凡笑着说:“小唐,女人就是女人,小心翼翼像九斤老太婆,怎么能抓住机遇呢。机遇这东西,可遇而不可求呀。”邓凡的话,表面看是批评唐婉,客观上却把时不我待的紧迫感提上了桌面。
李大剑一拍桌子:“对,机遇要抓住。这样吧,小岳,你马上给他打个电话,就说下午三点钟,在我们公司,我想会会他,切磋切磋。”赵小岳见他还是雷厉风行的作风,说干就干,便离开桌子,去打电话。
又是一个星期天。清晨,赵小岳跑步回来,像往常一样清扫院子。不经意间,他听见刘成虎的摩托车声响由远而近,最后“吱”的一声停在院子门外。他感到诧异,这刘成虎的公司平时不到八九点不开门,何况今天又是礼拜天,莫不是又有大生意要谈。想到做生意,他突然想起,有一句重要的话一直想对刘成虎交代一下。他把扫把靠在大松树上,解下围在脖子上的白毛巾,擦擦额头的汗,向门外走去。刚出大门,他又感到一次诧异。原本上午打烊休息的咖啡店竟店门大开,马社教和马淑红站在店门口,像在等人。兄妹俩见赵小岳过来,恭敬地打招呼问早。赵小岳回了问侯,便往刘成虎的公司走去。正好刘成虎出门,身后跟着胖瘦两个丫头。“嗬,小岳哥,这么一大早,找我有事呀?”
赵小岳停住脚步,与他面对面站着。“你们今天这是怎么啦?两家都一大早开门,是不是改卖早点了?”刘成虎急切地说:“你不知道呀,吴钩里马上要拆迁了。我和马社教约好上午碰个头,商量一下对策。”
“拆迁?怎么回事?”
“看来你真是一无所知呀。告诉你,据可靠情报,以前住院子外的吉家要在吴钩里盖大楼。”
“盖大楼?简直是天方夜谭嘛。他们家哪儿来这么多钱。”赵小岳连连摇头。刘成虎急了,讲话有点结巴:“唉,小岳哥,人不可貌相,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嘛。你还记得前几年,他们家从台湾回来的那个老头吗?那可是台湾的大资本家。吉家姐弟靠他外公的支持,一人在南京开了一家大公司,什么赚钱做什么,可有名气了。现在流行搞房地产,人家的眼睛自然瞄上了这块黄金宝地。再说,这个院子本来就是人家的嘛。”
赵小岳想起前段时间好像听刘成龙说起过吉亚月,说她和那个小时候鼻涕挂挂的弟弟一人开了一个公司。吉亚月开饭店,弟弟开服装店,还倒腾一些紧俏物资,听说最近又做墓地生意,姐弟俩都发了。现在又盯上了炙手可热的房地产,看来人真是不可貌相。两人说着话,马社教和马淑红走过来,加入谈话的行列。他们与刘成虎一唱一和,竭力论证着各种消息的准确性。对他们这种团结一致、口径统一的表现,赵小岳再一次感到诧异。他知道,由于母亲之间的原因,刘马两家一向不和。尽管小一辈在吴钩里大门两侧做生意,但基本上是老死不相往来。看今天几个人的热乎劲,一定是大敌当前、捐弃前嫌,结成统一战线了。
“你们要商量什么对策?”赵小岳问。
“给门面房呀,还要大的。”三个人几乎异口同声。
“那人家要是不给呢?”
刘成虎挥挥拳头:“他妈的,要是不给,我们就不搬。咱们也当个钉子户,看他们怎么办。”瘦丫头站在刘成虎身后,助威般地附和道:“对,当个钉子户,拖死他们,叫他们难过。”胖丫头也想说什么,被马社教打断:“当然,最好不要闹僵,能和平解决还是和平解决。”马淑红觉得刘成虎和马社教在赵小岳面前口无遮拦,还有几分痞气,有点过分,便解释道:“小岳哥,别听他们瞎说,他们也是气话,这里面不碍你的事。你们有部队管着,吉家来拆迁,部队会和他谈判,少不了你们的房子。可我们两家是门面房呀,刘成虎和我哥指望这个养家糊口呢。这里市口好,老客又多,如果让我们一下子搬出去,还不伤了元气呀。”
听到这里,赵小岳终于听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碍于身份,他不好掺和,也不想掺和,便对几个人说:“你们慢慢商量吧,我还有事,先回去了。”说完转身往院子里走。刘成虎追上来,贴在他身边,小声说:“哎,不要说走就走呀。小岳哥,你不是和那个吉家大女儿是同班同学吗?听我哥哥说,你们还是同桌,关系一定不错,你能不能抽空帮我们疏通一下。要不然,把她约出来吃个饭,我请客。”
这番话,令赵小岳深感为难。与吉亚月多年不联系了,过去是过去,现在是现在,今非昔比了。他不愿意低声下气去求她,便推脱说:“你哥和她也是同班同学嘛。叫你哥找她一下不就得了。”刘成虎说:“我哥说了,过去在班上老欺负她,人家一定记仇。还是你人缘好,就算我求求你了。”赵小岳还是不情愿,含糊地说:“再说吧,如果有可能,我会帮忙的。”“那千恩万谢了。”刘成虎又是行军礼,又是作揖。
“哎,我也有一个事,刚才给你们一打岔,差点忘了。”
“什么事,大哥尽管吩咐。上刀山,下火海,两肋插刀,我一马当先。”
“也不是什么大事。上个礼拜,我打电话给你,介绍我的老领导,你们见面了吗?”
“见了。”
“谈的怎样?”
“还可以,生意场嘛,多个朋友多条路。”
“嗳,我要跟你讲清楚,你是我介绍的,我希望你们买卖公平,互惠互利,可不能耍小聪明,损人利己呀。”赵小岳尽量斟字酌句,既把意思讲明讲透,让他听懂,又不能伤了他的自尊心。
“小岳哥,你这真是小看人了吧。你的领导就是我的领导。你放心,我绝对不会做对不起人的事。”
“好啦,这我就放心了。”
刘成虎走出院门,与马家兄妹到咖啡店去商量对策。赵小岳在大树下拿起大扫把,将没扫完的地方扫净,又把垃圾装到大竹筐里,放到楼梯口边。每天上午,居委会有专人来收垃圾,有偿服务,每户一个月五块钱。
回到屋里,斯军英已把早饭端上桌。馒头,稀饭。两碟小菜,一碟是花生米,一碟是腌辣椒,全是赵小岳喜爱吃的。赵小岳边吃边把拆迁的事说给她听。斯军英说:“哎呀,这么大的事,怎么我们一点都不知道。这里拆了,那我们以后住到哪去呀?”
“你怎么听到风就是雨。他们在那里瞎嚷嚷,传的都是小道消息。真正要拆迁,师后勤能不知道吗?”
“你可别小看小道消息。这年头,无风不起浪,大道消息基本都是马后炮,小道消息才管用。”
赵小岳不想再说这个话题,埋头吃饭。
“咦,应该把这个消息告诉刘成龙,他的情况和咱们一样。”
赵小岳抬起头,想起刚才刘成虎说的话,判断道:“我估计他一定知道了。”
“那怎么没听他说起过?”
赵小岳没好气地说:“人家又不是你的义务信息员,干吗要告诉你?”
斯军英摇摇头:“真不够意思。隔壁邻居,又和你同在司令部,天天见面,这么大的事连吭也不吭一声。”
斯军英像突然想起什么,放下碗筷:“哎,这个吉家的女儿不是以前和你是同班同学嘛,你找她一问不就知道了吗。”赵小岳说:“亏你想的出来。告诉你,这个主意别人早就想到了。”他把刘成虎的恳求简单描述了一下。
“可以呀,你顺便打听一下,给我们怎么安置?这个地方真不错,交通方便,旅游胜地,买菜也方便,将来孩子上学也很好。如果把我们迁到郊县,那就太不方便了。”
其实,从进家门起,赵小岳脑子里始终盘旋着这么一个念头-——今非昔比呀,昔日的丑小鸭,今天成了腰缠万贯的大老板。如今,让他一个解放军的副团职军官,低三下四地去求她,他心有不甘。想到这儿,他感觉嘴里味道不对,一条腌辣椒明显变了味。他张开嘴,带着愤愤不平的情绪,奋力吐出来。果然,辣椒不是青绿色,而已变成了黑色。
第二天一上班,在司令部例行的部务会上,赵小岳提出把本师自八十年代以来,发表在各类报刊杂志上的学术论文结个集子,印刷下发,以此推动全师学术研究的开展,得到参谋长的肯定。关于集子的起始年限,赵小岳是做过一番深思熟虑的。其实,在他当作训科长以前,师里每年发表的学术文章数量不多。他上任两年来,从师长政委到部门首长,从科长、股长到参谋干事,发表的学术文章已有九十多篇,平均每年四十多篇。就在这九十多篇中,遴选出质量上乘,有指导意义的三十篇,编个集子,绰绰有余。但他考虑到,这样做未免有为自己树碑立传之嫌,也会否定前人的劳动成果,他不能这样做。于是,他提出以八十年代初为起始点,同时,又提出文章入选的三个条件。第一,必须是原创作品;第二,必须在各类报刊上发表过;第三,必须对当前或今后军事训练及改革有指导借鉴意义。参谋长当即指示:加紧编选,尽快付印,并要求搞出一个精品,搞出一个在集团军范围内有影响的拳头产品。
散会后,照例是各科开会。作训科的会刚结束,刘成龙笑嘻嘻地敲开赵小岳办公室的门。
不知怎的,司令部的科长们平时极少串门,个别私交较好的除外。有事需要协调,不是打电话,就是派个参谋上门,尽管都在一层楼上。赵小岳上任后,主动去各科长办公室拜访。遇有重大问题,总觉得派参谋去,不庄重,也不礼貌,就自己上门协调。可半年下来,他发现只有他上别人的门,其他科长很少来找他,好像彼此相隔千山万水。
与此形成鲜明反差的是,科长们往参谋长的办公室跑得不熄火,好像跑少了,便埋没了自己的工作成绩。有一次,赵小岳向参谋长汇报训练计划调整的事,几分钟内,有四个科长在门口喊报告,要求晋见。其中管理科长汇报的竟是机关饭堂的玻璃门昨天被家属小孩撞坏了,他们准备把玻璃门重新装配起来,请示参谋长,是用原来的普通玻璃,还是磨砂玻璃。赵小岳在一旁边听边窃笑,芝麻大的事至于这么请示报告吗?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在部务会上,被参谋长点名表扬最多的恰恰是这位管理科长。
首先给赵小岳提意见的,是本科的四个参谋。他们提醒科长,在来而不往的不对称状态下,老往别人那跑,无形之中降低了司令部第一大科的威信,久而久之,会被人家看成是应该的。于是,他也不跑动了,也心有不愿地拿起电话。这使他感到几分伤感,他不禁怀念起在基层的日子。不要说干部之间,就是官兵也是朝夕相处,坦诚相见,亲同手足。真没想到,师机关架子不大,空气却如此沉闷,令人窒息。
赵小岳上任后,曾几次去军务科找过刘成龙。办公室就在斜对面,两扇门之间也不过十来步。渐渐赵小岳也发现,每次去刘成龙办公室时,他总有一种万方来朝、居高临下的优越感。谈完事,总把赵小岳送出门,还高声地招呼下次来玩,看似客气有加,实则是深怕一层楼的人不知道作训科长来找军务科长办事。但凡军务科有事,需找作训科协调,刘成龙不是打电话,就是派个参谋假模假式地来请示报告。
刘成龙每天上班,要路过赵小岳的办公室,即使门开着,赵小岳在屋内,他也装着没看见,大步走过,绝不斜视。后来赵小岳不跑了,彼此的关系仿佛又恢复到正常状态。今天,刘成龙主动上门,而且面带卑谦友善的笑意,赵小岳内心深处涌出一丝不快,但一闪即逝。毕竟人家上门了嘛,来的都是客,应该以礼相待。他请刘成龙入座。
“科里的会开完了?”刘成龙坐下后,掏出中华香烟,一边示意赵小岳抽一根,一边关心地问。
“开完了。你是稀客呀,咱们办公在斜对门,鸡犬相闻,但往来太少呀。”赵小岳摆摆手,示意不抽,半开玩笑似的说。
“都怪我,都怪我,应该经常到你这串串门,咱们是邻居嘛。”刘成龙的笑更加灿烂,自己掏出打火机将烟点上。
“有什么事吗?”赵小岳在办公桌前坐下,与他面对面。
“哦,没什么事,只是来坐坐,看看你。”刘成龙言不由衷。
“看看,咱们不是天天见面吗?正课时间在办公楼里见,礼拜天在吴钩里见。”赵小岳不相信他的说法,无事不登三宝殿。“有什么事,你说吧。咱们之间不必绕圈子,躲迷藏。”
“好吧,你是个痛快人,咱就直来直去。”刘成龙上身前倾,尽量离他近一点,音量也自然而然地降低了半度:“有两件事,请你多关照。”
赵小岳哈哈大笑:“你老兄,神神秘秘的。要么不来,一来就是两件事,你说吧。”
“第一件呢,就是你上午在部务会上说的那件事,这是件大好事呀,我举双手赞成。在编印中,如果需要什么帮助,我全力以赴,倾囊相助。”刘成龙说到这,停住口,小眼睛眨巴的频率加快,那神情仿佛在提示赵小岳:我的意思你懂了吧。
其实,刘成龙说出第一句,赵小岳心里就猜出八九不离十,无非是想将自己的东西编进集子里,便爽快地说:“这是好事呀,只要有现成的东西,符合入选条件,你不说我也会办的。”
“真不好意思。说来惭愧,在机关工作这么多年,光忙于事务,疏忽了读书、学习和研究,符合你说的三个条件的文章,目前手头上还没有。”
“没有?一篇都没有?”赵小岳吃惊地问。在他看来,刘成龙在师机关工作十几年,学术方面的文章多少应该有一些。他甚至想,质量差一点不要紧,可以改一改嘛。“那就不好办了。”他不无遗憾地说。
“所以要来找你想想办法嘛。”刘成龙几乎站起身,凑到桌前,平和的话语中隐隐包含少许恳求。
“这样吧,”赵小岳想了想:“我请示一下参谋长,给你通融一下。你在近期内赶写一篇,只要首长看后认可,就算发表过了,可以收到集子里,你看可以吗?”
“行,行,就按你的意思办。”刘成龙心满意足地收回上半身,重新坐到椅子上。
“第二件是什么事呀?”
“噢,你看,你不提我差点给忘了。”刘成龙把烟蒂在桌腿上拧了拧,随手丢在地上,又掏出一支,点上。“是我弟弟托我办的一件事。”赵小岳听到这,立即意识到一定是吴钩里拆迁的事。果然,刘成龙说的就是让他找吉亚月疏通关节,将来大楼盖好了,弄个门面房。
“你和吉亚月不也是同班同学吗?你找她说一下,不一样嘛。干吗非要我出面?”
“我找她肯定不行。你还记得吗,过去在学校,我老是欺负她,人家一定记仇呀。你和她是同桌,歌里老唱‘同桌的你’,你们关系肯定要比我强一百倍。”刘成龙边说小眼睛边眨巴着,仿佛话中有话。
“去,去,什么同桌的你,根本没那回事,你是清楚的。”从心里讲,从读初中到现在,他从来就没有把吉亚月看在眼里,更不要说有那种感觉。但不知怎的,每当别人提到吉亚月或见到她,他都会莫名其妙地感到脸上有些发烧。因为什么,他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
“当然喽,我们这种家庭出身的人,怎么能看上这只丑小鸭、下放户。我的意思,是你找她效果肯定比我强。”刘成龙明显感到赵小岳的脸红了,话语中流露出几分聪明自得。
“好久不联系了,也不知道她在哪里?”赵小岳推出最后一道防线。
“我知道她的地址,还有电话。”刘成龙步步紧逼,从口袋里掏出一张便笺,递给他,这是师部办公用的便笺,上面写着吉亚月的家庭住址、电话和寻呼号码,字迹一看就知道是刘成龙的。“现在她可发了,听说资产有二百多万呢,在我们同学中早已名列前茅了。”
“你怎么知道她的地址和电话?你们一定联系过了吧?”赵小岳警觉地问。
“你老兄猜得一点不错,我昨天给她打电话了。”
“她怎么讲?”赵小岳想起斯军英关心的问题,问道。
“别提了,我问她拆迁的事,她哼哼哈哈,也不说有,也不说没有。但对你的情况,人家可是穷问不舍,仔细打听。”
“你跟她都说了些什么?”
“我把你这几年的光荣事迹好好地宣扬了一下,人家赞不绝口,说从小就看你将来大有出息呢。”
“胡扯,她关心我干什么?”
“向毛主席发誓,骗你是小狗。”刘成龙一急,冒出小时候赌咒常说的话。“人家说了,想召集几个同学聚聚,叫我通知你,让你一定到场。”
“我不去。你不知道我最近正忙着吗。”
“哎,不去可不行了,我答应她一定把你请到。”
“你答应,你去吧,反正我不去。”
“去一下有什么关系吗,都是老同学嘛,在一起吃个饭,怕什么。再说,她现在成了暴发户,不吃白不吃,不宰白不宰嘛。”
“告诉你,我就瞧不起这些暴发户。不是家有外财,就是偷税漏税、投机倒把。你要吃你去吃,你要宰你去宰,我还嫌掉价呢。”
刘成龙站起身,面有愠色地说:“反正我的口信带到了,去不去随你的便。我还有个急事要办,先走了。”
赵小岳身子没挪窝,只是冷冷地点点头:“不送了。”
第二天下午快下班时,刘成龙派徐参谋送来一篇打印整齐的稿子,题目是《浅谈海湾战争对我军坦克机械化部队建设和作战的启示》。赵小岳粗粗地浏览了一下,文章层次分明,观点新颖,事例充分。他不禁赞叹,真不能小看人,仅一天时间,刘成龙就写出这样有份量的学术文章,功底不浅呀。可看到最后一页,落款处写作年份赫然印着:一九九二年三月。顿时,一个问号升上他的心头,九二年就写出这样有质量的文章,当时为什么没投稿发表,非要等到现在才拿出来?他不是说一篇都没有吗?
站在一旁的徐参谋从他渐渐紧皱的眉头上看出他的疑问,便瞟了一眼门外,伏下身子低声说:“这篇文章是刘科长让打字员小吴在一本杂志上抄来的。”
“抄来的?怪不得……这怎么行!”赵小岳将心中的问号拉直成感叹号。编选文集的第一个条件,也是最重要的条件必须是自己写的。用抄来的东西挂名充数,不是剽窃、弄虚作假吗?他气愤地把稿子摔在桌上。徐参谋脸部表情很复杂,既有揭穿骗局、使事实真相大白天下后的喜悦,更有害怕打击报复、穿小鞋的担忧。赵小岳说:“小徐,你回去吧,我会找刘科长核实情况。这件事与你无关,懂吗?”徐参谋感激地连连点头,他清楚赵小岳的为人,他也相信赵科长处理这件事时,不会把自己的话给兜出去。他敬了一个军礼,快步出门。
这一天,赵小岳要带刘参谋去印刷厂,联系印书的事。他刚要离开办公室,电话铃响了。他拿起电话,里面传来一个陌生女人的声音。声音很低,还有几分嗲气,像少女一样娇滴滴的。他一时分辨不清,可那女人直呼他的名字,还叫他猜猜自己是谁。赵小岳本来就不善于和女同志打交道,认识的也有限,真不知道是从哪个被遗忘的角落蹦出来的。他沉吟了片刻,问道:“请问你是谁?找我有什么事吗?”
女人好像初战告捷似的,大笑起来,并努力在话语中传递着亲切和熟悉:“好呀,几年不见,你连我的声音都听不出来了。”几年不见,会是谁呢?
“我是吉亚月,你的老同学。你当了科长,真是贵人多忘事呀。”
怎么是她?她怎么知道我办公室的号码?一定是刘成龙干的好事。赵小岳心里不快,但还是礼貌地说:“哦,是你呀,有什么事吗?”
“你看你这个人呀,非要有事才联系吗?没有事就不能给你打个电话问候一下吗?”
“嗯,可以,可以。”赵小岳敷衍道。
“我想请你和刘成龙吃饭,你看你们什么时候有空。”吉亚月转入正题。
“哎呀,最近太忙。我看他也很忙,过一段时间再说吧。”
“谁说的?刘成龙说他有空,就看你什么时候方便了,时间由你来定。”
放下电话,赵小岳感到像无意中跳进别人挖好的一口陷阱。这个刘成龙,为了达到个人的目的,尽搞阴谋诡计。
刘参谋进来报告,说车子已在楼下等待。赵小岳把思绪拉回到工作上,戴上军帽,拿起公文包,说了声“走”,便大步出门。
印刷厂位于城北近郊,离赵群英的干休所很近。厂长姓庞,是和参谋长一个车皮拉到部队的老乡,十多年前,由坦克师转业。因为这层关系,庞厂长非常客气,陪同赵小岳参观了各个车间,详细介绍了从排字、印刷到装订的生产过程。关于价格,尽管赵小岳提出的印数只有两千册,庞厂长还是给了大幅度的优惠。
事谈完了,已临近中午,庞厂长一定要留他们吃饭。赵小岳说:“我父亲就住在前面的干休所,好久没回去了,我想趁中午的机会,顺道去看看,请庞厂长理解。”当庞厂长得知他的父亲就是一团的赵团长时,连忙说道:“你父亲我认识,我还是他的兵呢。老团长近来身体还好吧?见了面,代我向他问好。”赵小岳说:“身体还好吧,就是老毛病,胃病。谢谢你的问候。”
赵小岳有一个月没来干休所,一进门,才知道父亲住院已经快半个月了。半个月前,赵群英在一所中学做报告,讲了一半,就大口吐血,昏厥在讲台上。学校赶紧用车把他送到医院,一查还是胃的问题,最近好多了。
“你们怎么没告诉我。”赵小岳责怪母亲。
“你父亲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他怕影响你工作,怕你分心走神。”
“怎么军英也一声没吭,她每个礼拜都来呀。”赵小岳又责怪起妻子。
“你可别错怪她了,是我不让她告诉你的。军英一个人医院就跑了三四趟,还带一兵去看过爷爷呢。”母亲的话中透出满足和欣慰。
“小兰最近有信来吗?”
“唉,”田一曼重重叹了一口气,摇摇头,想说什么,又止住。
吃过午饭,赵小岳要回去,田一曼跟出门,叮咛道:“小岳,你千万别去医院看爸爸。你要是去了,他一定会生气,这样只会加重他的病情。再说,他也是老毛病,不要紧。”赵小岳边走边点头:“好,我不去,我不去。”
嘴上说不去,可返回时,赵小岳还是让车子拐了一个弯,向医院方向开去。经过医院大门口时,他让司机把车速放慢,再放慢,自己趴在车窗玻璃上,遥望铁栅栏院墙内那栋土黄色耐火砖砌成的病房大楼。他不知道父亲住在哪一层、哪一间?现在是午休时分,父亲可能正在午睡。他真想停下车,独自一人走进病区,哪怕是站在病房门口,从门缝里看一眼父亲,也感到莫大的宽慰。
但他强忍住,他知道父亲的脾气,搞不好,容易弄巧成拙。再说,科里一大摊事,印刷联系好了,文集便进入定稿阶段,要立即赶回去工作。病房大楼被甩在身后,渐渐变矮、变小,很快被浓荫如盖的行道树和林立的高楼遮挡。
返回师部,上班号刚刚响过,赵小岳和刘参谋径直去参谋长办公室,汇报联系印刷的结果。
参谋长告诉赵小岳,师长要求文集在八一节前必须印好,作为全师献给建军节的礼物。现在已是七月中旬,离八一只有十几天时间,要抓紧:“能不能把你们的初选文稿,给我看看?”参谋长最后总结性地问道。其实,初选文稿到昨天为止,全部重新校对、打印完毕。为此,赵小岳带着四个参谋和自动化工作室的两个干部,一个兵,整整奋战了几个通宵。原本今天就可以呈送参谋长审阅,可他还想给刘成龙留个机会,便婉转地回答道:“基本出来了,还有几篇需要校对一下。我保证明天上午把初选稿放在您的办公桌上。”参谋长满意地拍拍他的肩膀:“最近事情比较多,要注意劳逸结合呀。”参谋长又问起赵群英的情况,赵小岳含糊地回答:“还好,我中午顺便回家看了一下,还好。”
从参谋长办公室出来,在走廊里,正巧碰到徐参谋。赵小岳问科长在不在?徐参谋说:“科长刚回来,现在办公室。”赵小岳让刘参谋先回科里,自己来到刘成龙的办公室门前。
办公室的门虚掩着,里面传出欢声笑语,听声音人还不少。他推开门,只见屋里坐了七八个干部,他一眼就看到坐在办公桌边的斯军强,还有邱卫东。
刘成龙见是赵小岳,忙站起身,故作夸张地说:“哎哟,赵大科长来了,真是说到曹操,曹操就到呀。”
赵小岳进屋,与大家一一握手。与斯军强握手时,他有意友好地用了点力。自从斯军强离开工兵营,他俩一直没见过面。斯军强在师政治部挂了半年,调到集团军政治部,一年后又调到军区干部部当干事。
和斯军英结婚以来,每年春节去斯家,也碰不上他。斯母说他忙,赵小岳估计是他有意回避。想不到,今天在这里不期而遇。斯军强比过去胖了,白了,脸上的肉像用过发酵粉,泡泡的,看来大机关养人呀。显然,斯军强也感觉到他有力的手掌传递的意思,很大度地笑着说:“赵科长,你好呀。”刘成龙说:“相逢一笑泯恩仇嘛。大家都是兄弟,都坐下,坐下慢慢聊。”
寒喧几句后,大家面面相觑,都不言语,仿佛赵小岳的不期而至,像吹进一股劲风,把屋里的欢乐空气全吹跑了。赵小岳也感到几分尴尬。他清楚,自己与这些人有着无形的距离。
人常说,距离产生美,那是指男女之间,男人们长时间不联系,产生的将是隔膜。他站起身,对大家拱拱手说:“你们聊吧,我和刘科长到外面说句话。”
刘成龙笑着说:“都是自家弟兄,有什么话,你就大胆地说吧。”
邱卫东也说:“是呀,自己人,别搞得正儿八经,躲躲闪闪的。”
刘成龙说:“老邱说得对,躲躲闪闪不是太见外了嘛。”大家都哄笑起来。
赵小岳等笑声止住,脸色凝重,一字一板地说:“对不起,有的话可以共同分享,有的事还是隐蔽一点好,请大家见谅。”
斯军强接上话茬,他的话令赵小岳深感意外:“你们两位有事就先忙吧,别听他们瞎嚷嚷,工作为重嘛。”
邱卫东笑着说:“军强,想不到你现在胳膊已经向里拐了。到底是大机关的,说话就是有水平。”
刘成龙见赵小岳神色庄重,知道他确有要紧的或不便公开的事要对自己说,便打了个圆场:“好吧,我们按军区机关首长的指示办。赵科长有工作上的事,我们出去一下就回来。”
出了门,赵小岳随手将门掩上,两人站在走廊里。赵小岳长话短说:“刘成龙,你的那篇文章最好重换一篇。”那天,徐参谋说了稿子的来历,赵小岳特意到师俱乐部图书室,把九二年的杂志翻了个遍,终于找到这篇文章的真正出处。经核对,除了开头一小段三四十个字、结尾一小段二十多个字是后加上去的,其余内容竟分毫不差。他没有直接说刘成龙剽窃别人的文章充数,给他留几分面子。
“为什么要换?文章不是写得蛮好吗?”刘成龙表面上理直气壮。
“写得是不错,要是差劲,怎么能在杂志上发表呢?”赵小岳话中有话。
刘成龙立即软了下来,挤挤眼睛,抓抓头皮,一脸无奈的样子。
“重写一篇吧,给你二十小时。”
“二十小时?不行,不行,拿不出。”
“如果拿不出,那我也爱莫能助了。”
“看在老兄弟、老邻居的面子上,你就通融一下吧。都过去这么多年了,你在杂志上看过,其他人不一定看到,还是用它吧。”
“不行。”赵小岳语气坚定,不容置疑。
刘成龙想了想,说:“再写一篇不可能,你看着办吧。”说完,面色愠怒地推门进屋。
我已经仁至义尽,这就怪不得我了,赵小岳一边想,一边回到自己的办公室。他拿起笔,在文集预选目录上,把刘成龙的名字重重地划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