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庆节的第二天上午,赵小岳值完班,约上斯军英,走进久违的吴钩里。
昨天是一个大喜的日子,既是三十九周年国庆,又是解放军实行新的军衔制的第一天。赵小岳头戴红边大檐帽,肩佩金黄色的少校肩章。斯军英因为在师以下作战部队的医院,带有野战性质,也被授予中尉军衔。一路上,老百姓们投来羡慕好奇的目光。今天他们去看吴钩里的老房子,为结婚做准备。
自从父母搬进干休所,赵小岳还是第一次到吴钩里。跨进已经缩了水的大门,只见小楼的外墙皮已经脱落的不成样子,露出了经风雨侵蚀后风化严重的红砖砖芯。东侧的小平房已被拆除,院子里满是杂草,足有两尺高。草丛中一条尺把宽的小径,从院门直达楼梯口。地上还残留着鞭炮的红色碎纸片,这是昨天刘成龙结婚时留下的。除了这碎纸屑还证明院子里有人居住、有人活动外,其他一切都是那样破败、凄凉。向院子深处看,也许是水汽滋润的缘故,古井周围的草长得又高又壮,井台被野草包围浸没。尽管已是深秋,野草仍青郁郁的,看不出一点秋的味道。
赵小岳领着斯军英,用脚拔开没膝深的草丛,走到古井边。铁丝编织的网状井盖,早已锈蚀不堪,像一块年久失修的破渔网,罩在井口上。这个井盖是赵群英亲手做的。透过大大小小的网眼向下看,井底黝黑,像一个漆黑的死洞,看不到水波。赵小岳向她说起围绕古井发生的故事,冰镇西瓜、搭防震棚、刘英投井……正说着,院门口方向传来一阵招呼声:“是小岳哥吧,怎么来了就看古井呀?”刘成虎站在大松树下,向他招手示意。两人踏过草丛,向刘成虎走去。
“哎哟,今天怎么有空来了?昨天我哥哥结婚,怎么没见你?”刘成龙结婚根本就没请赵小岳,是何原因,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即使请了也去不了,因为国庆节要值班。斯军英去了,是作为刘成凤的好朋友去的。
刘成虎长高了,也壮实了。中分头,油亮亮的,黑色西服配白衬衫、红领带,还真有点小老板的派头,就是说话的口音像换了个人。赵小岳记得,刘成虎小时候和院子里的其他孩子一样,讲一口流利的普通话,可现在舌头好像长了一截,满口南京腔,土土的,听起来十分别扭。看来环境不但改变人的内心外貌,连口音都改变了。
“这位就是嫂子吧?昨天见过。”刘成虎一边掏出香烟递过来,一边问。
“什么嫂子嫂子的,还没结婚呢。”赵小岳摆摆手,示意不抽烟。
刘成虎把烟盒凑到嘴边,娴熟地叼出一支,嘴里含糊不清地说:“都什么年头了,结婚不结婚不都一个样。”
赵小岳没有理会,问道:“姥姥呢?怎么没见她?”
“被小保姆推到夫子庙溜达去了。”
“马淑红还住在这里吗?”
“早不住了,今年春节结的婚,搬走了。现在刘阿姨常住在这儿,陪陪姥姥,又雇了一个安徽小保姆,帮助干活。”
赵小岳对马淑红嫁给谁了?住在哪里?有几分好奇,想打听一下,可一想斯军英就站在身边,问多了会产生误解,便“噢”的一声不言语了。
刘成虎补充道:“马社教开的咖啡店还在,就是出门左手那家。”“生意还好吗?”“不错,生意很好。这是全市第一家咖啡店,店堂不大,布置得蛮有品味的,很多老外都喜欢到这里来呢。当然喽,有他姐姐当大老板,马克充足啊。”刘成虎生怕他不懂“马克”的含意,把右手抬到胸前,拇指和食指、中指快速地摩擦,做了个数钞票的动作。其实,在赵小岳上中学时,同学们就爱把钱戏称为“马克”。吉亚月就很热衷这种叫法,口袋里有五分钱,也要炫耀一下她有“五分马克”。看来,世道真的变了,一切向“马克”看齐了。
“马木兰也来过吗?”赵小岳随口问道。刘成虎向他挤挤眼睛,又歪歪嘴。赵小岳被他鬼头鬼脑的样子逗笑了,说:“有什么话就说吧,过去的事早就过去了。”刘成虎明白,这件事没有必要瞒着斯军英了,便说道:“来过,但没跨进这个大门一步。主要是怕姥姥看见。每次都是晚上来,在店里坐一会儿就走。现在木兰姐和过去可是不一样了,穿金戴银,出门叫车。听说还要回国开公司呢。”刘成虎见斯军英将头撇向一边,对他的介绍毫无兴趣,赵小岳也心不在焉的样子,便马上转换话题,热情地说:“到我的公司坐一坐吧,出门右手就是。”
刘成虎开公司、马社教开咖啡馆的事,赵小岳以前都听小兰说过,今天已经来了,自然有兴趣认认门,毕竟是一个小院长大的。赵小岳说:“这样吧,我们先去老房子看一看,等一会再到你的公司参观参观,好吗?”刘成虎说:“你们先去看吧,等一会来坐坐。好几年不见面了,怪想的。”赵小岳和斯军英刚转过身去,刘成虎又补充了一句:“唉,小岳哥,你可以到我哥哥的新房参观参观,对你们绝对有启发。”“他们在家吗?”“在,肯定在。昨晚闹新房,闹到凌晨一点钟,估计这个时候还在睡觉吧。不要紧,你一敲门,他肯定起来。”
“算了,新婚之夜,让他们多睡一会儿吧。”
“什么新婚之夜,老夫老妻的啦。现在是新婚第几夜,谁搞得清楚。”
房间里的破损程度和外墙成正比,毕竟三年没住人了。墙皮脱落,天花板上有几大块水渍的痕迹,黄黄的,像地图的等高线。地板被老鼠咬了不少洞,人走在上面,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隐约还能听到地板下老鼠惊惶失措、四处奔逃的脚步声。
斯军英比较满意,房子旧是旧了一点,在现今城市人口膨胀,住房极度紧张的情况下,能有这个独立的家,还是不错的。两个人从这间屋走到那间屋,指指划划,商量着怎样整修,怎样布置。
“看来工程还不小啊!”转了几圈后,斯军英总结性地说。
“没事,我来搞,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嘛。我想休假半个月,一定能搞定。”
“你来搞?怕不行吧。我看还是请个工程队,花点钱。”
“不用,我自己能行。你就等着来验收吧。”赵小岳坚定地说。
两人事前约好了,上午看看房子,中午到赵小岳家吃饭,顺便和父母把筹备结婚的事商量一下。下午再去百货公司转转。看看手表,已是中午十一点多钟了,便锁门,准备离去。就在这时,隔壁刘成龙的房门开了。刘成龙光着上身,只穿一条三角裤衩,揉着眼睛从半开的门缝探头向外张望,目光正好和赵小岳的目光碰在一起。“嗬,新郎官起床啦。”赵小岳打趣地招呼道。刘成龙脸上浮现出尴尬的表情,回应道:“噢,是赵小岳啊,我还以为是……”说到一半,他感到自己赤身裸体不雅观,忙说:“你们等一下,我穿件衣服。”缩回脑袋,关上房门。
赵小岳与斯军英相视一笑,站在走廊里等。不一会儿,刘成龙套上长裤,穿上背心,开门出来。“向你表示迟到的祝贺呀,新郎官。”赵小岳向他拱拱手。
“不好意思,昨晚闹的太晚。”刘成龙解释说。
“没事,春宵一刻值千金嘛。新娘子还在睡觉啊?”
“还没起床。要不就请你们到家里坐坐,真不好意思。”
“唉,听刘成凤说,你们不是要去桂林旅行吗?”斯军英插话道。
“今天晚上走,飞机票都买好了。”寒暄几句后,刘成龙从刚才的窘态中缓过劲来,说话的声音提高了几度:“小岳,你太不够意思,昨天也不来吃喜酒。”
赵小岳心想,你根本就没有邀请我,我怎么来啊?刘成龙这种倒打一耙、反咬一口的伎俩,他早就领教多次了。但是,人家毕竟新婚燕尔,为了不使刘成龙难堪,他含糊其词地说:“太忙,太忙,昨天我值班。”“值班不能让别人替一下啊?是工作重要,还是兄弟情份重要。”刘成龙得寸进尺,不依不饶。
“军英代表了,军英代表了。”赵小岳不想就这个问题再纠缠下去。明明是你没邀请,事过境迁了,又摆出一副大义凛然、兴师问罪的姿态,赵小岳心里十分不快。
刘成龙也感觉到这个话题适可而止为好,便笑着说:“什么时候吃你们的喜糖啊?今天是不是来看看房子?”赵小岳点点头。说到房子,刘成龙兴趣一下提高不少。“我告诉你们,这房子要么不搞,要搞就大搞。你们看我的装修,前前后后搞了两个月。除了房梁、砖头没动,其它我全给改了。”
“这要花多少钱呀?”赵小岳问。
“什么钱不钱的,看你怎么弄了,”刘成龙意味深长地说:“唉,今天不行了,否则,请你们参观一下,开开眼界。不过,你们后搞,应该比我搞的还要精致漂亮。”
三个人站在走廊扯着话。赵小岳知道自己不可能像刘成龙那样大兴土木,一来条件不允许,二来也没有这个必要,他对物质上的攀比向来深恶痛绝,便想早点结束谈话。“你忙吧,晚上还要赶飞机,一定有不少事。等你们从桂林回来,我们再来参观你的新房。”
“好吧,今后又成邻居了,常来常往吧。”
告别了刘成龙,下楼,走到院门口,刘成虎在门外等着。“你们看,”他指着大门左手的一间门面,介绍说:“这就是马社教开的咖啡馆,月亮湾,一听名字就很特别。”赵小岳发现咖啡馆店面不大,但门脸搞得很有特色。门的上方横贯一幅高分子彩画,高山、河流、森林、月亮,把“月亮湾”三个魏体红字衬映的格外耀眼。门是对开的玻璃门,玻璃上用彩墨喷绘着几个女人的身段,婀娜多姿,似在翩翩起舞。刘成虎指着店名问道:“你猜猜,这三个字是谁写的?”赵小岳歪着头,仔细欣赏了片刻,说:“可能是哪个书法家写的吧,武中奇?尉天池?”“不对,是马社教他爸写的。”“嗬,这个字写的不错,有功力。”马穷达练书法,这是当年吴钩里家喻户晓的事。马木兰曾多次告诉赵小岳,说她爸爸每天要写几十个字。“写什么呀?”他曾好奇地问。“写毛主席语录,一段一段的。”十几年坚持下来,真成书法家了。
赵小岳拉着斯军英想进店看一看,刘成虎说:“还没开门呢。他们每天要搞到夜里两三点,上午休息,下午两点以后才开门。”
刘成虎热情地引导他们来到自己的公司。说是公司,其实只有一间十多平方米的房子,朝南一面是玻璃墙,用不干胶贴着业务经营范围,中间是一扇玻璃门,门上也用不干胶贴着公司的名称“猛利贸易有限公司”。
“你的经营项目不少呀。”赵小岳指着玻璃上的红字说。
“这么说吧,除了军火、毒品和人口不做,其他全做。现在改革开放了,搞活经济嘛,政策好呀。”刘成虎很得意。
“主要做什么呢?”
“不一定,这要看市场行情。小岳哥,我告诉你吧,我做过的产品数都数不过来。几年前,我去广州倒腾日本的电子表、香港的喇叭裤、美国的万宝路、英国的三个五,后来搞过彩电、冰箱、洗衣机。现在房地产热,就搞钢材,还有水泥等三大材。总之,市场需要什么,我就搞什么。”
“可以啊,一定发财了吧。”
“发财谈不上,搞点小钱花花,这年头不搞钱没法活呀。你还记得吧,你们刚当兵那会儿,哪家有个一万块,就让人嫉妒死了。可现在,十万元才起步,百万才算富,万元户只能算贫困户呀。”
刘成虎拉开玻璃门,请两人进屋。屋子里并排放着三张桌子,墙壁上挂着世界地图和中国地图。两个二十岁左右的姑娘坐在办公桌前,一个胖,一个瘦,见刘成虎领着两个客人进来,赶紧站起身,点头微笑。刘成虎说:“你们傻站在那里干什么,快给我大哥大嫂倒茶。”两个姑娘立即行动,一个搬椅子,一个拿茶杯倒水。
“不用,不用,”赵小岳连连摆手:“我们站一下,马上就走。”
“走?到我这来了,哪能走呢。”刘成虎好像十分生气:“中午我请客,到夫子庙奇芳阁摆一桌,好好搓一下,把我哥哥嫂嫂也喊上。多少年了,难得聚一聚嘛。”
“你哥哥我们刚才见过面了,我们还要到百货公司去转一转。”
“哎呀,小岳哥太不给我面子了。”刘成虎显出失望的样子。
“下次吧,来日方长。”赵小岳说:“唉,你现在住在哪里呀?”“我以前一直住在老房子里,前两个月,哥哥要搞房子结婚,我就住到外面去了。”
“每天坐公交车吗?”
“公交车哪能坐,像挤油渣似的。我有车,那,”刘成虎指指玻璃窗外,赵小岳这才注意到,窗外靠墙停着一辆正三轮摩托车,长江750,军绿色,部队通信连配发的那种,再仔细一看,还挂着白底红字的军用牌照。刘成虎自豪地说:“这是我哥哥给我搞的,他要用我的房子结婚,不给我一点实惠怎么行,亲兄弟明算账嘛。”
回到干休所已经快下午一点钟了。一进门,见家里坐了三位客人,母亲介绍说:“这几位是技工学校的,来接你爸爸去做报告。”赵群英刚吃完饭,拿起茶杯,提上黑色公文包,对那三个人说:“对不起,让你们久等了,咱们走吧。”待三位客人出门,赵群英转回身,对赵小岳和斯军英说:“结婚的事,你们和妈妈商量吧,这个家她做主,”又不放心地叮嘱道:“新事新办,量力而行,咱们不要和别人攀比。”赵小岳和斯军英点点头,赵群英走了。
田一曼忙着热饭热菜,她也没吃。中午老两口一直在等他俩回来吃饭,不料技工学校的三位领导,十一点钟便上门,说要接赵群英到学校吃饭,吃过饭下午作报告。赵群英死活不肯,还请他们在家里一块吃。三个客人见他脾气倔,不肯去,只好坐在客厅里等。赵群英见此情景,便先吃了。
“上午房子看的怎么样?你们打算怎么搞?”田一曼一边给斯军英碗里搛菜,一边问。斯军英望望赵小岳,示意叫他先说。赵小岳说:“我妈妈是问你的意见,还是你说吧。”
斯军英放下筷子,不好意思地说:“阿姨,我和小岳商量好了,简单搞一下,只要能住就行。”
一番话,让田一曼再次证实了斯军英懂事明理,高兴地又给她搛上一块红烧肉,说:“也不能太简单了。新房嘛,总要有个新气象。”
赵小岳接茬说:“妈妈,我们准备自己搞,这样省钱,也顺便学一手装潢手艺。将来转业了,如果没饭吃,可以帮人家刷刷墙嘛。”
田一曼和斯军英都笑起来。田一曼说:“我们家里会尽最大能力把你们的婚事办好。”说完,起身到卧室去了。不一会儿,从卧室出来,把一个小花布包放在桌上:“这里是五千块钱,你们拿去买买东西。”赵小岳知道,这些钱都是父母省吃俭用积攒下来的,自己早已成人了,临到结婚还要拿家里的钱,心里很过意不去,便说:“妈妈,我们两个人的存款可以应付过去。这钱你收起来吧,以后小兰结婚时有用。”斯军英也说:“阿姨,我们自力更生,不用你们操心。”斯军英的话,让田一曼高兴地合不拢嘴,孩子们太懂事了,她语气坚定地对斯军英说:“拿也得拿,不拿也得拿。我们知道光靠你们一个月一百多块钱的工资,过日子可以,可办大事就不行了。这是我和你赵叔叔的一点心意,如果不拿就见外了。”见母亲把话说到这个份上,赵小岳便不再坚持,他对斯军英说:“妈妈既然已经说了,你就收下。”田一曼将小布包塞到斯军英手里,说:“你们这么懂事,我们就心满意足了。另外,我们还要送给你们一台十四寸的熊猫彩电。”赵小岳说:“这种彩电市面上买不到呀,好像要内部购物券。”
“是呀,商场里买不到,要到厂家门市部去买。二十张购物券,少一张都不行。”
“那你们从哪里搞的券?是不是爸爸到电视机厂作报告,人家送的?”
“哎哟,你爸爸这个人你还不清楚?人家是送给他二十张,可他坚决不要。他说,我给人家讲传统,作报告,宣扬的就是牺牲和奉献精神。台上讲奉献,台下拿人家东西,这不是自打耳光吗?这二十张券,有十张是小兰向同学要的,另外十张是郭阿姨给的。今天上午,我给厂门市部打电话问了,现在还没货,要再等二十天左右。”
赵小岳心里一阵激动,为父母的真心关爱,也为爸爸高尚的人品人格。的确如此,经过近十年的改革开放,人们好像都换了一个活法。现在说一套做一套的人太多了,包括一部分道貌岸然的领导干部。像父亲这样坚守理想的人,确实越来越少了,也因为少,才显得更加珍贵。
吴钩里的脏乱差,经过赵小岳一天半的奋战,统统不见了踪影,院子又恢复了往日的整洁和清爽。
老兵退伍离队后,在方教导员的一再催促下,赵小岳请了一个月假。在吴钩里老房子,他打上地铺,换上一身粗布的旧军装,活脱脱一个退伍兵。在复成桥头的建材商场,拖来十包水泥、半吨生石灰、三大桶白色涂料,还有石子、草筋,顺手向商场老板借来了铁锹、耙子、泥刀等一套泥瓦匠的工具,又和斯军英去夫子庙商场,买了油漆、刮刀、灰刀、刷子和砂纸,配齐了油漆匠的家伙。他计划用半个月时间,把房子的内墙壁补平、粉刷,再把地板重新打光、上漆,再用半个月时间置办家具、锅碗瓢盆和床上用品。这样一来,正好到元旦,去领了结婚证,给亲朋好友散个喜糖,这结婚的事就办完了。
斯军英也想休假,和他一起干。赵小岳没同意。一来年底医院工作忙;二来他怕她吃不了泥瓦匠、油漆匠的苦,搞不好还碍手碍脚;三来两人还没领结婚证,住在老房子里不合适。他对她说:“修房子的事你别操心了,等买东西时你当主力,你们女人对这个在行。”斯军英说:“不,我就要来。你说我不会干,我在旁边给你当下手总可以吧;你说不好住,那我住在医院,每天早出晚归总可以吧。”赵小岳说:“从吴钩里跑到将军山,坐公交车来回要两三个小时,又费时,又累人,还是算了吧。”最后两人达成协议,斯军英仍旧上班,星期天或调休时过来看看,搭个帮手。
赵小岳的到来,打破了吴钩里死气沉沉的寂静。尤其是刚一进住,不忙自家的事,先把院子打扫干净,赢得了大家的交口称赞。刘英说:“小岳呀,好几年不见面了,你还是以前那个样子。”刘成虎说:“什么样子呀,这叫当年的老八路进村。”赵小岳一边拔草,一边对刘成虎说:“你个大小伙子,别光当评论员呀,一块干吧。”刘成虎显然受了感动:“行呀,咱也当一回老八路,不过我要去公司拿一副手套。”刘英说:“哎哟,当了几天总经理,细皮嫩肉的,不能干粗活了。”刘成虎说:“咱这叫什么总经理,纯属瞎混。哪比得上你们家老二,日进斗金,生意兴隆呀。”刘英说:“去,就你会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卖掉。咱们吴钩里的小孩,就数你最会耍嘴皮子。”
刘成虎学着赵小岳的样子,将蒿草连根拔起。说到赵小岳自己动手修房子,他满脸的茫然,说:“小岳哥,你也是不小的干部了,这种事还用你自己动手?叫个工程队搞一下不就得了。”赵小岳拔下一束蒿草,又将附在根部的土抖掉,说:“找工程队不要花钱呀?自己干不是可以省一点嘛,再说又不是什么大工程。”
刘成虎说:“哎呀,何苦呢,你应该向我哥哥学习,找个工程队搞了两个月,一分钱不花。”
“一分钱不花?工程队长是你家亲戚呀?”赵小岳吃惊地问。
“什么亲戚,我们家哪有农民工亲戚。哎,实话告诉你,工程队就是你们师里的,工钱不要,还贴材料。我哥哥的新房你可能没看,在南京绝对时髦,二十年不落后。”赵小岳明白了一些,没好气地说:“工程队长肯定和你哥哥有交情。”
“唉,这你可猜对了。我听我妈妈说,那个工头有个儿子在新疆当空军,后来通过熟人找到我哥哥,我哥哥把他儿子调到南京,就在你们师里,还安排他学开车。”
赵小岳暗想,小小的营级参谋,真是把手上的权力用足了。但对刘成虎他不便说什么,只是淡淡地说:“你哥哥本事不小呀。”刘成虎说:“就是嘛,这年头本来就是互相利用。所以,我说你要向我哥哥学习。”正说着,公司里的胖姑娘站在大门口向这边喊:“刘总,刘总,电话,长途。”刘成虎脱下手套,递给赵小岳,说:“我不陪你学雷锋了,我要去忙正事了。”说完,一溜烟跑掉了。
赵小岳的到来,要数姥姥最开心。她取消了每天坐着轮椅外出散心、中晚两餐在夫子庙吃小吃的安排,张罗着叫女儿买菜做饭,宣布赵小岳在马家搭伙。一开始,赵小岳不好意思,原计划买点馒头、面包等干粮,或者去街上吃碗面条,临时凑合一下。姥姥和刘英坚决反对。刘英说:“十几年的老邻居了,就像自家孩子一样,还客气什么,当真八路军不拿群众一针一线呀。”姥姥拍着轮椅说:“你不吃也行,这个轮椅你拿回去,我不坐了。”赵小岳见搞到这个份上,也就没有再坚持。
姥姥坐着轮椅,在大树下看着赵小岳拔草。杂草清除完毕后,又把轮椅定位在楼梯口,一边看着他把水泥包拆开,上水、和泥、拌灰,一边和他聊天说话。不知怎的,姥姥变得开朗了,原本疯疯癫癫的毛病也没有了。尤其是三顿饭和赵小岳在一个桌子上吃,老太太仿佛一下年轻了许多。
斯军英隔三岔五都要来个半天,帮赵小岳提灰上楼,或蹲在地上给地板打砂纸。在饭桌上,姥姥总是把菜往斯军英碗里搛,嘴里不停地招呼:“姑娘,多吃点,多吃点。”刘英看着母亲和小斯的亲热劲,脸上不时红一阵白一阵,很不自在。
这一天,因为要调油漆,赵小岳拎着一个空油瓶,上街买汽油。回来时,发现吴钩里的大门口站着几个人,背对着马路,往院子里探头探脑。其中一个老人拄着拐杖,戴着一顶电影上见过的三四十年代人常戴的灰色礼帽,他的身旁站着两个女人和一个小伙子。赵小岳好奇地走过来,刚想开口问他们找谁,一个年轻女子正好转身,与赵小岳打个照面。
“吉亚月。”
“赵小岳。”
两人几乎同时叫出对方的名字,其他三个人也转过身。赵小岳认出,那位五十多岁的妇女,是吉亚月的妈妈。尽管穿着一身崭新的丝绸夹袄,头发也烫过了,但那张忧郁无助的脸,永远改变不了;另一位是吉亚月的弟弟,一米七零的个子,窄脸,皮肤发黄,与小时候简直判若两人。
吉亚月把老人介绍给赵小岳:“这是我的外公,从台湾来。”
“哦,是台湾同胞呀,欢迎欢迎。”赵小岳赶紧把右手的汽油瓶换到左手,伸出手想与他握手。
吉亚月指着赵小岳,对老人说:“这是我的同学,他们家就住在这里,现在是解放军军官。”
听到“解放军”三个字,老人脸上的笑容像突然被喷上了强力冷冻胶,瞬间僵住,表情尴尬地说:“幸会,幸会。”赵小岳意识到自己的身份可能把这位台胞吓住了,或是自己油漆斑斑的装束让他觉得不合时宜,便知趣地抽回手说道:“幸会,幸会。”五个人僵立着,出现了短暂的沉寂。
赵小岳很快缓过神来,对吉亚月说:“今天来吴钩里有事吗?你们家以前的房子不是已经拆迁了吗?”吉亚月刚要解释,老人抢过话头:“没什么,没什么,随便看看,随便看看。”又抱拳拱拱手说:“这位长官,对不起,打扰了。告辞,告辞。”说完,拄着拐杖大步走了。从背影看,老人的身板硬朗,后背挺直,有军人的气度,步速也很快。吉亚月姐弟和母亲小跑几步才追上老人。赵小岳不明白,他们怎么说走就走,而且步履匆匆。吉亚月几次回头想和他说什么,都被母亲拉着胳膊制止住。赵小岳心里嘀咕,真是莫名其妙。
工程进展的很顺利,到了第八天,墙面、地面基本收拾完毕。地板的第一遍漆刚刚上完,需要阴干一下。这天下午,赵小岳搬了一张凳子,坐在楼梯口外休息,姥姥坐着轮椅在他的对面,一边说话,一边看小保姆剥毛豆。这时,一声汽车喇叭传来,三人的目光一起射向大门口。只见两辆黑色上海牌轿车停在门外,从第一辆车上下来两个穿中山装,模样像政府工作人员的男子,从后一辆车上又下来四个人。赵小岳一眼认出是吉亚月和她的外公、母亲,还有弟弟。
姥姥见他冲着大门口发愣,便问:“是找你的吧?”赵小岳摆摆手,示意不是,眼睛仍然注视着这一行人的动向。两个工作人员彬彬有礼地走向第二台车,一边一个像要搀扶老人,被老人礼貌地回绝。于是,两个工作人员打头,其余四人跟在后面,毫不犹豫地跨进大门,向楼梯口走来。赵小岳站起身,像是迎接,又像是察看究竟,等待下文。
一群人缓缓走到跟前,一位工作人员问道:“你们是这里的住户吗?”赵小岳答道:“是的,有什么事吗?”工作人员自我介绍说:“我们是台办的,”又指着身后的老人说:“这位老先生是台湾同胞,专程回大陆探亲。这个院子以前他家住过,想故地重游看一下。”老人与赵小岳离着五六步远,礼貌地拱拱手;吉亚月脸上显出几分得意的神情,向赵小岳招招手,既像是熟人之间随意的打个招呼,又像是刻意地炫耀什么。吉母向姥姥点头说:“姥姥,近来身体还好吧?好多年不见了。”赵小岳恍然大悟,原来前几天,吉家四人是来看房子的,可能是由于隔膜、疑虑,才有了尴尬的一幕。他心里不禁暗暗感叹,这世事真是太难揣摩了,搞了半天,怎么这个院子还是吉家的房产,而吉家人却在院子外的简易平房里住了十几年,太不可思议了。现在人家看一下旧居,应是情理之中,想到这里,他热情地说:“欢迎欢迎,随便看吧。”工作人员回头对老人说:“包先生,你们在院子里转转吧。党和政府对去台人员的财产一直采取保护措施,这里一直是部队使用。你看,院子里干干净净,清清爽爽,房子旧了一些,毕竟几十年过去了,外部结构没有改动。”老人激动地连声说:“谢谢,谢谢。我随便看看。”又对赵小岳和姥姥说:“抱歉,抱歉,多有打扰,多有打扰。”说完,几个人向古井方向走去。
刚才说话间,姥姥一直盯着老人的脸,总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等一行人走到古井边,姥姥问赵小岳:“这个老头是吉家什么人?”赵小岳说:“是小孩的外公,刚从台湾回来。”姥姥说:“这个老头我很面熟,好像在哪见过。”赵小岳笑着说:“姥姥,你不要胡思乱想了,这个老头以前是国民党的大官,四九年就跑到台湾去了。你怎么可能和他认识呢?”
“你看他年龄有多大?”
“解放都快四十年了,我估计起码有七八十岁吧。不过老头身体很好,不愧是以前当过兵,一点都不显老相。”
“当过兵?”姥姥自言自语地嘟囔着。
不一会儿,几个人往小楼这边走来。一边走,老人不时对着小楼指指点点。等走近了,老人对他们拱拱手,说:“对不起,打扰了,我们告辞了。”赵小岳说:“不用客气。这里变化不大吧?”老人说:“不大,但有一点,”他手指古井方向:“那古井上原有一个四角凉亭,旁边还有一些假山,是我托人从无锡弄来的太湖石,现在还剩下几块石头。”赵小岳记起,刚搬来时,是听人说过,原来古井上有一个古色古香的凉亭,木头立柱,上面盖着小黑瓦。听说五八年被拆了烧高炉了。假山“文革”前被人推倒,遗弃在围墙边。不过这都是听来的,自己没有亲眼所见,不好说,便没有回答。老人又往大松树方向指了指,说:“那边原来有三棵和这棵一样的松树,也不见了。”吉母在一旁插话说:“五八年大炼钢铁,锯掉了,就留下这棵独苗苗。”老人“噢”了一声,没有发表评论。
对话中,姥姥又一次仔细端详了老人的脸。老人左脸颊上有一条斜疤,从太阳穴下边一点一直斜到腮帮处,足有三十多公分长,十分刺眼。正当老人拱拳致意,准备告辞时,姥姥突然说话了:“这位大哥。”从一行人走进院子开始,姥姥一直没有说话,她的开口让大家感到很意外,老人谦恭地问道:“这位老大姐,有什么事吗?”姥姥指着自己的脸,问道:“请问老大哥,脸上的伤疤是怎么留下的?”老人一扫刚才谦恭的神情,对着天空哈哈大笑两声,仿佛这伤疤记录着一段光荣灿烂的历史。笑毕,他朗声说:“老大姐,你要问这伤疤,可说来话长了。”姥姥叫小保姆上楼端几张凳子,小保姆停下手里的活,起身把自己屁股下的小板凳递过去,赶紧上楼了。
两个干部显然完成了使命,对老人说:“包先生,你就在这坐坐,拉拉呱吧,我们还要接待几位台胞,先走了。”老人显然也有留下的意思,便对他们说:“今天感谢二位,让你们受累,再见。”两个干部对姥姥和赵小岳说:“台湾同胞和我们是一家人,你们随便聊聊吧。”说完,便走出大门,上了一辆小汽车,走了。
小保姆气喘吁吁地往楼上跑了两趟,搬下四张方凳。老人和三个子女坐下。无意之中,围成一个以姥姥为中心的不规则圆形。
姥姥说:“请老大哥说说吧。”老人把拐杖拄在胸前,挺着腰板,说:“这个疤与南京有着密切的关联。民国二十六年,”说到这,老人感到在此时此地,用民国的纪年方式显然不合时宜,想换成公元纪年,但一时想不起来。赵小岳给他补充道:“是一九三七年。”“哦,对,是一九三七年。日本人进攻南京,我参加了南京保卫战,这个疤是日本人用刺刀挑的。”姥姥问道:“破城的时候,你在哪里?”老人这时才意识到,眼前这位老太太不是随便问起伤疤的事,她很可能也是那段历史的亲历者,便更显出几分亲切。“我当时在八十八师二六二旅,我们的防线在中华门雨花台的东侧……”姥姥为了让他更快地进入角色,也为了证明自己不是无缘无故地提起这个不堪回首的话题,没等他说完,抢先介绍道:“我的丈夫在八十八师二四六旅,也守中华门。”老人眼睛一亮,兴奋地说:“是呀,是呀,二四六旅在我们的左翼,旅长叫高致嵩。哎呀,想不到在这里,还碰上……”
听着两位老人一问一答,赵小岳的思绪仿佛也被带进了那段遥远的历史中去。小时候,从历史课本、电影戏剧中,只知道八年抗战是中国共产党领导的八路军、新四军打败了日本侵略者。《平原游击队》《地道战》《地雷战》《小兵张嘎》《小英雄雨来》是他们这一代人认识抗日战争的生动载体,从父亲口中听到的,也是八路军炸铁道、端炮楼,开展敌后武装的故事。父亲现在还在大中小学、企事业单位、机关部队满含深情地讲述这些故事。了解八年抗战的真实全貌,还是改革开放以后,政治环境宽松了,一些表现国民党军队在正面战场与日寇作战的东西浮出水面,令他恍然大悟。关于一九三七年十二月,发生在南京的那场战役,赵小岳了解较多的是那幕充满血腥屠杀的人间惨剧。据记载,在日军攻入南京城后最初的六周中,共屠杀丧失战斗力的中国军人和平民百姓共三十万人,强奸妇女两万多例。去年,南京在江东门设立了“侵华日军南京大屠杀遇难同胞纪念馆”,邓小平题写的馆名。赵小岳去过两次,冷峻无言的石头,揪人心肺的浮雕,还有酷似人间地狱造型的半地下展厅,一张张照片,一件件实物,让他感到愤怒,感到窒息。不过,这段历史离自己这辈人确实太遥远了。今天,两位亲身参加过这场浩劫的老人近在咫尺,用一种劫后余生且相隔几十年意外相逢的语调谈论这件事,使他的兴趣大增。
姥姥为了尽快证实自己的判断-——那个从脸上下载的物证,又一次打断老头的话,急切地追问:“破城后,你到哪里去了?”老人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忧郁和暗淡无光,他微微低下头,两只手抱着拐杖的把手,在地上重重地戳了几下,仿佛要把满腔仇恨和屈辱统统插到地底下。“不用说了,惨呀,丢人呀。”赵小岳知道,面对破城而入、兽性大发的日本鬼子,每一个幸存者都有一部血泪史。
“不是,我不是问你这些,我是问破城后你有没有在城南救过两个女人?”姥姥直截了当地问。
“城南?两个女人?”老人抬起头,眼里充满迷茫和苦苦的回忆:“五十多年过去了,世事沧桑,一些细节早已淡忘。”他的眼睛死死盯住她,好像布满皱纹的脸上写着答案。见老人没有回答,姥姥自嘲地摇摇头:“噢,对不起,可能我看错人了。”但她不愿放弃最后的努力,就像落水的人不放过一根枝条、一片树叶。
“两个人,两个军人,在城南的一间民房里,两个鬼子,记起来了吗?”
“哦,我想起来了。”
“想起来了。”
“破城那天,我和六连长脱掉军装,从炸死的老百姓身上扒了一件便衣穿上,从中华门沿着中华路往北跑,我们被追兵赶得无路可逃,就跳进一个四合院,正好看见两个日本兵正要糟蹋两个女子。我们一人对付一个,把他们给收拾了,然后又跳墙逃走了。对,有这事,老大姐,你怎么知道的?”
不光老人感到奇怪,就连赵小岳,还有吉家三人都感到蹊跷。这五十多年前的事,怎么姥姥记得这么真切,人物、地点、事件,有鼻子有眼。正当大家迷惑不解的时候,姥姥的眼里两行热泪夺眶而出,她两手扶着轮椅把手,挣扎着想站起来,努力了一下,没成功,又想挣扎,被小保姆拦住了。她只能向老人伸出颤抖的双手,泣不成声地说:“大哥,我就是两个女子中的一个,我可找到救命恩人了。”
老人的眼里也闪着泪花,站起身,靠近姥姥,抓住她的手,激动地说:“太巧了,太巧了,真是无巧不成书呀,五十年了。”
“是呀,五十年了,我要是死掉了,就巧不起来了。”姥姥哭着说。
赵小岳被这突如其来的结果和感人的场面所激动,他连忙站起身,走过去安慰姥姥。他怕姥姥过于激动,身体吃不消。吉母也起过来,轻轻拍着父亲的后背,让父亲坐下来。
两位老人平静下来,都不说话,空气中弥漫着忧伤。过了好一会儿,老人问:“另一个女子是你什么人,现在还好吗?”
姥姥一边用毛巾擦着眼睛,一边说:“那是我的亲妹妹,那年只有十七岁,死了。”
又过了一会儿,姥姥问:“老大哥,和你一起救我们的那位先生现在还好吗?”
“他也不在了。”
“什么时候死的?是被日本人打死的吗?”
“是……”这回轮到老人语无伦次了,他看了一眼赵小岳,仿佛自己难以启齿的障碍在他身上。赵小岳敏锐地察觉到,老人的这位抗日战友的死,一定和解放战争有关,和国共两军对垒有关。他想了想,对老人说:“老先生,历史已经过去了。说说吧,没关系,实事求是嘛。”赵小岳的话起了宽松谈话环境的作用,老人的脸上呈现出复杂的表情,喃喃地说:“民国四十七年……噢,不对,是一九五八年……在金门炮战中……被炸死了。”
赵小岳为自己准确的猜测而暗自得意。五八年解放军炮击金门,这段故事父亲不止一次提起过,那是毛主席运筹帷幄,亲自指挥的,为的是维护祖国统一,被奉为审时度势、把握战机的经典战役。父亲这一辈军人许多都亲身参加了那一场惊天动地的大炮击。两军对阵,互相开火,炮弹不长眼睛,逮谁炸谁。好在一九七九年,我党主动停止对金门、大担、二担的炮击,宣布要实现国共第三次合作,统一祖国,振兴中华。眼前这位被解放军赶到海岛上的老人,得以重返大陆,探亲访友,自由往来,本身就验证了党的统一战线政策的英明伟大。
夕阳西下,太阳的余晖照在吴钩里洁净的小院里,照在苍老的古井台上,照在围坐在小楼前的每个人的脸上。老人一行告辞而去,姥姥则像放下一个沉重的历史包袱,疲惫地靠在轮椅上,默默无语。
姥姥像一个心头压着千斤重担的负重人,一旦担子卸去,了无牵挂,立即就会失去继续前行的动力和目标。在新年伊始还差两天的时候,姥姥突然在家中病故。而这一天,正是赵小岳结婚的日子。
赵小岳原计划元旦那天结婚。婚宴就设在干休所家里,按照父亲的意思,新事新办,不许铺张浪费。计划共邀请六个人,邢长征夫妇、斯军英父母、刘成凤和邢跃进。请刘成凤,是因为她是介绍人,又是斯军英的好朋友。
另外,赵小岳提请李大剑,他是赵小岳的入党介绍人,又是在部队的第一任领导。赵群英说:“应该,应该,不能忘本。”本来名单中还有斯军强,毕竟是斯军英的亲哥哥嘛。
赵小岳让斯军英给他打电话,斯军强推说工作忙,婉言谢绝了。除此之外,其余一概不邀请。待元旦后上班,散个喜糖,就完了。
可就在十二月二十五号,一团的团长、政委双双来到赵群英家,说元旦这一天,团里打算搞个庆祝建团五十周年活动,根据师里的意见,不准备大庆,只搞个光辉历程报告会,想请老团长作传统报告。
他们不知道元旦这一天,赵家要办喜事,赵群英也没说。在他看来,对部队进行传统教育是大事,家里的事总是小事,可以自行调整,便一口应允。送走团长、政委,赵群英便叫田一曼往吴钩里打电话。赵小岳没装电话,电话打到姥姥家。赵小岳了解了事情的原委,对妈妈说:“那就提前两天吧,三十号,还是中午,好在请的人不多,重新通知一下就行了。”
三十号,赵小岳起了个大早,挥舞大扫把扫院子。扫了一半,他突然感到有些纳闷,往常姥姥也是大清早起床,让刘英和小保姆抬着轮椅车下楼,坐在楼梯口看他打扫卫生。可今天马家一点动静也没有。小保姆的奶奶病故,昨天回安徽老家奔丧去了,估计刘英睡得沉,没有人抬姥姥下楼。赵小岳三下五除二,将院子打扫干净,又上楼洗漱完毕,换上军装,锁好门,匆匆下楼。他和斯军英约好,九点钟,在中华门汽车站会合,然后一起去街道办事处领结婚证。
刘成虎的摩托车从巷口驶进来,车斗里坐着胖丫头,驾驶员后面的座位上坐着瘦丫头,瘦丫头的前胸紧贴着刘成虎的后背,两只细胳膊交叉搂着他的腰。刘成虎停下车,对行色匆匆的赵小岳说:“小岳哥,你早呀。”赵小岳礼貌性地停住脚步,招呼道:“上班了,这么早呀。”“不早不行呀,今天上午有客户来谈生意。唉,今天穿戴这么整齐,要去上班呀。你不是元旦要结婚吗?”
赵小岳笑笑说:“提前了,改在今天。”
“哎呀,这么大的事怎么不通知我们一声,我们还想凑凑热闹,给你庆祝一下呢。”
“庆祝什么呀,都怪忙的。”
“哎呀,这可是人生大事呀,不能马虎的。”瘦丫头把箍在刘成虎身上的手松开,跳下车,插话道:“我们和刘总刚才在路上,还商量着出份子的事呢。”胖丫头笨拙地爬出车斗,也不甘示弱:“是呀,你是我们刘总的老邻居,我们说什么也要表示表示嘛。”
赵小岳看看手表,已经七点半了,便准备和他们打个招呼就走。就在这时,院子里传出一阵惊恐的呼喊声:“救命呀!来人呀!来人呀!救命呀!”赵小岳循声望去,看见刘英披头散发,站在楼梯口向着院门方向边挥动手臂,边大声呼救。他像出膛的装甲炮弹,飞一样向院子里跑去,刘成虎也跳下摩托车,跟在他身后。
赵小岳冲到刘英面前,大声问:“刘阿姨,怎么了?”刘英指着楼上,因惊恐而扭曲的脸使嘴巴已经变形:“姥姥,快……走了。”赵小岳立即明白了形势和任务,他迈开大步,蹭蹭蹭冲上楼。
马家的门开着,一只拖鞋丢在门外,这是刘英惊魂落魄夺门而出时落下的。他冲进里屋,只见姥姥仰面朝天,静静地躺在床上,神态安详,像正在熟睡,胸前的被子被拉开一角。赵小岳伏在床头,伸出手指,试探姥姥的鼻息,感到似有似无。又用手掌摸摸她的额头,冰凉冰凉的。刘英和刘成虎已经站在他的身后,胖瘦两个丫头站在门外,惊恐地向里屋张望。
赵小岳像给战士下命令似的,果断地说:“成虎,你去把摩托车开过来。刘阿姨,我们把姥姥抱下楼,送医院。”刘成虎转身出屋。赵小岳把拉开一角的被子又重新盖好,张开双臂,伸进被子里,一手托住后背,一手托住大腿,稍一用力,便连人带被子抱起来,快步出屋。刘英跟在后面,一只脚光着,一只脚趿着拖鞋,嘴里呜咽着:“还有救吗?还有救吗?”
摩托车已停在楼梯口,赵小岳将姥姥轻轻放在车斗里,又绕过车斗,跳上驾驶员后面的座位,急切地说道:“成虎,快开,去医院。”说完,回头对刘英说:“一院,你自己过来。”摩托车呼啸着冲出院门。
一院位于夫子庙的北面,原是明清两朝的江南贡院,解放前是国民党的市政府,解放后改为第一人民医院,这是离吴钩里最近的一家医院。
斯军英也起了个大早,今天是出嫁的日子。洗漱后,换上军装。军装是昨天特意洗的,晒干后,又到医院洗衣房借了电熨斗,仔仔细细地熨了一遍,然后叠好,放在桌面上,用玻璃台板压住。今天早上,从玻璃台板下拿出来时,平整顺滑。穿上军装后,她又对着镜子,戴上粉红色的发卡。发卡是赵小岳在夫子庙小市场买的,一块两毛钱,尽管便宜,但她十分喜欢。当时就对他说,结婚那天就戴它。
穿戴完毕,吃了早饭,大家陆陆续续来上班。她跑到刘成凤的办公室,叮嘱她中午早一点和邢跃进过去。
刘成凤说:“误不了,昨天跃进就把车子要好了。我们十点钟动身,顺便去看看我爸爸妈妈,最晚十一点半,肯定到你家。”并催促她早点走,说赵小岳一定等急了。说完,又追问了一句:“介绍信带了吗?没有介绍信可结不成婚。”斯军英调皮地指指上衣口袋:“带了,什么都能忘记,这个可不能忘。”
早班车很顺利,斯军英赶到中华门车站时,离九点还差十分钟。她的眼睛始终盯着马路对面,赵小岳坐的公交车应该停在对面的站台。不一会儿,由城里开出来的车,在对面站台停下。斯军英看看手表,整整九点,怪准时的,不愧是军人作风。尽管看不到车门那一边,但她能感觉到下车的人很多。
公交车在经历了拥挤与反拥挤的挣扎之后,终于关上车门开走了。遮挡视线的车体离去,斯军英看清了对面站台的情况。下车的人各奔东西,没有赵小岳。她又看了一下手表,九点过八分,她有些失望,平时,赵小岳的时间观念极强,只会提前,不会落后半秒,怎么今天要办大事了,反而迟到了。
手表的时针已经指向九点三十八分,斯军英觉得不能这样傻等下去。她快步走到巷口的一个杂货铺,给马家打个电话,铃声响了许久,没人接。这本身就不正常,九点多钟了,马家应该有人的,即使姥姥在楼下,这会儿,小保姆应该在家里淘米做饭了。
她又拨通刘成虎公司的电话,有人接,一听声音,是那个胖丫头。
“是小玲吗?我是军英姐……唉,对,是赵小岳的对象。刘成虎在吗?”
听筒里,胖丫头的声音有些慌张,语无伦次:“不好了,出事了,军英姐,他们都上医院去了。”
斯军英心里一紧,出事了?出什么事?莫非是赵小岳……她不敢往下想,忙问:“你别慌,慢慢讲,出什么事了?”
“是姥姥昏倒了,他们把她送医院去了。”
斯军英长长吁了一口气,又问道:“赵小岳呢,他也去医院了吗?”
“对,是赵大哥和刘总开着摩托车送去的。”
斯军英挂断电话,付上话费,快步向汽车站走去。她决定,立即赶往医院。
当赵小岳和斯军英坐着刘成虎的摩托车,心情沉重地驶出医院大门时,已是十点四十分了。姥姥已经走了。据医生诊断,凌晨六点多钟,人就已经过去了。但根据家属的要求,医院还是做了一些抢救。
赵小岳和刘成虎陪着刘英,还有闻讯赶来的马穷达、马社教和马淑红,一起把姥姥送到医院太平间。马家的人回吴钩里商量后事去了,正好斯军英赶到,两人一看表,去办证还来得及。刘成虎热心地用摩托车送他们去街道办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