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新官上任,为父争光
王申春2025-12-05 10:3523,996

  

  哲人言:世事就是由无数巧合构成,所谓无巧不成书。赵小岳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竟走上了父亲曾经兢兢业业战斗过的岗位。不过,履新的他除了感到肩上沉甸甸的重负和心中对组织无以言表的感恩之外,原本那一点点欣喜早被挤压得无影无踪。他努力追想着父亲当年在一团为人做官的风范,他要在新的历史条件下,做出超越父辈的成绩。

  赵群英对儿子工作的调整很高兴,折磨几年的病痛仿佛一下减轻了许多。

  赵小岳上任一周后,利用星期天的下午,来医院探望父亲。事先,田一曼和斯军英都把消息告诉了赵群英;师里的几位领导和一些老战友也通过不同方式向他传递了这一信息。所以赵小岳当面向父亲汇报自己岗位调整的情况时,赵群英不感到突然。他让赵小岳把枕头靠在床头架上,然后帮助自己慢慢由全躺状态调整到半坐半卧。赵小岳知道父亲又要给自己一番谆谆教导了,便拖过方凳,坐好,洗耳恭听。

  赵群英深情地望着儿子,他为孩子的努力和争气而感到自豪和欣喜,这不仅仅局限于父亲对儿子成长进步的一种喜悦,更多的是作为一个老战士对后继有人的满足。赵群英发现儿子确实成熟了,额头上三四道半深不浅的皱纹若隐若现;眉毛比小的时候宽了许多,也长了许多,酷似两把扬起的利剑;眼睛中少了少年时的单纯,多了一份智慧和沉稳;脸上的皮肤比小时候黑了,那是阳光直射留下的印痕,说明儿子十多年来经历了风雨,也见了世面;胡子虽然刮得很干净,但嘴唇和下巴上的泛青色却似乎永远刮不掉。儿子瘦了,小时候胖乎乎招人喜爱的赘肉不见了,棱角分明,脸皮紧绷,更像一个敢于顶天立地承担责任的男子汉。赵群英的眼角湿润了,在儿子身上,他寄予了一个父亲和一名老兵双重的期盼。

  父亲说话很吃力,吐字却很清晰:“职务升了,担子更重了,要用普通一兵的标准,严格要求自己。要多工作,工作累不死人,力气永远用不完;要紧紧抓住军事训练不放松,我们装甲兵的老司令许光达过去常说:战争时期靠打仗提高战斗力,和平时期靠训练来提高战斗力。要和同志们搞好团结,团结才有力量,一个人本事再大,也只是单枪匹马,做不成大事。要用实际行动报答组织的关心和培养,不要给组织找麻烦,离开了组织你将一事无成。”

  赵小岳一边听,一边深情地望着父亲。病痛的折磨让父亲日渐消瘦,原本宽大周正的脸庞全面缩小,尤其是尖尖的下巴仿佛变成了坦克炮弹头模样,脸上的皱纹比过去更深刻,更醒目了。他还惊奇地发现,父亲的左右脸颊上好像一夜之间出现了大片暗褐色的老年斑。这是老年的印证,是岁月的印证。

  父亲说完了。他原本想表几句决心,可他知道父亲向来不喜欢口头革命派,他需要扎扎实实的行动来回答他的嘱咐,便点点头,表示听清楚了,记住了。

  “你回去吧,我这里不用你管。”父亲坚决地挥挥手。“这里的医生护士很负责,对我照顾很好。你妈妈每天都来,军英隔几天就来一次,你不用惦挂。另外,叫军英也少来,她也有工作,也有病人要照顾。听到了吗?”

  “听到了。”赵小岳从喉咙里伤感地冒出三个字。父亲的病每况愈下,随时都有恶变的可能。以后来探望的时间一定少而又少,他多想和父亲多待一会儿,就是一言不发,能够坐在床前静静地看着他,也是一种满足和安慰。

  “好,走吧,回去吧,还有很多工作在等着你。”父亲说完,示意赵小岳帮他把枕头放下来。赵小岳连忙站起身,先把枕头平放好,再轻轻托着父亲的肩膀缓缓地让他平躺下。在托肩膀时,他从手感上忽然发觉父亲原本粗壮的肩膀已骨瘦如柴,骨感分明,他心里咯噔一下,眼泪差一点夺眶而出。赵群英躺下,把被子拉到胸口,闭上眼睛,不再说话。

  赵小岳心情复杂地离开病房。

  上任之始的赵小岳,没有豪言壮语,没有新官上任的三把火、头三脚,而是打起背包,一头扎到七连蹲点。对一团的情况他可以说了如指掌。当科长时,他经常下团蹲点,全师排以上干部他都能叫出名字,因此免了新官上任熟悉情况这一环。他要以七连为突破口,抓住提高训练质量、确保训练安全两个课题,找出一条切实可行的路子,摸索出几条管用的经验来,以此带动全团从低沉阴晦中尽快走出来。白天,他和连队官兵泡在训练场,按照原计划雷打不动搞训练;晚上,他不是找干部战士谈心,了解情况,就是伏案灯下,奋笔疾书。

  半个月后,新政委聂翔也到任了。这是他俩二度合作,赵小岳又增添了几分勇气和信心。他怀揣着在七连构思成熟的经验回到团部,开始了一场不求轰轰烈烈,但求扎实有效的翻身仗。

  这一天上午,赵小岳开完团党委常委会,刚回到办公室,大门口值班参谋来电话报告,说有一男一女两个老板模样的人要见团长。赵小岳问是什么人,参谋说:“从登记上看,两个都姓吉,女的叫吉亚月,男的叫吉亚星。说是您的老同学、老邻居、老朋友。”他们来干什么?赵小岳心中生出几分疑问。尽管是不速之客,但人家既然已经到了大门口,不见是不礼貌的,他淡淡地说了声:“让他们进来吧。”

  在赵小岳疑惑警惕的目光中,吉家姐弟一前一后走进办公室。吉亚月今天刻意做了打扮,头上斜扣一顶红色绒线贝雷帽,身穿一套藏青色连衣裙,宽宽的腰带束紧腰身,腰带是黑色真皮,黄铜扣,圆形,闪闪发光,很扎人眼,手拎一只白色坤包。进门后夸张地伸长手臂与赵小岳握手,露出粗壮的黄金手链。声音放高透出亲切稔熟,好像生怕办公楼里的人听不见:“哎呀,老同学,恭喜升官发财呀,恭喜恭喜。”

  跟在姐姐身后的吉亚星有几分拘谨和腼腆。他比赵小岳小七八岁,不属同龄人。赵小岳与他礼貌性地握手,打量着他的装束,心中不禁暗喑感叹,从一个人的身上便可以印证出世事沧桑。在赵小岳的印象中,吉亚星应该是蓬头垢面,穿着破衣烂鞋,鼻涕擤不清,常常挂在嘴唇上,一开口就是“他妈的”,粗野无教养,又可气又可怜的野孩子模样。今非昔比,丑小弟已经变成大老板了。吉亚星上身穿一套米黄西服,衣襟自然敞开,炫耀着鲜红的领带、领夹、腰带三大件。领带夹硕大而夸张,好像是金质的,在红色背景下闪着金光;腰带是金利来的,也是黄腰扣。

  赵小岳请他们入座。公务员端上茶水,悄然退出。赵小岳不温不火地问:“今天登门有什么事吗?”

  吉亚月端起茶杯望了一眼,可能是嫌茶叶档次太低,象征性地在嘴边碰了一下,将杯子放下,说道:“哎呀,非要有事才能来呀,就不作兴来看看老同学呀。听说你升官了,我们全家都很高兴。今天我弟弟也要一起来,为你祝贺祝贺。”

  赵小岳淡然一笑:“有什么可祝贺的,组织上任命,一张纸的事。”

  “哎哟,你说得倒轻巧。在我们老百姓心目中,团长可是半个皇上呀,权力大得很。”

  吉亚星仿佛很快适应了环境和氛围,附和道:“赵大哥荣升团长,我们这些老邻居也感到脸上光彩。小时候你关心我们,我们一辈子也忘不了呀。今天中午想请赵大哥到城里,我做东,为你庆贺一下。”

  不知怎么的,赵小岳听吉亚星喊他大哥,心中立即泛起一阵厌恶。小时候,刘成龙还有马社教、刘成虎欺负他,自己确实劝阻过,那全是出于正义感和同情心。称兄道弟、拉近乎这一套,赵小岳最反感,说到吃饭祝贺,那更是八竿子打不到边的事。他摇摇头,脸上仍挂着礼貌的笑容,说道:“感谢你们好意。我刚刚上任,工作太忙。另外也不必你们破费,就免了。”

  吉亚星急了:“哎呀,赵大哥太小瞧人了吧。现在我和姐姐都做生意,混得还不错,请餐饭绝对是小菜一碟。到金陵饭店?还是希尔顿?都行,随你点。”吉亚月帮腔道:“老同学,你就给我们一个面子吧,吃顿饭联络感情也不是坏事嘛。”

  赵小岳眉头紧皱。自己刚才那番话完全是出于礼貌,可能被吉家姐弟误解,那现在一定要快刀斩乱麻,不能让他们软磨硬缠。想到这,他严肃地说:“真的去不了,你们也不要东拉西扯了。如果没什么事,我还要到连队去办个事,就不奉陪了。”说完站起身,做出送客的姿态。

  姐弟俩相互对视了一眼,吉亚月摆摆手,请赵小岳坐下:“老同学,既然你工作忙,那吃饭的事就下次再约。今天我们来是有件事要请你帮忙。”

  赵小岳心想,果然“无事不登三宝殿”,对这些人而言有奶就是娘。有事求到你,嘴上像抹了蜜。他坐下,耐心地听她往下说。

  “听说你们团里要搞营房改造,我弟弟的公司有一个建筑队,想来参与一下,还请你多多关照。”

  刚才常委会只有一个临时议题。昨天接到师后勤的指示,按照军区建制团单位营房整治的计划,今年轮到一团进行营房综合整治。上级共下拨专项资金一千八百万元,要求主官挂帅,成立班子,保质保量,把有限的经费花在刀刃上。经过酝酿讨论,成立了由赵小岳任组长,副团长任副组长,机关有关人员组成的领导小组。会议快结束时,赵小岳表态说他初来乍到,想把主要心思放在训练、安全和管理工作上,具体操作由副团长全权负责。他只挂个名,全力支持副团长的工作。

  令他感到纳闷的是,昨天师里刚下通知,怎么今天吉家姐弟就上门要工程,他们的消息怎么这么灵通呢?他没有对吉亚月的请求正面表态,而是反问道:“你们怎么知道团里要搞营房改造?”

  吉亚月颇有几分得意地笑起来:“我的消息当然是最灵通最准确的。”吉亚星没说话,但神情与刚进门时判若两人。姐弟俩好像早就盼着赵小岳问这个问题,这正是他们值得骄傲,值得炫耀的光彩之处。

  其实,自从上次为吴钩里拆迁的事,吉家姐弟通过刘成龙介绍结识了师后勤营房科的沙科长。一来二往熟悉后,便开始称兄道弟,关系急剧升温。因为吉亚星经营的公司下属一个建筑工程队,他早就盯上了部队这块大肥肉,而沙科长和刘成龙俨然成了吉亚星公司在坦克师的代理人和义务信息员。

  这次轮到一团营房全面整治,沙科长和刘成龙又分别打电话给吉亚星通风报信,并告知团一级的整治主要由团里来主抓,营房科只是业务指导性质,插不上手。吉亚星便拉上姐姐,来找赵小岳,先入为主嘛,再说还有老同学、老邻居这一层关系。如果再说近一点,吴钩里拆迁时为了刘、马两家的门面房,吉亚月可是给足了赵小岳面子,就冲着这一点,他也不应该拒绝。当然啰,出卖朋友的事,姐弟俩是不会干的,现在有些事只可意会出去,不能言传开来。

  吉亚月收住笑容,说:“具体消息是从哪里得到的,我就不便说了,反正100%准确。”吉亚星为了岔开这个话题,又要吸引赵小岳,便暧昧地说:“赵大哥,我们在社会上混事,主要靠朋友,但我们绝对不会亏待朋友。你是一团之长,工程的事你一句话就行,我们不会让你吃亏的。”

  赵小岳听懂了姐弟俩的话外之音,感到受到了一种侮辱。什么在社会上混事?什么不亏待朋友?用这种江湖腔调与自己说话,把自己看成什么人了?他板起面孔,但把语调尽量放平缓:“这位吉老板,你们的事我实在帮不上忙。部队办事要按规矩,这次整修要招标投标。你们如果有兴趣,我们欢迎你们来公平竞争。但是我的权力绝对没有你们说得这么大,我们有党委领导、有集体决策。再说我这个人为人处世,你们可能知道一些,违反原则的事坚决不干,也不敢干。”

  赵小岳的一番话让吉家姐弟目瞪口呆,他们万万没有想到他会采取如此公事公办的态度。两个人互视了一眼,吉亚月朝门口望了望,轻轻咳嗽一声,吉亚星仿佛得到指令,拎着手提包从沙发上站起来。赵小岳望着吉亚星,他估计他们又要采取什么新的战术动作来拉拢说服自己,他冷静而警惕地注视着事态发展。

  果然,吉亚星凑过来,低声说:“赵大哥,工程的事咱们以后再说。我们绝对不会叫你为难,更不会让你犯错误。你搞个团长也不容易,我们都理解。”他收住话头,打开皮包拉链,从里面拿出一个包装精美的纸盒,放在办公桌上:“听别人说你连个手机都没有,太不方便了。我今天给你带了一个,你试用一下。”

  如果说刚才吉亚星关于朋友的说法是对赵小岳的小看和轻蔑,那现在的手机相赠不蒂于当众抽了他一个耳光。他霍地站起身,把纸盒拿起,塞进手提包,气呼呼地对吉亚月说:“你们怎么能这样干呢?你们简直太小瞧我赵小岳了。”

  一直察颜观色的吉亚月连忙站起身:“赵团长,你不要生气,我们不是那个意思。老同学、老邻居嘛,送点小礼物有什么关系。”吉亚星被赵小岳突然的举动吓矇了,片刻说不出话来,看到姐姐适时打圆场,连忙说:“小礼物,不值钱。”

  赵小岳不想再与他们纠缠下去了。他大声说:“对不起,我还有事。”他见姐弟俩摆出软磨硬缠不达目的决不罢休的架势,一时激动,对着门外脱口高喊一声:“通讯员,进来。”一名士兵应声进屋,看着团长和两个客人面对面地站着,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赵小岳喊过之后,也觉得自己有些唐突,让他们离开要喊通讯员干什么?他的举动实际上是受了电影的影响。小时候看的电影中,每当首长遇到重大决断时,都要大喊一声通讯员之类的。自己平时不是那种动不动就喊人的人,可今天一激动,潜意识的东西脱口而出。他有几分后悔,可既然已经喊了就不能退缩,他压低嗓门,面呈愠怒地说:“请把两位客人送出大门去。”

  “是。”通讯员洪亮的答道。

  吉亚月和吉亚星面面相觑。吉亚月拎起放在沙发上的坤包,悻悻地说:“再见了,赵团长,以后我们再联系。”说完与吉亚星在赵小岳不快的目光中走出办公室。

  李大剑终于离婚了。在这件事上,反对最为激烈的有两个人,一个是李老将军,一个是唐婉。

  李老将军是在两人协议离婚签字的前两天才知道这事的。他的第一个反应便是:儿子一定另有新欢,把妻子甩了。现在改革开放了,商潮冲击,世风日下,儿子在外经商,一定是跟社会上那帮人学坏了。他把儿子叫到身边,不问青红皂白劈头盖脸一顿训斥。待父亲发完火,李大剑才把事情的前因后果及自己的态度作了陈述。老人家听后,愣了半响,痛苦地摇摇头:“你们搞成这样子,怎么事先我一点都不知道?要不是红军今天告诉我,我还蒙在鼓里呢?你和爱军离婚,等我到了阴曹地府,怎么向她死去的父母交代呀?”

  李大剑也不想让父亲为自己的事操心。母亲死的早,父亲把他们兄弟姐妹五个拉扯大,够不易的,眼看剩下的时间不多了,做儿子的没有理由让老父亲带着遗憾离去。因此,在爱人与他闹离婚之初,他就约法三章,其中第一条就是不能惊动老爷子。眼看两人快签字了,儿子红军忍不住了,向爷爷通风报信搬救兵了。

  “难道没有缓和的余地?”老爷子做最后一点挽救:“毛主席不是说过吗,在工人阶级内部没有不可调和的矛盾。你们夫妻十多年了,难道就不能缓和一下,非要走这条路吗?”

  李大剑说:“爸爸,不是我要走这条路,是她逼着我走这条路。”

  “你就没有错吗?你没错她会提出离婚吗?”老爷子又动了气:“凡事要多从自己找原因,不要把马列主义当手电筒,只照别人不照自己。”

  李大剑觉得与父亲再争执下去毫无意义,便以退为守:“那好吧,我再向她承认错误,看她能不能原谅我,回心转意。”父亲满意地点点头:“对嘛,有错误就改嘛,改了就是好同志。”

  唐婉对李大剑离婚的反对,当然不会像李老将军那样不问三七二十一。她心里清楚问题的症结在哪里。从本质上讲,贡爱军还是看不起经商做买卖,认为经商的人没有一个好东西。在她看来,自己的丈夫团职干部转业,应该在官场上干下去,既轻松,又有社会地位。她常挂在嘴边一句话是“个体户都是劳改犯出身,和他们天天沾在一起有什么出息。”眼下贡爱军决心已定,李总也积极应战,剑拔弩张,不可调和。但唐婉还是想力争一下。她知道根子在贡爱军。这一天,她瞒着李大剑,硬着头皮单独去了干休所,在卫生所的办公室里与贡爱军直接对话。

  “嫂子,请你再考虑考虑。现在重新开始还来得及。”唐婉开门见山,直奔主题。

  贡爱军望着唐婉。两人关系不陌生,但不知己。贡爱军也知道公司几近散伙,只有唐婉还在死心踏地地硬撑着。她十有八九是李大剑派来的说客。想到这,她的气呼呼往上冒。“我考虑什么呀,现在应该是他好好考虑考虑。真是遇到鬼了,放着光明大道不走,偏偏要钻死胡同,现在怎么样?我当初的判断应验了吧?小小的皮包公司四分五裂,负债累累,整天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唐婉强作笑脸,继续劝慰:“嫂子,做生意嘛,总是有赔有赚。公司刚起步不久,我们也不是天生就会做生意,一群傻大兵,刚刚下海……”

  “知道自己不是这块料,那就早早罢手,别硬充英雄好汉。再说,人家邓凡和甘军不是回头上岸了吗?”

  唐婉眼看越说越僵,便叹了口气,动情地说:“嫂子,说句实话,我很羡慕你们家,有一个敢说敢干的好丈夫,有你这位贤慧的妻子,还有活泼可爱的儿子,三口之家,幸福美满。做为李总的同事,我真的不愿意看到出现什么悲剧。”这几句话,唐婉是掏心窝子说的,说完,流下眼泪。她想用真情打动贡爱军,都是女人嘛,哪有铁石心肠的。

  可是谁料想,这一番动情的话语反而引起贡爱军的误判产生歧义。她冷笑一声,站起身,揶揄地说:“对你来说可不是什么悲剧呀,应该是喜剧才对呀。你现在不还是单身吗?你不是整天满世界寻找真正的男子汉吗?你要觉得李大剑不错,那我不正好成全你们了吗?”

  唐婉万万没有想到贡爱军会说出这种话。本来她就觉得自己作为一个单身女人,天天和李大剑在一起上班,在他婚姻发生危机时出头露面去劝阻,可能会吃力不讨好,甚至引火烧身。当初邓凡他们离开公司后,贡爱军曾打电话给唐婉,叫她也就此退出,让公司彻底散伙,让李大剑死了办公司的心。唐婉表示自己不能这样做。当时贡爱军就怀疑,自己丈夫死心踏地办公司的背后,是不是由这个老姑娘操纵或驾驭。

  唐婉气愤地站起身,快步往外走。在门口,她停下,她觉得自己不能无端受辱,应该狠狠反击一下。她冲着贡爱军几乎是吼叫:“行呀,就借你的吉言,只是你将来不要后悔。”说完开门出去,又顺手把门“砰”地一声带上,仿佛不发出重重的响声,不足以宣泄自己满腹的委屈和愤懑。

  签完离婚协议书,李大剑在家里拿了点随身换洗的衣服,装进一个老式的旅行袋,又用五个纸箱把书装上,在干休所门外叫了两辆电动三轮车,径直拉到公司里。他已经没有去处了,这个时候他也不愿意去求任何人。本来在南京,老战友、老部下,老朋友还是有几个的,打个电话把自己的处境说一下,他们会出面帮忙,最起码会帮他安排一个住处,可他不会这样做。唐婉和胡阿姨都动员他到自己家去住,至少有一个临时住处,被他一一谢绝。两个女人把伤感的眼泪忍住,帮他在原本放长条椅的地方临时搭了一个铺。说是铺,其实只有两个方凳,上面加一块床板。晚上搭铺,白天把床板靠墙立起来,仍放长条椅,供客户坐。床板是隔壁火锅城邵老板提供的。老板开业时,买了六张床板,是给打工妹晚上在店堂里支床住宿用的。因为只用了五个人,正好多一块,就临时拿过来了。

  五大箱书实在放不下,李大剑挑了几本,其它都请唐婉送回家暂时存放。唐婉看着横七竖八占满办公室过道的箱子,说:“这几大箱书又重又沉,要找个汽车。我看给赵小岳打个电话,请他派一辆卡车来,帮着送回去。”李大剑严肃地说:“不行,不要麻烦他。他刚刚上任,事情一定很多,不能给他添麻烦。这样吧,晚上咱们向邵老板借辆三轮车,我来当车夫,不就十来公里嘛。咱们现在缺钱,可不缺力气啊。”见李大剑决心已定,唐婉说:“好呀,咱们晚上就当成是一次野营拉练吧。”胡阿姨接着说:“我晚上跟你们一起去,在后面帮着推推也好。”李大剑大手一挥,爽朗一笑,说:“好!咱们晚上来个三人行。孟子说过,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我李大剑从今天起要夹紧尾巴做人,老老实实做事。大丈夫能屈能伸,我就不相信在商场上打不了胜仗。”

  在以后的日子里,李大剑和唐婉早出晚归。他们订立的目标有两个,一是继续追讨骗款,能要一点是一点;二是从小事做起,从不要本钱的买卖做起。最近周边省份的白酒在南京销量很好,他们主动上门,为厂家做促销代理。接上头定好合同后,两个人就跑各大酒店,挨家挨户上门推销。

  这一天,李大剑在东北一家保健品厂当厂长的战友出差到南京找他玩。说起这位战友,与李大剑的关系可以用救命之恩来概括。那年,李大剑在湘西坦克团带新兵,那年的兵有一大批来自东北。新兵投弹考核时,李大剑在掩体内担任保险。轮到这位战友投弹时,因为昨夜下了一场雨,掩体内地面有点湿,加上第一次投实弹,心慌,扬手出弹时,脚下趔趄了一下,身体滑倒在掩体内,嗤嗤冒烟的手榴弹压在他的腿下。李大剑眼疾手快,左手将他向一边推开,右手趁势捡起手榴弹,奋力掷出掩体。战友当时吓晕了,尿了一裤子,张口结舌望着他好半天缓不过神来。因为李大剑救过他的命,所以战友感激不尽,退伍后一直与他保持联系。

  这次来,本来是礼节性拜访,没料想看到李大剑困难落魄但不失志,深受感动,主动提出把厂里的新产品“人参保健素”的华东代理给他做。每卖出一瓶,利润的50%归他,这给李大剑极大的鼓舞。尤其是看了药品说明书,益寿延年、养颜美容、健体抗癌等等功效,一定会大有市场。现在人们生活富裕了,不再满足吃穿,而是追求健康,尤其在保健品上舍得花钱。战友厂长带了四大盒,是送给李老将军的。

  李大剑说:“我代表父亲感谢你了。我给老爷子两盒补养补养,另外两盒当样品,宣传用吧。”

  “现在市面上各种保健品太多,叫人眼花瞭乱。这个新产品如何打进市场呢?”唐婉问。

  “打广告。报纸、电台、电视,先搞一次大密度、高强度的火力覆盖,狂轰滥炸,做到家喻户晓、人人皆知。”战友厂长很有把握地说:“先期的广告投入全由我们厂里出。”

  李大剑想了想说:“我有一个主意,你们看行不行。咱们两条腿走路,一条是你刚才说的常规战法——打广告;另一条咱们找一家收听率比较高,收费又比较便宜的广播电台,定时做保健品的医疗咨询,就像现在广播电台开设的什么‘午夜心桥’‘玫瑰夜话’那样,一面由医生介绍产品性能,一面与观众电话互动,解疑释难,这样效果可能更好。”

  “对!这种方式可以把产品和消费者拉得更近,可以在短时间内组织起一批固定的消费队伍。”唐婉说。

  “好!就这么定了。”战友厂长当场拍板,并打电话给厂里,叫立即把广告费和相关技术证明汇来。

  军人的作风是说干就干。战友厂长走后,李大剑和唐婉开始跑报社和广播电台。在电台,人家问起咨询医师名字,李大剑一拍脑袋,嗨,这么大的事竟然没和战友厂长商定。他借故跑出办公室,在走廊里给战友厂长打电话,叫厂里派一名生物工程技术人员来做主持。可厂长十分为难地说:“我这里正在开发新品种,技术人员本来就少。再说,他们都是我从医学院聘请的退休老教授,年龄都在七十岁以上,住在南京,生活、气候各方面都不习惯,实在派不出来。”

  那怎么办呢?李大剑想,只能在南京聘请一名懂生物工程技术或医学保健知识的人了,这需要花一笔钱,可公司还没渡过难关,他又不愿意让战友厂长增加新的开支,便说:“你看这样行不行,我过一段时间到东北走一趟,到你们厂里学习几天。回来后我来做咨询,又省钱,又好掌握第一手资料。”战友厂长兴奋地说:“你这个主意太好了,不愧是当过参谋长,就是点子多。就按你的计划办吧。”

  半个月后,李大剑和唐婉去了一趟东北。在厂里,他们认真考察了“人参保健素”的生产全过程,边问边记。一个礼拜离开东北时,记了厚厚一本资料。从药物的功能作用到生长环境,从相关疾病的症状、特点到治疗的方法、手段,俨然成了半个医学专家。他们专程去东北的另一个目的,是想亲眼看一看战友的厂子。现在社会上制假、贩假猖獗,山西的假酒喝死一批人,福建的假药治死一批人。社会上曾传闻:一种老鳖制作的保健品,生产多少吨成品,才用了一两只老鳖,叫消费者闻风止步,还有假烟、假日用品等等。因为与这位战友毕竟分开快二十年了,李大剑不得不多留一个心眼。吃一堑,长一智,犯法的事不做,坑人的事不做,昧心的钱不赚,这是他做人经商的底线。通过实地考察,他的心放到了肚子里,回来后便甩开膀子大干一番。

  一时间,南京的大小报纸上铺天盖地地刮起了一股“人参保健素”的旋风。广告连做七天,紧接着,每晚十点半至十一点半,在石城广播电台百姓生活栏目时段,一个普通话纯正、极富磁性感染力的男中音,伴随着“人参保健素”飘进了千家万户。因为强烈的视觉冲击在前,富有人情、互动式的听觉冲击在后:“人参保健素”一下在南京打开了市场。大街小巷,人人都说保健素;各大药店纷纷到公司购货,一时供不应求。

  赵小岳知道这个情况,也是在广播上听到的。一晃半年过去了,他每个月都往公司里打个电话问候一下。可每次都是胡阿姨接的,总说李总最近很忙,一般不在公司。胡阿姨兴奋地告诉他,说公司翻身有希望了。赵小岳对具体的经营内容不感兴趣,也就没有多问。

  这一天晚上,赵小岳在办公室加班到十点半,回到宿舍洗漱时打开收音机,无意中听到里面传来一个十分熟悉、又有几分陌生的声音。他起初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以为看文件看昏了头。再仔细一听,果然是他。高亢洪亮时,还像当年在操场上面对上千人呼喊口令;抑扬顿挫时,还像当年在大会上慷慨陈词;舒畅平和时,还像当年在课余与自己促膝谈心,娓娓道来。他兴奋地把音量调到最大,让充满磁性张力的声音充斥整个屋子,全然忘却了左邻右舍,忘却了已是深夜。只用几分钟,他便听出眉目来,心中油然升起一种莫名的惆怅和伤感。一个副团职转业干部,为了向社会证明自己的人生价值,毅然抛弃固定、优渥的工作岗位,下海经商,搏击潮头。原本可以节节胜利,乘胜追击,谁料想因为疏忽,遭到骗子的重创,以至于一个连卫生员都没有干过的人,在电台上以著名医师的身份推销保健药品。赵小岳想,这是一个悲剧?还是一个喜剧?他说不清。

  忽然,他有一种冲动。他想通过电波,向这位不屈不饶的老领导表达几分敬意。于是他拿起电话,按照广播里反复播送的咨询热线号码,拨起电话。拨了好一阵,一直占线,看来热线还蛮热的,他心中又产生了几分安慰。终于拨通了,接线的是一个女导播,简单问了赵小岳的姓名、年龄和住址,然后告诉他,节目马上到时了,这是今夜最后一个电话,请他简明扼要,然后将电话接进直播间。

  “喂,请问这位朋友要咨询什么问题?”李大剑亲切自然地问道。

  听着这熟悉的声音,赵小岳的心跳加速,他愣了几秒钟。他想组织几句不一般的话,这是直播节目,听众一定不少,千万不能在众人面前丢份。

  李大剑见对方没开口,又亲切地问了一句:“喂,这位朋友,您的电话已接通,请您就‘人参保健素’的问题尽管咨询,我一定竭诚为您服务。”

  赵小岳的泪水不知不觉流出,他尽量稳住情绪,憋足了劲,嘴紧紧贴在电话声筒上,一字一顿地说:“尊敬的医师您好,我是一名普通听众,我想借此机会对您的辛勤劳动致以崇高的敬意。”

  李大剑一时没有听出是赵小岳的声音,也许他做节目以来,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么与众不同的问候,便随口答道:“谢谢您,谢谢这位朋友。为大众健康服务是我们的宗旨……”突然,李大剑停住讲话,他这时才反应过来,通过电波传来的问候,竟来自赵小岳。他刚想回应几句,赵小岳紧接上话头:“我衷心地祝愿您,在为社会服务的道路上越走越好,心想事成,万事如意!”说完,他果断地挂上电话,收音机里传来嘟嘟……嘟嘟……的忙音声。他不敢再往下说,一是怕影响李大剑的工作情绪,他现在毕竟在一个特殊的岗位上;二是怕两人以熟人身份一来二往接上火,会产生媒子、托儿之嫌,降低这档节目的信誉度。现在随着大众传媒的发达,商品推销手段花样翻新,本来老百姓对铺天盖地的各种宣传、吆喝就将信将疑,生怕一不小心上当受骗。如果今天的通话,产生了这个效果,那自己不是在帮到忙吗?

  只听李大剑在寂静了片刻之后,饱含感情地说:“我也衷心感谢这位热心听众的美好祝福,也请听众朋友放心,我一定会尽自己的全部力量,为服务大众、服务社会作出不懈的努力。好了,今天的节目就到这里,各位朋友,再见。”

  工程队招标的事很快摆上议事日程。这一天上午,团里开完早交班会,赵小岳和聂翔打了个招呼,准备到一营去看看。前几天从集团军直属坦克旅调来一批战士,五十多人。团领导一合计,全部放在一营。因为一营技术水平相对弱一些,尤其是坦克驾驶和射击专业。到团里的那天,赵小岳和聂翔在营门迎接他们,赵小岳还说了几句鼓励的话。现在三天下来了,他想去看一看,了解了解这批士兵的综合情况。副团长和营房科沙科长在办公室门口将他堵住。他们来是研究招标的事,赵小岳只好暂时放弃了去一营的想法,把他们让进办公室。

  副团长递给赵小岳一张表格,上面罗列着报名参加招标的十二家工程队名单,吴钩实业有限公司下属的吴钩建筑工程队名列第一,赵小岳不由自主地皱皱眉头。沙科长似乎早就料到他会做出如此表情,不等他把名单看完,就介绍说:“这个名单是师团两级营房部门共同拟定的,上面所列各家工程队我们都做了初步的了解,基本上是按实力排名。”

  赵小岳抬起头,狐疑地望着一脸真诚的沙科长,开门见山地说:“这吴钩工程队实力是第一吗?”

  “当然是第一,不会有假。”

  赵小岳又说:“我的意思呀,人家来报名是好事,市场经济,公平竞争,双方得利。我要建议团党委,组成一个精干的考察班子,在你们师后勤的指导下,对这几家逐一考察,真正了解其资质情况。然后让有实力的队伍入围参加招投标,绝不能让草台班子、马路游击队混进来。工程质量,百年大计,来不得半点疏忽。沙科长,你看呢?”

  “赵团长做事一向有板有眼,滴水不漏,实在佩服。不过现在环境不同了,社会风气就这个样子,有时也不能太认真。一认真反而说错话干错事,最后希望和效果背道而驰。”

  赵小岳对沙科长的一番谬论从心里反感,不禁皱了皱眉头。他对‘不能太认真’这句话的含义很感兴趣,便反问道:“为什么不能太认真?世界上怕就怕认真二字,共产党就最讲认真嘛。”

  沙科长从沙发上站起身,走到办公桌前,有意压低音量,神神秘秘地说:“实话告诉你吧,这家吴钩工程队就是师首长专门打招呼的。”

  “师首长打招呼?谁?”赵小岳不依不饶地追问道。

  “这个你就不要问了,反正有首长关注。”沙科长得意地又回到沙发坐下。在他看来,只要打出首长的牌子,保准一路畅通。可赵小岳不买帐:“首长更要讲究规矩。对不了解内情的工程队乱打招呼,很可能造成不必要的损失嘛。”

  沙科长是个老科长,在科长位置上已经干了五年。他当科长时,赵小岳还在工兵营当营长。在他眼里,赵小岳是小字辈,凭自己在师里的老资格对付他,犹如大人玩小孩,没想到赵小岳如此顶真,如此不给面子。他呼地站起身,面有愠怒地说:“赵团长,我今天也是奉命而来,具体怎么着你就看着办吧。”说完,拿起茶几上的军帽,气呼呼地夺门而出。一直未吱声的副团长左右为难,想跟出去,又怕团长不高兴;不跟出去,沙科长可得罪不起。正当他犹豫不决之时,赵小岳平静地说:“副团长,你代表我送送沙科长吧。”副团长如同得到大赦令,赶紧追了出去。

  赵小岳感到有必要召开一次专题常委会,就工程队的考察、入围、选定,认真研究一下,他和聂翔交换了意见,当即决定上午十点钟开会。

  会议刚开个头,通讯员到会议室报告:“邢副师长电话,找团长。”赵小岳极不情愿地走到隔壁房间接电话,他边走边想,一定是为沙科长碰灰的事,邢跃进分管后勤,而且平时邢、刘、沙关系密切,全师都知道。

  邢跃进先是打了一阵哈哈,问了赵小岳上任后的情况,叮嘱他注意身体,劳逸结合。赵小岳一直用“嗯”“嗯”“嗯”来作答,他心里想的是尽快结束通话,把会开好。

  最后邢跃进语气严肃地说:“最近到师后勤报名参加你们营房改造的工程队很多,现在建筑市场鱼龙混杂,你们要牢牢把关呀。”

  赵小岳回答说:“报告邢副师长,我们正在召开常委会,讨论如何严格把关,严格筛选。”

  “好呀,应该这样。”

  听着这慷慨激昂的话,赵小岳不禁暗自责备,看来凡事不能把别人看得太低。他和邢跃进的关系多年来可谓不亲不疏,若即若离。尽管父亲与老师长情同手足,视如生死之交,老师长对自己喜爱有加,逢人就夸,自己也十分尊重老师长。可不知怎么,自己与邢跃进就是谈不到一块去。也许是因为刘家的关系,也许是因为两人志趣不投,反正除了公事之外,很少有来往。

  赵小岳脑子正开着小差,就听邢跃进笑起来,声音变得亲切,又像是很不经意:“还有一个事,跟你打个招呼呀。有一家吴钩工程队,与师里关系不错。哎,你应该知道嘛,听说那个老板的姐姐和你是同班同学,从小关系不错呀。”

  赵小岳像被别人冷不丁拍了重重一记。我和她关系不错?这一定是刘成龙造的谣。他想解释,可出于礼貌还是忍住了,他倒要听听邢跃进下面说些什么东西。邢跃进仿佛已经完成火力侦察、火力覆盖的前期准备,接着说:“他们向我汇报,说这家资质好、有能力,你们就把它列为重点吧,反正给谁做都是做嘛。”短短几十秒内,赵小岳的内心感受像一叶小舟穿行在风急浪高的海面,一会儿跃上巅峰,一会儿跌入低谷。他终于明白邢跃进打电话的真实用意,也证实了自己最初的判断是正确的。

  他不亢不卑说:“首长,我们一定按照师里指示严格标准,一视同仁,好中选优,把第一道关口把好。请首长放心吧。”邢跃进显然对他的表态不甚满意,含含糊糊地说了句“好呀”,便把电话挂了。

  常委会一直开到中午,最后形成决议,由副团长带队,机关司政后及团纪委派员组成考察小组,对十二家工程队逐一调查摸底。

  几天后,外出调查的人员返回。赵小岳和聂翔又召集在家的常委听取考察报告。十二家中有五家纯属挂靠在大公司名下,一无设备,二无劳力,揽到活儿再临时招人,干完工程就地散伙的草台班子,当场被否决;有六家是正规的工程队,其中有两家还很有实力,名声远扬,被列进入围名单;介于两者之间的就是吉亚星的工程队,成立时间两年,也有几十号固定工人。但他们两年来一直从事的工程是在将军山营造墓地。吉亚星与当地村里联营,搞了个将军山公墓。现在墓地开发也成为人们投资的一个热点,家里死人的买,没有死人的也买,而且大量吃进,等涨价后再转手抛出,赚取利润,和炒房产一样,据说利润空间大得吓人。

  听完汇报,赵小岳说:“让一个造死人墓的工程队来维修我们活人住的营房,大家认为妥当吗?”会场上响起一片笑声。

  眼看着这一家将自然淘汰,副团长赶紧发言:“有一个情况,我想在这里和大家解释一下,这家工程队是师首长打过招呼的……”

  赵小岳立即打断他的话:“是的,是有师首长打招呼,而且直接打到我这里来。我的态度很明确,一视同仁,参加考察。现在考察结果出来了,肯定不行,这还有什么要解释的呢?”

  副团长涨红了脸,声音有点结巴:“不是这个意思。我们搞营房整治要依靠师后勤,如果在这个问题上把师里得罪了,以后工作难做。”

  “如果怕得罪个别人、个别部门,就无视规定不实事求是瞎搞,那我们不是得罪了师党委,得罪了广大官兵嘛?我们的同志连这个帐都算不过来吗?”赵小岳厉声叱斥道。

  “我的意思可以给他们做一点小项目,比如饭堂、车库,生活服务中心的维修,还有一些围墙、排水沟等附属设施。”

  “那也不行。丁是丁,卯是卯,不搞通融。我们还要防止他们先打进来,然后得寸进尺呢。”赵小岳发火了,他不明白副团长为什么一而再、再而三地为吴钩工程队求情。

  聂翔见赵小岳动了怒气,副团长面色尴尬,开口说道:“团长的意见很对,我完全同意。副团长分工抓后勤,考虑与师后勤的关系也有几分道理。这样吧,请副团长把考察的情况原原本本地向师后勤作个汇报,我想他们会通情达理的。”

  散会后,赵小岳觉得事情的原委还没全部搞清楚,就招呼副团长到自己办公室来一下。

  副团长比赵小岳大三岁,是个典型的从基层一步一个脚印生长起来的老黄牛式干部。当司务长时,曾被军区评为“红管家”;当助理员时,曾因拒绝地方推销商给的五百元好处费,上过军区报纸;当团后勤处长时,身先士卒,带领战士拆旧房,被倒下的房梁砸伤腰,从此落下腰疼的毛病。家属从农村随军后安排在铁心桥供销社杂品店,今年上半年杂品店由私人承包经营,家属因为文化低、年龄大,下岗回家了。赵小岳刚上任时就听政治处井主任介绍过这个情况。团里类似的情况还有六、七个人,赵小岳当即表示要把安排干部家属再就业当做一件军心工程来做。在与政委统一思想后,交由政治处具体承办。后来赵小岳过问过两次,井主任回复说,已向师里打报告了,争取由师里统一出面解决。赵小岳说:“要两条腿走路,一面靠上级,一面还要靠自己,发挥团里的主观能动性。”这段时间一忙,这件事的落实情况没有及时了解。

  赵小岳首先问起家属的情况,副团长搓搓双手,憨厚地说:“感谢团长、政委对我家属的关心。这件事已经办好了,就不用你们再操心了。”

  “噢,办好了。”赵小岳眼睛一亮,心想,真是个不给组织添麻烦的好同志,自力更生解决问题,看来又可以总结一点新形势下家属再就业的经验了。他饶有兴趣地问:“现在什么地方上班呀?”

  “就在附近一家地方企业。”副团长含糊其辞地说。

  “工资待遇怎么样?”

  “还可以。”副团长声音越来越小。

  赵小岳见副团长好像不太愿意讲家属的事,以为是刚才在会上受到批评,情绪受到影响,便转换话题,又提起吴钩工程队的问题。“既然这家工程队不具备我们设定的入围条件,你为什么要极力举荐它呢?没关系,有什么话你尽管说,说错了也不要紧,咱们可以讨论研究嘛。”副团长抬起头望着赵小岳,嘴唇嚅动了两下,欲言又止。“没关系你说吧,我这个人喜欢干脆利索,有一说一。都是同志战友,没有什么可顾虑的。”在赵小岳一再鼓励下,副团长涨红着脸,说出了其中的原委。

  原来,在一团营房整治任务刚刚确定的时候,一天晚上刘成龙和沙科长请副团长到市里去吃饭。副团长推说身体不好,不想去。刘成龙说:“只是老战友聚聚,没有其他意思”。副团长抹不过面子,便跟着他俩去了夫子庙状元楼。

  酒过三巡,吉亚星出现,刘成龙一介绍,真相大白。三个人轮番上阵,劝酒布菜,游说副团长把吴钩工程队列入参与重点。

  “团里有团长政委,我只是跑跑腿,做不了主。”副团长以守为攻。

  “没事,没事,”刘成龙拍拍胸脯:“你们赵团长是我的老同学、老邻居,从小穿开裆裤一起长大的,这一点吉老板可以做证。只要我出面,保准没问题。”沙科长说:“你是团里的老人了,资格又比赵小岳老,他才来几天,还不是你拿主导意见。”

  见副团长还是一副犹豫不决、畏首畏尾的样子,刘成龙便把话挑得更明:“有什么可抖呵的,告诉你,吉老板跟师首长的关系很铁。有人为你撑腰,大胆去干吧。”沙科长说:“吉老板是个性情中人,他绝不会亏待你老兄的。”吉亚星连忙站起身,斟满一杯酒,恭恭敬敬地说:“副团长,我的两位老哥把话都挑明了。今天我俩初次相会,你可能还不了解我,我处朋友就讲义气二字。今后来日方长,有钱大家赚,决不会让你吃亏受累。来,我再敬你一杯。”又一阵酒盏交错,副团长还是不肯松口。

  闲聊中,副团长无意中说起家属下岗待业心中不快,整天在家里与他闹别扭的事。刘成龙说:“嗨,这事你怎么不早说。”副团长说:“赵团长刚来就很关心,已经安排政治处在跑。”

  “鸟,别指望他,他我还不了解吗?除了考虑出名升官,别的都靠边。这种事还得靠自己,靠朋友。最近社会上有一段顺口溜不知你们听说没有,叫四个扯淡。说是靠组织进步,扯淡;靠工资发财,扯淡;靠老婆幸福,扯淡;靠子女养老,扯淡。”

  吉亚星竖起大拇指,附和道:“有道理,真他妈形象生动。”

  沙科长提示道:“吉老板,你和你姐姐的公司不是有好几家分公司吗?给副团长的家属安排一份工作,工作要轻松,时间上要自由,工资还不能少。”吉亚星当即表态:“多大的事呀,包在我身上。老大哥看得起我的话,几个分公司随嫂子挑。”

  经过一番研究,根据副团长家属的文化水平,年龄现状,又要靠家近,便定下明天就到将军山墓地去上班,每月工资暂定八百块,以后视效益再涨。副团长做梦也没想到,困扰了半年的家属就业问题,在酒桌上三言两语摆平了,高兴地举起杯回敬三位……

  关于这次酒宴的事副团长没说,只是笼统说了大体意思,赵小岳也没有问具体细节。自己是在和一位战友谈心、说理,不是审查案件。但他深深感到,在这个问题上已经渗入了个人因素,将变得更棘手。也怪组织上办事不力,拖拉疲沓。你不为部属办实事、办好事,别人就会乘虚而入,而且公然作为交换条件。如果在这件事上妥协或顺其自然,那这第一仗就以失败而告终。他想了想,问道:“如果我们坚持不让吴钩队入围呢?”

  副团长苦笑两声,无可奈何地说:“那我也没办法,只有让家属继续在家待业。”

  赵小岳觉得还是有必要说几句大道理,便和颜悦色地说:“副团长,我总认为我们做人做事总得有个原则,有个底线。如果用手中的权力为自己的私事做交易、捞实惠,或者因为自己的私事让人家攥了把柄,听他调遣,那我们就丧失了一个党员干部基本的觉悟。你说是吗?”

  副团长勉强地点点头,嘴唇动了两下,赵小岳知道他想说什么,接着说道:“你是不是想说现在风气就是这样,许多人都按这个游戏规则去操作,咱们不干不就吃亏吗?”副团长瞪大眼睛,暗自钦服他的心理洞察能力。赵小岳按照自己的思路往下说:“你想一想,你以前是这个样子吗?你当司务长为连队管家理财,精打细算,一定得罪过不少人,可组织上不是表彰你、肯定你了吗?职务晋升了,以前的那种精神不能丢。我告诉你,我是一个理想主义者,我总认为不良的风气只会影响少数意志薄弱者,大多数人还是正直公道、堂堂正正做人做事的,你说是吗?”

  “可……”副团长想说什么,赵小岳扬手制止他:“个人的困难最终还是要靠组织去解决,这样才牢靠,心里才踏实。所有因交易而产生的东西都是暂时的、脆弱的。你想一想,如果你不在这个位置上,或者不管这个事,人家会主动积极地帮你解决困难吗?我看不能。如果人家那样干,那只有两种情况:一种是你遇上了活雷锋,活的孔繁森、焦裕禄,另一种就是他的脑子里有屎。”赵小岳越说越激动,竟将儿时同学们常说的骂人话脱口而出。

  “那下步怎么办?”

  “怎么办?你说呢?”赵小岳有意引而不发,他想听听副团长的真实想法。

  “那我给他们打个电话,找个由头,把家属的工作辞了。”

  “好。”赵小岳一拍桌子:“你家属的问题还是由团里出面解决,哪怕是需要我去请客送礼、磕头作揖,也要办好。”

  送走了副团长,赵小岳心里有说不出的高兴。他暗自欣赏自己做思想工作的能力。说服教育,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把副团长从别人的阵营中及时拉了回来。下一步的一个重要工作就是要把副团长和其他下岗家属的事办好。对副团长家属而言,最起码工资不能低于吉亚星开的价,或者持平也行。如果组织出面收效不大,还要发动领导们动用私人关系,为同志战友办实事,只要不违法不违规,什么法子都能试一试。

  正当赵小岳沉浸在初战告捷后的喜悦和对下步行动的思索之中,一阵清脆的“报告”声将他的思绪拉回到办公室里。

  一个个头高挑,白白净净的列兵站在门口,把头探向屋里。赵小岳本能地站起身,喊了一声:“进来。”列兵应声走进办公室。

  “你是……”

  列兵没有回答他的问话,而是径直走到办公桌前,老练地掏出一包软中华烟,撕口启封,右手中、食指并拢,轻轻弹击烟盒,两支香烟一前一后冉冉升起,像一高一矮两个小人,在二十支烟中率先冒尖。列兵双手握着烟盒,脸上堆着笑,恭恭敬敬地伸向赵小岳:“团长,请抽烟。”其实,从列兵进屋掏烟开始,赵小岳心中便浮起一股厌恶之感。什么玩意,小小的一个兵,到团长的办公室老滋老味。不回答团长的问话,先学着社会上坏风气,见人先敬烟,一定另有所图。起码不是自己喜欢的那种本份老实中规中矩的战士。他不禁皱起眉头,挥挥手示意他将烟收起来。

  列兵见团长不接,索性将一整包轻轻放在办公桌上。“你是那个单位的?”赵小岳严肃地问道。“报告团长,俺叫丁小军,刚从军直坦克旅调来,现在一营二连当二炮手。”列兵流利地回答道。看来这个兵脑子倒不笨,就是太油滑世故,赵小岳暗想。

  听是新来的战士,赵小岳礼貌地笑了一笑,问:“找我有什么事吗?”丁小军脸上的笑容更加灿烂,仿佛久旱逢甘霖,连珠跑似地说:“团长,俺爹叫丁铁柱,原来是您的战友,他叫俺来找您。”

  “丁铁柱。”赵小岳一激灵,这位老战友已经十多年未通音讯了。当年一起新兵集训,一起上前线,一起在军校读书,一起在大山里整顿八连,想不到儿子都当兵了。他这才仔细打量眼前这位士兵,像,太像了,眼睛不大不小,眼角向下弯,鼻子高挺,上嘴唇薄薄的,一看就知道属于伶牙俐齿那种人。只是皮肤不像,丁铁柱太黑,而他却很白,在家可能是个娇生惯养、没吃过苦的孩子。为了进一步证实真伪,赵小岳问:“你家在……”

  “家在山东枣庄。”

  “你妈妈叫……”

  “俺娘叫于二妹。”

  果然是他,老战友的儿子。赵小岳站起身,示意他在沙发上坐下,自己折回半截橱,去拿茶杯和热水瓶。丁小军灵活地窜过来,抢在赵小岳之前,抓住热水瓶:“赵叔叔,俺来俺来。”赵小岳又回到办公桌前坐下,看着他手脚麻利地给自己的茶杯续上水,把水瓶放回原处,在沙发上坐下。

  “你爸爸妈妈还好吗?”

  “还好,俺爹现在乡里当书记,俺娘在乡供销社当主任。”

  “你爸爸怎么知道我现在还在坦克师的?”

  “知道,俺当兵之前爹就经常说起您,说你们一起打仗的故事。那天俺们到来时,您给俺们作指示。俺中午就给爹打了电话,问了您的名字,果然是您。爹叫俺尽快来找找您,还说过一段时间来南京看您,给您带点家乡土特产。”

  “噢,”赵小岳点点头:“你转告你爸爸妈妈,欢迎他们到南京来做客。土特产就免了,我这里什么都不缺。”他话题一转:“你在团里当兵,一定要遵守纪律,严格要求自己。政治上要上进,训练上要争先,不要辜负你爸爸妈妈的希望,当个好战士。”赵小岳不失时机地提出要求。

  “是,首长的指示俺一定牢牢记住。俺爹说过,叫俺有困难就找赵叔叔。”

  “可以,生活上有什么困难可以找我,但主要还是要依靠连队干部,他们是你的直接领导。”

  正说着,政委、副团长和政治处主任走进屋,赵小岳把丁小军介绍给三位领导,丁小军逐一敬了礼,然后对赵小岳说:“赵叔叔,你们首长有事,俺先回去了。”赵小岳把香烟递给他,叮嘱道:“好好干,要严格要求自己。”一直把他送到门口.

  副团长家属离开将军山公墓半个月后,被重新安排到铁心桥一家高等职业技术学校当生活管理员。每月工资八百五十元,长白班,每年还有寒暑两个假期。家属心里很高兴,对副团长说:“整天和死人墓打交道,晚上睡觉都做噩梦,还是和孩子们在一起好,自己好像年轻了十多岁。”跟她一起进校工作的,还有一团的七位干部家属,根据年龄、文化程度都妥善得到安排。干部们都很满意,称赞团党委为他们解决了后顾之忧。

  其实,一团近十年来与这所学校没有任何联系。倒是赵小岳在当作训科长时,曾因为军训的事和该校有过交道,与校长书记见过几面。为了安排家属就业,赵小岳和聂翔带着参谋长、政治处主任专程去了一趟,主动提出与学校结成军民共建对子,学校只要在力所能及的情况下安排一团的干部家属就业,为团文化补习学校提供师资;一团每年为学校组织两次军训,还可以安排师生到团里开展军营一日活动。两家互助双赢,一拍即合,当下敲定签个协议。

  团里把商谈的情况及打算向师里写了专题报告,得到师党委的批准和肯定。现在干部家属下岗待业问题严重困扰各级领导。地方改革的力度逐步加大,国营企业关、停、并、转,裁人增效,部队又不准搞生产经营,全部吃“皇粮”。内部唯一能安排家属就业的只有军人服务社了,但粥少僧多。师部军人服务社,柜台连起来只有23米,已经安排了35人。坐下来像开会,站起来像排队,而且服务态度恶劣,官兵都不愿去。宁愿双休日坐公交车跑十几里路,去市里大商场、大超市。经济效益每况愈下,只能靠师后勤提供政策性补贴。前两年,师党委作出决定,军人服务社员工只出不进。部队干部家属大多来自农村,文化水平低、见识少,技术要求高的工作干不了,纯体力或服侍人的事还不想干,给安置就业人为地增加了一道坎。一团这种与地方单位走军民共建的路子,解决家属就业问题的尝试,如果成功了,不失为一条切实可行的好经验。师长、政委在报告上批示,让一团扎扎实实地搞,争取总结出一点经验,为全师引个路子。

  签协议那天,赵小岳把学校领导和中层以上干部请进军营。先开茶话会,举行签字仪式,中午在招待所摆了八桌。校长姓孙,五十开外,一头白发。座谈会上,他说起坦克师以前有个老团长,姓赵,是个老八路,有一年八一节前,到学校做过报告。聂翔指着赵小岳幽默地说:“孙校长,你看他像不像那个老八路。”孙校长不明就里,仔细端详着赵小岳说:“像,又不像。毕竟三十年过去了,那时我才二十多岁,对老八路印象有点模糊了。只记得他高高的个子,十分魁梧,讲话很有力,很有激情,也很感人。”聂翔哈哈大笑,说:“告诉你吧,他就是当年老八路的儿子,是我们老团长赵群英的儿子。”

  孙校长激动的站起身,握住赵小岳的手说:“哎呀,天下哪有这么巧的事。当年我听你爸爸赵团长作报告,接受革命传统教育,三十年后我又和小赵团长结成军民共建对子,接受国防教育,真是太巧了。我现在就向你发个邀请,方便的时侯到我们学校给学生上一堂课,把你爸爸的传统继承下来。”赵小岳说:“只要有利于培养革命接班人,我二十四小时待命,你随喊,我随到。”

  孙校长又问起赵群英现在的情况,赵小岳如实相告。孙校长听说赵群英住院几年了,不禁唏嘘不已。因为赵群英的关系,一团和学校的共建又增添了一层历史的厚重感。

  时间一晃大半年过去了,一团的营房整治工作接近尾声。在赵小岳及团党委的严格把关下,最后选定六家工程队,通过招投标,分别竞争四个标段。投中的四家进场后各搞一摊,互相竟赛,你追我赶。副团长整天带着几个助理员在工地上转,保证了质量和进度。赵小岳和聂翔每天也要转上一圈,发现问题及时交由副团长他们去监督落实。

  吴钩工程队想打进来的企图破灭了。为此,邢跃进老大不高兴,偶尔到一团,也不去团部,而是直接到施工现场,不是挑这个毛病就看那里不顺眼,把副团长没鼻子没脸的训斥一顿。他对赵小岳不敢训斥,而是回避。副团长请他到团部坐坐,有什么事向团长政委说。邢跃进鼻子哼哼,说:“他们哪里把我这个副师长放在眼里。”说完钻进小车一溜烟回去了。沙科长按理说应该经常来看看,可极少露面,有事直接打电话给副团长,每次也都气呼呼的,说话冲头冲脑,好像谁欠他钱没还。

  整治工作结束后,邢跃进带着师机关来验收,除了挑出一些小毛小病外,没有发现大的质量问题。当初下达整修计划时,师后勤的文件上说验收合格的单位要通报表扬,不合格的要通报批评。一团提前搞了一个营房整治报告,总结了四条成功经验,主要是严把四个关口:一是工程队遴选考察关,二是材料关,三是现场技术监督关,四是工程质量验收关。邢跃进拿着报告漫不经心地扫了两眼,就随手交给了沙科长。沙科长看都没看径直塞进手提包。也许时间过了大半年,当时文件上的奖励性文字,文件的起草者、下发者,仿佛都忘记了。邢跃进轻描淡写地表扬了两句,就给一团营房整治工作匆匆画上一个句号。赵小岳倒没有计较表扬不表扬,在他看来,干工作的目地不是为了表扬。事情干好了就是成功,本身就是最大的表扬和肯定。

  这一天,赵小岳在办公室与副团长、后勤处长研究一个如何加强营房管理、节约水电的文件。电话铃响了,赵小岳一接,是丁小军打来的。放下电话后,赵小岳对他俩说:“我的一个老战友来了,快二十年没见面了,他的儿子在一营当兵。”

  “什么时候到?”副团长问。

  “已经在一营,马上就来。”

  后勤处长站起身说:“老战友来了你要好好招待招待。我去招待所安排饭。”副团长说:“对,中午我也陪一下,你的老战友就是我们的老战友嘛。”

  赵小岳摆手制止后勤处长:“不用麻烦了,我还是老规矩,私人来客,自己掏腰包。你打个电话给招待所,八菜一汤,我来结帐。另外你们也不要陪,回去把文件再充实一下,尽快发下去执行。新营房启用半个月了,管理要跟上。老百姓说新盖的厕所还要三天新,我们不能因为管理滞后把花巨款改造出新的营房糟踏了。”

  副团长和后勤处长都知道他在接待上向来公私分明,当年工兵营的故事,师里家喻户晓。到一团后也约法三章,既要求别人更要求自己,就没有再坚持,打了个招呼便离开办公室。

  不一会,丁小军带着父亲来到办公室。老战友相见,分外高兴和激动。入座后,两人迫不及待地问起对方的情况。丁铁柱与以前变化不大,除了老了一些,还是那么精干。这次是带着乡里一班人去南方考察乡镇企业,抽出一天时间顺道来看看儿子,正好也看看老战友,晚上就要赶回南方。丁小军坐在一旁,看着父亲和团长的亲热劲,脸上挂着得意满足的微笑。

  聊完各自的情况,丁铁柱指着儿子对赵小岳说:“我做梦也没有想到他能在你的手下当兵。那天他给我打电话,说调到南京来了,团长政委去看他们。团长姓赵,又把你的长相描绘了一下,我当时在电话里就肯定地说,就是他,他就是赵小岳,是我的老战友,好兄弟。现在儿子放在你这,我一百二十个放心。今后孩子的前途全都拜托给你了。”

  赵小岳谦虚地说:“老战友,你言重了,我哪有这么大的权力。孩子在一团,我希望他严格要求,不要给父母亲丢脸。”

  丁铁柱对儿子说:“对,对,你要记住赵叔叔的话,努力工作,遵守纪律,不能给你赵叔叔丢脸。如果你吊儿郎当,违规违纪,”他转向赵小岳:“你就给我打,往死里打,你就当成是他的父母,打坏了不怪你。”

  赵小岳说:“你也是个老兵了,怎么离开部队才十来年,连部队的传统都忘光啦。官兵一致,政治平等,怎么能动手打人呢?就是自己的亲儿子也不能动手打呀。”丁铁柱笑着说:“我是打比方,你就把他当成自己的亲儿子严格要求。”

  午饭时间到了,赵小岳领着丁家父子去团招待所。一路上,两个老战友走在前面,有说有笑;丁小军紧跟其后,风光得意,引来众多战士嫉妒羡慕的眼光。吃过饭,赵小岳把丁铁柱留在招待所,自己还想趁中午休息时间和他拉拉话,让丁小军先回连队。

  两人又打开话匣子。丁铁柱告诉赵小岳,去年他去湖南张家界游玩,专门去了一趟湘西军营。“噢,现在那里怎么样?”赵小岳急切地问。丁铁柱脸色阴沉:“嗨,别提了,简直惨不忍睹。部队撤销后,营区一直闲置着。附近的老百姓先是偷门偷窗,再后来偷砖偷瓦。现在营房破烂不堪,营区里的杂草半人高,以前的坦克车库、弹药仓库被老百姓养牛养羊。”

  由营盘自然聊到住在营盘上的人,丁铁柱告诉赵小岳,颜团长前年得食道癌死了。

  “他年龄不大呀。”

  “是呀,也就六十出头吧。”

  对颜团长的死,赵小岳感到很难过。尽管当年他曾对自己打、卡、压,可这都是过去的事了,也烙上那个时代的特殊印记,不能怪他。从颜团长的死,赵小岳也感悟到,人的生命是如此的脆弱,好端端一个大活人,说没就没了,这更告诫健康的人要珍惜每一天,活好每一天,干好每一天。

  “那于副团长呢?那个东北老头子。”

  “他还活得挺好,身板还是那么硬朗。现在营区里只住着他一家。老头子每天还是拄着拐杖扛着猎枪,一瘸一拐地在营区里巡视。那天见到我,我作了好长一番自我介绍,他才想起来,兴奋地挥舞着拐杖说:‘八连副,你去把手下的兵都集合起来,给我打扫卫生,清除杂草。’我估计他脑子受了刺激,或是得了老年痴呆症。后来细一打听,果然如此。因为他的儿子,就是你接替的那个于天,转业后在县财政局当科长。九六年因为贪污公款被判刑了。没过几天,于天的儿子在县城跟人打群架,被对方用铁锹把脑袋铲掉了,这两下对老爷子打击太大了。”

  于天当年那个德性,赵小岳当时就料定他早晚要出事。在部队犯点纪律,有老子的光环罩着,在连队干不好可以上机关;一旦离开了父辈的势力范围,进入社会,真刀真枪,就必然会栽大跟头。这也是老百姓常说的因果报应呀。

  丁铁柱又问起李大剑的情况,赵小岳叹了一口气说:“难呀,老领导执意下海,刚起步就被坏人骗了三十几万,血本无归。不过老领导的作风还和以前一样。现在咬紧牙关硬撑着,他想渡过难关,走出低谷。唉,你这次来了,要不要去看看他。”丁铁柱说:“时间来不及了,我下午就要走,下次来再去看他。”

  最后,丁铁柱很难为情地向赵小岳说起自己家庭的变故。原来,十多年来夫妻感情一直不好,大吵三六九,小吵天天有。当时顾及孩子小,都没有提出离婚。现在儿子长大了,当兵去了,夫妻俩悄悄把婚离了。

  “离了?嫂子人不错嘛。”赵小岳脑海里又浮现出大年初一满城找人的情景。

  “你觉得她不错,可不适合我。你知道,我和她是强扭的瓜,总尿不到一个壶里。”

  “你们离婚,儿子知道吗?”

  “知道,我写信告诉他的。”

  “他怎么想?”

  “小孩子管不了那么多。不过说心里话,我现在唯一的心愿就是让儿子有出息,不要重走我的老路。这次部队调防,想不到调到你的手下,我们真是三生有幸呀。我听到这个消息后睡觉都笑醒几回,儿子全拜托你了,他是我这辈子唯一的希望了。”

  赵小岳沉重地点点头:“你放心吧,我会严格要求他的。”离开车时间还有一个多小时,赵小岳派车送丁铁柱到中华门火车站。他一直送到办公楼门口,望着汽车缓缓离去。

  二团徐团长到师后勤当部长。刘成龙几经周折,最终如愿以偿当上二团团长。上任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吴钩工程队请进二团。先修大门,又修主干道。徐部长上任后将原本装甲步兵团整治的计划做了调整,把二团调上来,先搞。吴钩工程队顺理成章地揽下了大部分整修工程。一时间,吉亚星开着桑塔纳2000天天往二团跑。沙科长也隔三岔五到二团,亲临现场,检查指导。邢跃进说,二团的工程一定要超过一团,不但在质量和进度上,而且还要总结出一套团级单位营房整治的成功经验来,上报集团军,争取在更大范围内推广宣扬。

  刘成龙也憋足劲,要和一团、和赵小岳比试比试。他一再催促吉亚星添人添设备,不断缩短工期,他要用人海战术打一场声势浩大的人民战争。一团营房整治拾四万平米,搞了六个半月。二团整治面积二十一万平米,要用四到五个月的时间完成。另外,刘成龙还擅自调整计划,从整修车炮场库的经费中挤出二十万块来,别出心裁地提出把二团营区东南角的消防水池改建成一个战士乐园。建上小桥、凉亭,装上彩灯,再安装一个喷泉龙头,成为全师独一无二的景观。沙科长说:“刘团长的思路独特,叫人钦佩。现在城市建设都大搞花园广场,这是一个单位的形象,就这一招,便在气势上把一团比了下去。”

  吉亚星知道刘成龙的心思,拍着胸膛保证说:“刘大哥,我一定把你团的工程搞成样板工程,就像我们小时候看的样板戏一样,家喻户晓,人人皆知。”吉亚月也时不时到二团团部坐一坐。个把月下来,团里的官兵对吉家姐弟都十分熟悉,看着刘团长和他们或亲密无间、有说有笑地在工地上指手划脚;或是同坐一辆车呼啸着冲出营门进城;或是在团招待所小餐厅推杯换盏、吆五喝六,一直闹到深夜。

  二团马政委有点看不惯,几次提醒刘成龙,注意和工程队老板保持一定距离。“咱们毕竟是军队嘛,你大小也是个中级干部。”

  “这怕什么?军民本来就是一家人嘛。如果这也怕有影响,那也顾及形象,哪能干出点事情呢?”

  不过,马政委的话倒提醒了刘成龙。从此以后,只要吉亚月和吉亚星到团部,他都先领他们到马政委办公室坐一坐,联络加深感情。吉家请吃饭也死拖活拽地把马政委拉上。马政委不去,他也不去,理由是军政不分家,互相支持互相配合,形成合力才有战斗力。

  马政委的家也住师部大院,有一个女儿今年十二岁,在师部驻地小学上六年级,活泼可爱,夫妻俩视为掌上明珠。眼看小学就要毕业,现在社会上流行择校,人们削尖脑袋,不惜重金把孩子送到城里重点学校。师部周边没有好中学,在城里又举目无亲,为这事马政委家属整天在他耳边唠叨。马政委无可奈何,只有长吁短叹,每天上班紧绷着脸。

  这天,刘成龙从别人口中得知马政委的心事,立即打电话叫吉亚星到自己的办公室,如此这般商议一番。吉亚星立即用手机开始联系,不一会,联系妥了,说:“刘大哥,一切按你的指示办理。把马政委女儿的户口挂在我家。就说是我的外甥女,我们家这片直升城南重点中学。”

  当天晚上,刘成龙带着吉亚星来到马政委家。马政委一家三口正在吃饭,见吉亚星贸然上门,很反感。马政委向来不愿意和包工头打交道,总认为这类人只认钱,钱是亲娘老子,其它什么都不是。但碍于刘成龙的面子,还是让吉亚星进屋。刘成龙三言两语将来意一挑明,马政委家属高兴地把饭碗跌在桌上,忙不迭敬茶递烟,拉着吉亚星的手一口一个兄弟,还叫女儿叫他舅舅。女儿望着这个油头粉面的陌生人,半天说不出话来。刘成龙进一步补充道:“这是城南唯一一家全国有名的重点中学,进了这个学校的门,就等于进了大学的门,而且是著名大学。”

  第二天,吉亚星开着桑塔纳2000带着马政委家属去转户口。到了六月上旬,又陪着母女俩去学校报名。一切顺顺当当,马政委心里自然感激不尽。刘成龙觉得这一招可谓一箭双雕:一来把自己和马政委的感情拉近了,今后说话办事没人打坝;二来吴钩工程队不仅是他个人的关系,连马政委也有份,成了集体意志和行为。吉亚星可以甩开膀子大干。

  邢跃进听说后,也夸奖刘成龙,说他关心同志,工作上有一套。

继续阅读:第十六章 晴天噩耗,痛失爱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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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院子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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