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积极参军,一波三折
王申春2025-12-05 10:359,681

  

  梅雨时节淫雨连绵,吴钩里北墙外的秦淮河水涨了许多。由于陈年的污染,水质早已发浑、发黑,沿河倾倒、裹挟而下的垃圾漂在河面上,缓缓地向下游移动。

  吴钩里的孩子们又长了一岁,赵小岳和刘成龙、马木兰已经是高中一年级的学生了。粉碎“四人帮”的胜利已过去大半年了,“十年动乱”积压下的社会问题堆积如山,各种矛盾盘根错节,历史转型期的困惑、迷茫和局部的无序,充斥在社会的角角落落。

  高中毕业后的去向成为同学们议论的热点话题。父母在地方单位有职有权的学生,说国家有政策,他们将来可以去父母单位顶职当工人;普通市民的孩子只能哀叹自己没摊上一个好爸爸,十有八九还要走上山下乡、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路。几个军官子女眼瞅着同学们或眉飞色舞,或唉声叹气,在一旁默默无语。城市里已经多年没招兵了,走梦寐以求的从军之路,希望渺茫;在企事业单位顶职上班,挨不上边;看来只有和市民的孩子们一道,走向广阔的天地,滚一身泥巴,炼一颗红心。

  这天深夜,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人们都已进入梦乡。赵群英和刘俊皆从南郊赶回家里。他们深夜突然回家,是因为师里接到上级分配的几个特招入伍的指标,主要解决干部子女的就业问题。名额是师军务科两个小时前才分配的,因为僧多粥少,只好采取个别通知,悄然动作,速战速决的战术。要求天亮前特招人员离开本市,并再三要求,保守秘密,慎之又慎。

  赵小岳被父母叫醒的时候,以为自己在做梦。他按照爸爸的手势,起床、穿衣。

  赵群英小声对他说:“你愿意去当兵吗?”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可又实实在在是爸爸在对他说话:“愿意,太愿意了。”

  “好,师里给了咱家一个当兵的名额,你要愿意去的话,现在让妈妈帮着收拾一下,马上就走。”

  “马上就走?”赵小岳吃惊地问。他的第一反应是读书怎么办?总要和老师打个招呼吧。再说,入伍要报名、要体检、要政审,怎么说走就走呢?从大里说,参军是件光荣的事,应该敲锣打鼓,广为告之,干吗这般深夜里偷偷摸摸,莫非是去特种部队担任特殊任务?

  田一曼好像看出儿子眼中流露出的不解和疑惑,轻声补充道:“想参军的人太多,名额又太少,只能这样悄悄走了。学校那边,过几天我去打个招呼,你就不用管了。”为了进一步打消儿子的顾虑,又强调道:“现在城市不招兵,只下放,安排工作又这么难。你当兵去,也算给家里解决了一个难题。”赵群英插话说:“下放有什么不好?人家将军还送子女下乡呢,前几天报纸不是登了嘛……。”田一曼白了丈夫一眼:“我不是这么说嘛,人往高处走,有这个机会不是正好嘛。”

  赵小岳点点头,他体谅父母的苦心,接着问道:“就我一个人去吗?”

  赵群英说:“刘团长也要了一个名额,刘成龙和你一起走。”

  “那马木兰呢?”

  “不知道。可能没有吧。”赵群英似有难言之隐,但对孩子他不便多解释。

  准备工作紧张而有序。师里的车讲好凌晨五点来接人,直接送火车站。

  简单收拾完行李,一家三口坐在床沿上。

  赵群英叮嘱说:“平时给你讲了不少。对你要求严一点,是为你好。记住,不论遇到什么情况,一切行动听指挥是第一条,这是我们军队从小到大、由弱到强的基本经验,也是一个人成长进步的基本要求。”

  一家三口正说着临别的话,突然,从寂静的走廊传来说话声,音调逐步增高,好像有人吵架。再仔细一听,是秦琴和刘英在走廊里争辩着什么。田一曼起身正欲开门看个究竟,就听房门被人咚咚地敲响。

  “谁呀?”田一曼开门。只见刘英满脸委屈地站在门外,秦琴端着钢精锅站在她的身后,一副盛气凌人、得意洋洋的神态。原来,秦琴怕儿子凌晨上路肚子饿,就到厨房里做个水煎蛋。不巧响动声惊醒了刘英,她以为有人深更半夜行窃,便披衣出门。当她看见秦琴在煮吃的,感到十分蹊跷,顺口问了一句:“这么晚还烧饭呀?”

  秦琴此时早把丈夫关于保密的交代抛到脑后,洋洋自得地炫耀道:“是呀,我家成龙要去当兵,给他煮个水煎蛋。”

  “当兵?到哪去当兵?”刘英惊奇地问。

  “到外地去当兵。师里分配的名额,天不亮就走了。”秦琴拿起一个鸡蛋,将蛋壳在锅沿上轻轻一碰,双手就着裂纹,扒开蛋壳,将蛋黄、蛋清下到煮沸的锅里。

  “不可能吧。这么大的事,我家老马怎么没回来说一声?”

  “那我就不知道了,赵小岳也一块去。现在当兵对家庭出身要求可严了。”秦琴的话看似漫不经心,实则话中带刺,一下子刺到了刘英的痛处。她知道,就因为马穷达过去参加过国民党军队,在讲究出身的年代里吃不开。她也知道,秦琴一直瞧不起自己,也是因为老马的所谓历史问题。她忍不住嗓门提高了几度:“你嘴里干净点,谁家出身不好?”

  秦琴也不示弱:“谁家出身不好谁清楚,有种到师里去要名额呀。你家木兰不是也想当兵吗?”

  两个女人你一言我一语吵了起来。刘英想到秦琴这个人平时讲话爱炫耀卖弄,芝麻大的事能吹成大西瓜,便决定到赵家问问情况。如果真如她所说,刘成龙和赵小岳去当兵,没有自家的份,那真是太欺负人了。

  田一曼望着两人的表情,早已明白了几分。刘英涨红了脸,问道:“小岳妈妈,小岳和成龙今晚真的要去当兵吗?”

  田一曼心里十分矛盾。说实话吧,刘英的怪脾气有时就像夫子庙市场买的二踢脚爆竹,一点,立马跳起来。如果闹得满城风雨,搞不好会使当兵的事泡汤;不说实话吧,可哄人的话自己说不出口,也不会编。她苦笑着含糊地点了点头。

  刘英全明白了。她咬着嘴唇,扭头跑回家里,打开电灯,大声吆喝着让马木兰起床。“简直欺人太甚了,这个死老马怎么屁都不放一个。同样大的孩子,凭什么人家都要走了,咱们还蒙在鼓里。走,跟我上师里去,今天不给咱家争一个名额,我就不活了。”

  马木兰迷迷瞪瞪地下床穿衣。儿子和小女儿也惊醒了,惊恐地瞪大眼睛,看着母亲近乎发疯的神情,不知发生了什么天塌地陷的大事。姥姥也醒了,从女儿歇斯底里般的语言中,她明白了个大概。老人颤颤巍巍地拿起床头的拐杖,拄着支撑起身,数落起女儿:“深更半夜的,你发什么疯呀?不当兵就不当兵呗,把孩子都吓坏了。”

  “妈,这不光是当不当兵的问题,它关系到咱家的尊严。有人见老马过去在国民党部队待过,就百般瞧不起咱们,处处给咱们脸色看,好像咱们低人一等似的。可老马是起义部队,不是俘虏兵,共产党有政策嘛,为什么有人欺人太甚?我咽不下这口气。”

  “你也不看看现在什么年代?你咽不下这口气,也得咽。”姥姥用拐杖敲着地板,咚咚发响。

  田一曼生怕出事,来到马家想宽慰几句。马木兰看她进来,喊了一声“田阿姨”,便扑在她怀里委屈地哭起来。田一曼拍着她的肩膀说:“木兰听话,咱们好好学习,将来上大学,当女科学家。当兵太艰苦,不去就不去呗。”

  赵群英也来到马家。刘英见赵家夫妇都关心、诚恳地劝说,慢慢消了气。但一想到秦琴那个德性,还是咬牙切齿,气不打一处来。赵群英夫妇见她平静下来,就嘱咐早点休息。刘英心犹不甘地勉强点着头,把赵家夫妇送出门。

  本来这事也算暂时平息下来,但是,秦琴偏偏不是省油的灯。凌晨五点钟,雨停了,天上泛出鱼肚白,师军务科李参谋坐着中吉普,准时来到吴钩里。他让司机把车子停在院门外,自己悄悄进院,招呼赵、刘两家孩子上车。秦琴下楼时,对着一夜未熄灯的马家窗口,大声叮嘱赵小岳和刘成龙:“去部队好好干,像你们的爸爸一样,干出点名堂来,让人家看看,咱们共产党员家的孩子都是好样的。”她见马家没动静,又提高嗓门:“将来解放台湾,你们狠狠打,把那些国民党的徒子徒孙统统消灭干净。啊,你们听清了吗?”

  刘英一夜没合眼,和衣躺在床上。刚才闹腾了一阵,赵家夫妇都来劝说安慰,她是很信赖这家人的,尤其是自己失意、委屈的时候。既然人家关心,也该给人家一个面子,不看僧面看佛面嘛。刚才,秦琴的第一句话,显然又想挑起战火,她强忍着,没发作;可窗外真真切切传来的第二句话,却使她再也忍不住了。她觉得,秦琴爬到自己头上拉屎撒尿,不回击一下太便宜她了。她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拉开房门,冲到走廊,两手一伸,拦住提着网兜的秦琴:“姓秦的,你嘴里干净点,别在这里指桑骂槐。”

  秦琴将网兜往儿子手里一塞,双手叉腰,怒目圆睁:“什么指桑骂槐?你们家是国民党呀?”

  “你们家才是国民党呢!”

  “是呀,我们家是国民党,我们家是俘虏……”

  “啪,”没等“俘虏兵”的“兵”字出口,刘英甩去一个大耳光,把秦琴打了一个趔趄,头差点撞到墙壁上。

  “好呀,你这个俘虏兵的臭老婆竟敢打共产党,我和你拼了。”秦琴说完,张牙舞爪地扑向刘英,两个女人在走廊里扭打起来。

  赵群英、田一曼、刘俊皆、李参谋都来拉架,姥姥拄着拐杖走过来。两个人被强行拉开,嘴里仍不依不饶地嚷着。姥姥看到女儿披头散发的模样,举起拐杖,劈头就打:“我让你发疯,我让你发疯,你给我滚回家去。”

  刘英被母亲一拐杖打懵了,她不敢相信母亲在这种情况下,竟当着孩子和这么多人的面打自己。她愣了片刻,当拐杖第二次向她劈来时,她用右手挡开拐杖,然后双手捂住脸:“咚咚咚”冲下楼梯向院子里跑去。边跑边哭,边哭边喊:“我不活了,我不活了。”

  赵群英预感情况不妙,赶紧对田一曼和李参谋说:“赶快拦住她,小心出人命。”众人跟在后面追下楼。

  刘英飞也似地冲到井边,委屈、痛恨和侮辱,使她丧失了理智,双腿毫不犹豫地跨过二尺高的石雕井栏,纵身跳下古井……

  刘英醒来时,已是上午十点多钟。她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自家床上,床边围了一圈人,屋里也站满了军人和家属。随着大家一阵惊呼,邢师长停住了焦躁不安地踱步,紧锁的眉头舒展开来,坐在床边的椅子上,关切地问:“小刘,好点了吗?”马穷达站在师长身后,眼圈红红的。

  邢师长是凌晨闻讯后拉上马穷达从南郊赶来的。到吴钩里时,刘英已被赵群英、刘俊皆从井里打捞上来。好在井的内壁很宽敞,人又是脚朝下跳下去的。赵群英腰里扎着绳索,下到井里将人抓住,刘俊皆在上面指挥大家一起向上拽。

  因为情绪激动又呛了水,刘英双目紧闭,面如死灰,煞白煞白的,把大家吓了一跳。姥姥一屁股坐在地上,哭天抢地:“我的女儿呀,你的命好苦呀,日本人没把你整死,怎么今天自己想不开啦!”马木兰和弟弟妹妹睁着惊恐的眼睛,对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似乎还没有反应过来。

  赵群英说:“赶快推部自行车来。”住平房的小徐飞快跑回家,把刚买的凤凰牌自行车推过来。众人七手八脚地把混身滴水的刘英放在自行车上,肚子压在车座上,头朝下,田一曼和马木兰扶着身子,赵群英把握龙头,在井边高低不平的菜地里走了几个来回,刘英的嘴里哇哇吐着水。赵群英介绍说:“这种方法对溺水人员的急救最简便有效。通常遇到这种情况,可以让溺水人趴在牛背上,或趴在人背上,来回走几趟,颠簸几次,肚子里的水就会从食道反流出来。”等吐得差不多了,赵群英指挥大家将刘英抬回家,女人们帮助换上干净衣服,让她静静地休息。

  刘英看到邢师长和蔼可亲的笑脸,像受欺负的孩子见到了父母,鼻子一酸:“哇”的一声痛哭起来。

  邢师长安慰道:“不要哭了,要注意身体。这件事我已批评了司令部,也批评了小秦,你不要往心里去。”过了一会儿,见她停止了哭泣,说:“我已经安排司令部又要了一个名额,让你家木兰和小岳他们一起去当兵。”师长说完,在许多人的簇拥下走了。马穷达俯下身子,对百感交集的妻子说:“别哭了,女儿马上就要走了,”又回头招呼女儿:“木兰,来和妈妈说说话。”

  马木兰眼里噙着泪,来到床头。刘英一把抓住女儿的手:“木兰,到部队后要争气,一定要为爸爸妈妈争口气呀。”

  马木兰点点头。马穷达对妻子说:“你躺着休息,我和妈妈送木兰上车。”

  经过十多个小时颠簸,李参谋带着赵小岳、刘成龙和马木兰来到苏北重镇徐州。下了火车,站台上已有一名穿四个兜的军人在等候。自从一九六五年军衔制被当作“教条主义”“官僚主义”和苏修的东西被批判、废除后,我军成为世界上为数不多的没有军衔的军队。军装服饰也返回到红军时代,干部战士的军装质地一样,都戴着铝皮做的红五角星帽徽,衣领两边各打一块红绒面的领章,正像样板戏中唱的那样:“一颗红星头上戴,革命的红旗挂两边。”以凸显官兵一致,同甘共苦。官兵唯一的区别,是干部上衣有四个口袋,战士是两个口袋。“四个兜”也成了那个年代军队干部的代名词。说实话,军官不戴肩章,委实难看,不伦不类,有几分乡村干部的模样。赵小岳记得,小时候家中樟木箱里还有几张父亲戴着大檐帽、佩少校军衔,和母亲抱着自己合影的彩色相片。相片上爸爸正值青年,英气勃发,尤其是威武的大檐帽衬出一股英雄之气。“文革”开始后,父亲悄悄将肩章、领章还有大檐帽,统统放进炉子里烧了,那神情仿佛是在偷偷销毁罪证;妈妈也把所有挂军衔的照片和一套呢制军装,压在了箱底。据说毛主席不喜欢军衔制,那全军都无条件地服从并坚决贯彻执行。毛主席号召我前进,毛主席反对我反对,这种政治信念早已深深扎根在每个人的心里。

  李参谋把师里的介绍信交给“四个兜”,又低声交代了几句,便转身去买车票返回。“四个兜”将他们三人带到停在站前广场的一辆解放牌卡车前,打开后挡板,先把行李放上去,然后让他们爬上车厢,关上后挡板,车子疾驰而去。

  开了半个多小时,卡车驶进一座整洁的军营,在一座灰砖黑瓦的二层小楼前停下。“四个兜”跳下驾驶楼,向楼里喊着什么。很快,呼呼拉拉跑出一大群十五六岁的孩子,有男孩,有女孩,脸皮白白的,操着南腔北调的普通话,身上穿着没有领章的簇新军装。军装明显太长,个个挽着裤腿,卷着袖子;下摆盖住屁股,也明显太肥,穿在身上空荡荡的,像小大衣。孩子们积极地帮着驾驶员打开后挡板,又帮助拿行李。

  马木兰上了楼,赵小岳和刘成龙被安排在一楼东头一间宿舍里。床是木制的上下铺。赵小岳住下铺,他的上铺友好地与他打招呼,自我介绍说叫斯军强,也是南京来的,家住军区大院。班长送来军装、挎包、水壶和被子、垫子和床单,教赵小岳整理内务。上铺不时掉下一双臭袜子,或咬了一半的饼干。赵小岳将东西拾起递上去。

  内务整理完,赵小岳坐在床头,从家里带来的挎包里拿出一个绿色塑料皮的笔记本,封面上镶嵌着《智取威虎山》中杨子荣打虎上山的剧照。杨子荣头戴虎皮帽,身穿黄色大麾,手挥皮鞭,一副壮志凌云冲霄汉的英雄气概。笔记本是离家时爸爸送给他的,扉页上用钢笔写着一行字:除了真理,什么都别怕。父示。这是爸爸临别的赠言,话虽然不多,但意味深长。离开父母到部队,独立走上社会,做一个正直的人,做一个守纪的兵,决不能辜负父母的希望,赵小岳暗暗地想。他拿出钢笔,写下踏入军营的第一篇日记。

  第二天,新兵训练开始了。队长,就是到火车站接他们的那个“四个兜”,做了简短动员。训练安排为上午半天队列,下午半天政治学习,晚上开会或组织其它活动。

  赵小岳、刘成龙很快与大家都熟悉了。这批小兵大都来自南京,清一色的干部子女。最小的十三岁,最大的十八岁,都像做梦一样稀里糊涂地聚到这里。

  这一天上午,刘成龙的妈妈突然来到部队。队长把刘成龙喊出队列,秦琴和儿子在操场边的树荫下说话。新兵家长来部队并不奇怪,可奇怪的是秦琴立即把儿子带走了。中午下操回到宿舍,赵小岳发现刘成龙的床上空空如也。大家都莫名其妙,问班长,班长说不知道;班长去问队长,队长也搞不清是怎么回事。更奇怪的事紧接着发生了,下午上班时,班排长们到队部开了一个短会,散会后班长回到宿舍,闷头打起背包,收拾东西。新兵们没头没脑地在一边看,大家弄不明白,怎么训练刚开始三天,就换班长啦?

  班、排长们都走了,只用十几分钟时间就在大家视线中消失。队里只留下队长、司务长和几个炊事兵。没人组织训练,没人组织学习,只管一天三顿饭,新兵们一下成了无人管的孩子。斯军强不知从哪弄来一个弹弓,领着几个年龄小一点的孩子在院子里打麻雀。又过了两天,各种消息纷至沓来,像瘟疫一样在新兵中流传:上级有指示,此次内部招兵属于走后门,不正之风,全部退回。集训队里像扔进一颗炸弹,男兵、女兵们上蹿下跳,急得没办法。马木兰来找赵小岳,说:“我们给爸爸打个电话,问问是怎么回事。怎么刘成龙提前走了,他到底去哪?”

  赵小岳说:“你没看队长整天把住大门口不让出去。再说,到哪去打电话呢?”

  马木兰说:“我有地方打电话。我们刘班长是师部通讯连的,在总机上。她临走时悄悄跟我说,往家里打长途她可以帮忙。至于出去嘛,干脆我们晚上爬墙出去。”

  “爬墙?”赵小岳望着眼前这位当了三天兵,脸皮已微微晒黑的女兵,疑惑地问:“这样违反纪律,不好吧?”

  “什么违反纪律不违反纪律,都这个时候了,还这么死板,还男子汉大丈夫呢?怎么这么胆小怕事。”

  “谁胆小怕事了,去就去。”赵小岳横下一条心。

  晚饭后,新兵们有的聊天,有的吹口琴,有的躺在床上看书。赵小岳假装散步,在营院围墙边转悠,先侦察一下地形。不一会儿,马木兰也佯装散步,转到这里。他们望望四下无人,来到一段一人多高的石墙边,这是最矮的一段,又很僻静。赵小岳蹲下身,说:“你踩着我的肩膀先上去。”马木兰双手扶着墙,双脚站在他的肩膀上,待他慢慢站起身,抓住墙头,咬咬牙,一跃身翻过去。赵小岳暗暗佩服,马木兰看上去文静柔弱,可关键时刻敢作敢当。他鼓足勇气奋力一跃,抓住墙头,两腿上提,蹬住墙面,轻松地翻过去。

  两人摸黑往师部方向走,几经打听终于找到通讯连。刘班长对他们的突然造访很惊奇,热心地帮他们接长途。

  给赵群英的电话接通了。线路效果很差,嗤啦嗤啦的声音,赵小岳拿着听筒大声地向父亲介绍集训队的近况。赵群英说:“我们也接到通知了,师里马上派人接你们回来,要听从指挥,服从命令。别人干什么去了,你不要管,关键是自己要听党的话,听领导的话。”通话时间很短,三分多钟。赵小岳把爸爸的意思向马木兰简要复述了一遍,问她要不要也给她爸爸打个电话。马木兰脸色惨白,咬着嘴唇,摇摇头,说:“不必了,一切听天由命吧。”说完,流下了眼泪。赵小岳明白,这种打击对她来说实在太惨重了。母亲以死抗争,用性命换来的机会,就这样似昙花一现,一切都返回原地。

  又过了两天,陆续来了一些干部,将各自单位的孩子接走。

  坦克师仍旧是李参谋来的。从上次在火车站将三人交给“四个兜”,到今天又把两人带上火车,前后整整一个礼拜时间。在火车上,他对赵小岳和马木兰说:“你们的父亲都很正统,军区通知一来,立即找师长政委表态,坚决服从上级命令。可刘团长脑子快,趁军区通知还未下发执行,派他老婆将儿子领走,脚底抹油跑到外军区去了。”

  赵小岳问军区为什么突然下发这样一个通知。李参谋瞄了马木兰一眼,支支吾吾地说:“有些情况你们还小,不懂,以后就知道了。”

  回到吴钩里,刘英一把搂住脸色黑红的女儿,眼泪扑籁籁往下落。姥姥说:“回来也好。孩子还小,高中还没读完呢,人家小岳不也回来了嘛。”

  赵家很平静,田一曼一声未吭,卷起袖子到厨房和面,包饺子,像是迎接离家久远的游子。

  后来,赵小岳才知道,个别单位内部招兵没摆平,出现了干部和家属上访、写信、自杀等事件,包括刘英投井的事也捅到了高层。中央领导批示:此风不可长。于是军区闻风而动,及时刹车退兵。可最后的结果是,听从命令的都乖乖回家了,一些到外军区的或赖在部队死活不走的,也就待下去了。

  当赵小岳和马木兰重新走进教室时,同学们投来的目光中,各种含义都有,疑问、惊讶、讥讽、幸灾乐祸……赵小岳最初几天感到浑身不自在,仿佛自己不小心做了一件伤天害理的大坏事,走到哪里,仿佛总有人在背后指指戳戳。想想也真窝囊,前后一个星期,正规训练才三天,领章帽徽都没戴,像是做了黄粱一梦,醒来时发现又回到原地。俗话说:好马不吃回头草。可不吃回头草又吃什么呢?刘成龙一去不归,引得同学们一阵羡慕和赞叹,仿佛和自己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他第一次感受到好马与劣马,在同学们心目中的地位,以及“回头马”的万般尴尬。他有些后悔,当初在电话里应该再求求爸爸想想办法,爸爸会有办法的。刘成龙的父母在关键时刻拉了他一把,使儿子免去诸多的尴尬;而自己的父亲却推了一把,使自己跌入丢人现眼的深井。面对同学们七嘴八舌的提问和嘁嘁喳喳的议论,他只是淡淡地点头或轻轻地摇头。他不想说什么,也说不清楚。

  马木兰的表现令赵小岳十分惊讶。得体、大方、不亢不卑,仿佛没有去当兵,而是请假去外地旅游了几天,而且玩得很尽兴。这一切让赵小岳对她又有了新的认识,心中产生出一丝钦佩。

  吉亚月很高兴赵小岳的归来,对她来说,好像一件宝贝失而复得。她兴奋地告诉赵小岳这几天学了什么课程,主动提出放学后去吴钩里帮他补课,当然,马木兰也一起参加。对她的好意,赵小岳只回以淡淡一笑。既不回绝,如果回绝,让人家多没面子,人家毕竟是好意嘛;也没有答应,他始终从心底里对这位浑身散发出市民俗气的同桌没有好感。

  几天过去了,同学们注意力的兴奋点又转移到学习上。国家已经恢复了中断十年的高考。对高中的学生来说,就意味着进入冲刺起跑线,一旦考上大学,就可以堂而皇之地脱离下放农村的行列。赵小岳不怕下放,他有时还会产生去农村广阔天地长长见识的冲动。但人往高处走,面对大批回城的知青,和知青在农村千奇百怪的传闻,他还是埋头伏案,做高考一搏。

  第二年七月,赵小岳和马木兰参加了高考。八月份,分数出来了,赵小岳以低于录取分数线四分的成绩落榜。吴钩里的大人们都为他深深惋惜。

  按照国家政策,家中有两个孩子,必须下放一个,另一个可以留城招工。赵群英对儿子说:“你就报名到农村去吧。广阔天地大有作为,锻炼锻炼有好处。你妹妹过几年也要毕业,如果考不上大学,我们打算把她留在身边。”赵小岳懂事地点头应允。田一曼尽管心里舍不得,但家里的现实情况摆在这里,只有这样安排了。

  马木兰的成绩距分数线相差了四十多分,家里也在为女儿的去向犯愁。听说赵小岳要下放,马木兰向家里提出与他一块去。一家人开会商量,考虑来考虑去,刘英抹着眼泪说:“只有这样了,木兰不下放,将来社教就要下去,当姐姐的就做出牺牲吃点亏吧。”姥姥心里不情愿,在这三个孩子中,她最疼爱木兰。孩子才十七岁,离开父母到艰苦陌生的农村,而且这一去,不知哪年哪月才能调回来。马木兰说:“姥姥,你放心吧,有赵小岳,不要紧的。”姥姥又到赵家核实情况,证实赵小岳确实也去,就勉强答应了。

  一个月后,赵小岳、马木兰和吉亚月一起下放到苏北洪泽湖边。吉亚月没有参加高考,她成绩太差,能读完高中就算祖坟上冒青烟了。她母亲宠爱儿子,认为男孩子将来是家里的顶梁柱,必须留在身边。吉亚月认为,像赵小岳、马木兰这样家庭出身的人都能下放,自己为什么不能去。何况自己对艰苦生活的耐受力也比他们强。

  插队生活艰苦而单调。老乡们对他们并不欢迎,嫌他们不会农活,还需要许多特殊的照顾。老知青都千方百计返城,只留下一些在当地结婚的“老插子。”大家都觉得这样下去毫无意义。

  年底,招兵开始了。赵小岳第一个报了名,马木兰和吉亚月也想报名。男兵招的多,只要身体强壮、政治合格很容易走。当女兵就困难了,名额极少,竞争十分残酷。马木兰有了上次的教训,在与赵小岳围着煤油灯商量了一个晚上之后,专门请假回家求援。

  马穷达面对女儿的请求,感到很为难。在师里,自己与领导说不上话;找别人,又没什么交情;拉关系、走后门,自己看不惯,也学不会。姥姥见女婿整天唉声叹气,女儿也像热锅上的蚂蚁,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便把家里的难题告诉了赵家。

  姥姥走后,田一曼对赵群英说:“咱们给他们想想办法吧,都是老邻居了。如果小岳当兵走了,木兰一个人孤苦伶仃留在农村,家里不知道要急成什么样子。”赵群英沉吟了片刻,说:“对,应该帮帮他们。”第二天,他专程到师部,向邢师长说了马家的想法。邢长征听后,立即派李参谋以坦克师的名义去省军区招兵办公室交涉,专门要了一个女兵指标;又觉得不放心,让李参谋专程去了一趟苏北,与县革委会打招呼,要求县里从照顾军人子女出发,确保马木兰当上兵。

  县里高度重视,一切如愿以偿。赵小岳被驻湖南的一个野战军接走,马木兰去了湖北的一个后勤医院。吉亚月因为出身不好,大队压根没同意她报名。

  赵小岳和马木兰走的那天,村上男女老少敲锣打鼓到村头送行。只有吉亚月一个人躲在宿舍里蒙着被子痛哭。下乡几个月,尽管赵与马关系密切,形影不离,但对自己也没有冷落和漠不关心。不管怎样,她心中始终把赵小岳当成自己精神上的支柱,感情上的寄托。为此,她痛哭,也深深地痛恨,为什么自己偏偏出生在一个国民党军官女儿的家里,而不是像赵小岳、马木兰那样,生长在令人羡慕的红色家庭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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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院子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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