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针转到7的位置时，闹钟背后的闹钟发条咔咔地旋转起来，但敲击铃铛的小击锤已经被拆掉了，只看见发条旋钮在空转，螺丝杆逐渐退出，然后掉落在一架简易天枰里，推动了一颗玻璃球从木槽轨道上滚落，斜斜地掉在灶台上。电饭煲的按钮被按了下去。玻璃球继续向前滚动，掉到一个小孔里，砸开了一根杠杆，让煤气炉轰地一声点燃火焰，烧起架在炉上的一壶水。
等到水烧开的热气冲响了壶口的哨子，前进才被真的叫醒。他睡眼惺忪地爬起身，穿上裤子，从上铺跳下，嗵地一声光脚踩在地上，却看到下铺的站长睁着双眼，目光炯炯地看着自己。前进不满地问：“你早醒了？怎么不喊我呀！”
站长嗯嗯了两声。自从中风后，他也不能说话，只能含含糊糊地喊几声，半边身子就像被拖到废车场的车厢，动弹不得，剩下左手可以勉强听控制。站长用这只手不断练习，躺在病床上用单只手臂把身子撑起来，起初拉得脊椎剧痛，后来慢慢地能坐起来了。那时仿佛有了一线希望，还能回到工作岗位上，但接下去再怎么练习，也几乎没有进展了。
前进取下挂在门后的一套铁路制服，开始往身上套。
站长无法工作后，杨副站长升任代站长，她一直想把前进轰走，那个总在车站里四处闲逛的小孩让她心里发慌。无事闲游，难免生出事端。她几乎成功了，没想到站长用左手歪歪扭扭地写了封申请书，要给前进办接班顶替。子女顶替在早些年很常见，如今有些不合规定，但杨代站长知道站长办了退休，她这个“代”字差不多就可以去掉了，于是也在后面帮了点小忙，前进变成了云朵站的正式职工。
此刻前进三两口扒完饭，抬头对站长说：“爸，我先出门了，晚上回来，给你带份报纸？”
站长呜呜了两声。
“啊，今天你要跟我一起去吗？”
他推起爸爸的轮椅出了门，楼梯平台尽端的栏杆被做成了一个活门。
前进径直将轮椅推上了墙头，石墙上有两道钢筋焊成的轨道，轮椅的轮子掉下墙头，正好卡在轨道上，轻快地前进着。
石墙下的小路如今变成了一个小市场，热闹非凡，有各种小商贩。叫卖声此起彼伏。
前进推着站长的轮椅在墙头移动，墙下的商贩们早都习惯了他们这一对离奇的组合。
一名捧着个纸箱的小贩抬头打招呼：“要碟吗？彗星撞地球，谁都没逃掉，只有中国人能造方舟！”
“还有什么？”
“哥斯拉、拯救大兵瑞恩……”
“有这部吗？”指了指马路对面的报刊栏，上面贴着小镇电影院贴的海报《荆轲刺秦王》。
“这种文艺片……”小贩露出点难办的神色，“我帮你找找吧。你回头来取！”
三年前，最后一批蒸汽机车从铁路线上退役，他们车站的那一台前进型机务车被卖到内蒙。昔日繁忙的站修所也冷清了下来。
站修所后面的山脚下有块三千多平米空地，杨站长和一家地产公司联手，想盖成小仓库租给社会公司使用，结果遇到了经融危机，地产公司只有个空牌子，卷包跑路了，招惹来一大堆扯皮官司。如今只剩下没有盖完的一些钢结构大柱子，如同怪兽被啃尽的骨架兀立在那里。
站长喜欢这里的清静，前进没事就把他推到这边来，给他泡上一大缸子茶，将打开的收音机放在他脚边，自己不知道跑到破败的库区里忙活什么。
南来北往的火车如同一道道幻影从站长身边驰过。
有的列车上挤满身穿橘色救生衣的军队，他们浑身泥泞，就如同泥塑的雕像，已经摆脱了溃堤的噩梦，全都在呼呼大睡。
有的列车上坐满的是人手一把镰刀，一顶草帽的麦客们，他们沉默地坐满了车厢，包括所有可以挂人的地方，甚至攀上了车顶，身后一路散落麦穗的香气。
有的车厢里站满动物园搬迁的动物，羚羊和羊驼从高侧窗里探出头，黑熊和亚洲豹扒拉着车厢门，窗台上还坐满了猴子，叽叽咕咕地做着鬼脸，散发出强烈的尿骚味，
有的列车里坐着的就是普普通通的旅客，只不过他们的服装面貌时时刻刻都在变化。
站长不能说话，打起了瞌睡。这些列车在现实里也在他的睡梦里出现。
中国的火车如果有世系图，有着特别复杂的谱系，就算站长也难以消除对这些火车自我身份的迷惑。如今它们跟随上面的乘客都在缓慢进化，互相折叠交联，呈现各种可能性。
太阳西斜，慢慢地把一具被脚手架包围着的影子移到爸爸脚下。前进的影子也在其中，他爬在脚手架上面，电焊的火光如同点点银河闪落。说起来，前进每天在忙些什么，站长是搞不懂的。他晒得黝黑，他的脸变得成熟了，但上面总是落满电焊火花的灼伤，站长很想扭头看看前进在干什么，却做不到。
天空飘起了稀薄的雪花。前进不知从哪里又冒了出来，他拍掉站长身上的雪花，抖一抖盖在他腿上的毯子。
他们急匆匆往回跑，轮椅经过读报栏上的海报时，前进愣了愣，收了一下脚，他偷偷地看了一眼爸爸。站长正在打瞌睡。
等把爸爸送回宿舍，前进拍了拍脑袋：“啊，午饭的饭盒忘记带回来了。我回去一趟。”
他蹿上墙头，一路小跑，跑回报刊栏那段路，小街上的小贩们已经快收摊了，他在墙头上蹲下，入神地看着报栏上的电影海报，有一些雪花落在了海报上面，落在了东风的脸庞上，她不是主角，但在海报上也占据了鲜明的位置，甚至有些抢夺主角的光环。她瞪视着镜头，笑容有些苍白，但是摄影师抓住了她身体里的那股劲儿。
前进脸上浮现微笑，他看着海报轻声问：你还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