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爷爷,您这是准备出远门吗?”范小小柔声问道。
此刻的她干练而温和,专业而礼貌,十分有亲和力,与家中的那个叛逆小公主判若两人。
洪爷爷家只有两间平房,家具陈设都很破旧,一行人进屋后甚至有些挪不开。
地上一个破旧的老式军用背包,外面缝缝补补,已经十分有年头了,洪爷爷根本舍不得丢。里面简单装着洗漱用具和换洗衣物,他似乎准备要出一趟远门。
“嗯,我打算去县里一趟,”洪爷爷示意大家坐下,目光从水泥地面移向门外远方,已经没了年轻时候的英风锐气,他严肃道,“一个部门不行,我就找两个,两个不行找三个!县委不管,我……我就去省里!我就不相信,地方上有人这么欺负咱们老百姓,省里那帮当官的还敢不管!实在不行,我大不了就去中央!村里其他孩子去不了,我拿出勋章、拼了这条老命,也要去一趟。”
洪爷爷的声音不再洪亮,充满苍老和无奈。几十年的基层生活,让他渐渐看清了这个社会,冲劲少了,可该冲锋的时候还得向前,绝不畏缩!洪军老人家活了一辈子,心中冲锋号的声音永不磨灭,时时刻刻提醒他要保家卫国,他永远都是人民的英雄。
“我们会顺路经过临江县政府办公大楼,县委书记王晓初同志由于工作需要,经常与我们电视台常有交流,”华煜人拿出记者证和带有电视台台徽的麦克风,亲切说道,“洪爷爷,如果您信得过我们电视台,您有什么想说的,我们都可以代为传达。”
洪爷爷的手激动颤抖起来,他一生淳朴善良,从第一眼开始就十分信任眼前这三个样貌标志的年轻人。
华煜人怕老人家仍有顾虑,继续补充道:“遵从上级领导‘舆论监督’的指示,由我们电视台出面,也能更好地监督县委班子的工作。至于我们与县委王晓初同志见面的录像内容,也会原封不动地带回来接受乡亲们的监督,绝不辜负洪爷爷您的嘱托。”
范小小没想到,平日里八面玲珑的华煜人竟然会主动接下这块最难啃的骨头,替乡亲们排忧解难。
一旁的童年也对华煜人大是佩服,先前负责的林时雨台长无时无刻不在跟地方违法乱纪的干部正面对垒,气魄非凡、充满魅力,而华煜人则从其他人看不到的细节入手、深入挖掘,二人各有千秋。
华煜人在心中思量道:“替村民转达,就是转达民意和真相,就是转达人证和物证。有了物证,这次的采访才能圆满画上句号,顺便帮村民把事情办了,台里、村里双赢,何乐不为?”
“唉!”洪爷爷突然长长叹了一口气,不停揉着胸口,好像十分难受。
“洪爷爷,您怎么了?”范小小十分懂事地倒了一杯茶递给洪爷爷,小心帮他拍着背。
这个范小小在家里是十指不染阳春水的公主,什么时候干过端茶倒水的活?想不到她在工作期间,竟然格外懂事温柔,毫无大小姐做派。
眼前的洪爷爷,似乎被什么往事气到了,一口气喘不上来。缓了好一会儿,他这才拍着桌子气愤道:“我们这里有个叫做新世纪的厂,他们可厉害得很呐,咳咳……”
洪爷爷说的厂,就是现在的新世纪集团,也是这次南湖村械斗事件的始作俑者。
“他们乱排污,污染了银莲湖,污染我的水源,污染了农田,到处强拆百姓的房屋,大搞破坏,现在哪还有什么青山绿水。我们当年,随便一个水沟里的水都能直接喝,现在呢?村里有多少人得了病?找谁?找谁?”洪爷爷说着,重重杵了下拐杖,气得说不出话来。
范小小和童年负责记录,俱是义愤填膺。
洪爷爷缓了缓,又痛心地说道:“他们乱排污,苦的是老百姓!老百姓啊!现在村里的人,十户有五户以上得了大病!我也没几天活头了,我不怕他们。新世纪厂里领头的人,一个个早到外国生了根,就连我们村里的干部,也全都把人和资产弄去了国外,呸,叛徒!叛徒当然不怕污染了……”
“污染这么严重,难道就没人管吗?”天真的范小小忍不住问道。
她从小在上层社会的甜水里泡大,自然不知道真正的民间疾苦,办什么事都难。同样一件事,一些违法乱纪的干部,是会把“正义的天平”向无底线贷款后富得流油的老总倾斜,还是真的为民请命,为了普通百姓的利益拼命?答案不言而喻。
“管?”洪爷爷性情中人,此刻眼眶通红,眼泪已经流满那张布满皱纹的老脸。
范小小拿出纸手帕,贴心为他擦拭。
“前几年镇上来了一个负责检测的孩子,多好的人……”洪爷爷突然失声哽咽起来。
如果华煜人不深入基层采访,哪里能获取这么真实的第一手资料。童年也不得不承认,林时雨台长自然是刚正不阿之人,可采访总是习惯性流于表面,并不会像华煜人这样从侧面找到突破口并不断深入。
“后来,那孩子就被新世纪老总开车给撞没了……”洪爷爷忍着悲伤好一会儿,才继续说道,“人家厂长有钱,黑的也变成白的,最后那孩子人都没了,还被判违反交通规则,反过来要赔人家老总修车的钱。而新世纪的那个畜生,无罪释放,唉!”
“他还是人吗!这样恶人,就应该被天打雷劈,老天怎么不收了他!”童年也听不下去了,气愤到了极点。
一件令洪爷爷懊恼多年的事情再次涌上心头,他急怒攻心,差点晕厥,一时说不出话来。
华煜人也没想到,自己的到来会给这位老人带来如此大的悲伤。
只见洪爷爷老泪纵横,悲怆自责道:“我对不起那个孩子,我对不起他,我该死!”
“洪爷爷您别太伤心了,对身体不好!”范小小赶紧上前安慰,“发生什么事了?”
她温柔的声音,让老人的情绪略有平复。洪爷爷告诉众人道:“那孩子生前,曾把新世纪厂里的排污检测交给我……唉!我该死!”
洪爷爷恨意上头,竟狠狠扇了自己几耳光,华煜人和童年赶紧上去拉住。
“我真该死,这么重要的东西,唉!我代表村民去县里,就这样把一份用生命换来的检测报告弄没了!”洪爷爷把这次事件当成一次战役,总觉得自己辜负了战友的血汗和最后的嘱托。
“怎么会弄没呢?”范小小关心道。
“谁知道他们?县里那帮人,唉!”洪爷爷没好气说道,“我去县委大楼,登记了一遍又一遍,等了大半个月,都快要上街要饭了,当时的县委书记这才出现,请我吃饭。要不是我以前为国家拼过命,还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就是那一顿饭,吃掉了检测报告。”
华煜人等人静静聆听,总觉心口压了一块大石头。
“当时的县委副书记,说什么全都包在他身上,可他拿着公家的钱以犒劳我这个老战士为由,大吃大喝之后,几年毫无音讯!再到后来,我又去了几次县里,省里也去过,都是在打太极,什么结果也没有,我对不起村民,对不起国家!”
华煜人正色道:“对不起国家和人民的,另有其人。老爷爷,您是真英雄。”
“他们才是‘英雄’呐,‘英雄’啊,”洪爷爷气到极处,讥笑道,“他们又是省里,又是市里、县里的,怎么没有派人来调查过?结果无一例外,新世纪厂的排污情况都是合格,都是优秀!环保局局长可黑着呢,说什么(喝茅台也能喝死人,喝死人后,需要对茅台做毒性分析吗?我认为没有必要。)可咱们村民喝了水之后,全都病倒是不争的事实,就是谁也不管。”
今天,范小小才终于见识到什么叫民间疾苦?
“百姓的事,没人管。调查也都是弄虚作假,还给新世纪厂那个拖欠工资的涉黑老总调查出一个感动临江县十大杰出企业家来,还有什么引领经济的标兵,赔!一大堆荣誉……中央说了,要金山银山,更要绿水青山!那个黑老总害得多少人家破人亡,他这几年搞的破坏,再挣一万年也还不清!厂里的经济命脉是命,活生生老百姓的命,也是命啊!”
他是从战场上下来的老战士,几十年如一日遵守部队纪律,这一番话下来,谁也不敢质疑其中的可靠性。
至此,华煜人他们才对整个事件的源头有了一个大致的了解。先前林时雨台长的走访调查还是脱离了群众,以前往各个部门走马观花式的到访谈话为主,他自己为人正派不假,可调查方式也颇有些官僚做派,因此越是调查,离事实真相越远。
“反正我也没几天活头了,要是上面的人再这样互相推诿,滥用职权包庇黑厂,我也只能再次戴上头盔,最后一次保家卫国!”这一刻,这个看似已风烛残年的老人浑身散发着凛凛杀气,在无可奈何之中更多的只是孤独的悲叹,在无能为力中的愤怒呐喊。
英雄一怒!最后的结果很可能是,还没有见到罪魁祸首,就被拒之门外,然后被逮捕。而黑心的人互相包庇,继续逍遥法外!
“洪爷爷,您千万别冲动,别冲动!这事请您务必相信我们,交给我们处理,我们是南屏市电视台的记者,这件事由我们出面比较好!”范小小用最温柔的声音劝阻道。
“就是,几个贪官污吏,还真把自己当成一个地方的王了?那就让它们看看,到底谁才是这片土地上的无冕之王!”童年热血道。
“洪爷爷,您知道还有其他证据,可以指证新世纪集团吗?”华煜人问到了最关键的点上。
“证据?证据有的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