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大约跑了30来分钟,就停在了县城中心医院的门口了。林时雨等人在医护人员的指引下,来到了住院部骨伤科403房间。面容消瘦脸色苍白的陈新年正痛苦地呻唤着。一位穿着简朴的农村大嫂在给他喂药,想必这就是陈新年那个贤惠厚道的嫂子严丽英了。林时雨一问果然是。
“大嫂,你丈夫陈大年呢?”
大嫂停下手里的活计,叹口气幽噎地说:“申津镇的官们只付了个挂号费和诊断费,就再也不肯掏出分文了。我这兄弟穷得连屋都卖了,只剩下胸前(钱)眼前(钱)。我男人把打工积积攒攒的3000元分文不剩地交给了医院。医院说病我们可以治好,可是钱远远不够。这不,我男人急慌慌地又跑去求爹爹告奶奶去了。”
“我们能看看陈新年的伤吗?”新闻部副主任华煜人当然要从采访的角度提出问题。大嫂默默地点点头,动手轻轻地掀开被子,随即,胸部裹着纱布绷带,绷带上渗出殷殷血迹的惨状呈现在众人面前。手执话筒的童年俯身提问道:“陈新年,你的肋骨是自己不小心摔断的,还是什么人打断的,请你实事求是地告诉我们好吗?”
“天地良心,天地良心哪!”陈新年又是痛又是气地颤声说道,“他们……他们好狠心,把我吊起来,用皮带,挥舞着这么粗的警棍喊着‘再不老实打死他娘的喂狗!’那些杂种打错了算盘!只要我不死,他们就别想过一天安生日子!我的肋骨……哎哟……哎哟,痛、痛……”
林时雨带头,每人掏出了一百元钱交到了陈新年的嫂子手里。那女人扑刷刷地直掉眼泪,哆嗦着嘴唇半天说才抖出一句囫囵话来。“你们来的前一刻,县里来了一个年轻的干部,送来了三千元钱,说是鲁县长——鲁县长在省委党校得知这一情况后专门打电话叮嘱的。这钱还是鲁县长本人工资里取出来的。好人哪!”
鲁县长?莫非是鲁敦良县长?
按说采访到这里就可以结束了。可是一行人来到采访车边时,林时雨作出决定说:“为了把这个节目做得有一定的深度,我们现在还得采访临江县县委书记王晓初去。”
“林台,这、这……”华煜人提出了不同意见,“我看最好省略掉吧。我们采访的素材绰绰有余。”
“不!应当会会临江县的最高长官。如果这件事情能够引起他的重视,促成他下决心把新世纪集团排污问题解决了,把历年所欠农民工的工资给尝还了,同时又能给陈新年拨点医疗费,那岂不是再好不过了么?说不定还能弄清一些银莲湖大械斗的事实真相,岂不是全面大丰收。”
“这、这,林台说的有道理,童年、查焦永年,按林台的指示办!”华煜人随即给自己安排了个新任务,“我到临江电视台找张台长去,看有没有我们用得着的这方面的背景录像资料。”
林时雨有些意外地望着华煜人,正待开口时,不料童年却悄悄地扯了扯他的衣服,林时雨只得说道:“也好,我们分头行动吧。哦,你顺便问问他们有没有4月7日晚械斗的实况镜头。”他顿时想起那晚他亲眼所见有人躲在暗处用DV机拍摄的情形,便这样吩咐道。
当华煜人从车旁消失后,林时雨不解地问童年:“你刚才扯我的衣服干什么?他真的为这个节目找背景录像资料去的吗?”
童年狡黠地笑笑,明亮的眸子里好像藏着什么故事,说:“鬼哟!算了,走吧,我们去采访临江县最高长官去吧!”
“哎哎,”查焦永年叫起苦来,“看看太阳公公都当头照了,我的肚子也提抗议了。干脆找临江电视台张台长剥削一顿吧。”
林时雨一看表,果然时间都到了中午了,就说:“别麻烦人家张台了。迎进送出,客套推让,吃喝闹酒,要误多少时间?随便找个地方简单填填肚子,然后就车上斗斗地主消磨一下时光,下午上班时再去采访县委王书记吧。”
下午二点半钟,南屏市广播电视局长范德咏就来到了南屏电视台。
范德咏这人生得很有特色,不知是先天的因素,还是步入仕途后历练出来的:两肩那么高耸着,这样走起路来就两手甩得很张扬,而迈步必然就是标准的八字步。再加上肚皮日升夜涨,一副典型的官样。穿着打扮就不那么讲究了,看上去倒像个农民伯伯似的。论官呢,也不怎么大。起先他在团市委摸爬滚打了上十年,后来就到南屏市广播电视局任职,由副局长奋斗到到局长这一坎就基本上定型了。年龄都窜到了五十七八,是个仕途到止的人物。人呢,倒是不保守,凡是官埸上一些人甚至年轻人热衷的那一套他基本上都不拒绝。
他到欧洲考察回来才两天,时差还没完全倒过来,午睡起来后,就安步当车地来到了南屏电视台。见到台长官前进的第一句话就是:“林时雨跑到临江县南湖村干什么去了?”
台长官前进正在起草一份特殊津贴发放方案:鉴于发射机房的员工常年累月地工作在电磁波辐射环境下,对身体有所伤害,便想在福利上多给他们一些照顾。他在台长会议上一提出来,获得一到通过。
“哟,范老板从国外回来了,也不好好休息就到我们台来了!”台长官前进脸上笑成了一朵花,喊叫得亲热极了。
“林时雨到南湖村干什么去了?”范德咏轻描淡写地“嗯”了一声,又重复着问了一声。官前进赶紧给他泡茶让座,说:“采访呗。”
“采访什么内容,清楚吗?”
官前进给人一种厚道宽容,很能亲近人的印象。惟一的欠缺就是平时不大关心这些个太具体的事情。他不是那种既能高屋建瓴俯瞰全局,又能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一下子就能从纷纭复杂的矛盾中抓住问题关键点的那类干部。
“你真不知道林时雨跑到下面采访什么东西去了吗?”范德咏又盯着问了一句。
官前进咧嘴笑笑说:“我一个当台长的,按说,应该对全台方方面面都了如指掌,可但是,”有着一张国家承认的那种大专文凭的官台长语法上不太过关,这“可但是”已经成了他流传甚广的专利,也就成了官台长的代名词,而他自己不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我的老领导,我哪能管得那么细呢?只要宏观上不出问题就得了。”
“什么叫宏观?宏观是由无数个微观组成的。”范德咏满脸严肃地指出:“丢掉了这个,你到哪里去保你那个宏观?一个分管新闻宣传的常务副台长亲自带着人马到一个村子去采访,这本身不就是一篇大有深意的文章吗?”
这番语言重锤的锤击,要是放在别人的身上,不脸红耳赤如坐针毡才怪呢。可官前进却习以为常了,一来训斥他的一方是他的顶头上司,二来自己是他的门生故吏。他压根就没有自尊心受到伤害的感觉,便茫然抬起头来问:“你说他采访什么去了?”
“同林时雨一起去的还有华煜人、童年、查焦永年对吧?”
“我哪晓得他带什么人去的?”
“你看看,叫我怎么说你呢?过去常说只琢磨事不琢磨人。作为一个领导,不琢磨人怎么行?你只要认真琢磨一下某某周围聚集着一些什么样的人,就能清楚他的志向能量层次以及他的动机。围在林时雨身边的是些什么人呢?围在你身边的又是一些什么人呢?贴在他身边的尽是南屏电视台的人尖子。挨在你身边的尽是一些打水扫地守门房的庸庸碌碌之辈。哪些人可以重用,哪些人可以使用,哪些人只可以利用,你心中一定要有个谱!你难道不担心林时雨……”范德咏不觉停顿了一下,最后索性点明了算了,“……担心他会把台长这把交椅弄到自己的屁股底下么?”
这真是一语中的!“可但是”瞪大眼睛很淡定地矢口否认:“不!不!当这个台长叫人操心死了。组织上想叫谁当谁就来当嘛。我让贤,落得个无官一身轻……”
“少跟我说这些个废话!”范德咏好不愠怒地训斥他,“你50不到,不当台长干什么?闲在家里又没有孙子抱,既不会打麻将,又不热心养花种草,无所事事,寂寞就是折磨,那滋味好受吗?”
“要是真到了那一步我也得服从组织安排呀。”官前进居然笑着说得相当坦然大气。
“你呀前进,叫我怎么说你呢?要我给你个枚乘七发、让你惊得个大汗淋漓然后才霍然振作吗?你不会抓住眼前,有所作为吗?”范德咏继续谆谆教诲下去,“你职务上是一把手,领导方法上应当是多面手。总要想些法子往自己身边拉几个人吧——当然是有质量有分量的人啰。那个华煜人还不错吧……”
不待官前进点头,范德咏又耳提面命他的从政真经:“……现在一个单位头头脑脑怎么开展工作,凭什么?你以为真的凭什么组织纪律性和什么原则性,凭你所处的位置吧?屁!那是哪年哪月的老皇历了?凭的是关系,是你与同级与下级之间的关系!关系是什么?是感情!如果你与部下处得不好,他就阳奉阴违,背地里说不定还骂你的老娘呢!你要有本事与他们处得哥们爷们似的呢,他就会围着你的指挥棒转,这就是感情的作用!你看林时雨是不是这样?”
官前进想想还真是这么回事。他不得不佩服林时雨盘人的本事。平时他也曾反复琢磨过:老林靠的是什么灵丹妙药呢?难道真的靠的是什么感情吗?那么这感情又是靠什么建立起来的呢?他管的只是新闻宣传业务,又没有财务上签批的权限,他到哪里去给他们一分一廛的好处?一些人为什么就死心塌地跟他跑得欢呢?
“再叫人催催林时雨——该回来了吧。”范德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