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阴沉沉的。小院内,李律斜倚着土墙,望着远处山峦。
突然,西南方的山坡上有浓烟冲起,黑烟挟裹着火星子,在层峦叠嶂的群山间格外显眼,想不去注意都难。
李律桃花眼微眯,脸色阴沉下来。
她刚上山,山里就起了浓烟。若说此事与她无关,他自己都不信。
她面上柔顺听话,言听计从,从不违逆他,可心里有诸多盘算。
寻常小事也便罢了,这已经是她第二次搅乱他的计划。
他原本想着过个四五日,再让李府的侍卫们寻过来,如今倒好,她这番作为,怕是那些人已经在赶来的路上了。
很好!敢在他面前搞鬼,便要承担惹怒他的代价。
李律面若寒霜,把玩着袖子里的匕首,心里杀意翻涌。
这次不管她如何哀求,不管那两片红唇再编出什么借口,绝不放过她。
两个山贼从院前经过,两人忧心忡忡望着远处的不祥黑烟。
“妈的!怕是要进山避避了。”浓烟一起,村子位置很快便会暴露。
“牛寡妇这吃里扒外的东西!火就是她放的!王老头绕不了她。”
“人都死了。尸体就在崖下呢。”
“便宜她了!火怎么还没扑灭!王老头吩咐了人守着几处路口,若有不对,绑了他进山。”
一个山贼回头看向李律,恶狠狠瞪了他眼。
李律静静听着,他们只提到了牛寡妇,半字没提他的小妻子。
两人一起上山,只发现了一人的尸体。
他确定她身上没有功夫,身体娇弱,若是发生什么事,没可能活下来的是她。
她是生是死?若还活着,人在何处?
他要亲手杀了她。
李律转身回屋,和衣躺在硬板床上。他目光漫无目的地游移,最终落在床柱上悬挂着的同心结上。
她若是死了,倒也干脆利索,省得他动手。不生不死就是变数。悬而未决的事,他不喜欢。毕竟她是唯一窥见了冰下尸体的人,只有亲手结果她,他心里才踏实。
不管是生是死,先要找到人再说。
这一日内,小孤村的氛围很是紧张,山贼们举棋不定,犹豫着要不要弃村进山避避。
李律一觉睡到了日暮时分,期间他听到窗外乱哄哄的。
醒来后,他眼中一片清明,起身踱到灶间,配着腌菜吃了两碗饭。
饭后,他看了眼灶边的一捆芨芨草。
这种草除了烧火用,编的草绳也很结实耐用。
他指节修长的指头握住一把,柔顺的芨芨草在他指间缠绕、绞紧。很快,那捆芨芨草变成了一捆草绳。
他回到里屋,脱下外袍塞进被子里,堆出一个人形轮廓,做出一副他在床上睡觉的假象。
做好这一切,他抓起草绳,身形轻巧地翻出了后窗,冲着黑烟蹿起的位置去了。
日落后的悬崖下,冷风呼啸。
常瑶挂在枯藤上,冷得直打哆嗦。坠崖时,跟牛寡妇同归于尽那股决绝早就没了。
她拽着枯藤的手已经发麻,身体僵硬,为了减轻手的负担,她用树上扯下来的红绳将她和藤蔓捆在一起,脚尖勉强踩着一块石头借力。
越来越冷,身体也越来越僵硬。一直这样下去,她只有两个下场:要么坚持不住掉下去摔死,脑浆迸裂;要么挂在枯藤上冻死,然后遗体被风干。
哪个结果都不是她想要的。
下坠的过程中,她身体被横生的枝干挡了一下,下坠趋势稍缓,最终跌进了一从枯藤堆里。剧烈的震荡让她立时便晕了过去。
等她醒过来,发现她被挂在峭壁上。上不去,下不来,耳畔只有山风呼啸。
她跌下来时不知何处受伤,浑身都痛,又冷又渴,神智都有些模糊了。
要死了吗?
隐隐约约中,她似乎听到有人在耳畔低语:“再撑片刻。”
那人嗓音低沉悦耳,让人想起初春的泉流,一句话便将她带回了那年轩窗半敞的水榭内。
莲叶田田,凉风习习。
她在水榭内扎马步,不到片刻,浑身都在抖。
他倾身盯着她看,强忍着笑意,用剑鞘敲了敲她的脊背。他说她这马步扎得过于糊弄,风一吹都能倒,不过也算是小有进步。
她表情苦不堪言,浑身筛糠一样,从小到大都未曾吃过练武的苦,只觉得双腿都不她的了,浑身每一处都疼,多坚持一息都能要命。
不练了,她想。她一个娇滴滴的闺阁小姐,平日出府都有护卫随行,何必吃这份苦?
那人似乎看透了她在想什么,从怀里掏出一支珍珠步摇,在她眼前晃了晃。
那步摇的样式她实在是喜欢,珍珠颗颗莹白饱满,簪头是白玉雕成的玉兰花苞,与她的乌发雪肤很是相称。
为了那支步摇,她奇迹般地撑过了两炷香。可自那后,便再也不肯吃这种苦头了。
若是当时坚持学武,此刻应该是小有所成,是不是就能像猿猴一样爬上崖顶了?
从前偷懒,如今便只能挂在此处。
她冷得打哆嗦,为了不让自己睡过去,一直数崖上飘下的落叶。
数到百,便松手吧,也算给自己个交代了。
等数到了百,她又觉得不甘心,还能再撑一撑,决定数到两百。
就这样,撑到第五个一百时,觉得黑暗中有什么东西在盯着她。
她打了个冷战,全副心神都盯着那个白影。
她不怕精怪,怕野兽。她能忍受被精怪摄走心魂,忍受不了被野兽吃掉。
那影影绰绰的似乎是个人?
她已经没力气惊叫,眼睁睁看着那团白影一点点下降,在她头顶位置停住了。
不是野兽精怪,是顺着草绳滑下来个人。
来人只穿了白色中衣,银灰色团花罗绫裤,黑色缎面靴。
不是李律是谁?
她心跳得极快,可一对上他凉薄带着杀意的眼神,那股兴奋立刻化作了危机感。
她吞了下口水,清清嗓子道:“律郎是来帮我收尸吗?是我蠢,轻信于人,活该曝尸荒野。我被牛寡妇骗得团团转,她说带我来捡柴,实则是向外递消息,却指使我去烧树。我知道不管是否听她的话,都无好下场。我刚跟律郎成亲,新婚燕尔,两情缱绻,不想死。谁知她突然抽出柴刀行凶,我跑到崖边,她也追了过来,两人撕扯着便都坠崖了。”
事情经过大概如此,只是她调换了些细节。
李律单手扣着草绳,眼神幽幽地盯着她。他从石崖上下来,没找太久,就在一片枯藤旁看到了她。杀了她实在轻而易举,她过于柔弱,丝毫反抗不了,他甚至提不起兴致动手。
反倒是观察她的处境,让他觉得有趣。
她就像是跌进了网中的小鹿,身体瑟缩,紧紧抓着藤蔓,身体摇摇欲坠,似乎下一刻就要支撑不住掉下去了。
李律期待着那一刻,想看她脸上露出绝望的表情,也省得他动手。
他看得出,她已经到了极限,撑不过一刻钟。
他静静打量她,欣赏着她的垂死挣扎,也对她能继续坚持有些惊讶。
借着月色,他看到她用红绳将她和藤蔓绑在一起,口中嘀嘀咕咕,不知在念叨什么。她数次看向黑漆漆的崖底,每次李律以为她要放手时,都让他失望了。
李律耐心告罄,不想继续玩儿下去了。
没想到她倒是敏锐,很快便发现了他。
月色下,她见到他的瞬间,脸上绽放出奇异的神采,那种巨大的欣喜让她的笑意格外明灿,就像他是她期待了许久,苦苦等候的人,终于来了。
李律被那笑意晃了眼,瞬间又想起她坏了他的计划,眼神里不免带出杀意。
她似乎也感受到了危机,哑着嗓子先解释了一番。
“为何不松手?”他声音透着凉意,“难不成,你还指望着谁会来救你?”
她看起来已经脱力,说话已十分勉强,只牵了牵嘴角,缓缓摇了摇头。
“还有想做的事,有相见的人,不甘心罢了。”
她柔和的目光缓缓落到了他身上。
常瑶的话,李律一个字都不信。他曾数次想要杀她,包括今晚,他打定主意绝不给她开口的机会的。可她竟然还好好地活着,这个结果他自己都很吃惊。
李律目光幽冷地打量她。她发髻散了,脸上划出几道口子,额上有伤,唇瓣都失了血色,眼神却十分明亮。
她眼睛生得好看,圆溜溜的杏眼清澈水润,专注地盯着谁时,会给人一种她眼里心里只有对方的错觉。
李律心里烦躁,语气十分不好:“你要继续留在这儿?”
常瑶不迭摇头,不明白他是何意。她此刻身体僵硬麻木,除了脑子还活络,无一处不僵硬。
李律意味不明地笑了笑,抽出了腰间的柴刀,几下便将她拽着的几根藤蔓砍断了。
常瑶脑子一片空白,还没弄懂他为何如此,人已经掉下去了。
她撕心裂肺地叫起来,眼看便要撞上崖底的碎石,身体被一根草绳缠住了。
距离崖底不过一丈,她看到了下面牛寡妇的尸体,血肉模糊。
“闭嘴!”上方出来李律冰冷的警告。
常瑶不敢再喊,身体吊在半空中,撇转头不去看下面的尸体,探头向上瞧。
“律郎,你不管安危救我,姚娘日后定要好好报答你。”
她应当是怕极了,身体发抖,声音都变了调。
崖底乱草丛生,距离崖底还有一丈时,李律将她丢了下去。
好在位置不高,下面有青苔枯叶,可猛烈撞击下,她觉得五脏六腑都要移位了一般。
到底落了地,常瑶心里无比踏实。
她大概猜得到他为何不肯带她上去。山贼们亲眼目睹她跟牛寡妇一起坠崖,牛寡妇横尸崖下,她为何没死。她只是个娇柔小娘子,即便没死,要如何解释她竟然从崖下爬上来了。李律若是带她上去,很可能会暴露他自己,毕竟一个浪荡纨绔,可没能力下崖救人。
再者说,刚刚两人离得近,她似乎闻到了他身上有血腥气。
她早就怀疑他身上有伤,伤口迸裂,他哪有力气带她上去。还有那草绳,看起来也禁不住两个人的重量。让她待在崖下,实属无奈,也合情合理。
可当真如此吗?
末了,常瑶叹了口气,即便她有诸多借口安慰自己,仍是不得不正视李律就是不想把她弄上去的事实。
他就是故意的。或许她那些小算盘、小花招,早就被他看破了,这就是惩罚。
今晚李律下崖,着实出乎常瑶的意料。
他为何下来?她死了或是失踪了,不是正和他的心意?
不管他出于什么目的,常瑶今晚是感激他的。起码他让她从那种不生不死的状态里解脱了出来。挂在崖壁上的那种绝望,没人能够体会。
她生平从不指望任何人,也从没幻想过有人会救她于水火。若说命里有谁是救星,一直以来她都是她自己的救星。
想通了一切,她仰着头,拢着手在嘴边向上喊:“律郎,明日早些来接我。”
李律挑眉,没想到将她扔下去,她竟然不哭不闹,这么就接受了。
两人自见面后,谁都没提白日里发生的事。
常瑶仰头望着那团白影越来越远,心想他可真像个猴,攀得飞快。随即,她心又揪了起来,月光如雪,她四下看了看,捡了块锋利的石头抱在怀里,贴着崖壁站着。
不管怎样,她一定要活着离开小孤村。
而她过于紧张,全然不记得此刻是深夜,她该是什么都瞧不见的“雀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