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日后的宵禁时分,暴雨如注,雷声隆隆。
自天穹劈下的闪电被冲入城门的一骑远远抛在马蹄之后。
当沉重的城门缓缓闭合起最后一线空隙时,那个疾驰的黑点已然掠过了大半条御街,直向宫城外围的中山王府而去。
信差浑身湿透,双腿已僵,却还在咬牙不断扬鞭,全力策马,可他身下马匹奔袭至此,也已到了极限。
三十丈、二十丈、十丈……
终于,随着一声哀惨的嘶鸣,驿马前膝骤然跪地,信差不及反应,被惯性甩出数丈,重重摔落在王府门前,溅起积水一片!
“怎么回事?”
这响动惊起了门房提灯出来察看。待走近了,他才看清地上那人身背常山军旗,不由一震,忙丢了灯笼,把人扶起。
“快!八百里加急信报,事关陛下安危,速交中山王!”
当信差一手紧紧攥住门房衣袖,从怀中掏出信匣,用尽最后力气喝出这句时,殊不知自己还是来晚了一步——
一道惊雷滚落,白光照彻半座皇宫,也将太监总管手中捧着的雕金漆盒映得雪亮。
他低眉顺目地候在龙榻边,缓缓将盒盖掀开。
“咳咳……”
被雷声惊扰,不得安眠的帝王从床幔后伸出一只手,太监总监便愈发伏低身子,好令帝王能拈起盒中的那枚丹丸。
“这便是那不死药?十几年了,孤还当是炼不成,也等不来了。”
“陛下是天命所归,便没有您想而不成之事。这药可要现在服下?”总管太监问着,将漆盒搁在一边,又把备好在旁的茶盏举过头顶。
风宸低应一声,撑坐起来,以温水把丹药送服后,又在总管太监的服侍下重新躺好。
闭上眼,风宸只觉腹中一阵融暖,十分熨帖,便将其挥退了。
总管太监于是将床幔拢紧,收走漆盒,微微躬身,才行走无声地退出里间,就有一名小太监趋步近前低语。
“公公,中山王在外求见陛下。”
“今夜雷电惊扰,陛下好不容易服了丹刚歇下。”总管太监皱眉,朝龙榻方向瞥一眼,想着中山王地位虽尊,却是赋闲已久,哪来什么非要此刻面圣的要紧事,遂有了计较,“你去回了王爷,还请他明日再来吧。”
寝殿外,闪电一次次将天穹撕裂,卿钊带着信匣立候在檐下。
小太监退出门来,原样将话回禀,引得卿钊当即变了脸色,匆匆转身,又由身侧宫人领着,赶去宁寿宫求见太后,却再次被拒之门外。
“太后今日身子不爽,实在不便起榻。”太后身边的掌事姑姑出外回话,眉眼恭顺,“王爷不妨将东西留下,待明早太后醒来,奴婢定第一时间禀告并交予她老人家。”
一把纸伞根本挡不住今夜的风雨,卿钊在宫中疾行之下,衣裳已湿了大半,信匣却护得滴水未沾,也并不吝惜自己身体,只容色切切地坚持道:“事关龙体与社稷安危,本王需得当面禀明太后。还请姑姑再通传一次。无论多久,本王都在这里等候!”
“这……”
“姑姑今日相帮之情,本王必铭记在心!”
见卿钊作势要拜,掌事姑姑忙避开半步,应承下来,末了还吩咐手下婢子,将卿钊引入偏殿稍待,奉上姜茶暖身。
“王爷折煞奴婢了!既是国事,奴婢当尽力而为,也请王爷保重自身,莫要染了风寒。”
“多谢!”
然而,姜茶饮罢一盏又一盏,直至夜雨收歇,天光既明,卿钊才等来了太后传召。
内廷一夜无事,原本心急如焚的卿钊似在漫长的等候过后生出些许迟疑,不由忧心会否有小题大做之嫌,因此言语吞吐。
“中山王苦守一夜也要亲见哀家,究竟所为何事?”
“臣女前些日子回中山故地重游,意外发现一桩……惊天之案,于是借了郡兵的八百里加急军报送来一封书信与两样物证……”卿钊衣上的雨早已干了,额上却浸出谨小慎微的薄汗,“因事关龙体康健,臣不敢擅专,漏夜求见陛下无果,这才转呈太后。”
太后不苟言笑的面容微沉,从掌事姑姑手中接过转呈的信匣,先是翻了翻账册,又展了卿云的书信来读,愈发色变,末了猛地拍案起身:“糊涂!传当值的御医来,随哀家去找皇帝!”
“太后息怒,奴婢这就去——”
一番折腾下来,已到了早朝时分,群臣发现今日的天子格外红光满面,正有些个喜好溜须拍马的要奉承上几句“千秋万岁,大章之幸”之辞云云,却听殿外通报太后驾到,不由惊诧。
“母后怎么来了?”风宸含笑从龙椅上起身欲迎,就见卿钊跟在太后身侧,于是想来今晨总管太监曾禀明其漏夜求见,“听闻昨夜中山王来找过朕?怎么还惊动母后了?”
“皇帝,眼下其他事情都不重要,先让御医给你请个平安脉。”
太后说罢,群臣才发现她身后还跟了好几名御医,一时哗然。
“母后这是何意啊?”风宸敛了面上笑意,皱眉看向卿钊,“中山王,你说。”
天子没有发话,几名御医也不敢贸然触怒龙颜,只得僵在原地。
卿钊眼中却已不见了此前在太后跟前的踌躇之色,当机立断,呈上加急信件与物证,指证贺安培植江湖门派问仙宫,党同常山郡守杨建,多年来巧立名目,贪污国库银钱,只为炼制子虚乌有的“不死药”。
这一夜枯坐等待,卿钊将秘密账册与往来信函反复读览,早已烂熟于心,在廷上罗列起罪状来,可谓语势磅礴,掷地有声。
“王爷何以污我清白!”贺安就在廷上,登时大急,匆匆回首怒视卿钊,又跨出一步,向着天子喊冤,“陛下明鉴,账册与信函都可假造,国库银钱皆为正路所出,微臣绝——”
“陛下!贪污国库银钱还不是贺安最大的罪状!”卿钊却厉声将他的辩辞喝断,“贺安党羽向您进献的丹药实乃毒丹,于龙体百害而无一利,才是万死难辞!那问仙宫信奉邪术,多年来为搜集仙方,炼制丹药,不择手段,不惜人命。此前明家二子相继殒命,看似兄弟阋墙之变,实是怀璧其罪,仙方之祸。”
“中山王!”
贺安额上青筋暴起,却根本阻不了卿钊字字铿锵的质问。
“近几月来,问仙宫更是不惜残杀无数有孕妇人,在中山郡造出连环凶案,引得人心惶惶,只为盗取妇人腹中婴孩熬煮尸油,以此炼丹!大章百姓皆是陛下之子,蒙骗陛下服用此丹,敢问贺大人此举是要将陛下置于何地!”
“这、这简直骇人听闻……”
“贺大人,此事你必须给个说法!”
此言一出,当即在堂上引得轩然大波,尤其是御史台的清流们更是义愤填膺,纷纷对着贺安横眉怒目。
而立在龙椅前的风宸也是脸色激变,记忆中的一道声音如同划破时空的利箭,在十四年后的此刻刺进他的心脏!
“微臣去梁王府上吊唁,偶尔听得一术士与梁王密谈……道什么只此一枚,乃药王赠予先祖,因敬仰梁王气度,拱手相赠……”
“那不死药的仙方,就藏在……”
惊怒之下,风宸一手捂住剧痛的心口,一手指向阶下:“你——好啊!原来如此……来人!给朕拿——”
龙颜震怒之威才起,却倏然而止。
风宸毫无预兆地昏扑过去,众人始料未及,待回过神来,却见那袭明黄龙袍已跌摔下了殿阶。
“皇帝!”
太后大惊,忙喝令御医上前救治,又命人将毒害天子的贺安拿下。
一众御医们慌忙越过卿钊身侧上前,簇拥到天子身旁,其他朝臣也趋步上前,又将御医们团团围住,探问天子情况。同时,有几名廷外的侍卫冲入,奉太后懿旨将挣扎反抗的贺安押跪在地。
混乱的朝堂之上,谁都没有注意到还立在原地的一人。
卿钊深深地望了眼前方贺安的背影。
众人都理所当然地以为天子那未说完的皇令是要拿下贺安。只有卿钊知道,风宸抬手所指的,其实是贺安身后的自己……
多事之秋,转瞬即逝。
卿云只觉最后一阵夏风还在昨日,第一场冬雪便已悄然落入了都城的高墙。
当日她昼夜兼程,赶回都城时,才知自己的急信终究是迟了一步。
天子贪恋长生,误服毒丹,致使重病难起,这对凤室皇族而言,绝非什么光彩之事。太后做主封锁消息,对外只宣称天子突发恶疾,昏迷不醒,难理国事。
但国不可一日无君,太子年幼监国,需得有人辅佐。大章皇室中,唯有一年前刚刚承袭梁王之位的世子凤璋正值盛年,又素有仁德美名,为朝臣推举,临危摄政。
对此结果,卿云除了唏嘘叹惋,也再没更多想法,只是按原计划与芒萁联络上,将一干人犯移交给了大理寺审判。而她自己也在连日的奔劳下大病了一场,便在父亲的要求下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留在家里静养。
之后又过半月,户部尚书贺安以欺君惑上治了死罪,包括杨建在内,所有上下勾连,参与过献丹一事的官员,也统统判了重刑。据说霍霜叶孤傲,因不堪受辱,自尽狱中,至于她一手创立的问仙宫,则由各郡县的守军负责清缴分坛势力,该遣散的遣散,该捉拿的捉拿。
那些直接参与命案,助纣为虐,却倚仗个人武力逃脱官兵缉捕者,也有无涯司的辟邪卫出手,以江湖方式除恶,多年来因其采集炼丹原料而遭受迫害的地方百姓和江湖中人,无不拍手称快。
另外,才过盛年的天子因听信谗言,服食毒丹瘫痪在床给朝堂带来的动荡,也在贤能的梁王摄政之下日渐消弭。
只是梁王得势掌权后,迟迟不曾嘉赏卿钊的揭举之功,使得朝臣们对其态度也变得暧昧不明。
在众人眼中,这位曾事二主的中山王如今处境颇为尴尬。当年卿钊见风使舵,叛离遗臣身份,顺风顺水,得享荣华这么多年,却不料风云突变,旧主再度居上,只把他晾在一旁,不闻不问。
梁王这么一晾,上中山王府提亲说媒的最先销声匿迹,接着便是那些平日里的常客也纷纷有意疏远,与王府冷了关系。
直至冬雪初降的这日,才有两个生面孔悄然造访中山王府。
说是悄然,只因二人走的都非正门正道,而是一个翻墙进了卿云的院,一个则潜入了卿钊的书房。
书房内陈设古朴雅致,东墙一架多宝格上摆放着诸多古董珍玩。
来人轻车熟路地走到墙前,伸手将多宝格中的一件抱月葫芦瓶往左转过半圈,就听得机扩轻响,整架多宝格顺着墙面移开一人宽的距离,露出扇暗门。
门后暗室空间逼仄,烛光幽邃,正当中立一座神龛,内祭两座牌位。
暗门被推开时,卿钊刚上完香,回身看到来人,也半点儿不讶,反是习惯成自然地退开两步,让出香案前的位置。而两块牌位上书之字也随着卿钊的动作,从阴影中脱出,被灯烛映亮——
左侧那块牌位上书的是:大雍安乐公主朱氏之灵位。
右侧那块则书:梁王世子凤璋之灵位。
来人冲他微微一颔,先是净了手,手背上隐有青蓝显现。之后,他从卿钊手中接过香,点上,对着牌位躬身三拜后,才直腰振声道:“当日凤璋少主以身献祭,凤琦少主代之起死回生,这才换得风宸深信不死仙丹之说,沉迷服丹,愈发昏聩。如今,我等蛰伏十余载,大业终成,还请公主在天之灵,佑凤琦少主掌政顺遂,护您一脉从此长盛不衰!”
卿钊就站定在他的左侧,静静看着他,看着他眼下那道细长伤疤在面部肌肉的带动下如惊蛰后的长虫苏醒。
话毕,徐忠又对着牌位再拜,卿钊等着他将三炷香插进香炉,才问:“这次是梁王让你来的?”
“你女儿身边有个江湖人,很聪明,来历也不简单,不知从霍霜叶口中套出了多少内情。”徐忠答非所问。
卿钊闻言,脸色骤变:“你我本都是大雍之臣,自当为大雍效死,只求主公保全我在这世上唯一的血脉!”
徐忠却是一笑,摆摆手:“你多虑了。当日你冒险密奏风宸,诱其步步深信不死药的存在,又经营多年,以退为进,将他不少亲信之臣都拉下水来,是大功一件。当年公主诞下双生子,恐更遭东宫忌惮,这才不得已将身体康健的兄长没名没分地偷养在外。凤琦少主非但不曾因此心生嫌隙,反处处爱护体弱的胞弟。得知是公主默许凤璋少主激发喘症,以性命设局,他还与公主置气许久,足见少主宽厚待人,重情重义。他让我来提醒这一句,不过是担心你女儿探查过深,误了你们父女亲情。”
十四年前,风宸始终对梁王世子的死而复生心存疑念,曾派凤氏的皇家暗卫兽霆卫暗中调查,只探得有个人称“丹疯子”的炼丹术士在凤璋死后次日,夜访梁王,又匆匆离去。
殊不知,这一切都是梁王一派布下的一局棋。
徐忠是安插在兽霆卫中的暗桩,而卿钊则是棋局中第一枚落定在风宸身侧的明子。
“当真?”卿钊仍皱着眉。
“我都还站在这里,你怕什么?毕竟我才是那个与丹疯子过从甚密,并在最后关头推了他一把,加猛药量的问仙宫长老之首。”徐忠不以为意,从怀中掏出封信递给他,“当日我离开问仙宫后,去老郭那里避了一阵风头。他托我送封信给你,好叫你知道你女儿是怎么掺和进来的。还让我问问你,你是何时找定的女婿……”
“阎王谷那边来的信,给你的。”
另一边,卿云闺房中,南宫止代为将一封信转交卿云。
信封上绘一双烫金兽目,一看就是谛听楼手笔。
“卿云,展信佳。神医毒手,名不虚传,我体内积毒已去大半,无须挂念。另,上元日将近,不敢令佳人久候,届时我必归还都城,与卿执手赏灯。”
年轻男女,上元赏灯,是恋人间的暗许。
但南宫止还倚在门边,卿云只是抿了抿唇,按捺下心头欢怯,将柳少游平安的消息告诉他。
“那就好。”南宫止之所以还留在都城,也是想等个信儿,如今等着了,素来冷淡的面上也浮现些许笑意,遂与卿云作别。
送走南宫,卿云想到灯节之约,难得起了女为悦己者容的心思,决定出府挑几身新冬装。
“诶——”
她兴冲冲出门,边走边把信叠起收好,一个没留神,竟撞上个面生的中年男人。
对方反应极快,立刻伸长胳膊来扶,卿云的眸子却瞬间睁大了!
男人左手手背上刺了个纹身,是个由云纹勾勒出的兽首图——
那兽首倒对着她,袖口上缩,便完全显露,而当袖口重新垂落,又正好遮住兽眼部分,就好似半朵“仙云”!
“二十多年的老苔藓清热解毒极好,敷一会儿就好受了……”
阎阿烛用苔藓给柳少游敷眼的一幕适时浮现在卿云脑海。
连阶上之藓都已生了二十余载,那么幽木堂的存在只会更早。父亲当时就在五望岭负责督查修建高祖陵墓的伐木运输,竟对偌大一个魔窟没有半点儿觉察?
紧接着,是常山郡分别时,武荣支吾询问郭征是否可以离营的话音,也回响在了卿云的耳畔。
当日情急,她竟忘了探究,那个早早盯上郡守杨建,雇武荣夫妻盗取物证之人是谁!
一个从未有过的念头将卿云击中——
她愣在原地,甚至顾不上中年男人已松开了自己的胳膊,错身而过。
同一时刻,父亲那熟悉又陌生的呼唤从男人步出的书房方向传来……
“卿云,你这是要出门?怎么又不与爹爹说一声?”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