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凄,月沉西。
四更刚过,五更未至之时,天地万籁仿佛只余凉薄淅沥的雨声。
城郊七里地外,两道如夜隼般的黑影悄然潜入常山郡兵军营。
早年,卿钊还在地方担任转运使时,常山郡尉郭征就是负责协助他主持五望岭伐木运输之务的,还曾去过卿云家中做客。
只不过卿云离京时才五岁,郭征好似也就在卿家初到中山的前两年登过门。所以,对这位父亲口中还抱过小时候自己的至交叔伯,她却是半点儿都记不得其样貌了。
但好在军中营帐虽多,帅帐却只有一顶,极易辨识。
尽管跛了一足,武荣带着卿云在营地中潜行起来,依旧游刃有余,很快就摸到了帅帐之外。
可那立守在帐门外的两名亲兵是怎么都绕不过去的。
远水解不了近火,去中山郡搬救兵是来不及的,只有以常山郡的郡兵包围问仙宫,再将杨建的郡守府邸控制起来,才能扭转并掌控局势。
因此卿云密见郭征,势在必行。
武荣左右四顾后,对卿云道:“我去把人引开,最多能拖住一盏茶的时间。若你不能成功,我就只能舍下你脱身,另想办法联系谛听楼的人去救大谛听了。”
“半盏茶足矣。若事不成,你不必管我。”
卿云说着,一脸淡定地将剖刀从腰间革囊里抽出,以袖遮掩,藏于掌中。
“你要做什么?”武荣一惊,“你觉得自己能挟持住一个武将吗?”
“不要紧,就算失败了我也不会有性命之忧。”卿云点头,道理实在说不通的时候,她只能用些非常手段,赌的便是郭征不会对自己动手,“倒是你,可有信物?空口白话,怎么说动谛听楼之人?”
武荣被问住,眉心忧虑更甚。
见状,卿云略一迟疑,还是从怀中掏出了当日与柳少游签订的那份契书,交给武荣。
“你设法请见任意一阁的主事,就说这是中山郡主与随行捕风使柳少游签立的契书。契书里有柳少游——也就是大谛听的签印,或许能取信于谛听楼。”
各阁的悬赏令级别都是较高的,她在捕风阁总阁下的捕风令,理应被传知其余三阁。随行捕风使的隐秘身份,其余三阁阁主也当是知晓的。
只是时间紧迫,无法从头说起,卿云只能把结论告诉武荣。
武荣也没多问,仔细收好,留下一句“保重”,就冲了出去。
“什么人?!”
一道黑影明晃晃地暴露在火光之下,武荣假意闯帐,一把匕首与帐门外的两名亲兵喂了几招,便仰身后撤,佯装败逃,向着粮草所在飞奔而去。
“有人袭营——戒备——”
瞭望台上,第一声号角传入耳鼓,整个营帐在相继亮起的火光中苏醒。
人声与兵器声乱作一片,武荣像是已夺下匹马,在营中横冲直撞!
“保护都尉!”
“辎重和粮草要紧!快去!本将随后就到!”
梦中惊起的郭征喝走了赶来守卫的一队兵卒,营帐里灯火未亮,却已能听得披甲之声。
卿云伺机以生平最快的速度冲出阴影,撩开帐门——
帐帘在她身后落下,一道笔直的寒光伴着锵鸣,也在同一时间刺入了她的眼底!
卿云下意识驻足,眸子乍然被光一晃,微微眯起,只听得郭征一声低喝。
“何人闯帐!”
待她适应了帐中黑暗,才发现一把雪亮的长枪枪头正直指自己咽喉,相距不到两寸。但或许是出于武将的自负,郭征并未喊人,只一人一枪与闯帐者对峙。
此时帐外还陷在此起彼伏的哗然声中,可帐内却静得出奇。奇迹般的,卿云适才慌乱的心神也跟着静了下来。
滴答……
帐顶一滴漏雨坠下的瞬间,映出了卿云兜帽下抬起的脸。
“中山郡后,一别多年,郭伯伯可还记得卿云?”
滴答、滴答……
层峦之外,同一场雨也坠入了柳少游的梦里。
朦胧间,柳少游似又回到了年少时自己在中山郡家中的那间小书屋。
阴雨连日招人烦,他数着檐下那一串时断时续的雨线,愈发羡慕家中小仆总能借着帮爹娘采买的机会往外跑。
书案上的功课仿佛永远没有做完的时候,十二岁的柳少游终于耐不住性子,趁着大人不曾留心,从倒座房的廊下顺走了件都还没完全晾干的布衣,扮作小仆,溜出了家门。
那个逃家的午后,柳少游就像个市井里长大的平民小孩,在街上撒欢似的闲耍奔跑,没有语重心长又啰啰嗦嗦的老管家,没有呼喊着追在自己身后,让自己慢点儿的小厮。
没了约束,他便专挑那路面坑洼里的水泡用力踩破,啪一声,任由泥点子溅脏鞋面与衣摆。
但柳少游也不是那没讲理的小少爷,旁人的衣裤脏了得赔,于是将随身的几块散碎银子在成衣铺里换了件新衣裳。
剩下的,他也都让掌柜兑成铜板,揣在手里,拐进了回家路上必经的一处巷口。
柳少游方才瞥见,那小巷里缩着俩个脏兮兮的小乞丐,好像是一对兄妹。
八九个铜板至少能让他们吃上几个刚蒸好的馒头,在阴雨天里暖暖身子。
“别怕,这饼是送你们的。叔叔买多了,自己一个人吃不下。”
但似乎有好心人先他一步,将香喷喷的烧饼递给了这对小乞儿。
那人背对着柳少游,弯腰蹲在两个孩子面前。
起初,大一点儿的男孩只是戒备地盯着对方,却一时间没拦住饿坏了的妹妹。
“阿妹!”
妹妹不管不顾地抢过烧饼,狠狠咬下一大口,都没怎么嚼,就急切地往肚子里咽,仿佛生怕对方会收回这份施舍。
许是看妹妹吃得十分太香了,男孩也忍不住舔了舔嘴角,用力咽了咽口水。
“叔叔这儿还有呢。来——”
“……谢、谢谢您!”
于是男孩脏兮兮的手里也多了一张烧饼,柳少游见状,掂了掂手里的铜板,决定把它们塞在一旁巷砖的缝里后就悄悄离开。
刚吃饱了这顿,不久又能意外发现下一顿饭钱。
这个午后,或许能在阴雨晦暗的日子里带给小乞儿一些名曰“幸运”的希望吧。
柳少游觉得这个主意好极了,说干就干,蹲到墙边找了处宽点儿的砖缝,就往里一枚枚地塞铜板,并未注意到巷子深处两声重物触地的闷响。
最后一枚铜板塞好时,一道被雨后夕阳拉长的人影将少年整个罩住了。
人影有些畸形,身后似背了个罗锅般凸鼓出一大块。
一阵寒意莫名窜上柳少游的后颈,他抬起头,发现是那个好心的男人。
男人大抵刚过而立之年,背脊挺拔得很,不是个驼子。那影子里凸起的鼓囊,是他背在身后的大麻袋。
巷里的那对乞儿不见了,却多出了一个沉甸甸的麻袋。
柳少游眼皮狂跳,心头打鼓,面上只冲着男人露出仿佛毫无戒备的稚拙笑容,有些局促地把双手背到身后,站起来,故意怯声道:“我、我没偷钱……这是我自己藏的……”
“跟叔叔走,就能赚到更多钱。”男人瞥一眼那砖缝里的几个铜板,嘴角笑意很冷。
“真的吗?那真是太好了!”
少年还在欢呼,藏在背后的手却毫无预兆地往前一甩,把起身前偷从地上抓起的泥巴块儿朝男人砸去!
泥块砸出去,柳少游根本不敢多看一眼,同时扭身朝巷外飞奔向自己的一线生机。
“救——”
可呼救的话音还没能脱口,一记手刀就没收了少年的全部意识。
“把他带出去……”
黑暗中,柳少游听到自己又要被拉出去试药。那对乞儿兄妹已经被带走好几天了,没有回来便是回不来了。
暗室里的孩子一天天变少,自己又还能撑多久呢?
无助与绝望令柳少游下意识颤抖了一下,可周身的隐痛却又是那样的陌生。那些人给自己喂下的丹药只会燃烧五脏六腑,疼是从骨子里钻出来的。
“喂!装什么死?自己起来!”
有人并指在他穴道处点过几下,手法粗暴,又朝他腰间鞭伤处补了一脚。
清晰的锐痛直刺脑海,柳少游终于从旧梦的边缘被拉回到了现实的困局。
他睁开眼,发现天光已然大亮,与大地纠缠了一夜的秋雨也停了。
璇玑领着两名手下站在他面前,眼下青灰,一脸不豫:“宫主起身了,说要见你。”
“……好。”
不消多问,若是寻到了卿云,抑或是得到了账本与信函,璇玑都会迫不及待地向自己耀武扬威,断不会是这等情状。
没找到便好。柳少游心情不错地扯动嘴角,应着声,自己支起身,再晃晃悠悠站稳,就被璇玑那两名手下一左一右押住了胳膊。
这么押着,又牵动了伤口。他蹙蹙眉,却并不在此刻多言,以免触了璇玑的霉头,又遭来一顿鞭打。
无论如何,在这种情况下实在不宜受太多的伤。
昨日是迫不得已,总不能真与璇玑春风一度,眼下却是能避则避。
璇玑见他如此顺从,从鼻间溢出一生冷哼,倒也没对他继续发难,扭头步出屋去,直奔被众多殿阁拱卫在中央最高处的宫宇。
九重天,九重阶,柳少游一路被押至那座宫宇的门前。
殿门外,重重弟子守卫,可殿门之内,甬道尽头的白玉石座上却空悬无人。
璇玑绕至玉座背后,不知触发了何处机窍,座前的青砖地面訇然中开,露出一条向下的石阶。
她率先步下阶梯,柳少游被押着紧随其后,拾级而下。
暗道两侧,每隔九阶便有夜明珠嵌于壁间,映射出淡淡幽光。初入时,他借光望其底,竟有深不可测,直通九幽之感。
上穷碧落,下黄泉,好一条求仙问道之路。
问仙宫宫主这处居所所取意境,还真花了些心思。柳少游暗自挑挑眉,继续被押着往下走过九九八十一阶后,狭暗的石阶终于行至尽头,一道高大的殿门矗立眼前。
“弟子璇玑,求见宫主——”
璇玑双手作结印状,垂眸欠身行礼,向紧闭的门内传音。
话音落下片刻,殿门里的机扩响动,缓缓向里大开,其内灯火通明,景象与柳少游不久前在九重阶梯之上所见的殿阁布局如出一辙。
唯一不同的便是甬道尽头的玉阶之上,白玉石座中斜倚着一名雪衣女子。
押着柳少游前来的两名弟子似乎没有资格入内,璇玑用眼神示意他们松手,自己领着人穿过甬道,驻足在阶下五六步处,再次回禀:“宫主,弟子将人带来了。他就是跟在中山郡主身边,自称大谛听的柳少游。”
雪衣女子单手支颐,本似在闭目假寐,闻声才徐徐掀眼,唇边勾起似笑非笑的弧度。
“哦?谛听楼的楼主竟也会沦落到如此境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