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捕风(3)
萌晞晞2025-01-16 00:004,555

  位于都城御街南端的醉香酒坊灯烛荧煌,丝弦绕梁。

  夜幕初垂,正是酒坊宾客盈门之时,卿云与柳少游便并肩踏入坊内,当先是浓香的酒气扑鼻而来,跟着便是舞娘们飞扬的彩袖与旋转的罗裙,令人眼花缭乱。

  她和柳少游找了一处不起眼的角落坐下,随意要了壶酒,便开始留意四下里噪杂的语声。

  “今日璇儿到底跳不跳?”

  “听说是身体抱恙,已经四日未舞了,今晚怎么也该出来舞一曲了吧!”

  “依我看,还是新来的崔娘舞姿更是勾人,让崔娘先舞一曲也行啊——”

  一场好端端的文社雅集,闹出两条人命,再加上明家俩兄弟一个欺世盗名,一个服石成瘾的丑事,本该成为市井间最热闹的谈资。

  然而卿云细听半晌,却不见周围有哪一桌酒客在议论此事。

  看来是明家支会了京兆府,有意封锁消息。至于其余的文社成员,大抵也不想因明家兄弟之事,把翰墨文社的名声累垮了。所谓物以类聚,这丑事传扬出去,谁知道外边人会如何非议文社,岂不平白给自己招惹一身腥?

  不过,这世上没有密不透风的墙,消息至多也就能瞒得住这三五日。

  要试探璇儿与李变是否共谋犯罪,需得尽早。

  “看。”

  就在卿云还思量着试探之计时,柳少游用折扇轻点了一下她的手背,提醒她去看堂中央的酒池——

  那里是灯火最粲然之处,低垂的轻纱后原本空无一人。

  直到众酒客的催促声渐急渐高,一袭血色罗裙的舞娘才顺着一条红绸,徐徐旋转着,从天而降,姗姗来迟。

  她面容美艳姣好,身段曼妙醉人,那双缠着银铃的赤足,就这么踩在刚能没过足踝的酒池中,一步一舞,铃音清魅,拨弄酒香,引得台下阵阵叫好。

  “那就是璇儿?”卿云瞧得也有些移不开眼,只是问身旁的柳少游。

  柳少游也面露几分欣赏:“看这登台的架势应该是了,舞姿也的确堪称翩若惊鸿,只不过——”

  只不过,那舞娘眉眼间非但没有半分笑意,反凝着深切的凄然之色。

  哪个舞娘不是笑脸迎人?宾客们见她哭丧着一张脸,饶是舞姿再好,也颇有怨言。

  酒坊老板就在台后,见势不对,忙又使眼色,又打手势。

  于是堂内鼓点很快急促起来,乐曲又换了一首,五六个舞娘自四面八方,轻舞飞旋着入了酒池,把璇儿挡在后面。

  待舞娘们踩着鼓点,变换舞阵,从聚在一处,又四散至酒池边缘时,池中央已不见了那位千呼万唤的头牌舞娘。

  只有一角血色罗裙,悄然扬起在楼梯的拐角处。

  柳少游的视线追着那罗裙上了三楼,直到其消失在紧闭的房门后,才收回目光,随手招来个近旁的侍酒舞娘,打探消息。

  翠儿旋着身就顺势要坐入柳少游怀中,却被后者巧妙地避开了,只好退倚在桌角,双手托起酒壶,笑问:“这位公子好神采,却面生得很,可是第一次来?”

  “多谢姑娘称赞。”柳少游并不接话,像是未解她媚眼中的挑逗,只是道,“在下有事想请教姑娘一二。”

  “您说,翠儿听着。”翠儿应着,意欲再度亲近于他,水蛇一样的腰肢一软,便要倾身过去为他斟酒,却被卿云伸来的杯子生生拦下了。

  “我杯中也无酒了,麻烦姐姐。”

  “……贵客哪里话。”

  卿云笑容可掬,翠儿也只能吃了这瘪,转而替她斟酒。

  与此同时,只听柳少游开口问道:“在下也是听京中朋友称赞这醉香酒坊里有个璇儿姑娘,舞姿卓绝,惊为天人,恰巧上京行商,便来开开眼界。但在下方才瞧着,璇儿姑娘似乎情绪不佳,可是身体欠安?”

  翠儿闻言,脸上笑意一凝:“这奴家哪里知道……”

  “还请姑娘赐教。”柳少游也不与她浪费唇舌,只把一锭银子塞过去。

  “哎,还不是让明家那个人面兽心的家伙给糟蹋的!其实这事儿坊里姐妹们也都知道,只是东家交代了,官家子弟咱们惹不起,不许我们私下议论。”翠儿将拿银子拢进袖里,便松了口,压低声音道,“璇儿本来有个相好李公子,好像是什么校尉,听说已有为她赎身出去的打算,谁知在这个节骨眼失了清白,也是命苦。因为这事儿啊,她前阵子还悬梁自尽过一次,只不过被发现得及时,救下来了。”

  说到这儿,翠儿话锋又是一转:“那姓李的也不是个真心的,当初口口声声只爱璇儿一个,可自打从我们姐妹这儿知道内情以后,就再没来过酒坊了!璇儿这打击受得不小,这才歇舞多日,今天勉强上台也是草草收场,还不如不跳,平白坏了招牌——”

  柳少游听完,微一颔首后,又给翠儿塞了一锭银子:“那可否请姑娘帮忙,为在下引荐璇儿姑娘。或许在下能宽慰她几句。”

  “咳!咳——”卿云毫无预兆地被酒水呛住,咳得满脸通红。

  这种说辞也亏他能面不改色地说出来。

  这回的银锭有些烫手,翠儿面露为难:“这璇儿近来是概不见客的,东家也怕她再受刺激,闹出人命,便由着她了……”

  “你便说,在下是受李校尉之托而来,有要事相告即可。”

  “既如此,那奴家去试试!”

  翠儿也不知是信了没信,将银子一收,便扭着腰肢去传话了。

  不多时,卿云就见她一脸欢欣地从楼上下来,直奔二人,笑眯眯地邀功:“公子请随奴家来吧!奴家好费了一番唇舌,璇儿这才答应见您!”

  “有劳。”

  柳少游将折扇拢了,淡笑着请她带路,卿云也跟着起身,一路上到三楼。

  “璇儿?人我给你带上来了。”翠儿停在一间房门前,拍了几下门,扬声道。

  她话音落下片刻,房门就从里头被拉开了。

  一股清幽缠绵的香气自门内袅然而出,卸去浓妆的璇儿看起来气色不佳,当先打量了柳少游一眼,蹙眉低问:“你是谁?是李郎让你来的?”

  “你就是之前那个与李变纠缠不清的舞娘?”

  出声回应璇儿这一问的,却并非柳少游,而是面露轻蔑的卿云。

  翠儿闻言,脸色一变,猜想对方是来找茬的,正要开口,掌心中又是一沉。

  她一愣,垂眼瞧见手里的银锭,又听见侧首过来的柳少游与她低语:“此番辛苦姑娘带路了,且去休息吧。”

  风月场上的人情大都薄如白宣,岂能承得住这一锭白银的分量?

  翠儿咬咬唇,终究还是默不作声地扭身离开了。

  “这位是中山郡主。”柳少游把人打发走后,才回眸看向璇儿,貌似笑意温和,言语间却不容拒绝,“方才郡主酒饮得多了,想来璇儿姑娘屋里讨杯茶水。”

  “……请吧。”

  头牌舞娘听上去风光无限,可与达官贵人相比,终究不过是一条卖艺赔笑的贱命,哪有说不的资格。

  璇儿垂眉让身,又恭恭敬敬地请卿云落座,又行了个礼后,便等着对方发话。

  卿云也是头一回做这“恶女”,趁着进屋的档口,转头狠狠剜了柳少游这个罪魁祸首一眼。

  方才,她见翠儿离席传话,便忙询问柳少游是否已有了试探之计。

  好消息是柳少游果然早有谋划,而坏消息则是,卿云得配合演一出比“棒打鸳鸯”还要手辣心黑的戏码。

  “李变有阵子没来你这儿了吧?最后一次来是什么时候?”

  “回郡主话,奴家也记不清了,该有六七日了。”

  “他倒是不敢骗本郡主。”卿云闻言,像是满意的嗯了一声,故作傲慢地不拿正眼看立在桌边的璇儿,“至于你,知道该如何自处吧?”

  “奴家不明白郡主的意思。”璇儿眉头蹙得更紧了。

  “本郡主的意思是……咳!”

  眼见卿云一清嗓子,是编不下去了,柳少游忙接话过来:“原本以李校尉的出身,是做不得王府佳婿的。奈何日前明大公子暴毙,当时也算在危难之中,李校尉挺身而出,对我家郡主多有照拂,郡主这才倾心,甘愿下嫁。只不过,在操办喜事之前,这该断的总要断个彻底。”

  “郡主过虑了,李……李校尉虽常来,却也不过是寻常相熟些的客人罢了。”

  “是吗?可李校尉与我家郡主说的可是你总缠着他,求替你赎身,不胜其烦啊。”

  璇儿身子微微一晃:“我……缠着他?”

  “男人嘛,你见过的多,该知道信得信不得。”柳少游还是一副笑盈盈的模样,眸底却是一片森寒,“所以,我家郡主既不信他的说辞,也不信你的。”

  “那你们来这儿又是为了什么?”璇儿不解地抬眸。

  “不管你们之间有没有私情,我家郡主办事,素来讲求一个稳妥。”柳少游说着,越过卿云身侧,上前一步,话音彻底冷了下来。

  “死人,最为可信。”

  转腕之间,折扇骤展,却与寻常不同——

  整整十六根扇骨化作利刃齐出,锋芒乍现!

  卿云眼一花,想起自己之前动不动就“挟持”的折扇竟暗藏顷刻见血的机关,不由一阵后怕。

  “这里可是天子脚下——”

  “天子脚下,你却胆敢谋害中山郡主,岂不正有取死之道?”

  “你们这么做,李郎若是知道了——”

  “你以为他真不知吗!”

  柳少游两次截断璇儿,神色愈发冷厉,步步逼近,后者退无可退,直至单薄的背脊撞上冰冷的墙面。

  锋刃与璇儿细嫩的脖颈之间已只剩咫尺之距,卿云心知还得逼她一逼,福至心灵,起身补了句:“你当知道,以本郡主的身份,也不是非他不可。李变但凡有一丝护你之心,本郡主今日便不会在这儿替他善后了。”

  “善后?呵呵呵……”

  璇儿闻言,眸光颤动着黯淡下去,紧闭双目,凄然的泪珠从面颊上不断淌落。

  良久,她才睁开眼,恳切地望向卿云:“我本已无意世间,不过是为了李郎还心存一丝惦念,今日看清了,倒也能走得干干净净了。只是我生时不得清白,惟愿死时体面,还请郡主成全。”

  戏演到这份儿上,但凡璇儿对李变毒杀明斐然一事,有一星半点儿的知情,她不可能不心生玉石俱焚之念,将负心的李变攀咬出来。

  但她如今这般绝望地引颈受戮,可见是全不知情的。

  卿云觉得差不多了,可她身前的柳少游却只是将折扇拢了,退开一步,摆出一副请自便的架势。

  见状,卿云也不阻拦,只是静观其变,目视璇儿一步步走向梳妆台前,而后从镜台下的暗格中取出了一个黄色纸包。

  这个纸包与李变用来投毒的那个一般无二。

  卿云一挑眉,大抵明白这便是柳少游继续试探的目的了。

  只见璇儿打开那纸包,怔然地盯了片刻,最终才下定决心般,双眸一闭,仰头将那粉末直接倒入口中,狠狠一咽。

  璇儿能想到的不见血又不损伤发肤的体面死法,一是悬梁,二便是服毒了。

  “郡主此番目的已达,可以放心离开了。”璇儿这次没有再睁眼,只是侧对着二人下了逐客令。

  柳少游于是退回卿云身边,二人对视一眼,之后齐齐拱手向璇儿一礼。

  “抱歉,璇儿姑娘,是我们冒犯了。”

  璇儿听见这话,有些茫然地扭头朝他们投来空洞的目光。

  “这纸包里的毒药已经被李校尉调换了。”卿云说着,走上前去,指腹一抹那纸包中残剩的粉末,放到鼻下一嗅,果然只是些参粉罢了。

  “什么?”璇儿愣住。

  “欺辱你的明斐然已死,死于你买回的毒药。是李校尉下的手,他对一片真心,甚至不惜自尽以护你不遭命案牵连,免受刑狱之苦。”卿云歉然道,“方才我二人所言所行,只是试探,是为了排除你与李变共谋的可能。”

  “自尽?李郎……李郎他——”璇儿闻言,如遭雷击,瞬间身子一软,瘫伏在妆台前,泣不成声,“他怎么这么傻啊!”

  这个连方才被逼上死路都不曾呜咽出声的舞娘,却因乍闻李变死讯而哭得颤抖不止。

  “李变杀人虽违律法,但其情可谅。今日我前来,也的确可以说是受他之托,了却他未完成的心愿。”柳少游沉声说着,将一叠银票搁在了桌案上,“前尘往事,如过眼云烟,璇儿姑娘不妨只当往日的自己在方才那一刻已然死去。”

  “离开醉香酒坊,从头开始吧。”

  留下这句话,柳少游便递给卿云一个眼色,率先打开房门走了出去。

  卿云则无声地轻抚了抚璇儿的背脊,陪她默立半晌,直至香炉里的残香燃尽,才暗叹着出了房间。

  她将门轻合上,回身发现柳少游还静等在廊外。

  煌耀的烛火照落他沉默的侧影,竟似笼上了些出世的神性,令卿云蓦地又想起几日前曾在其眼底瞥见的那一抹悲悯。

  卿云心下微动,有些话看来是不必问出口了。

  人各有命,命循因果。明斐然以恶因得恶果,属实是自作孽不可活,而璇儿不过是被他无端牵扯进其孽业的苦命人。如今,李变替她承担了这孽业的死局,璇儿理应脱离苦海,不再受其所累。

  柳少游与自己一样,都不打算将这段内情主动报知京兆府。

  “柳公子,我现在忽然又觉得有些过意不去,不知可晚了?”于是卿云启唇,问出口的话连自己都有些意外。

  柳少游闻言,先是望了望酒坊外头的夜色,才回眸笑看她。

  “时辰倒不算晚。郡主打算请在下去哪家喝酒?”

  

继续阅读:第十七章 南下(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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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金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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