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的雨又起。
这一阵子的雨多数集中落在午后。天台滚过三声雷,密斯李抬头,一滴透明大雨点拍在她的眼睑。而后,更多的雨点从高空驰来。接着孩童呼叫,叫声密密麻麻似鸟儿乱喳,听不出秩序,直到密斯李发威喝人。落水啦!收书薄,挽小凳,排好队!幼儿班列队从露天处钻进一扇窄门,又通过窄门钻进黑棚顶的阁楼。阁楼有尘味,孩童赤着脚,脚心染炭色,向棚底下晾一只只湿袜。还是走迟了。棚外茫茫白银,雨打万物,谁还有心听密斯念书?密斯李不得不跟雨斗大声,“Her mother was crazy”足足起了五个调,才压过一片乱响。
“密斯李,春琴放臭屁!”
“我没有!”
“就是你!”
“她没有,你乱讲!”
“你也一样臭,浑身都是茶馊味,你们两个臭死了!”
有人发起攻势。密斯李说,是顾笙先动手。但赶来接女儿的林白秋不信。密斯李又说,顾笙比同龄孩子生得高大,仗势欺人,作为家长你要好好引导。林白秋来回逡巡两个被密斯李罚留堂的孩子,顾笙毫发无损,那个矮她半头的男孩被抓花了脸。男孩家长没来。据说家中父母开鱼档,上面还有三位兄长,密斯李每次都认不出谁是谁。三位都纹身,食烟,穿庙街20港元一件的东南亚椰林树影印花衬衫,日落西山走在砍人路上才记起有个四弟要接。另一个当事人春琴并未动手,证实顾笙与男孩打架之后,比所有同学走得都快。她的家长也没来。林白秋叹气,给密斯李鞠躬道歉,又告了明天的假,领着顾笙离开。
密斯李说,接小孩最迟的就数你们两个,麻烦下次请早。
如今家附近只剩下这个叶凤宁介绍的天台幼儿班。1990年7月,电台广播仍有许冠杰的流行歌声,唱着“学生哥,要思己过,唔系第日悔恨更多[JY1] ”,供贫民窟孩童念书的天台学校却越来越少。 1972年实施的十年建屋计划延续了三年,在1987年被长远房屋政策取代。荃湾、沙田、屯门等新界新市镇的崛起大量公共住房项目,危及生命财产安全的旧棚屋、唐楼、徙置大厦逐步拆除。人们将校舍从露天搬入楼宇腑脏,有瓦遮头,学费随租金攀升。林白秋不想得罪密斯李。
“妈妈,明天不上学,我们去哪里?”
“明天要去法院。你告诉我,为什么打架?”
“他说春琴放臭屁,又,又骂我臭!”顾笙反驳:“明明他浑身都是鱼腥味,是你说不能骂人,我才没说过他臭!”
“别人都没动手,为什么你要动手?”
顾笙胸膛鼓高,一如她撅长的嘴,能挂三瓶山楂茉莉煲蒲公英的夏季消暑茶。和叶凤宁走得近了,顾笙也学一身飒气,今日摆明替人出头。林白秋开始烦恼教育女儿这件大事。她说:“你记得顾朗吗?你咬了他,那次我就跟你说以后都不能打架。他骂你,你告诉密斯李啊。”
“密斯李不喜欢我,不听我说话。”
“她怎么会不喜欢你?老师对每个孩子都是公平的。”
“你这里没有画画。”顾笙指着林白秋手臂,解释道:“他家里几个哥哥都有画画,春琴说密斯李害怕那些画。”
“春琴到底是谁?”
“我的好朋友。”
“是哪个?”
“长最高那个。”
林白秋忆起幼儿班里有个接近7岁的女孩。每日一件洗白花裙披身,自然卷短发与焦糖色肌肤,她分明是个混血儿。该上一年班了,家里却没人安排她去。窝在四五岁孩子堆里,个头出众,春琴像一只离巢野鹤。孩童差两岁如同差两辈,春琴成熟,林白秋隐忧这一回是顾笙的率直脾性遭人利用。顾笙见母亲不说话,又开始问。
“妈妈,春琴说如果挨打就踢他们的宾周[JY2] ,她就是这么干的,我可以吗?”
“你别乱来!”林白秋被这话吓出一身冷汗,“后天回去,你要跟那个男孩握手言和,如果他再骂你臭,你就告诉密斯李。”
“他现在是我仇人,我才不跟他和好!”
仇人这词又是从哪儿学来?林白秋没问,她想,应该也是春琴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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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洁仪尚未丢弃理智,当听见高立贤坐在证人席上说出那句:我发誓我从不讲大话,我甚至可以坦白承认我在16岁那年失去童贞——
她只是差点将文件夹徒手撕开。
满堂哄笑。法官冷脸敲槌,警告高立贤无论律师身份还是证人身份,都不得藐视法庭。上诉换策略,高立贤于开审前一周宣布不再担任隆基实业的代表律师,替换出庭的是他曾经的助手。这位年轻律师林白秋见过,一年前在隆基实业大楼,是他告诉林白秋:顾镇林的性命只值五千港币,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高立贤以证人身份出庭,洗清凌洁仪控诉隆基实业收买证人的罪状,但他也不承认是他做的。凌洁仪摆出高立贤在兰桂坊酒吧消费后签字的账单复印件,他买下两箱白兰地赠予证人。凌洁仪声称有目击者可以证实他们当夜同时出现,并对谈了至少半个钟。
高立贤不以为然:“哪有傻佬会在酒吧批发酒水?”
凌洁仪讽刺:“账单上谁签的字,谁就是傻佬啊。”
“哇,法官阁下,她人身攻击我这个老实人。”
旁听席传来大笑。“肃静!”法官转头,厉声对高立贤说:“高生,你不是第一日参与庭审,也不是第一次参与由我主审的案件,我是什么样的你很清楚,麻烦你端正你应有的态度!”
高立贤拢一拢西装外套,以沉默应答法官。他将目光投向旁听席,唐正严隔着空位坐在林白秋旁边,一贯看戏的表情,他捉摸不透。林白秋则拧眉抿唇,时不时低头呵哄女儿。这个妹妹仔乖巧,漫长厮磨的庭审能坐得住,听说她连死掉的父亲都没见过几次。高立贤分不出神去可怜任何人。做律师,最忌多情。人来齐了,他不想继续玩,目光又转向凌洁仪。她今日穿的是雷夫罗伦的夏季新品裤装,灰纽扣,细竖纹,昂贵包装是一种信号,用来吸引和区分人类。
她上位了。
“那晚我根本没去酒吧,我在大陆深圳。”高立贤解释,又拿出过关资料证明自己的不在场,说:“结账的信用卡在我去深圳前已经叫人到银行帮我挂失,不知为什么还能用,看来我也要跟银行打打官司才行。”
凌洁仪立即看了眼唐正严。他老神定定,不给任何指示,僵局要靠自己去破。凌洁仪硬着头皮追问:“你去深圳,是否替隆基实业公司疏通证人在大陆的亲属关系?”
这种诱导性假设,隆基实业代表律师竟然没有反驳。
倒是高立贤挑眉答道:“我去深圳,完全是因为有傻仔多嘴出卖我,说我跟恒兴黄金——”
隆基实业代表律师立即喊停高立贤。他额际微湿,眼神央着高立贤收口,不敢回头与旁听席的隆基实业公司代表对视。恒兴黄金也派了个董事局秘书来旁听。此战之后,他因为泄露高立贤行程,恐怕没机会再跟着师傅捞钱。他替高立贤代表隆基实业出庭辩护,权当赎罪。
整个上午跟高立贤周旋,他耍无赖,比第一次庭审时正经强势的策略更让人难受。凌洁仪申请短暂休庭,目光掠过林白秋母女,她与唐正严单独离开人群。林白秋从落座起便不得不注意唐正严。他比凌洁仪年长不少,人不显疲态,只是过分沉着。林白秋说不清为何会怕他。一双锐眼敛着光,唐正严大大方方与林白秋点头,似乎所有实情他都知晓。凌洁仪自乱阵脚时,他会笑,一点也不怕输。
仿佛他真的只是个旁听观众。
午饭后重新开庭。顾笙很快依着母亲睡去,梦中她身处维港某一艘黑顶乌舷的船只里,大口咀嚼顾镇林拿来的莲香楼鸡仔饼。她始终看不见父亲长相。她问:爸爸,你是不是不喜欢我,所以从来不回家看我。面孔模糊的顾镇林答:是,我不喜欢你,我只喜欢顾朗。顾笙将鸡仔饼全部推倒在木头嵌钉的甲板上,又踩又跳,碾烂饼碎的油光。她大哭着说:爸爸,我也不喜欢你!
顾笙浑身轻颤,睁开眼,口水濡湿林白秋裤管一角。林白秋没发现顾笙醒了。她眼看着凌洁仪放弃质询高立贤,转为追击理斯工业器械公司关于地盘器械使用质检的情况。许是唐正严支了招,凌洁仪语速迅疾,不留情面。理斯工业器械公司的质检负责人丧气得一泻千里,问什么就答什么,错处尽揽:是他跟隆基实业前一任采购负责人达成定向招标合作的,又是他没有依据合同约定提醒隆基实业进行器械年检。隆基实业的现任采购负责人出场,同样的答案,是他前一任经理没有安排年检,又是前一任签字同意没有通过年检的器械持续使用。他拿出证据洗脱嫌疑,声称这些资料未经过他手,是入职前的事。林白秋想,为何现在才站出来说,他就不怕公司因为他私藏过这种证据而辞退他?但她很快就不想了,任庭内谁都看得出这两人是替死鬼。
资本面前人人如茫雾欺大地,轻飘飘的,连草芥都压不弯。
隆基实业的联席律师放弃质询,改口要和解。一切忽然毫无异议,似乎比日出日落更自然,更笃定,更恒常。法官鉴于所有重新提交的证据及证人供词,驳回凌洁仪申诉的隆基实业收买证人罪状。最后,由理斯工业器械公司与隆基实业一同赔付顾镇林的身故赔偿金。
私下和解,律师和企业代表比起庭审争得更为凶恶,几欲大打出手。凌洁仪对赔付金额寸步不让,理斯工业的代表律师嘲讽她贪佣金发钱寒[JY3] ,拿人命做赌注。她当着所有人面反驳:经此一役,全港哪个地产发展商会跟理斯工业合作?私生子果然摆不上台面。唐正严听笑了,见对面高立贤也在笑。隆基实业代表人装和事佬,喊停唇枪舌战,最后在赔付时间的条件限制中彼此妥协。整个过程,无人抽空看林白秋母女一眼。她坐在角落,怀里拥着顾笙,只是静静地等。等到傍晚日照在窗外铺天变黄,她浑身白净褪去,褪成暮色,幻变一棵逐渐作旧的树。
赔偿金共计三十万港元,分三期支付。隆基实业第一期负担三万,庭审结束次月支付。理斯工业企业公司负担第二期和第三期金额,最后支付时间为1991年12月。
凌洁仪说:“这个赔付条件你接受吗?”
林白秋反问:“那等下的记者会还要参加吗?之前你们律所助理告诉我,庭审结束有记者访问,还写了一份稿给我。”
“不用了。”凌洁仪眼神黯下去,补充道:“以后无论哪个八卦记者找到你,你都保持沉默,不能提隆基实业。”
“它不是我们的对手吗,为什么不能提?”
“我们律所——”凌洁仪斟酌用词,说:“之后会有利益冲突,我希望你答应我,绝对不提隆基实业,好吗?”
林白秋点头:“如果问理斯工业呢?”
“随便你,想讲就讲。”
林白秋听懂了。这赔付比例和封口要求,是隆基实业的大公子成功把持局面,他得势,对旁支亲属也不手软。哪管你是摩登商厦抑或闽南村厝,世界通用一种法则:利益面前无兄弟。凌洁仪见林白秋不言语,似是犹疑。
她催促道:“赔付金额和当初索偿的一样,和解协议有法律效力,我保证你会拿到钱的。白秋,接受它吧。”
林白秋拉着顾笙离开调解室。她答应了,一桩命案落定,顾镇林在此刻真正死去。她明白的,律师只代表利益,不代表她本人。这种故事在香港演绎过无数次,最终只会融入时间,消失风里。风会吹走她,吹走顾镇林,似吹散旧床褥抖落的尘屑,纷纷扬扬着陆在无人书写的历史罅隙。谢丽蓉前段时间来茶水摊问话,手中攥着跟林白秋签的协议,语气似午后骤雨,情绪收不住,问什么都急匆匆。她今夜肯定还会再来。无论她满意与否,林白秋也只有这句——接受它吧。
一日之中数傍晚最喧闹。车鸣和脚步在路口回旋,全世界疲劳地觅食,无暇顾及旁人。林白秋专心指挥顾笙看红绿灯。凌洁仪身隔几米距离,视线遥遥追着林白秋,快要到马路边她喊了一声。林白秋回头,见凌洁仪张开嘴,想讲话的瞬间忽然有人叫Jessica。
唐正严司机立在车旁唤她。
往前与往左,凌洁仪顿时不知该向何处。红绿灯切换,所有脚步相拥而去,林白秋等不到凌洁仪的话,扭过头,与顾笙潜入人海。她走远了。凌洁仪想说:白秋,能坚持到今日你真的很不容易。她还想说:原来你见过我姐,上次是我太冲动,不如我们约个时间坐下来慢慢聊。但她没机会说。一生中的最后一面,往往抱憾,只是当时的她们毫不知情。
司机又叫一声。凌洁仪挨近车边,玻璃摇下递出一颗头颅,面庞昂起来,剑眉长眼的一张聪明脸,竟是高立贤。凌洁仪神色霎时变了。唐正严坐在后排,姿态从容,催促凌洁仪上来。
“立贤,你台车什么时候坏的?”
“中午咯。”高立贤笑说:“没办法,早上被凌律师的气势吓到,失魂开车出去吃饭结果撞了护栏。唐大状不会是介意我同车吧?麻烦前面路口放下我,我搭的士就可以。”
他问的是唐正严,却像在问副驾驶位的凌洁仪。
唐正严笑道:“是不是爱讲笑的人显得年轻些?我怎么看你都不像30出头。”
“单身永远年轻,唐大状不妨试试。”
这话听得凌洁仪脸僵。
“别叫大状了,越叫越生分,跟Paul一样叫我严哥就行。早几年我跟他在隆基实业的海外投资上有些法务意见分歧,这次能重新合作,我要多谢你。”
“多个朋友多条路而已,我和你之间还需言谢?”
唐正严拍了拍高立贤肩膀,话头转向凌洁仪,说:“恒兴黄金的谭董事今晚约立贤跟我们一起晚饭,Jessica你也一起去。今日庭审表现中规中矩吧,以后我们和立贤一起合作负责恒兴大陆的业务,你好好跟他学。”
凌洁仪面对这个消息怔了半天。商战无硝烟,照样有刀光剑影,能剜穿心肠。她无法过问唐正严为什么这样安排。他是律师,更是一个商人,为利聚散不过寻常事。唐正严不会回答,甚至会反问她:有何不可?你不是想赢吗?我给机会你成全自己。
她缓缓应道:“是。”
“Jessica醒目,又怎需要我教呢?”高立贤凑上前,朝凌洁仪说:“别黑口黑面当我敌人一样。你不知道,方才你谈判的样子真迷人,今日之后,我是你fans了。”
“我怎敢当。”
“你可以的,因为你和我——”高立贤压低音量,“是同类呢。”
凌洁仪侧过脸与高立贤对视。他在笑,像一种挑衅,要将恫吓和威胁从她的眼球送入心房。凌洁仪没有去看唐正严表情。堂而皇之将脸贴上来,贴得这样近,高立贤要挑衅的何止是她一人。
“我绝对不是你的同类。”
“哦,那是什么?”
凌洁仪凑到他耳边:“我比你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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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奇川将风济堂搬去旺角钵兰街。铺面原是相熟同乡物色的,盘下来想做赌档又没胆,收一个饮茶红包,转头让给李奇川。李奇川向林白秋盛赞,旺角好,全世界最热闹的角落,巴掌大小具备衣食住行功能。
你能在五〇年代的广东道出世,接生婆趿着木屐匆匆来,包办你和你母亲的安危。她大手一挥,将你湿漉漉的屁股打出一个胎粪与羊水的肉浪,你当场嚎啕一声,播扬到上海街去。你母亲能哺乳你,用豉油街的本地鲜鱼、登打士街的日本牛肉和弥敦道的南洋咖喱鸡;她同时哺乳你谋生技巧,六〇年代用英文替代你广东口音里的番禺土腔,在公立学校只求通关考试念完中五,倒卖欧美盗版碟要晓得钻旺角道裕昌大楼后巷往康乐街逃窜。你在旺角长大,浑身都是世界味,人人叫你世界仔[JY4] 。你会结三次婚,至少有一段能维持五年,但前妻们都不想再跟你有任何瓜葛。八〇年代的几次楼市起伏中你出手早了,痛恨自己心急卖得太快,赚不够,你还留在旺角想翻一次身。最后静静你死向花园街。没办法,每个未在九〇年代移民的街坊都去那儿排筹拿花圈,错失九八金融风暴与〇三非典肺炎两次抄底机会直至2024年的你,其实也一样。
李奇川说,旺角通街浮着花衣花鞋花袜花腰带,它虽被花着色,底蕴却端庄方正。巷道等距均分,路路笔直似一扇满洲窗,幽禁通俗风尘,供人暇赏。旺角也是全世界最冷静的角落。它临窗听风雨,从不干预你的生老死葬。
林白秋每次来都感叹:旺角是香港的鱼肚呐,至肥美,川兄搬来是得了人流旺地。
仲夏过半,八月尾秋气未至,当造的茶和世界的每一件行李都在途中。林白秋早上送顾笙到幼儿班,回家清点茶叶存货,午后去找李奇川配草药。如今多租了萧甜的铺柜,四层架能摆16壶茶,按壶计费。夏季人多发汗,茶饮如牛饮,一日下来补上五六趟茶水是常事。萧甜留心眼,允许林白秋在铺里熬煮茶水,收取适当的水电煤油费用。林白秋也留心眼,茶水能在萧甜铺里熬煮,配方却从不示人。
“桑葚、五味子、陈皮丝、赤小豆——”李奇川数着药包,问:“快9月了,你还卖祛湿茶?”
林白秋解释:“卖的,我看天文台预测9月还有台风,正是闷热的时候。厂里有大风扇,为了防盗少开窗,食堂汤水味道又寡。工人都不爱喝,整日的汗发不出,身体容易滞湿。”
“你连厂里什么样都知道?”
“跟一个打样车间组长相熟,日日来教阿笙写字,她跟我说的。”
“白秋,才来香港一年就有知心好友了,你本事也不小。想起你第一回来买药,若不是带着阿笙,我当时根本不信你有二十岁。”
林白秋笑,望见角落两箱西药,封了封条,写上品类与数量。她问:“这是要寄走的?”
“明天早上客人来取。”
“看来是大客。”
“之前我对面那间恒兴金铺,你还记得吗?老店员跟我相熟,这是她和她丈夫要的。”李奇川感慨:“她争到深圳店长的职务,一家人要上大陆赚钱,囤些好药带过去。”
林白秋有印象,问:“两夫妻都是卖金的?”
“那倒不是。听她说丈夫原本做采购,被任职的地产公司辞退,转头就有人安排去了恒兴黄金。恒兴老板要购置地皮,深圳分设一个地产公司正缺采购。这就是命好呢,处处有贵人。”
“他……他原公司,是不是隆基实业?”
“是啊,你怎知道?”
林白秋迟迟不答这话,一味摇头,又苦笑许久。她惊叹香港如此小呵,小得她这个茶水走鬼数不出三个真正的陌生人。她忽然想知道凌洁仪那日没开口讲的话。是她,还是唐正严,抑或是那个高立贤?策反隆基实业的采购,又为他抛出恒兴黄金的橄榄枝?很多问题在此刻已不再是问题。它被确定了,被解答了,尽管很模糊,但它成为记忆也成为死物。到头来,唯一输的人竟是顾镇林。若他泉下有知,是不是气得魂飞魄散,又唾骂千回。
我这个被你抛弃的女人,咬牙活出一条生路,林兄,你也想不到吧?
李奇川站在那儿看林白秋笑。他还想问,你可知道月琼怎样了?只见林白秋脸色一阵红白,瘦薄身板颤了又颤,不知悲喜缘何。
他好奇得很,却终究没问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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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德信来买茶。他身着济洋成衣厂保安制服,脚步虚浮,眼尾褶皱似刀篆,一副熬夜相。他说要红参味浓的。江月琼望着林白秋慷慨给来客添红参片,没出声。她心里暗暗道,蠢呐,这样做生意会蚀底[JY5] 的,一个保安仔有何要讨好?
二人一问一答起来,原来他是新任保安队长,三五句后聊到叶凤宁。江月琼又想,这名字往日在哪里听过,熟得很。林白秋说顾笙近来写字有进步,多亏凤宁日日来教。谢德信笑道,凤宁聪明,从前在纱线厂时才十六岁,比谁计数都快,我当时就知道她有本事了。江月琼手心攥在膝上,对呵,原是那个跟古惑仔打架的大眼妹。谢德信赞人不留余地。江月琼跷脚坐实那张折叠凳,尝试鉴定:男人老狗跟着一位年轻貌美的女子跳槽,二人什么关系,到底何种企图。
“阿秋,今晚你早点收摊,9点前走,这里要清场。”
“平时不都是11点吗?”
林白秋转过头,盯着忽然插嘴的江月琼。她手中茶杯空了,不添水,一味沉默地坐着。她也是刚收工,洗净手在脑后挽一个月牙似的发髻,沾上几缕花露水气,闻着使人醒神。谢德信打量她,心中有些判断,继而解释。
“成衣厂老板回港,听说是择了好日子祭祖,一年一次,他今晚抽空来巡厂。那么多个走鬼摊摆在门口旁边,怕不好看嘛,本来他也只批准摆到9点。只是我们平时宽限些,给你们摆多两个钟,大家彼此通融吧。”
林白秋点头:“那你今晚还熬通宵?我见你已经夜班了至少半个月。”
这话朝谢德信痛处戳去。新官上任,他烧不着火,都记恨他举报前任队长肥佬坤。肥佬坤,一身豪脂不知从何刮来,养出一伙闲闲散散的保安下属。谢德信升职,两袖清风,下面的人叫饿叫惨,无力夜班。他唯有自己上。眼见天色发蒙,日头晾了整昼,它也贪懒,朝西边无垠的大地睡去。谢德信放下茶水钱,匆匆跑远。
“你还不走?我要去接阿笙。”
“赶客啊?我喝你的茶,哪次没给钱?”
林白秋笑了:“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江月琼也笑:“你也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林白秋端详江月琼。她认认真真地看,唯恐有疏漏,连江月琼的耳型都用目光描了再描。
“看我做什么?”
林白秋想问:我真不知川兄喜欢你什么。若只论外表,显得他肤浅了。若论内在,她确实有慈悲心。但河鲀脾性,一摸就鼓胀,江月琼浑身带刺。
感情这回事真难解。
“你吃了吗?我今日多带一份饭,等下到萧甜店里热一热。不回家的话,你跟我和阿笙将就吃点?”
“不会有海鲜吧?我不吃海鲜的。”
“为什么不吃?”
“过敏,会出急性荨麻疹,遗传——”
林白秋怔然。江月琼意识讲到漏嘴,立即捏起纸杯嘬茶,尴尬发现里面是空的。她心虚什么?林白秋欲张嘴问,远处飘来一声“妈妈”,顾笙奔在前方,身后是眉目带笑的叶凤宁。
叶凤宁正好路过幼儿班那幢旧楼。密斯李从天台探头,大喊阿宁阿宁,将顽皮的顾笙塞到她手上。快点带走这个冤家瘟神,让她妈严加管教。密斯李火气滚沸:什么听话懂事,当初全让你们哄骗我了。顾笙在幼儿班是魔王,是刺头,是男孩心中的死神,无一人能打得赢她。
“是不是祖上混了什么鬼佬血统?”密斯李鼻孔喷气,“手劲大得我抓不住,跟她那个孱弱老母一点都不像!今日她掀翻两张台,站上去说自己是关二爷啊!我啋!大吉利是,哪有做乸[JY6] 的敢说自己是关公!”
“她之前没正经上过幼稚园,跟着妈妈到处去,其实她性格很乖的,密斯李。”
“总之你叫她妈教好点吧!”
叶凤宁思来想去,决定不传达这些话。她简单解释顺路经过幼儿班,密斯李赶着回家煮饭,喊她接顾笙走。今夜她也有事,教阿笙写字暂停一晚。
林白秋迭声道谢,又问顾笙:“今日有专心念书吗?”
“有。”
“有调皮吗?”
“没。”
“跟谁玩?”
顾笙抛下布包,说:“春琴咯。”
“又是春琴……那你今日学了什么?”
“Her mother was crazy!”
顾笙咯咯地笑。
“怎么来来去去都是这句?”
林白秋与一旁笑着检查书薄的叶凤宁对视。她问罢,顾笙不答,倒是叶凤宁替密斯李解释起来。
“这是小学课本的英文短句。幼儿班课本都是二手的,多数由街坊捐赠,估计密斯李是看课本简单所以拿出来教吧。班里孩子年龄参差,她也不容易。”
叶凤宁话毕,迎上江月琼的脸,二人四目相接。她们见过,但不讲话,走在路上若碰着面,只会装作不识。她们都没问过林白秋对方是谁,也读不出彼此想法。说到孩子年龄,林白秋向叶凤宁问起春琴。叶凤宁有印象,应是去年搬来天台班同楼栋底层的一户人家,大门常闭,里头有一位年轻母亲与林白秋相仿,但深居简出。
“她的年纪本该上小学,家人为什么不送去?”林白秋忧心:“整日跟阿笙在一起,教了她很多胡话,我不能让她们继续做朋友。”
顾笙听完,瞪大眼反驳:“我要跟春琴玩,我不要跟她做仇人!”
林白秋解释:“不做朋友也不是仇人,可以做同学啊。”
“同学就是朋友!”
“同学是同学,朋友是朋友。”
“不是的,我不要!我就要跟她做朋友!”
“妈妈不许你再跟她玩。”
顾笙一怔,泪珠先落,话尾扯出一个刺耳高音:“你跟、跟、跟顾朗妈妈做朋友,我也不许!”
林白秋皱眉:“我跟她不是朋友!”
“你给钱她,你们就是朋友!”
“谁跟你说——”林白秋忽然收紧手掌,握着女儿肩头摇晃:“你给钱春琴了?是不是!我留给你每天买面包吃的钱,你给她了是不是!”
“我……她……”
顾笙哭出两泡泪,不敢明着答话,也不敢说谎,躲到叶凤宁身后。茶水摊迎来一阵鸡飞狗跳。林白秋鼓红脸,拿起空水壶不知砸向何处,被江月琼用力夺走。她呵斥林白秋:别学了男人家的坏毛病,生气打孩子,那是懦夫!林白秋没想过对顾笙动手。常言道,心痛如绞。她以为是夸张,但此时此刻心室如电击,确实一抽一抽地疼。
谢丽蓉每次要钱都当着顾笙面。有两回到茶水摊来,邻近摊主也听出些风声,背后非议纷纷。顾朗是男孩,明眼人只消一瞥,洞若观火,断出些长子嫡孙的宗族传统。难怪林白秋这个福建女人被谢丽蓉骚扰也不反抗。顾笙看在眼内,竟觉得她们是朋友,林白秋恨自己疏忽了。
叶凤宁安抚一番,大的小的,她都劝。顾笙抽噎着承认春琴问她要过三次钱。银码不多,因为顾笙有的不多,给钱和分享一块面包在她眼里其实没有区别。林白秋当即决定,顾笙口袋里不能再有零花钱。
“她才五岁,你居然给她钱?”江月琼怨道:“你做老母心太大了。”
“幼儿班的午饭夹生,她吃不下,有时候找密斯李买两个面包填肚。总不能让老师出钱吧?她本来就对阿笙有意见。”
叶凤宁蹲下对顾笙说:“以后想吃什么跟宁姨讲,宁姨买给你。”
“不能,不能花你的钱。”林白秋立马拒绝:“凤宁,你已经帮过我很多次了,我知道摊位费免除不是你们今年有慈善指标促进什么社会就业,而是你到厂里用你的职务担保给我的。我真的很多谢你,但阿笙是我女儿,你听我的吧。”
闻言,江月琼微微睁眼,视线在叶凤宁身上兜转。
叶凤宁问:“谁告诉你的?”
“保安队长谢德信,常来买茶水。我知道他是你同乡,不是他故意透露,是我问的。”
叶凤宁默然。她知道谢丽蓉,林白秋庭审结束后第二天她撞见谢丽蓉来要钱。且不论姿色,那女人领着儿子像领着皇帝出巡似的,姿态甚高。叶凤宁以为是哪个古惑仔的骈头,差点动手赶人,被林白秋阻拦。她眼看着林白秋掏出一沓现钞递过去。事后,林白秋将亡夫来港的经过寥寥数句讲完,话虽轻飘,慢慢悠悠的音调道尽一个女人的骨气,叶凤宁觉得故事比海洋深沉。
林白秋不简单。
叶凤宁抬腕看手表,又看日头被西边徐徐融掉的余晖,最后定神望着工厂大门。顾笙哭够了,伏在林白秋膝上,小声道歉。林白秋问她知错了吗。顾笙点头。她又问你错在哪里?顾笙讲不出一二三四来。林白秋叹息,深知女儿脾气硬过钢筋水泥,自小流离浪荡却一直备受呵护,她有被爱的底气。这其实是好事,又似乎没那么好。林白秋当下也弄不明白,只感慨育儿甚艰难,她思念为自己为兄长奉献一生的母亲了。
“凤宁,赶时间的话,你先走吧。”
林白秋开口打断叶凤宁的分神。叶凤宁转身,将顾笙书薄叠好,仔细放回书包。今夜宁姨有事,阿笙休假一晚,什么英文中文数学加减,苦楚消散。江月琼看顾笙立马擤鼻涕抹脸蛋,还原一张简简单单的、风雨未侵蚀过的稚童面庞。她也知道谢丽蓉,在李奇川犯蠢将林白秋住址供出去那次。江月琼想,还是做小孩好,小孩不记事。草叶劈岩,水泥裂花,她自顾自长啊,什么滋扰不了一个注定要成人的生命。
叶凤宁说:“白秋,今晚你早点收档。”
林白秋点头:“我知道,你们老板今晚回来巡厂,大家都会早走。”
“老板?”叶凤宁问:“他到圣诞节前都不会回来,你听哪个工人说的?”
“谢队长刚刚来讲的。”
“哦,他可能记错时间了。”
“真的记错?他可是保安队长呢,会记错老板回厂的时间?”
江月琼今日第二次插嘴。林白秋回头,先看江月琼,惹人嫌也老神定定,是她的作风。林白秋又去看叶凤宁。叶凤宁解释,谢德信性格耿直,可能是有人刻意刁难使绊子传假消息。厂大人多,防不胜防。其余的顾笙听不真切。夜未黑尽,济洋成衣厂门前列阵一排通天路灯,拔地的光烧在高处,来客拖曳一条轮廓不明的长影。她睁大眼探寻,人影一会儿似鱼群逐网,一会儿似蜂巢熏烟,在满地光里滑溜乱拱,如袋中饿蟒。少顷,影与人一同上前要茶。顾笙嘴甜,说多拿一杯吧,多一杯添福添寿添富贵,好事成双呐。这讨巧话是跟着牛俐婆学的,她颠来倒去翻花样讲,总把人逗笑。来客真的多要一杯。直至长影挣脱光的束缚,顾笙眨眨眼,人早就不见了。
叶凤宁说明日她上早顺道送顾笙到幼儿班,林白秋近来要顾两边摊位,熬得眼下乌青,不如歇一个长觉。
“又要麻烦你。”
“没事,我不顺路的话也带不了她。阿笙,我走啦,明日早上记得带书包等我。”
“拜拜,宁姨。”
江月琼坐在那里,端着无所事事的姿态。她稳定发挥本色,讲一半问一半,人家答完她又不接茬了。留白是另一种逼供。语言从高空失坠,要害与真相会被恫吓出来。
林白秋问她饿不饿。
“喂,今晚别走。他们两个讲的,我都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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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Y1]意思为:学生要反思自己的过错,不然日后会有更多悔恨。
[JY2]意思是男性生殖器。
[JY3]意思是很爱钱很贪心,贬义。
[JY4]意思是为人处世圆滑,爱投机取巧的男孩。
[JY5]意思是吃亏,亏本。
[JY6]意思是母的,雌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