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由天定
丁甲2023-11-25 14:5210,849

  金雨的销售制服是黑色套装。她在镜前转身,挤一个表情出来,与铜锣湾崇光百货外墙广告“天地财富通人寿保险”上的金融精英一样,叉腰撇腿,职业假笑。林白秋说很漂亮。金雨噘嘴,抱怨前同事入职三个月炒了老板,制服九成新打七折转给她,结果腰围偏窄,她上班不敢喘大气。

  “现在流行擦美黑油到浅水湾晒皮,每顿饭吃两片菜叶子,我哪受得了?”金雨把外套甩在沙发,人也抛进去,两条长腿疏懒交叠。今日是周一,金雨上半日早班后轮休在家,烟酒不沾。难得她与林白秋终于共用一个日夜,不再有生活时差。

  金雨说:“站两个礼拜,就来三个买二手Celica的,还有一台老Jaguar。都是孤寒[JY1] 鬼——”她忽然转广东话,腔调地道:“俾多一个仙都唔肯,真喺身有银又使乜买二手车扮嘢沟女?又屎又巴闭。[JY2] ”林白秋能听懂大半,觉得她话中有话,问:“什么意思?”

  “我说——”金雨转过头,冲顾笙笑:“阿笙长大千万别喝酒,不小心上了男人的二手车,很难下来的。”

  顾笙舔舔嘴,唇边一圈奶白沫。林白秋佯怒瞪了金雨一眼。来香港之前,她以为江南风土温润,女子多柔美。结果金雨只有长相符合,出口的话荤素不忌,甚至大剌剌点评林白秋晾晒的衣服:文胸土得像文物。说完第二天下班金雨带了一件黛丽斯文胸回来,非要林白秋试。林白秋不肯,金雨软硬兼施,说以后阿笙也会发育,跟我们一样,难道你让她学你穿一块烂布裹胸?这话使林白秋就范。磨磨蹭蹭一阵她才从房间出来,金雨问舒服吗合身吗?林白秋只顾猛点头,说:“这件很贵吧。”金雨笑了:“真正贵的我可买不起。”她拥有一个色彩斑斓的衣柜,却唯独给林白秋拣一件白色缎面,连尺码都是准的。

  “别跟小孩乱说话。”林白秋催促顾笙:“还没喝完吗?妈妈要去诊所复诊。”

  午后四时,乌云聚顶,玻璃窗暗了一角,原本清晰的室内物影霎时模糊起来,地面只有大片轮廓。兴胜大楼的采光应叫做偷光,楼体单薄,户型萎靡,一扇窗外一面墙。廊尾这间房,占临街转角位的便宜,日间无需点灯。但它依旧是全层至低租价。港人讲风水,开窗见路,车来车往,这个客厅自带恶煞。听说也死过人。夏雨多发时,有人隔路相望,客厅幽幽挂着两道黑影,从天花垂下来。但咸丰年前的往事,换三四手业主租户后,香港房子照样不愁交易。

  鬼哪有穷可怕?

  “快下雨就别带她出门了。”金雨说:“晚点去不行吗?”

  “那医生医术不错,但人不好相与,上次去晚了让我排到当天最后一个。”

  “你个呆B还老老实实给他等,耍赖不晓得?就往他诊所门口躺下,谁敢不给你先看。”金雨揉了揉顾笙的脑袋,拢起长发,顺势要给她扎辫子:“我帮你带阿笙,你赶在下雨前回来。”

  林白秋不答。金雨侧过头,见她态度犹豫,瞬间无名火起。这是信不过的意思。但她很快明白,自己哪有立场生气呢?同住以来她的秉性底细林白秋都领教过,她可不是什么“好女人”。金雨将顾笙头发分作两股,用十指细细地梳,触感如丝,长得是真好。这个颠沛流离的小女孩得人宠爱,命中有大福。

  金雨垂下眼,说:“总不能披头散发出去吧?绑个头发再走。”

  “阿笙,你愿意留家里跟姐姐在一起吗?”

  金雨听见,忽然抬起头,与满脸笑容的林白秋对视。

  林白秋交代完匆匆离开。下楼上街,砖砌的人行道有雷暴降临前风撩起的尘土气。盛夏骤雨是常事,天晒久了也落汗。街坊赶着收衫,从对面那截细楼梯滑下来,避过占道的“芬兰浴”灯牌,闪出马路,黑黢黢似一尾入淤潭的泥鳅,转眼不知去向。林白秋着急,不自觉加快脚步。她惦记女儿,第一次出门手掌空空荡荡,心头却紧实。

  她想,金雨是个仗义的人。

  这场雨把林白秋困在李奇川的风济堂。李奇川瞧她脸色比之前好,茶盏推过去,说:“近来听你咳嗽少了。心无挂碍体自康,是有好事吧?”林白秋从门外雨幕中移眼,笑着摇头。她想了想,说:“我最快下个月就能回安溪。”

  李奇川先是诧异。二人拢共聊过几次,大多就茶论茶。李奇川比林白秋大了将近四十岁。少年白头,在广东揭阳有过妻儿,父辈投敌的他在1970年不得不走,老婆干脆带着儿子改嫁。最后一份工作是远洋船上的医官,退休泊岸,围困在风济堂三餐一宿,天命所归。一个人的一生用两句长话就能说完,不是谦虚,是唏嘘。林白秋没提过自家事情,全因为不想沦为谈资,她在兴胜大楼受够了指指点点。他们讲的都是八声调闽南话,属半个老乡,茶缘也是人缘。况且李奇川给她的药价越来越优惠,他不隐瞒,说临期药才有价可折。今日见林白秋没带女儿同来,李奇川心想,应是有人替她分忧。

  “香港的事都办完了?”

  “快了。”

  李奇川点头:“也好,祝你一切顺利。他日得空到香港,再来风济堂找我吃茶。

  “川伯,谢谢你。”林白秋想起随她从安溪离开的那份“嫁妆”,异乡遇知音,好茶共鉴。她说:“一个礼拜后,我带陈年铁观音茶王来风济堂,给你试一试。”

  林白秋到家前天黑了半透。乌云拧着稀疏的雨,滴滴答答,倒有几分安溪气候的模样。灯蒙上水,路蒙上人,人在水里又借着灯继续走路。香港从暴雨中打捞而出,愈发流光溢彩,黑夜很快到来。林白秋哒哒踩楼梯,鞋底捣湿,比往常要大声些。她闻到饭菜的镬香。楼内有人藤条打仔,说日看夜看,再看电视就把你插盲,扔到鹅颈桥揸兜乞食[JY3] 。叫痛声分明是一个成年男性。林白秋想回头下楼买饭,但此刻更急着见女儿。

  开门开灯,灯比人先进屋。金雨搂紧顾笙,黑发互织,一前一后屈就沙发上,不知何时睡去。灯管瓦数低,亮起时她俩分别皱皱眉,眼皮不撤,依然阖紧各自的眼。茶几散落纸张,两支铅笔,两支钢笔,其中一只笔盖滚到餐桌腿旁,被挡住去路。林白秋收回视线。她蹲在茶几旁,目光黏着顾笙,数清楚五官、手脚和周身裸露的皮肤,松一口气。

  林白秋翻动桌上的草稿纸。优美、曼妙、似禽鸟羽毛一样工整的字,是金雨手笔。她教顾笙写自己姓名。而顾笙写的——林白秋笑了,简直是麻绳乱打的结。她才四岁呢。林白秋收拾东西,看见另一张发皱的纸垫在最下方,歪斜写着“顾浪”。

  “唔,回来了?”

  金雨醒来。她下意识起身,攘动顾笙,顾笙也转醒。一大一小打呵欠,顾笙赤脚落地,软绵绵迎入林白秋怀抱。

  林白秋问:“你有听姐姐话吗?”

  顾笙懵懵懂懂点头。金雨笑了,想打趣几句顾笙的涂鸦,忽然瞄见那张陌生字迹,忆起下午林白秋走后的事。

  金雨说:“那女人下午来了。”

  林白秋前脚一走,谢丽蓉与顾朗上门,很不凑巧,没选中金雨上班的时辰。金雨忌惮房东,如今林白秋是债主,她也要给面子,答应不再跟谢丽蓉起争执。两个女人四目相对,只顾瞪眼,全然无话。风终于卷起雨摔在窗上,玻璃发震,马路瞬间被水坠落的残影覆盖。这对母子停在屋外等。金雨知道林白秋给顾朗破过先例,见他尿急了伙同母亲往屋里厕所钻,她没搭理,与顾笙自娱自乐。顾朗洗净手出来时围到茶几边,嚷着要跟姐姐学写字。

  他口中的姐姐,是顾笙。

  金雨说:“你说小孩无辜,那他要写我也没刁难,分了笔也分了纸。但阿笙跟他玩不来,两人写着写着开始抢东西,吵得我耳朵疼。”

  林白秋问女儿:“你为什么跟他抢东西?妈妈不是跟你说过要分享吗?”

  “我不喜欢他!”

  顾笙挣脱林白秋怀抱,小步跑回房,砰的一声把门关上。金雨笑了,躺回沙发朝林白秋摆手。

  “你呀——还真比不上你女儿有骨气。”

  “她是小孩子气。”

  “不过那女人连自己儿子名字都能写错,够离谱的。来香港这么多年,广东话讲不利索英文也稀烂,我看她就是懒,难怪只能傍个地盘工人。”

  她讲完,林白秋神色黯下去,一屋尴尬的沉默在发狂。金雨意识到得罪了人。她翻身坐起,盯着林白秋仔细收拾茶几,很快换上一副寻常表情。

  林白秋问:“他喊阿笙姐姐?”

  金雨答:“嗯,估计是他妈教的。”

  “我现在去买饭,要例牌吗?等会儿我们一起吃。”

  林白秋从蹲站起,看一眼房间,静悄悄的,女儿还在酝酿脾气。她将脚尖微湿的鞋袜脱下,换一双防水胶鞋,是旺角西洋菜街捡的打折货,款式老土,胜在实惠耐用。

  “你帮我看着她,我很快回来。”

  “好。”

  林白秋笑问:“带小孩是不是很累?你这样单身的最好,不要孩子,自由自在。”

  金雨支支吾吾:“我……”

  “嗯?”

  “没什么,快去快回吧。”

  金雨扯起嘴角又撇下,似笑非笑,最后决定什么都不说。林白秋关门离开。闷雷似有复苏的迹象,从远处滚来,动静大得能开天辟地。这雨爱停不停,全由天公决定。曾经有许多事轮不到她来作主要或不要。在金雨头上,有另一片天。

  她想,不提也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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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约定双方律师会面的那日上午,凌洁仪特意前来接林白秋与顾笙。

  “凌律师,你没带伞?”

  “我的包放不下。”

  林白秋才注意到凌洁仪有些不一样。公文包堆放脚边,她再三抚平白裙裙摆的皱褶,端坐的士副驾驶位,脊骨挺直。显然是一身新装。林白秋夸赞:“你今天很漂亮。”凌洁仪侧脸朝后,日光滤过前挡风玻璃顺额际一路蝶吻至鼻头,她眯眯眼睛,用笑道谢。

  隆基实业大楼位于湾仔骆克道,金碧辉煌,浮云与风装入楼体四面玻璃幕墙,涌动游荡,大有通天的气势。林白秋仰头凝视上空。近来香港天气骤变,半日晴半日雨,生活在九龙的暗巷砖路,总干不透,似一团浆糊。

  她忽然紧张起来。

  会议室分列两排座位。林白秋再三交代顾笙不能扰人,凌洁仪频频往门口处张望。时间分秒流逝,顾笙坐不住了,在会议室撩起动静,被职员敲门喝停。林白秋将顾笙捉到怀里。顾笙反复挣扎,林白秋第一次用力把她摁坐下来,急匆匆骂了几句。凌洁仪警示:“小声点,这是别人的公司。”林白秋转头致歉,回望顾笙双眼,盈盈汲泪,却是一动不动地坐着了。

  隆基实业的代表律师临近中午才到。一行三人,为首的是一个深蓝西装打扮的年轻男人,尾随工头黄浩威与另一名衣衫粗粝的工友。地盘工人十指捆黑边,坐下便往后仰,未开局已不耐烦。

  同行见面,先交换名片,彼此介绍来宾,看上去倒比林白秋想象中客气。凌洁仪问:“高立贤律师不是本案的代表吗?”对面那个年轻律师表示,高大状事务繁忙,今日去了恒兴黄金公司做置地项目的法务咨询。改革春风吹出万里,恒兴黄金公司迎势北上圈地,投资额大得惹人眼红。他不提案件,郎朗赞颂凌洁仪律所的创始人唐正严热心公益。听说唐大状前段日子回港后寻获一幅张大千画作,慷慨割爱,又拿出十个巴仙的货款捐予妇女儿童基金会。画中仕女姿态雍容,唇点红,发簪花,深得恒兴黄金公司谭董事的喜爱,斥重金买下。这你来我往间,名声赚了,人缘也赚了。

  “难怪连这种鸡零狗碎的案件也愿意接。”

  他说完,凌洁仪只是保持微笑。林白秋心想,这律师和这栋楼一样,声势夺人。他打开文件,重新陈述案件经过,连凌洁仪草拟的赔偿要求也逐一核对。凌洁仪对答如流,丝毫不怯。都是体面人,没有硝烟味,林白秋渐渐觉得是自己忧虑过头,把大公司想得太坏。末了,对面律师拿定主意似的,面目忽然阴森起来,吐出的话乱人心智。

  “顾太,来香港也快两个月,听得懂广东话吧?”他见林白秋点头,继续说:“你听清楚,我们决定按原抚恤金的金额赔给你。五千港币,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黄浩威与那个地盘工友终于排上戏份,把腰挺直,齐齐望向林白秋。林白秋怔在座位上,反应过来时第一眼求助凌洁仪。凌洁仪耳廓红了,脸色却泛起青白,比林白秋更愤怒。

  她说:“我们——”

  黄浩威忽然开口打断:“谁不知道鹤佬人[JY4] 最厉害就是水上飘!拉帮结派串通南北,卖的什么货你们自己清楚!顾镇林一直偷偷兼职做不法勾当,他出事前连跟两个礼拜的货船,坠楼是他自找的,跟我们没有关系!细蜢,你亲眼见到的,你说是不是?”

  被叫细蜢的工友正耷眉耷眼打瞌睡,黄浩威推一个趔趄,他连声应是。

  凌洁仪转头去看林白秋。林白秋脸色和她一致,眼神飘忽,不敢面对时连谎都撒不出。凌洁仪恨得几欲折断手中那支原子笔。对面二人无话,坐实隆基实业律师的猜测和试探,他抛下几句不痛不痒的客套话,说想清楚了就去找他拿钱。

  待人散去,林白秋才颤巍巍开口:“凌律师,我不是故意瞒你的……”

  凌洁仪阖眼喘气,忽地睁开,委屈和怒火迸发:“是吗?”

  “顾镇林瞒着全家偷偷走货,是我到香港才发现的。我真不知道这件事跟他的死有关,他是死在工地,不是死在船上啊。”

  凌洁仪睁大眼:“那你为什么不早说!”

  她站起来,将所有资料扫进公文包,纸张文件夹插得乱七八糟,拉链拉了三趟都卡住。凌洁仪气得不管了。她抱着公文包往外走,生怕走迟半步,自己在隆基实业的狼狈样子会传回律所。

  来到楼下,才发现雨深景蒙,水声轰轰砸马路。隆基实业大楼隔音了得。凌洁仪一时失神,怔在大厦前门的阶梯上,眼眶发酸。她想起前段时间舍弃几单案件,终日在地盘奔走,与工人交流磨得嘴皮起茧,暴晒下一字一句记录证言。同事待她凉薄些,无人协助,她也没怨过。她是真心想出头,想赢一回,也是真心想帮林白秋。

  唐正严在入职时和她说:“法理从来只站公义那边。”

  “Jessica——”

  凌洁仪回神。脑海的声音如此真实,她抬眼四处搜寻,面前一台黑色BENZ靠边停下,透过窗户,驾驶位坐着的就是唐正严。他素来平易近人,今日穿蒙特娇针织短袖T恤,卸下西装盔甲,大雨滂沱也影响不了他开车兜风。

  唐正严笑问:“谈完了?顺路一起回去吧。”

  这场雨从中午蔓延至入夜。端午过后,数这场雨最大,纷纷击中西郊野公园的树冠和太平山顶的草皮。水淹溺了坡道、楼宇、商贩、车轮、书包、眼镜、高跟鞋、鱼蛋档的雨披和天台信号接收器,水最后淹溺了海。小舢舨不敢出港,在码头仰天浮着,上面无人无货,像在装雨。

  凌洁仪将雨伞收拢,边走边甩水,水在走廊走出千百条暗夜航线,似一张无名地图。深水埗旧楼,楼道十步一灯,间中坏三四盏,要凭记忆力才能摸中家门。她还未到,里头姐姐凌淑敏听见熟悉步伐,提前把门虚掩着。窄屋装不住丰腴汤气。凌洁仪调整心情,推门而入,笑着询问。

  “家姐,今晚是什么靓汤?”

  “扇骨薏米煲冬瓜,近来雨水频,祛湿祛热。”凌淑敏看妹妹将黑色长柄伞仔细抹干,问:“新买的雨伞?家里明明有两把,何必花钱买?”

  “今日早上外勤,没带伞,这是同事借我用的。”

  “这么矜贵,是哪位富家同事?”

  凌洁仪侧过身,表情沉在暗处,怕姐姐看出端倪,答道:“普通同事。”

  凌淑敏不置可否,说:“抹完洗手食饭。”

  “好。”

  饭间凌淑敏问起今日工作的事。凌洁仪向来对亲姐知无不言,老老实实作答,只是下意识省去唐正严的部分。她不确定是否属于心虚。唐正严在车里递上纸巾与饮品,说刚买的热咖啡自己还没喝,为免伤风劝凌洁仪喝下去暖一暖身。商战如谍战,比拼的是心理素质,凌洁仪楚楚可怜,显然被对方先下一城。他破例开口询问案件情况。咖啡焦香捎来烘焙的酸气,凌洁仪想起那副张大千的名作,反倒先把另一个消息递给唐正严。

  雨水涤过城市,窗外灯火如焰,楼下夜行生物开始出没。两姐妹当作没听见。二人看了十年香港的犬马声色,算不上麻木,只是从不舍得为靡靡之乐销金。凌洁仪洗完碗,又匆匆去洗了个澡,把一身疲累抹去。

  她在房间擦干头发。凌淑敏进来翻找衣物,忽然问:“这个福建客的生意你还做不做?”

  “做的。”

  “上法庭输了,五千港币够付律师费?”

  “我回去想了半日,我也有人证证明工头刻意报复安排加班,其实大家各有把柄,还不算输。老板支持我说服当事人打官司。”

  “你换上司了?”

  “还是David。”

  “他居然肯同意你做这种案件?”

  凌洁仪手指捏着毛巾,小声说:“是唐大状,隆基实业的代表律师也认识他。”

  凌淑敏认真打量亲妹,姿态不算扭捏,但眼神骗不了人。越级汇报当属职场大忌,凌洁仪既然不怕,是撑腰的人硬气。凌淑敏说:“凡事贵在坚持,但你也要替自己多筹谋。上回补习班的学生家长资料,我花大力气才要来的,你主动打电话过去关心一下。立遗嘱也好咨询保险也好,做律师就是多劳多得。你的学费贷款尚未还清,利息本金要心中有数。”

  凌洁仪低下头,说:“我知道。”

  “上次那件真丝衬衫缝不好,我帮你扔了。”凌淑敏语气带笑:“今日这条裙不错,我买的时候就觉得很适合你,以后记得多穿。”

  凌淑敏跛着脚离开房间。她比凌洁仪大六岁,长姐如母。十年匆匆过。凌淑敏到港那个凌晨遭遇少量暴动流民,逃跑时为了保护亲妹,不慎被汽车碾中右脚,这件惨事几乎哭瞎凌洁仪双眼。亲姐疼得无法入睡,却不吐一字,辗转求医熬过断骨重接的日子,双腿就此失衡。有人在那场车祸里死去。凌淑敏深知,这条命算是白捡回来的,怨不得天地祖宗和父母。香港每一寸皮肉都有人争抢。凌淑敏脚步迟缓,把希望寄托在凌洁仪身上,盼她快快走远,早日争得头啖汤[JY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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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白秋也牵着顾笙在走。

  从隆基实业离开,她已是一只纸扎公仔,有神无气。雨水沿街乱跑。风不制止,风在推波助澜,吹得林白秋双颊湿漉漉。她搂紧女儿,在陆地与江河上涉行。陆地恒久,江河却是雨水临时召来的。它们怕日照,只往地底去,把矮的、浅的、低的、薄的通通湿一遍。顾笙脚背全是水光,喊着好凉好凉,林白秋根本听不见。她在一边迷路一边认路。这桩死案是真的死了,凌洁仪负气离开,她要去哪里找人打官司?还有谁愿意帮她打官司?雨中的香港无限大,人显得那样小,和瑟缩暗处的花草鱼虾不过是同一回事,为生存上缴声带,哑然面对世界。

  待林白秋听到顾笙讲话时,湾仔码头静止在眼前。母女靠腿脚走了许久。一艘渡轮挨岸,挨得很静,像一头沉默的鲸在图谋自杀。林白秋想,它会不会撞上来呢?

  “妈妈——”

  林白秋回神。顾笙唇上挂着两串鼻涕,眼泪早就停了,只剩下愤怒表情。她在生林白秋的气。买票上船,林白秋依旧不发一言。二人裤腿滴水,顾笙小脚踩啊踩,很快觉得无聊,又转头去看雨幕里的海。香港的海是昌记餐厅廖老板拿斩烧鹅刀劈开的,皮肉匀称,却小得可怜。顾笙未到过大鹏湾、长洲湾、大屿山、东西博寮海峡,她看维多利亚港就像看一件烧鹅。

  过海落地,这一边也下雨。顾笙猛打喷嚏,林白秋听见,递给她手绢。顾笙胡乱抹一通脸,鼻涕长翼,碾薄了飞上颧骨。林白秋替顾笙重新擦拭。

  “痛!”

  “忍着。”

  顾笙瘪嘴喊饿,林白秋还是那句“忍着”,握起女儿不情不愿的手,到小巴站排队候车。上了车,天与地即刻收束在四方铁皮内,抬头低头望不出五呎外,人才能定神。干湿交替,林白秋打三个冷颤,回魂似的,眼见车身慢慢摇摆进熟悉道路,一切已成死局。若另寻律师,重新排期上庭,要拖到猴年马月?

  她等得起,她的钱银等不起。

  “妈妈,我真的饿了。”

  “我们回家,回家就吃饭。”

  兴胜大楼日间没有廊灯。三楼尽头的幽闭处,谢丽蓉一身红衣,半长黑发,搂着儿子提心吊胆地盯紧楼梯口。她在等人。上楼梯的人和她远远对视,也提心吊胆,再三确认这女人的双脚没有离地。她不是鬼。林白秋终于出现,渐行渐近,谢丽蓉匆匆迎上前两步。

  “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林白秋掏钥匙的手忽然停住,说:“你又不是第一天来,何必问我?”

  谢丽蓉压紧脾气,答道:“朗仔尿急,我没让他在走廊撒尿。为了等你们回来,连午饭都没吃。”

  林白秋打开门,顾笙和顾朗第一时间冲进屋,一个跑到餐桌,一个跑往厕所。林白秋叫顾笙先洗手,将打包饭盒掀开。顾笙想吃公仔面,她胃口不佳,只点一份罗宋汤。汤气氤氲,有番茄的色泽和开胃的酸味,顾朗从厕所出来,双眼放光。谢丽蓉假意拉住他,两母子吵吵闹闹,顾朗拧动四肢挣扎着叫饿。林白秋听得一点胃口都没有了,把汤让给顾朗。

  谢丽蓉见儿子大快朵颐,转头问林白秋:“你们是不是快要走了?”林白秋不答,只是看着谢丽蓉,眼神清澈,分辨不出有任何意味。她把谢丽蓉看得心慌意乱,话接话地往外蹦:“来你家那么多次,厨房只有水壶和茶杯,也没见你做饭,这不是打算走的意思吗?你旁边住那个,一看就知道丫鬟命公主心,她肯定不做饭的……你要真的想走,好歹把钱分给我和朗仔再走……”

  林白秋说:“我没有钱。”

  谢丽蓉一听,急了:“怎么会没有钱?不是今天去跟对方律师面对面谈吗?”

  “你怎么知道我去见对方律师?”

  “大头威说的呀!”

  “看来你跟他很熟。”

  谢丽蓉以为林白秋在吃无谓的醋劲,反倒松一口气,解释道:“顾镇林都死了,我们还有什么好比较的?你没在香港,那我认识他的一些朋友不奇怪吧?他老家那些亲戚兄弟不也就只认你吗?”

  “他走货的事,是你告诉黄浩威的吧?”

  谢丽蓉迎视林白秋。她一双眼静似一口深井,万物投进去,会被彻底吞咽。她的愠怒竟是无声无息的。谢丽蓉终于察觉事态不对。黄浩威前几日带着礼来,说谢丽蓉憨居[JY6] ,吃几口乡下女人的饭菜就相信她有慈悲心肠?毒妇都长一张无辜的脸。他将要代表工友参与律师会面,到时候谈定赔偿金,他自然会来与她通气,免得她受人欺骗。

  “我没明说……那种事又不光鲜,我怎么可能直接告诉他?他问阿林的港籍怎么办下来的,哪来的钱,我就说他乡下亲戚有门路帮忙做了点生意。就是生意,我说的是生意!”

  林白秋转过脸。她不知道该怨黄浩威太精还是谢丽蓉太蠢,但更让她无法想象的是,到了今日自己对顾镇林的恨意还能继续蔓延。假如当初她愿意放下尊严央求,顾镇林会不会留在安溪,这些闯入人生的苦事就能飘去别处?万般诸业不由己,过往无一桩决定轮得到她这个女子话事。

  凭什么她来受苦?她不甘心。

  “我的!”

  顾笙呵斥一声,与不停将汤勺插进她面条的顾朗推攘起来。顾朗不忿,还手掀翻顾笙的饭盒。顾笙忍了整日的脾气终于爆发,扑上前去,瞬间与顾朗扭打在一起。她高声喊:“妈妈赶走他们,把他们赶走!赶出去!”顾朗被顾笙打头,也伸手去抓顾笙的脸,大叫:“野种,我妈妈说你不是亲生的!爸爸不要你!你没有爸爸,是垃圾,是捡来的!”

  两个母亲上前拦抱。顾朗只有两岁,讲这些话比顾笙流利,是有人日日夜夜在耳边絮叨的功劳。林白秋狠狠剜着谢丽蓉。谢丽蓉彻底慌了,捂住儿子的嘴,大声解释是童言无忌。顾笙甩开林白秋双臂,蛮牛一样往前冲,用头把谢丽蓉撞得往后跌坐。

  下一秒,顾朗失声痛哭,惨绝人寰。

  顾笙用牙撕开顾朗虎口的一块嫩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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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未拆线之前都不能沾水,隔日来换药。”

  徐永灏交代完,剪刀抛入不锈钢钵,他摘下手套,视线从双眼红肿的谢丽蓉母子身上滑过,停在沉默的林白秋处。她还牵着她的女儿。徐永灏蹲下来,与向来乖巧的顾笙平视。方才四个人连跑带冲闯进来,其中一个还是手在流血的男童,着实把他吓了一跳。

  “是你咬的?”

  顾笙点头。她也哭过,是因为嫌嘴里血腥,干呕好几次。谢丽蓉又开始骂人。她搂着痛得神魂乱飞的顾朗,声嘶力竭要医生作证。这个野种小小年纪就有精神病,癫狗症,现在能咬人以后就能杀人,她要把顾笙送进监狱。

  徐永灏没搭理谢丽蓉,又问顾笙:“为什么咬人?”

  “他抢我东西。”

  “抢你什么东西?”

  顾笙不答。她忽然瘪嘴,两泡眼泪欲落未落,始终讲不出“爸爸”两个字。顾镇林的死对她来说只是一句虚空的口号,孝义与悲喜毫无瓜葛。从前村里老婶老姨见林白秋忙不出空,好心带她屙尿,在茶厂茅棚里盯紧她的下体。她们说要是你有个东西就好咯,你爸爸肯定会回来。她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东西。后来她偷偷看过顾朗上厕所,才明白他有的,她没有。她很快就不喜欢顾朗这个弟弟。她明明一直以来什么都有,在安溪可以吃得饱,穿得暖。顾朗用那个东西在香港抢走属于她的一切。食物,妈妈的关心,还有从未见过的爸爸。童年的顾笙混混沌沌,花费许多时间去弄明白自己的逻辑,待她了然时,已是一个懂得用生殖器粗口大杀四方的女孩了。

  当下,她不明不白。在建立秩序的敏感期岁数倔似闷驴,碰她食物就是不对,说她没有爸爸更是大忌。林白秋告诉过她,她就是亲生的。

  谢丽蓉骂:“没见过这么小气的孩子,抢两口吃的就要咬人,疯了,你真的是疯子!”

  拿着处方计完诊金的护士进来,一屋乌烟瘴气。她气沉丹田,声量摄人:“不知道诊所要保持安静吗?吵什么吵,再吵我报警抓你!”徐永灏莫约能猜出事情经过。他不想多管闲事,说:“你们的恩怨自己回去处理。”

  林白秋交完钱,又不得不带着谢丽蓉母子到风济堂取药。谢丽蓉抱紧顾朗站起,经过清洁女工身旁,还在她的拖把上踩了踩。她说:“让我蹭一下,鞋底沾血不吉利。”清洁女工瞪她一眼:“亲儿子的血都嫌弃,有你这样当妈的?”她不顾谢丽蓉的唾骂,目光追过去,发现林白秋已经和顾笙撑着雨伞走出很远一段距离。

  “你怎么会找这种诊所,里面全是神经病!”

  林白秋没搭理谢丽蓉的抱怨。她想,消炎药不便宜,这样深的针口,顾朗夜里恐怕会发高热。她还要给顾朗备点应急的退热药。

  送走谢丽蓉母子,天色已暗,雨水在入夜后静谧起来,车声可以传得很远。世界在此刻是一口被掏空的铜钟。你只要轻轻敲,它会回响所有动静,哪怕细微,哪怕短暂。兴胜大楼三楼那间廊底的窄房,餐桌残羹变冷,飞来两只避雨的黑蝇盘旋其上。金雨还未到家。厕所小窗被谢丽蓉打开,无人记得关起,下水道的蚊虫觅着食物渣滓而来。林白秋默默收拾,忽然对女儿说。

  “你站到墙边去反思。”

  “妈妈……”

  “顾笙,我让你站过去!”

  女儿照做,挨近墙低着头,分明在哭,她到底还是觉得委屈了。地面投下一道微微耸动的小影。临别前谢丽蓉说不会轻易罢休,林白秋问那你想怎样,谢丽蓉狮子大开口,要赔偿金的七成。林白秋听完转身就走,任由谢丽蓉喊破天她都没回头。

  “我跟你说过,挨打了可以打回去,但不能自己动手打人,更不能咬人。顾朗的伤我们要负责。他身体不好,万一今晚发烧引发其他病症,他会有生命危险,你知道吗?”

  顾笙点头。

  到这份上,她也不得不点头。无论林白秋说什么,她流露的生气与愤怒,是最终促使顾笙自责的原因。她对林白秋的在乎超越了顾朗的伤口。

  “你跟妈妈说,为什么要咬人?”

  顾笙哽咽难言。她年纪尚小,组织语言要花很大力气,着急悲伤齐来,她哭了许久。甚至久得忘记林白秋的提问,战战兢兢反问一回。

  “妈妈,我不是亲生的,你会不会像爸爸一样不要我了?”

  林白秋掩面,忽然内疚落泪,是自己没有保护好顾笙。

  旧唐楼的墙角不再滴水,九龙城寨热闹如昼,霎时也难分清现在到底何年何月何日何时。雨水是天定的,时间却由人为。李奇川用身体丈量疲倦,眼皮松松,该到点睡觉了。刚做完最后一单生意,那男人鬼鬼祟祟在门外徘徊几分钟,他差点以为是道友[JY7] ,打算赶走。结果对方进来说要消炎止血药。李奇川问是什么伤?那人支支吾吾,半天才答:“痔疮,踩单车不小心踩破了。”

  他惟妙惟肖学给江月琼听,江月琼也笑。

  “真的是踩单车?”

  “他说是就是咯。”

  二人年纪都不小了,尝过人事滋味,出口的话也不避忌羞臊。江月琼今年39岁,发鬓掺了几丝银白,双手长年累月浸清洁剂,浸得发皱。她递出四盒临期药品,说最近张姑娘心情不好,上班发呆,清理药品也不勤俭认真,今日只有这四盒。张姑娘是徐永灏诊所的护士。李奇川按药价计钱,给江月琼几张纸钞。

  “可能跟徐医师耍花枪而已。”

  江月琼摇头,没答是或不是。她问:“今日是不是有一个手上受伤的男孩过来?”李奇川答:“是,那个爱饮茶的林小姐带他们来。男孩母亲脾性泼辣,亏得林小姐脾气好,这样的朋友也能忍。”

  “你有算便宜点给她吗?”

  “当然有。”李奇川笑问:“徐医师看过的病人无数多,怎么你偏偏只看她顺眼?处处要我让利,连临期药都特意交代留给她。”

  “看她孱孱弱弱又带着女儿,可怜一下罢了,难道你没赚钱?”

  江月琼不想多说,道别后就走。她一开始甚至以为林白秋是个文盲。没想到念过书又懂事理,颇晓茶艺,实在让她意外。李奇川想开口挽留,见江月琼鞋底抹油,又把话生生咽回去。他还有两张电影票在口袋,捂了整夜,竟连掏出来的机会都没有。

  “唉,讲乜鬼嘢痔疮,边有女人中意听?”[JY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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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JY1]意思是吝啬。

   [JY2]意思为:一分钱都不愿多给,真有钱又怎么需要买二手车装逼泡妞?既没本事又要张扬。

   [JY3]意思是捧碗乞食。

   [JY4]旧时香港对闽南地区人们的别称。

   [JY5]意思是第一名,事事为人先。

   [JY6]意思是愚蠢,笨拙。

   [JY7]意思是瘾君子。

   [JY8]意思为:唉,讲什么痔疮,哪有女人爱听这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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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风吹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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