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以后,我接到了《起诉书》。里面一共有两条罪状,一是敲诈勒索,就是李某某的那件事情,二是私藏枪支。我问号子里刚来的一个大学生,这个案子你估计能判多少?大学生看来也是个法盲,张口就说,掉不下五年来。这小子说得也太狠了,私藏枪支我不知道应该判多少,反正我记得在劳改队的时候,像我这种敲诈勒索的情节,有的人也就判了三年,那还是在严打的时候,我自己琢磨着这两件事情加在一起顶多判我两年。果然,十天以后开庭了,是当庭宣判的,敲诈勒索两年,私藏枪支拘役六个月,合并执行两年。审判长问我上诉不上诉,我说不上。
我寻思过,如果我上诉了会很麻烦的,改不改判是另一回事儿,万一重新调查呢?我不敢有这个想法。
拿着《判决书》回到看守所的时候,段所和白所都等在门口,他们似乎很关心我判了多少。
段所还没等我喊声报告就把我拽进了值班室:“几年?”
我说两年,段所笑了:“不错啊你,我还以为至少得弄你个十年八年的呢。”
我开玩笑说:“法院是你家开的呀,照你这么说还不如直接毙了我呢。”
白所插话道:“很好,两年很快的,出来你还不到三十岁,该当大款还当你的大款。”
他一说这个,我的心又是一堵,还当个屁大款啊。前天放茅的时候我碰见大昌了。大昌也进来了,跟我是同案,就是为李某某的那件事儿,他判了一年。前天早上在厕所里,大昌告诉我,李俊海住院了,腿上的两条大筋都断了,整个人也抽抽了,出院以后能不能成了瘸腿还不一定。他住着院还没忘了抢占我的生意,派了几个人天天在市场控制着生意,我的人基本上不管用,因为他的人太猛了,一言不和就动手,那五被揍了好几次。我也清楚,我留在市场里的人没一个顶用的,这完全在我的预料之中。我几乎没怎么生气,以后出去再说吧,总归营业执照是我的,那座办公楼也是我的。大昌直说对不起,说他当时根本顶不住,他不是李俊海的对手,还有在李某某这件事情上他也顶不住,因为当时参与这事儿的几个伙计跑的跑招供的招供,根本没法抵赖。我说,这事儿不怪你,开庭的时候你翻供就是了,就说我没有指使你们去敲诈李某某。大昌答应了。开庭的时候,大昌推翻了他的供词。可是根本不管用,证人太多了,我也不想继续拖下去了,就那么糊里糊涂地承认了,结果因为我的认罪态度不好,差点多判我几个月。
段所对我说,胡四上午来过一趟,想进来看看你,我没让他进,等你去了集中号他再来的话我就让你们见上一面。我要求说,能不能让胡四带我爹和我弟弟一起来?段所说,这样不好,一是你现在这个模样你爹见了你会伤心的,二是看守所里有规定,不可以随便接见家属的。我的心一痛,就没有再要求。跟两位所长闲聊了一阵,我就被送到了集中号。大昌已经在集中号门口等着了。段所打开门把我和大昌推了进去,嘱咐了一声别闹事就走了。
“远哥……”大昌的眼泪哗地流了个满脸,“我可怎么办呀,本来差几天就结婚了……”
“你这个‘×迷’,”我推了他的脑袋一把,“结个屁婚?一年以后还耽误你操×了?”
“不是这个意思,人家女方本来就别别扭扭的,这可倒好……”
“怕她不跟你了?”我把铺盖丢给旁边的一个老头,“给我铺到窗下去。哈哈,别怕,出去以后我帮你找。”
大昌不哭了,转身踹了一个瞪着眼睛听说话的小孩一脚:“看你妈的什么看?给大爷拿个腰!”
我这才倒出空来扫了号子一眼,或站或坐了七八个人,大家一律满面春风,好象都很塌实的样子。
是啊,我也这样,经过这么长时间的折腾终于判决了,不管判多少,总归是知道了自己的结果,应该塌实。
一个富家公子模样的小孩颠过来问我:“大哥你就是蝴蝶吧?我认识你。”
我扫了他一眼:“你是谁?”
富家公子腆着脸笑:“我是小刚啊,我妈你认识,我小姨你也认识,那天我去找我妈,你还跟我妈在那里说话呢。”
我仔细看了他一眼,真面熟,嘿嘿笑了:“你妈是老憨?哈,她儿子这么大了?”
小刚的脸忽地红了:“我不小了,都十六了……我妈经常在家里夸你,我小姨也是。”
刘梅是老憨的亲表妹,在没认识我之前她们俩就经常在一起聊天。记得有一次我喝多了,想起刘梅打听我的生意和对外宣扬我是她的对象就生气,跑到老憨的摊子上对她说,老憨,回去告诉你表妹,以后少提我,我根本就不想跟她有什么来往。老憨那时候已经成了我们市场数一数二的女大款,说话更放肆了,蝴蝶你少跟大姐来这一套,我可告诉你,你把人家睡了敢不要人家我就跟你没完。那时候我还跟芳子来往着,根本就没碰刘梅一下,一听这话当然来气,三两下就把老憨的摊子掀了。大家见我动了手,连她后面的门头都给她砸了。老憨当面不敢跟我叫板,哭着找刘梅去了。我以为通过这件事情刘梅再也不会找我了。可是刘梅竟然去了我家,什么也没说,照样给我爹和我弟弟做了一大桌子菜,让我爹打电话喊我回家吃饭。回家的时候我已经醒了酒,感动得差点儿当着我爹的面给她道歉……
“别套近乎啊,”我笑道,“不过你跟我还真挺近的,呵呵,我是你姨夫嘛,她们俩都说什么了?”
“都夸你好啊,说你有钱,还说你对人好,我小姨跟我妈说,她年底要跟你结婚呢。”
“结不了啦,”我摸了摸他的脑袋,“要结就跟你在监狱里面结。”
“我不结……”他好象听说过监狱里这些污七八糟的事情,吓得脸都黄了。
我笑了笑:“你是为什么事儿进来的?”小刚目光好一阵乱闪,我明白了,这小子可能是犯了“花案”,逗引他说,“操×了吧?”小刚的脸刷地又黄了:“姨夫你可千万别乱说,我就是摸了喜儿一把,没干别的。”小刚说,他亲爸爸年前死了,喜儿是他后爸爸带过去的女儿,两个人玩儿的挺好,后来玩儿大发了,把自己玩儿进来了,判了三年。我估计这小子“玩儿”得挺杂碎,不然像他这种年龄不可能判得这么狠。想踹他两脚又忍了,管怎么也是亲戚。小刚觉得我来了,他有了依靠,把一个欺负他的中年汉子好一顿踹,最后让人家在墙根上练金鸡独立。我不理他了,跟大昌聊起了李俊海。我问,李俊海是什么时候去的咱们市场?大昌想了想,说,大概是你们出事儿的第二天。李俊海一回去就跟那五要你保险柜的钥匙,那五不给,那五说,远哥没回来,他里面有不少东西,别人不能随便打开。李俊海说,你远哥出了点事儿,被警察抓了,临走的时候交代过,让你把钥匙给我。那五还是不给,李俊海就走了。时间不长,来了几个李俊海的人,直接把那五用砖头砸倒了。那五说,钥匙在我家里,一会儿我回家拿。正僵持着,警察来了,问谁有保险柜的钥匙,那五就把钥匙给了警察。警察从保险柜里拿出了一把枪和不少钱,钱给了那五,枪拿走了。后来那五把钱给了我,我给你存到银行里去了。警察一走,李俊海又回来了,对我说,杨远吩咐了,因为我是他的把兄弟,他在进去这个期间,所有的生意由他来代管。我不相信,就跟他吵吵了几句,结果我的下场跟那五一样。
我无声地笑了:“他做得很对,就应该这样,别人还真管理不了我的那一大摊子事儿呢。”
大昌知道我是在说气话,叹口气道:“远哥你可真能想得开。”
我说,想不开能怎么着?越狱出去杀了他?先这么着吧,好在我判的不多,再说外面还有胡四和林武。
大昌把眼一瞪:“胡四管个屁用?他去了,跟李俊海谈了一阵,最后摇着头走了。”
不会吧?胡四如果想要收拾李俊海是很简单的……哦,也许是机会不到,胡四的脑子我知道,他是不会等闲视之的。因为他在我的生意上不如李俊海有发言权,直接跟李俊海冲突不太合适,我相信,只要我跟胡四见了面,把我的意思告诉他,胡四是会帮我控制起来的……也不一定,胡四是个城府很深的人,他曾经在监狱里对我说过这样的话,兄弟,这句话你一定要记它一辈子,将来绝对不会吃亏——宁肯得罪君子,不可得罪小人。他很清楚李俊海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小人,他会为了我这个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人去得罪李俊海吗?够戗啊……不想了,见着胡四再说吧。有一点我可以肯定,那就是胡四能够帮我,也许他采用的方式会不一样。想起以前我跟胡四的一些摩擦,心里又是一阵茫然,甚至还伴有一丝后悔,后悔自己当初没有把他像对待小杰和金高那样对待。“没有永远的朋友,只有永远的利益”——这也是胡四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一想起这句话,我的脑子又乱了,现在胡四对我是怎么想的呢?
“还有,”大昌打破了沉默,“花子不干了,被李杂碎气走了。”
“这我知道。”我不禁皱起了眉头,在心里狠狠地骂了自己一声彪子,这一切都是我自己造成的!
“你知道的肯定没有我多,”大昌说着,蹬了蹬还在折腾中年汉子的小刚,“外甥,你有烟吗?”
“谁是你外甥?”小刚开始没有数了,一抱我的肩膀,“我是我姨夫的外甥。”
“滚蛋!”我猛地扇了他一巴掌,“把你的烟拿出来!”
小刚畏畏缩缩地瞄了我一眼,从枕头底下拿出了一盒烟:“姨夫,就这一盒了,都给你。”
我抽出一根递给大昌,又抽出一根叼在嘴上:“来,给你姨夫点上。”
小刚的眼圈红了:“姨夫,别打我了……我错了还不行吗?”
我一下子想起了我弟弟,心头一凛,轻轻抱了他一下:“不打了。我这是为你好,将来去了少管所你这么多嘴多舌会吃亏的……好了,别难过。”小刚不知道从哪里拿出了一个打火机,给我和大昌点上烟,一个劲地点头:“我记住了,刚才我是跟这位哥哥开个玩笑呢。”大昌抽了一口烟,用眼睛瞟着小刚说:“老憨很有本事啊,连这么好的烟都能给你带进来?还有打火机呢……此一时彼一时啊,这才几年她就发了。”小刚这次记着了,看看我再看看大昌,一鼓嘴巴,出溜一声钻到了自己的被子上。我冲还在练金鸡独立的汉子挥了挥手:“歇着吧,别累着你。我可告诉你啊,在这个地方,宁肯欺负老头也别欺负小孩,听懂了吗?”那汉子气喘吁吁地回答:“报告班长,兄弟听懂了。”
小刚高兴了,冲我做个鬼脸想说什么,我摆了摆手:“别瞎叨叨了,以后学着尊敬比你大的。”
“远哥,我继续跟你说啊,”大昌边抽烟边说,“李俊海把他的人安排到咱们那里以后,接着给花子打了一个电话,让花子来你的办公室,说是蝴蝶吩咐的,他来给大家开个会。花子就来了。他跟花子说,因为那个冷库有他一多半的股份,根据蝴蝶的意思,让花子跟他办个交接,他要派人去管理。花子不同意,跟他吵吵起来了,他没敢打花子,只是笑。后来花子回冷库一看,办公室里全换成了李俊海的人……”我听不下去了,打断大昌道:“别说了别说了,这些事情以后再说吧。”把烟头丢给一个谗兮兮的老头,倒头躺了下去。大昌沉默了一阵,忽然拍了一下大腿:“还有!”我被他吓了一跳:“还有什么?”大昌说:“我知道了,我他妈知道了,咱们那十万块钱也是李杂碎抢的!”
这事儿我分析过一万次了,不可能,那天的情景历历在目,李俊海没有机会办这件事情。
我摇摇头说:“别瞎琢磨了,不是他。”
大昌用力把我拉了起来:“你‘彪’了?肯定是他!我来帮你分析分析……”
大昌说,当时你想要给伙计们发奖金,是临时决定的,可是这早在李俊海的策划之中。肯定是他提议你给大家发奖金的,因为他提前已经把人准备好了。你要是同意了,他们就抢,你要是不同意,他们也没有什么损失,把人撤了就是了。结果你同意了,派了那五去银行,在这个期间他为什么不离开市场?那就是在给你放烟幕弹呢,好让你以为他没有机会办这事儿。远哥,你好好想想,当时是不是他提醒你给大家发奖金的?或者是他把话往这方面引?我的脑子轰然炸开了!正是!当时正是李俊海谈到了他曾经给他的弟兄发辛苦费……
“远哥,你笑什么?我分析错了吗?”
“你分析对了。”我笑得更起劲了,我在笑我的脑子,我怎么会被一个从来都瞧不起的人给玩成个彪子呢?
“当初大家都劝你……”
“你别说了,”我收起笑容,把牙齿咬得咯咯响,“你比我聪明多了。”
大昌正了正脸色,还想发点儿议论,我摆了摆手:“别说话,让我清净清净。”
我闭上了眼睛,阳光照在我的脸上,暖洋洋的。眼皮在发痒,那是因为阳光也照在那上面的缘故。眼前跑着一些红色的星星,它们一刻不停地跑着,有一些幻化成了一溜直线,有一些像风车那样转着,还有一些像炸在尘土里的炮弹,溅起的火花煞是好看,甚至可以称为壮观。我看见一片红色里站着我和李俊海,我浑身都是鲜血,李俊海空着一只袖管,不动声色地看着我。我冲他张大嘴巴,好象在说什么,李俊海不说话,一步一步地靠近我,他尽管一条腿拖拉拖拉的,可是他走得沉稳极了,像外国大片里的侠客。他就那么迈着沉稳的脚步走向我,逼视着我,让我不得不一步一步地往后退……突然,他缓慢地向我跪了下来,我听见他撕心裂肺地喊,兄弟,我对不起你,我不该这样对待你!我的心异常坚定,我再也不会相信你了,刚想抽出枪来干掉他,他突然跳了起来,变成了一只狼,张开血盆大口一下子咬住了我的脖子,鲜血喷涌。
“远哥我真服你了,这样也能睡着?”是大昌的声音。
“没睡呢,”我一骨碌爬了起来,冲着窗外大声喊,“李俊海,我跟你势不两立!”
半夜下了一场小雨,早晨起床的时候满鼻子都是潮湿的泥土气息。
刚吃了早饭,段所就来开门了,让大家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准备去劳改队。
我都麻木了,感觉自己像是一个木偶被人用线拴着,该做什么动作由不得自己。
雨后的阳光很清冽,走出看守所大门的时候几乎让我睁不开眼睛。
大家在门口站成一排听入监队来的一个队长训话,那个队长自称姓孙,让大家喊他孙队。孙队先是宣讲了一番劳改政策,然后开始点名,点到我的时候,他瞥了我一眼:“二进宫是不是?”我点了点头,他表情严肃地问我:“认识我吗?”我看了他一眼,不认识,他哼了一声:“我可认识你,咱们一起学过车,不过不是在一个车上,那时候你可很狂啊,跟你打招呼你都不理……好了,现在我跟你可不是一个级别了,你得受我管。”我笑了笑:“那是一定的了,你是政府我是犯人。”孙队幸灾乐祸似的笑了:“明白就好。”
走出看守所的第一道大门,外面停着一辆警用面包车,我突然发现车后面站着胡四,我冲他笑了笑,没敢搭腔。
胡四冲我做了一个胜利的手势,转身退到对面的一棵树下,若有所思地看着我们一个一个地被推上了车。
胡四在我判刑以后的第三天去了看守所。
那天我们正在外面清理杂草,段所把我叫到了值班室,胡四笑眯眯地坐在床上:“呵呵,还不错,才两年,出去以后什么也不耽误。”
一见面就这么多废话,我知道他这是在故意制造一点儿轻松空气,我上去搂了他一把:“是啊,出去我更精神了,又经受了一次磨练。”互相开了几句玩笑,胡四正色道:“生意方面你有什么打算?”我把想让他帮我达理一下鱼市生意的事情说了说,胡四摇了摇头:“兄弟,不是我不帮你,名不正言不顺啊……李俊海已经在那里接管了。”我说,那没什么,我给你写张条子,你召集我的人给他们开个会,把我的意思告诉他们就是了。胡四乜了我一眼:“就那么简单?李俊海是块木头?我能召集得起来嘛。”我说,要不你拿着我的条子去找市场管理所的老刘,让老刘和你一起去工商所变更一下户主,把我的所有生意转到你的户头上。胡四笑得很无奈:“兄弟啊,你想得也太简单了,有那么容易我早帮你这么办了,不现实啊……别的我就不跟你说了,总之没有这个可能。”我有些着急:“那你说怎么办?就这么眼看着李俊海把我的地盘给占了?”胡四张了张嘴,好象要批评我以前不听他的话,突然又打住了:“算了算了,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说你了……这样吧,你给我一点时间,我尽量帮你控制一下,能争回多少就争回多少,反正我跟李俊海也没有什么来往,大不了跟他翻脸。”我的心塌实了一些,想了想,开口说:“翻脸没有必要,连我都没想跟他直接翻脸呢,我想跟他来点儿别的玩法,不过那得等我出去以后了……四哥,最好别翻脸,这小子心狠手辣,翻了脸会影响你的。”胡四轻蔑地一笑:“这种人我了解,只要是牵扯他的利益,你不跟他翻脸他也照样跟你翻脸,这你就不用管了,我尽最大的努力帮助你就是了。”
看来目前没有别的办法,只好先这样了。我考虑了一会儿,讪笑道:“四哥,我在客运那块儿?”
胡四轻描淡写地一摆手:“这个没问题,我让林武过去,谁也动不了那个。”
我放心了,开玩笑说:“你这个老狐狸,幸亏当初你让林武走了,不然连他也拐带进来,那就完蛋了。”
胡四对我的话不置可否,只是微笑:“哦,是这样,呵呵,是这样啊。”
我问他我家里的情况怎么样?胡四说,还好,老爷子好象知道你早晚有这么一天,基本上没怎么难受,照吃照喝照睡觉,只是头发又白了不少,还不大敢进你那屋,也许是怕见了你的东西难受吧,唉,睹物思人嘛……二子也挺好的,还以为你又出差了呢。刘梅是个好姑娘啊,几乎我每次去都能碰见她在家里,出去以后赶紧跟人家结婚吧,别再想三想四的了,长相无所谓,能跟你过日子的才是好媳妇。芳子长得倒好,管个屁用?操,不说她了,提起她我就想骂人,什么玩意儿嘛……我已经跟入监队的队长打好招呼了,有可能的话你就留在入监队,那活儿轻快,弄好了还能提前几个月回家呢。我连忙打断他:“别麻烦了,我想下队,趁机还可以找找小广,问问他是谁在陷害我。”胡四又笑了,我真不知道应该怎么说你了,人家小广是个彪子?不说他不知道是谁陷害的你,就算他知道,他会告诉你?那不是太难看了嘛,我估计小广已经知道了不是你,出来以后就好了,找他也没用,弄不好你们俩在劳改队又打起来了,没意思。杨远,我又要说句你不喜欢听的了,很明显,后面的这个人是李俊海,没跑儿,就是他。我也是这么考虑的,可是我想弄得更明白一些。沉默了一会儿,我说:“四哥,就这样吧,以后别麻烦找队长了,很花钱的。”
“花啥钱?”胡四轻轻一笑,“一场酒两场酒的事儿。”
“别的事儿都处理好了吗?我指的是老钱那方面的。”
“你还不知道?处理不好你能判得这么快吗?呵呵,我连李忠都找了,我怕他落井下石。”
“我知道了,”我的心头一热,“四哥,让我怎么感谢你呢?”
“感谢个屁,”胡四苦笑道,“没办法,在这个节骨眼上我不挺身而出谁挺身而出?别客气了,应该的。”
胡四说着,给我递了个眼色,把手拿到了桌子下面,我伸过手去,抓到一把钱,连忙掖到了袜子筒里。胡四站起来伸了个懒腰:“见着你我也就放心了,在里面好好活着,多看点儿书,我发现你这脑子不跟趟,唉,上学少了就是不行啊……这话是谁说的来着?哦,是小广的朋友,那个叫什么胜利的……这话一点儿不错啊。根据你的脑子本不该出这些乱鸡巴事儿的,一是你太粗心了,二是你太讲义气了,把兄弟算个什么?他救过你又算个什么?有些事情他做得很明显,可是你硬是没有发现,伙计们提醒你,你还不高兴……不说这些了,说起来我也替你难受。”
我后悔得无地自容,手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了,一个劲地乱搓:“四哥,你回去吧,你回去吧。”
胡四攥了攥我的手:“兄弟,记着我的话,少惹事儿,多看书,去了劳改队我给你带书去。”
我决定接受他的建议:“四哥,给我带几本武侠的,再带几本玩脑子的,类似三十六计什么的。”
胡四笑了:“武侠的?你以为你是个孩子?三十六计更他妈扯淡,全是理论,将就你这学历应该看点儿通俗的。”
我问什么通俗?胡四说,先看《三国演义》,通读三遍,再看《厚黑学》也是三遍。
《三国演义》我以前看过,没看完,看得挺费力,很多文言文,《厚黑学》我连听说都没听说过。
胡四见我茫然的样子,哈哈大笑:“如果你连这两本书都看不懂,那就干脆别出来了,出来也是个废物。”
“谁说我看不懂了?”我推了他一把,“老子连毛泽东选集都看得懂,还有马克思的资本论……”
“别叨叨没用的了,”胡四又握了握我的手,“我走了,到了入监队我带老爷子去看你。”
“别带二子来呀……”
“我知道,”胡四刚转身又站住了,“对了,我想把二子接到我那里,他也不小了,应该锻炼锻炼了。”
“怎么锻炼?跟着你做生意?”
“不是,让他去我那里受点儿苦,将来自己也好照顾自己,你和你爹终归不能照顾他一辈子吧?”
“那就让他去,刷盘子洗碗,工钱你看着给,让他知道钱来之不易,愿意在你那里睡就在你那里睡,不愿意……”
“下了班还让他回家,开始我派人送他,锻炼好了就让他自己走。”
我点了点头:“就这样吧,如果老爷子不同意,你就说这事儿你跟我商量过了,走吧四哥。”
胡四走到门口,转回头来说:“去了别怪我心狠,我必须把二子操练成一个能够自食其力的人。”
这也是我的想法,我挥了挥手:“走吧走吧,交给你比交给我强多了。”
胡四刚走,段所就进来了,他好象听见了我跟胡四后面说的话,眼圈有些发红:“你弟弟是不是智力不好?”
我说,是。段所叹了一口气:“可怜的孩子……你这当哥哥的真不称职啊。”
晚上,我跟大昌说了我见过胡四的事情,大昌说,胡四也不是什么好鸟,他这明显是怕得罪李俊海嘛,他既然知道你进来了,应该抢在李俊海之前先把咱们的生意改了户头,他认识那么多人,又不是没有这个能力。我说,他知道得晚,李俊海当天就知道了,胡四知道的时候,人家李俊海把事情已经办了。听了这话,大昌蔫蔫地说,李俊海能怎么办?没有你的意思他敢随便换户头?我笑道,还是这话,没有我的意思胡四也没法换户头啊。大昌哼唧了一阵,嘟囔道,可也是,尽管李杂碎已经把持了咱们的生意,可是户头还是你远哥的呀,起码冷库和批发这两块的营业执照他没法更改,几个破摊子给他就给他,本来也不值几个破钱……我想,话虽然这么说,可是时间一长就不一定了。通过李俊海能够从银行里贷出十万块钱这件事情,就应该想到,李俊海也不是等闲之辈,起码有些关系比我要硬。
胡乱回忆着,车就停下了,我透过窗户一看,知道我们已经到了入监队的楼下。
孙队像吆喝牲口似的把我们赶了下来,站在车旁一“头”一“头”的点着数,一、二、三、四、五……
点到大昌的时候,大昌放了一个很响的屁,孙队一脚踢在他的屁股上:“闭嘴!”
大伙儿轰地笑了,气氛很轻松。
照例,我们被带到入监队楼前的一排平房的墙根下,一溜蹲好,孙队就进了队部。不一会儿出来了一个满脸胡子的中年队长,孙队对大家说,这是咱们入监队的狄队长,大家欢迎狄队长给大家讲话。狄队长挥了挥手,说,不罗嗦了,一会儿带你们上楼,分配到新组,由组长对你们宣传纪律,然后问道,谁是杨远?我站起来喊了一声报告,我是杨远。狄队长瞄了我两眼:“你跟我进来。”
进到队部,我习惯性地蹲在了门口,狄队长微笑着踢给我一个马扎:“坐着说话。”
我估计狄队长跟胡四见过面,心里很安慰,拿过马扎坐下了。
狄队长问,听说你在外面的生意做得很大?我说,一般,凑合着混碗饭吃罢了。
狄队长笑了:“跟胡四一个德行,够谦虚的,呵呵,你跟胡四熟悉吗?”
我说,还算可以吧,我们经常见面的。
狄队长说,你的事情我都了解了,判你两年一点儿也不冤枉,不打算申诉吧?我说,我认罪服法,不申诉。狄队长说,那就好,在这里好好干,干出成绩来我留你在这里当个纪检员。我觉得暂时这样也挺好,等安顿下来我再要求下队,想办法去找小广,因为小广的车间在前厂,我老是在入监队里是没有机会跟他见面的。我说,那就谢谢狄队了,我一定好好改造。
狄队长又随便问了问我的家庭情况,让我安心改造,不要担心家里的事儿,有什么困难找政府,现在的劳改队跟以前不一样了,表现好了可以回家探家。这个我不敢想,胡乱笑了笑。
从队部出来,大家都排好了队,孙队把我推到前面:“杨远,你熟悉路,带他们上去等着,我随后就到。”
我的确很熟悉,这里跟几年前一样,唯一改变的是楼的颜色变成了淡黄色。
带着大家上了入监队新“学员”的三楼,我在楼梯口站住了,让大家蹲了一溜。
蹲下,我拿出烟来递给大昌一根,笑道:“别那么愁眉苦脸的,一年很快的,你看,这已经过去两个来月了,你满打满算还有十来个月就走了,愁什么?”大昌摇了摇头:“愁我倒是不愁,就是窝囊,你说我都奔三十的人了,怎么还为这种事儿进来呢?如果是为杀人、抢劫、强奸什么的还好,我他妈办了这么点小事儿就进来了,这算怎么回事儿嘛。”我知道他这话是发牢骚给我听,心里也很内疚,可是当时我在市场刚刚起步,根本找不到别的帮手,只好矬子里面拔将军让他去办那事儿了,我也没想到会在这种小事儿上失了马脚,我苦笑道:“昌,这事儿都怨我……别怪我了,以后咱弟兄们不办这样的‘彪’事儿了,咱们携起手来干大事儿。”大昌的脸红了:“我这话没有怨你的意思,我是说我自己,你说我就没个别的脑子?我完全可以不亲自动手的……唉,远哥你别难受,我真的没怨你,你想想,当时我连吃饭都成了问题,你这一出来就让我吃上了饭,而且吃得还比别人好,我能怨你吗?我感激都感激不过来呢。吃人家的饭就得给人家干活,要不我凭什么从一个穷光蛋一下子买了摩托车,还装修了房子?”这话我爱听,我拍拍他的肩膀说:“好兄弟,我就喜欢你这股诚实劲儿,得,出去以后看我的,不给你买上新房我就……”
“谁让你们在走廊上抽烟的?”从旁边的值班室里走出了一个满脸横肉的家伙,“给我掐了!”
“大哥,入监队不是可以抽烟的吗?”大昌边掐烟边回了一句。
“跟爷爷犟嘴?”横肉朋友一步抢了过来,抬腿就踢。
我横腿一挡,他的身子滴溜溜打了一个转:“哟嗬?跟我玩儿功夫?”借着转身的力道猛地用另一条腿向我扫来。我一蹲身子,双手扶地,一脚踹在了他的腿弯上,这小子偌大的体格“咕咚”一声摔到了墙上,疼得呲牙咧嘴:“你妈了个×的,反了你了!再来!”没等他爬起来,我直接扑过去用膝盖顶在他的胸口上,他再一次仰面张倒。我拍打着手对目瞪口呆蹲在地上的大家说:“弟兄们给我作证啊,是他先动的手。”大家齐声喊:“就是他先动的,该打!”
旁边的门呼啦打开了,一群人哗地涌了出来:“怎么了怎么了?怎么打起来了?”
一个小个子一看直挺挺躺在地上的横肉朋友,嘿嘿笑了起来:“撸子哥,就凭咱也挨揍?起来继续啊。”
撸子想起,爬了几下没成功,直接坐在了地上,胸脯挺着,极力装出一付满不在乎的样子:“猴子,给我‘挺’他。”
那个叫猴子的把拳头在手掌上按着,扑哧扑哧响:“好大的胆子,连撸子哥你都……呦,蝴蝶!”
“什么?”撸子终于站了起来,把两只眼睛瞪得像牛眼,“哥们儿,你就是蝴蝶?”
“撸子哥,大水冲了龙王庙啦!”猴子一惊一诈地说,“这就是蝴蝶呀,”转向我道,“蝴蝶哥,你还认识我吗?”
“蝴蝶,”撸子不等我回话,一步上前握住了我的手,“久闻大名啊……咳,这是弄了些什么?怪我眼拙。”
“蝴蝶哥,你应该认识我的啊,”猴子分开往前凑合的人群,挤到我的跟前,让我看他的脸,“看看,认识不?”
这小子面熟,可一时我还真的想不起来他是谁了,含糊地一笑:“认识,呵呵,猴子嘛。”
猴子以为我认出了他,一蹦三尺高:“哈哈哈,蝴蝶哥好记性啊,我就说嘛,一起坐过牢的能不认识嘛。”
撸子似乎觉得猴子抢了他的风头,像推土机似的把大家往屋里推:“都滚回去,都滚回去,你们这些杂碎,就喜欢看热闹,要不鲁迅先生就说这是国民的劣根性呢,”猴子不想走,从撸子的胳膊缝里钻了回来,撸子抬脚踹了他一个趔趄,“叫你滚蛋你不滚,想挨揍是不?”我拉了拉撸子:“让他呆会儿,我认识他。”我刚刚才把猴子认出来,他是我上次劳改的时候认识的,应该算是胡四的朋友,好象叫什么展业,经常跟胡四两个人在胡四的值班室里打扑克。猴子听说我让他呆一会儿,兴奋得脸都黄了,像个真猴子似的吊在我的胳膊上撒娇:“蝴蝶哥,可想死我了,我得有五六年没见着你了吧?听说你在外面更猛了,连孙朝阳都砸趴下了……”我不想让他随便乱说,这里说不定有不少“点眼药的”,说多了容易出问题,拉他一把道:“别听他们胡咧咧,我就是一个卖鱼的,哈哈,你怎么又进来了?”
“还说我呢,你也不是一样?”猴子的嘴挺碎,喋喋不休,“我还是老本行,破门,没办法,爷们儿得吃饭呀,政府又不给解决就业,出苦力咱又没那身体,不干老本行怎么办?谁养活咱?蝴蝶哥你呢?我怎么听说你把黄胡子给杀了?是真的吗?那个‘私孩子’应该杀,以前我还被他‘滚’过呢……蝴蝶哥不高兴了,好,那我就不说了。”
撸子给我点了一根烟,尴尬地来回倒着脚说:“刚才我真的不知道是你,要是我知道,哪敢那么办?”
我抽了一口烟,微微笑了笑:“没事儿,不打不相识嘛,以后咱们就是好兄弟,你比我大吧?”
撸子好象武侠书看多了,脸一正,冲我一抱拳:“兄弟1965年生人,你呢?”
我也学他那样抱了抱拳:“在下1966年。”
撸子把手放下了:“愚兄痴长你一岁。”
鸡皮疙瘩出了一身,好象都要顺着裤腿袖口掉出来了,我慌忙说道:“那你是大哥我是小弟。”
撸子的脸上显出受宠若惊的表情:“你可千万别这样说,我应该喊你大哥的。”
我不想在这些无所谓的问题上跟他纠缠了,你一个三流小混混跟我论得什么兄弟嘛……我换了个话题道:“撸子混得不错,干上大值星了这是?”撸子嘿嘿笑了两声:“现在没有大值星这个称呼了,叫积委会,就是劳改积极分子委员会委员,糊弄傻逼的玩意儿,什么积极分子?‘舔’得对路罢了……嘿嘿,蝴蝶来了就没我什么事儿了,在这里谁的拳头大谁就是劳改积极分子。”猴子不同意他的观点:“不对吧,拳头大是一方面,最主要的是脑子,其次还有社会关系什么的,你就说当年胡四吧,他有什么拳头?连社会关系都没有,一样当大头皇,脑子管用啊……”
撸子很爱面子,被猴子这么一唠叨一下子火了,猛推了他一把:“滚回去,大人说话小孩插什么嘴?”
猴子被推了一个趔趄,刚想转回来辩解两句,孙队就上来了:“庞建军,给杨远他们安排个房间。”
撸子点头哈腰地说:“房间早倒出来了,就等着你上来分配了。”
孙队又点了一遍人数,点点头把我们领到了走廊最南头的一间屋子:“杨远,你来分配床位,一会儿再给你们分几个人来,”回头对撸子说:“庞建军,以后你就是这个组的组长了,杨远接替你的位置,今天你还干着,跟杨远交代一下。杨远,你暂时在这里维持一下,明天搬到值班室里去。”撸子的表情很难看,本来还亮着的眼睛一下子暗淡下来:“知道了,政府放心,我会把这个组管理好的。”孙队出去了,我听见他在外面喊了一声“李展业”,猛然想起,原来猴子的名字叫李展业,心里笑了,那么委琐的一个家伙起了个这么文雅的名字。撸子看了看我,征询道:“蝴蝶,你看这床位怎么给大家安排?这帮人我不熟悉,还是你来安排吧,别让我把‘迷汉’给安排到好兄弟的位置上。”
那么我就来,我挑了个最好的位置给了大昌,其他的我就不管了,让他们自己抢,谁抢到好位置算谁的。
撸子讪讪地在屋子里溜达了一阵,开口问我:“判了几年?”
我说,两年。撸子的目光更暗淡了,他好象感觉我这么短的刑期,至少应该把持这个位置到我走。
心里有些瞧不起他,嘴上不好说,我只得冲他笑了笑:“真没想到,我这一来把你……”
撸子摆了摆手:“你可别这样说,这不是咱们决定得了的事情,一切都得听政府的,没什么,在哪儿也是劳改。”
“你放心,该下队的时候我绝对下队,我走了,这个位置还是你的,”我安慰他道,“我杨远不是‘官迷’,再说这叫个什么官儿?我的心思没用在这方面。我想下队,因为下了队我有很多事情要办,你应该相信我的能力,我说要下队就绝对能够下队,呵呵,明白了吧?”撸子的脸被我说红了,他好象觉得我看破了他的心思,嘴巴一扭一扭的想要说点儿什么,我没让他说,继续说自己的,“我知道你糊弄这么个差事不容易,一下子让我抢来了心里肯定不好受,这我理解,你千万别想多了,我杨远不是那种赖在一个地方不走的人,哈哈,好男儿志在四方嘛。”撸子的脸彻底挂不住了,连脖子都涨成了鸡冠色:“咳,蝴蝶你可真能糟蹋人,我是那么想的嘛……”一时找不出什么合适的词来了,冲一个正在铺床的伙计破口大骂,“你妈了个×的,弄那么大声音干什么?你以为这是在家里准备操×?我操你娘的,你他妈……”突然住口了,他似乎觉得这样有点儿失态,“蝴蝶,我骂的这伙计不是你的朋友吧?”我笑着摸了摸他的肩膀:“四海之内皆兄弟啊,来到这里的都是朋友,哈哈,无所谓,反正你又不是想要真的操他娘。”
撸子的脸不红了,嘬一下牙花子,一横脖子:“得,大哥就是有大哥风度,我信你。”
我拉他坐下刚想问问这里的情况,孙队推着七八个犯人进来了:“杨远,从别的组给你匀过八个人来。”
我一看,李展业抱着一床大花被子站在前面冲我咧嘴:“蝴蝶哥,我来给你当兵了。”
孙队嘱咐了一声好好学习,然后哼着小曲走了,撸子疾步跟了出去。
③《黑道不是人生》
我把猴子的床位安排在大昌的旁边,对猴子说,这是你大昌哥,以后我不在这个组里了,你们俩要好好交往着,互相有个照应。大昌想跟猴子握个手,手还没伸利索,猴子就高呼一声:“原来是昌哥啊,牛!昌哥也是蝴蝶哥手下的牛人!我真是太幸福了……”
我打断了他:“别这么一惊一诈的,你在外面听说过昌哥?”
猴子的表情一下子尴尬起来:“没……那不是那什么嘛,跟着蝴蝶哥的人还有‘逼裂’的?不用听说就知道昌哥也是个牛人。”
大昌刚才还发亮的眼睛一下子没了光,扫兴地摇了摇头:“操他妈,这年头什么人也有。”
我盘腿坐到床铺上,问猴子:“你是哪一年出去的?”
猴子想了想:“好象你刚走没多长时间我就到期了,一天也没给我减,就那么干巴巴地滚蛋了。连人家黄三都减了三个月呢。”
我的心头一紧:“你还认识黄三?”
猴子忿忿地说:“刚才我就想跟你说这事儿呢,黄胡子不就是黄三他二哥吗?这俩杂碎都不是玩意儿!黄三我从小就认识他,初中一毕业我们俩就一起跟着铁子‘赶车’,后来铁子进去……哎,对了,铁子又进来了你知道吗?”
这我还真不知道,这小子还欠我一个大哥大钱呢,我问:“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猴子说:“前脚后脚,他刚从这里走了两三天,八年,他把一个讨债的给捅了……先别管他,我继续跟你说黄三这个杂碎。后来我们俩就分手了,时间不长我就进来了,这小子聪明,一看严打了,撒丫子‘颠道儿’啦,跟他娘一起改嫁到了黄胡子家……”
我笑了:“那叫颠道儿了?还在一个城市。”
猴子不以为然:“那也不一样,两个区,公安办案多了一道手续,再说严打那阵……”
这小子可真够罗嗦的,我打断他道:“说点儿主要的。”
“那我就挑主要的说,”猴子咽了一口唾沫,“87年……忘了是哪一天,我在路上碰见了他,这小子喝得醉醺醺的,非要拉着我再喝点儿,我就跟着他去了他家,黄胡子也在家喝闷酒,我就跟他弟兄两个一起喝。喝到最后黄胡子喝大了,直哭,说他的生意让你给抢走了,打又打不过你,你自己也猛,关系也多,他不是你的对手,好象很泄气的样子。他们两个都不知道我还认识你,就开始胡说八道。黄三说,他想找人去‘摸’了你,黄胡子不让,黄胡子说,那等于把咱们这个家败落了,咱们根本不是他的对手。黄三说,我可以找人‘摸’,杨远不会知道的,黄胡子说,你这么十个脑子也不是杨远的个儿,他一分析就分析出是谁干的来了……后来他们不说了。黄胡子那意思是忍了,黄三那个彪子种也没心没肺的,根本不替他哥哥操心这事儿。从那以后我再也没见着他们哥儿俩……去年,我又碰见黄三了,还是那样,这小子又喝大了,走路都摇摇晃晃的。他跟我说,我二哥说了,杨远又开始折腾他,他饶不了他。”
这些事情我都知道,胡乱撇了撇嘴:“就这些?”
猴子想了想,搓着头皮说:“好象他还说有个叫什么海的是你的人,这个什么海派人去砸了他的摊子。”
当然是李俊海了,呵呵,那时候他应该还在劳教所里,我很佩服他,他从那里面都能指挥“战斗”。
“后来呢?”我问。猴子把嘴巴咂得啧啧响:“这个……先来根烟,先来根烟。”我给他点了一根烟,他像个大烟鬼似的猛吸了几口,摸着胸口闭了一阵眼,睁眼说,“黄三说,都说杨远是个人物,可他这样做跟个小混子有什么两样?抢了人家的买卖就抢了人家的买卖吧,还非得斩尽杀绝不可?要知道狗被逼急了还咬人呢。他还说,黄胡子经常接到一些威胁他的电话,电话里让他等着去死……操,我怀疑有人要害你,你蝴蝶哥根本不是那号人嘛,连我这个局外人都看得出来。我也没跟他叨叨,又‘滚’了他一场酒就回家觉觉了,这酒不喝白不喝,操,整个俩彪子。”
李俊海太厉害了,他是怎么把他的人维持得那么听话的呢?这个人必定有他的过人之处。我慢慢回忆,心中豁然开朗,早在我们还都处在懵懂阶段的时候,他就说过富贵险中求这样的话,甚至他连刘邦和项羽的故事都知道。我还记得他对我和牛玉文说,当年项羽见到秦始皇很气派地在街道上招摇,就对他叔叔说,彼可取而代之……可想这家伙的脑子有多么的大。我已经被取而代之了,下一步就该轮到别的比他高的人了。我想象到,李俊海在劳教所的时候,指挥若定地对前去接见他的兄弟说,杨远是我的把兄弟,现在黄胡子想跟杨远反动,你们必须给我把黄胡子干挺了,直到他没有还手之力,先砸摊子后电话威胁……不对,他也可能不这样说,他说,弟兄们,杨远是咱们最大的对手,咱们要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机会搅乱了杨远的阵脚!这样,先去砸了杨远的仇人黄胡子的摊子,让黄胡子以为是杨远的人来砸的,然后再给黄胡子打电话,用杨远手下的口气跟他说……对,最后这种可能性最大,因为曾经有那么一阵我去西区市场,李俊海的兄弟见了我的目光都有些躲闪。那好,松井快要判了,只要他一来我就想办法让他说出真相,不说我就折腾他。这一次我不会让大昌帮我了,吴振明也快要来了,还有张洪武,哈哈,就用他们了,我要把松井折腾得生不如死,然后让他乖乖地听我的话,我就不信李俊海有那么大的人格魅力,在这种场合下别人还替他卖命。
猴子说完了黄家兄弟的故事,又开始说铁子了:“铁子混得真惨,来的时候瘸着一条腿……”
这我知道,他的腿早就瘸了,是在多年以前被胡东砍断的,我说:“别罗嗦,铁子把谁砍了?”
猴子很委屈:“蝴蝶哥,我这不是想跟你好好说嘛,你怎么老是不让我说话?”
我笑了,当年我去找胡四玩儿的时候也嫌他罗嗦,胡四不高兴,胡四说,杨远你怎么这么个臭脾气?各人有各人的脾气,人家说话就是这种样子,愿意怎么说你就让他怎么说好了,还非得跟你似的,不等人家听明白了你就不说了?我给猴子点了一根烟,抱歉地一笑:“咳咳,我认错我认错,那么你就随便说,反正闲着也是闲着。”让他说,他反倒不说了,双手捧着烟一个劲地抽,大昌急不住了,蹬了他一脚:“哑巴了?快他妈说呀,铁子把谁给砍了?”
猴子过足了烟瘾,开口说:“庄子杰。”
庄子杰?我一怔,不会吧?庄子杰会亲自去跟铁子讨债?我问:“这是真的?”
猴子说:“真的,都他妈穷疯了,你知道才为了几个钱?三千。”
猴子说,他看过铁子的《判决书》,那上面写着,铁子以借钱做生意为名借了庄子杰三千块钱,庄子杰去跟他要,他耍赖说要钱没有,要命有一条。庄子杰火了,赖在他家里不走,铁子大怒,用菜刀把庄子杰的手给剁下来了。我觉得事情不会这么简单,铁子都落魄成那样了,他有什么能力跟庄子杰斗?庄子杰大小也是港上有名的大哥,借给他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啊,再说,就凭庄子杰会亲自去铁子家讨债?这里面肯定有什么猫腻。我问猴子,你认识庄子杰?
“谁不知道庄老大?”猴子一脸崇敬,“面我倒是没见过,可是我发小就在社会上混,整天听说这帮大哥呢。”
“照这么说你很崇拜他了?”我笑道。
“当然崇拜,比我大的我都崇拜,包括蝴蝶哥你。”
“我没有你大吧?”
“咳,我不是说年龄,我是说在江湖上的名头,”猴子很尴尬,“我都奔三十的人了……唉。”
“既然你崇拜人家庄老大,为什么刚才还笑话人家穷疯了?”
“这……我估计的,要不为了区区三千块钱他们能闹到这个程度?”
这小子不说实话,刚才他分明不是这个意思,算了,反正不关我什么事情,管那么多干什么?我不理他了,跟大昌聊了一会儿,让大家都坐好了,别等队长来了说我们太散漫。大家刚坐好,孙队就进来了,后面跟着撸子,撸子抱了一大抱书。孙队站到前面的黑板前,拍拍巴掌说:“请大家肃静一下,下面给大家发劳改手册,每人一本,把自己的年龄、籍贯、案由什么的按照上面的提示都填上就开始学习,深挖一下犯罪根源。杨远,你跟我来一下。”
进了值班室,我刚想蹲下,孙队就笑了:“呵呵,你蹲在我面前我还真不大适用呢,别蹲了,坐下。”
看来我在外面混的那点儿名声还真的管用,要是别的犯人你能这样对待他嘛,不禁有些恍然。
孙队郑重其事地跟我谈了一阵关于人生的话题,突然问我:“你上次是在哪里打的劳改?”
我说是在三车间,干保养床子的活儿。孙队点了点头:“当时陈广胜是不是也在三车间?”
我突然意识到小广知道我来了入监队,搞不好他打听过我,随口说:“好象是,跟我不是一个中队。”
“哦,你是84年去的,你去的时候他应该已经走了,”孙队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你跟他有什么矛盾吧?”
“有,不过那是很久以前的事儿了。”我警觉起来,别是小广跟他有交情,我可不敢随便乱说。
“怎么回事儿?说来我听听。”孙队似乎对我跟小广的事情很感兴趣。
“也没什么,当时我们都小,他骂了我,我忍不住就去他家把他砍了,就这样。”
“判了几年?”
“两年半。”
“看样子砍得不厉害,”孙队笑了笑,“出去以后还跟他接触过吗?”
“接触过……不过也不算接触,他找我喝酒,我没空去,他的意思是跟我和解,他挨了刀我判了刑,这事儿就过去了。”我笑道,“怎么孙队对这个感兴趣?陈广胜也在这里干过大值星吧?”孙队哈哈一笑:“是啊,很好的一个伙计,有文化,也很有头脑,你说他怎么就那么冲动呢?”话锋一转,“你又折腾人家了吧?我可听说你派人去敲诈过他,让他给你几万块钱。”我苦笑一声:“这个你也信?如果我真那么干了,警察怎么不抓我?没影的事儿。”孙队神态暧昧地瞥了我一眼:“呵呵,这个我不好下结论,反正大家都这么传过,金成哲我也见过他,他比陈广胜来得还早,好象是判了不少,敲诈勒索,跟你现在是一样的罪名。”我心中有数了,小广绝对找过孙队,但是他究竟想要干什么就不得而知了,我摇摇头说:“这事儿都过去那么多年了,孙队突然提这个干什么?”孙队正色道:“我们这些管教干部必须掌握每一个‘学员’的历史以及有可能发生的情况,你跟陈广胜曾经有过矛盾,我们必须了解一下。”
什么了解一下,我不是彪子,我会看不出来你什么意思?你这是在探我的口风呢。
我装做懂了的样子,挺了挺胸脯:“孙队放心,事情都过去了,我在劳改队是不会跟他发生冲突的。”
孙队眯着眼睛看了我一会儿,突然笑了:“你很聪明。知道陈广胜现在在哪个大队服刑吗?”
我当然知道,但我不能说我知道,那样他就更加重视这事儿了:“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
孙队嘿嘿了两声:“拉倒吧,你会不想知道?如果陈广胜真的误会了你,你会等闲视之?”
“我理解你们管教干部的心情,可是你也得理解我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真的不希望再跟他接触了。”
“你误会了,我这不是在害你,你别把我的意思领会错了。”
“那好,你就明跟我说吧,你是什么意思?”
“呵,刚才你说你不希望跟他接触了,这话有毛病,”孙队又眯上了眼睛,“你一直没放下这件事情。”
“什么意思?”我感觉这事儿挺神秘的,莫非是小广跟他谈了不少,连我打听他的事儿都知道了?
孙队把眼睛眯得更紧了,看上去像是两根黑线:“你在外面就没闲着,你一直在打听是谁在陷害你……”我明白了,肯定是小广对他说过我找董启祥打听他的事情,我打断孙队道:“是啊,我能不打听吗?我根本就没指使别人去敲诈他,他一直误会我,甚至在法庭上他都一口咬定是我派人敲诈他的,我不傻,怎么会无缘无故地去背这个黑锅?刚才你不是也说了吗?有人在陷害我。”说这些话的时候,我已经知道了,陷害我的这个人一定是李俊海,他的目的是让我跟小广火拼,他从中渔利,金成哲一定是他东北那帮人里面的一个,说不定金成哲得了他不少好处。我记得李俊海从他姐姐那里拿到了三万块钱的卖房款,这个钱李俊海一定是给了金成哲不少,因为那一阵李俊海基本没有什么钱了,不然他也不会下作到办那次低档次的敲诈,把自己弄得灰头土脸,还被劳教了。孙队摇了摇头:“是不是陷害已经不重要了,现在重要的是你不能再接触陈广胜了,你们俩的误会太深,搞不好会出麻烦的,他的脾气我也知道,跟你不相上下,唉……你们呀,都什么年纪了还不知道控制自己一下?”他说这番话的意思我听出来了,这是不想让我下队,怕我去前车间劳改会去找小广,干脆就顺着他来吧,反正我有胡四这边,到时候胡四会帮我安排下队的。
“孙队,我也是这么考虑的,你说即便是我不去找陈广胜,也难说他来不来找我呀。”
“所以,经过我们的研究,你就留在入监队服刑,因为你的刑期短,再有一年多你就可以回家了。”
“好啊,我喜欢在孙队这样的好领导手下干活,”我献媚地一笑,“孙队,干好了能给我减几个月吧?”
“你这么短的刑期一般不会减刑,表现得好可以提前释放,好好干吧,在哪里也有亮丽的天空。”
还亮丽的天空呢,怎么跟做诗一样?我怎么就看不到亮丽的天空呢?我的眼前全都是黑色。不过他说的可以提前释放这句话倒让我舒坦了不少,我迫切地需要早一天回家,早一天让我爹放心,早一天把李俊海扒了皮,早一天汇入自由的人流。可能没有进过监狱的人不会体会到我当时的心情,就像一只羊面对一坨屎永远也不会感兴趣一样,可是换了一条狗,那情况就不一样了。孙队见我不说话,清了清嗓子,冲我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好好改造吧。”我知道这场谈话又要结束了,心里竟然有些恋恋不舍:“孙队,跟你说话真长学问,刚才你说亮丽的天空的时候,我感觉心胸开阔极了,这句话就跟诗歌一样富有哲理。”孙队淡然一笑:“还诗歌呢,我有那个本事就不干这个了,呵。”
“我听说陈广胜很有学问,经常吟诗做画什么的,你跟他肯定有共同语言。”我试探道。
“那可不,吟诗我倒不知道,这小子画了一手好画,尤其是人物肖像,简直……咳,反正画得好。”
“也不知道他现在还画不画了?”我继续深入。
“还画,他很勤奋,说等他出去要成立一个广告公司,干文明活儿,挣文明钱,当个儒商呢。”
“他行,有魄力。”我听出来了,小广肯定跟孙队经常接触,有可能是孙队去找他,因为他不可能那么自由。
孙队站起来打了一个哈欠:“就这样吧,回去跟庞建军交接一下,吃了午饭就开始你的新工作。”
干这一行我知道,跟值班差不多,点点人数啦,维持维持秩序啦,轻松又有派,跟个队长也差不了多少。
我把马扎折起来放好,站起来犹豫了一下:“孙队,入监队还是那个规定,不让接见?”
孙队摇了摇头:“可以接见了,来之前队上已经挨家通知了,快的今天下午就接见了。”
回到监舍,大家正盘腿坐在大通铺上学习,我嚷了一嗓子:“休息啦!”
猴子“嗷”地一声欢呼起来:“杨领导真是我们的好领导,大家鼓掌啊!”
大家看来都头疼学习这码事儿,“哗”地躺了一片。
撸子拉我坐到床脚,问我:“孙队找你了?”
我点了点头:“找了,他说吃了午饭就让我去值班室‘上班’。”
撸子的表情怏怏的:“呵呵,都是急性子啊,蝴蝶,我来跟你说说这里的情况。”
撸子说,这个走廊上一共有一百来个新犯人,值班的连你三个人,那两个是外地的,有一个挺猛的,是个拦路抢劫犯,叫袁文彪,另一个外号叫喇嘛,很老实。这个袁文彪外号叫大彪,是个吃里扒外的主儿,你要是能压得住他,他比孙子都好使,如果压不住他能让他给活活气死。我问,你能不能压住他?撸子说,我还行吧,总归我是组长他是组员,有些事情他还是得听我的,不过这小子很毛愣,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很难缠,有时候还跟他上不得火,得“摸弄”着他来,他的体格也很结实,反正我是打不过他。我笑了:“这个好办,听我的我就好好用他,不听就让他滚蛋,哪来的去哪里。”撸子说,如果真那样还好了呢,他跟大队上的一个队长关系不错,连狄队都拿他没辙。我问撸子,他在哪里?我去见见他。撸子说,你来的时候他和喇嘛一起去了前厂的严管队,是去送一个犯人的,这个犯人被他欺负草鸡了,早晨吃饭的时候跟他动了手,被他打了还不说,人也被严管了。这小子这么有道行?我可得仔细着点儿,别阴沟里翻船,我点了点头:“多谢撸子提醒,我知道了,我防备他点儿就是了。”
刚把铺盖搬到值班室,我正跟撸子站在门口抽烟,一个野猪叫唤似的声音就在楼道上响了起来:“撸子,下来接接我,操太沉啦!”
撸子扫了我一眼:“大彪回来了,一起去看看。”
我跟在撸子后面拐出了走廊,刚抬腿迈到楼梯上,一个长得像驴似的汉子就擦着汗上来了:“撸子,怎么还不下来?呦,下来了,快,帮我把水抬上去,他妈的老拐严管了,水还得我帮他拉。”撸子笑了笑:“大彪,你连老拐的劲都没有?人家可都是一个人搬上来的。”大彪匆匆冲他翻了个白眼,转身下楼:“闲着你干什么?”撸子边下楼边说:“喇嘛呢,让他帮你嘛。”大彪气哼哼地说:“还他妈喇嘛呢,窜稀去了!一到干活他就来了毛病,一会儿我再收拾他。”
在二楼的楼梯口上放着一个热水桶,大彪站在桶旁边摔汗:“我真他妈佩服老拐,你说他干巴巴的哪来那么大的劲儿?一天三趟这么扛,真他妈不容易,”看了我一眼,“你是谁?谁让你下来的?”撸子拍了拍我的胳膊:“他叫杨远,政府刚安排他接替我的位置,我去了新收组当组长了,呵呵,再也不受你的气了。”大彪疑惑地盯着我:“真的?不能吧?”我点了点头:“真的。”大彪一下子变了脸,刚才的大大咧咧变成了一付小心翼翼的样子,站得笔直:“兄弟不知道,杨师傅别介意,嘿嘿,真不好意思。”这种人我见得多了,这是一个标准的两面派,撸子说的一点儿不假,人前一套人后一套,看来我还真得防备着他点儿呢。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想到了李俊海,这小子的德行有些李俊海的意思……我矜持地一笑:“没什么。”
桶上有两个把手,撸子和大彪一边一个,忽忽地抬了上去,刚一松手,大彪就扯着嗓子喊了一声:“打水啦!”
走廊上哗地挤满了人,大彪把眼一瞪:“都他妈别出来,各组派一个人来打,妈的跟一帮牲口差不多。”
撸子歪头冲我笑了笑,那意思是你看见了吧?就这德行。
这个人给我的印象太坏了,听他的语言和举止这哪里是个犯人?政府也没有这样说话的。
大家挨着号打水,大彪就急匆匆地冲下了楼。
撸子拉了我一把:“这小子一定是去了队部,心理不平衡了,不信你过来看。”
我跟着撸子走到了西面的窗户旁边,不大一会儿,大彪就冲出了楼道,径直往队部跑去,撸子摊了摊手,“看见了吧?这小子绝对小人,前一阵就跟我闹别扭,没事儿找事儿,一天到晚摔摔打打的,后来孙队告诉我,这小子经常去狄队那里点我的眼药,说我不负责任,拉帮结伙什么的……操,蝴蝶,摊上这么个伙计你也不好干啊。”
我拍了拍撸子的肩膀:“没问题,我有办法修理他,放心吧,我不会让一个外地‘臭迷汉’给降住的。”
撸子好象很激动,嗓子有些颤抖:“那就看你的了,动文的动武的我都帮你。”
还没想好怎么收拾他呢,你怎么帮?我微微一笑:“等着吧,到时候我会找你的。”
打完了水,我和撸子把空桶抬到走廊头上,站在那里继续闲聊,一个长着一张烧饼脸的矮小汉子一扭一扭地上来了。撸子指了指他:“这伙计就是喇嘛,人挺好。喇嘛,又偷懒了?人家大彪把水扛上来了你才回来?”喇嘛哭丧着脸嘟囔道:“庞组,你快别说了,我让这肚子要折腾死了,唉,好汉子抗不住三泡薄屎啊。”撸子把他拉过来指着我说:“这是咱们楼层的新大头,叫杨远,你喊他远哥就可以了。”喇嘛像是有五十多岁的样子,瞥我一眼,把嘴一咧:“俺不叫,他比我小多了,俺儿子都比他大呢。”我不禁皱了皱眉头,这小子怎么这么说话?想踹他一脚又忍下了,冲他微微一笑:“哈,你这伙计还挺讲究呢,那我叫你好了,你贵姓?”撸子朝脖颈煽了他一巴掌:“你他妈的就属驴的,一天不揍你你就来毛病,不知道这是谁是吧?这是全港最猛的大哥,快他妈叫远哥。”喇嘛不理他,接着我的话茬回答:“俺姓马,叫俺大哥就行了,其实按年纪你大叔也都叫得着……你姓杨?嘿嘿,好,我姓马,你姓杨,咱俩在一个棚子里。”我看出来了,这个人没有什么恶意,只不过是嘴碎了一点儿而已。我抽出一根烟递给他:“马大叔有点儿意思,呵呵,从今往后我就喊你大叔了,不让喊我跟你翻脸啊。”喇嘛憨实地笑了:“好,好好,喊吧。”
说着话,楼道里传来咕咚咕咚的脚步声,估计是大彪回来了。
果然,大彪横着身子一步三个凳地窜了上来:“哈哈哈,真好啊,真好,我刚才去队部了,狄队说,杨远大哥是个知名人士,给我们当组长是我们的荣幸!真好,我喜欢,”转向撸子说,“你就拉鸡巴倒了,在外面混得跟块鼻涕嘎渣差不多,跑劳改队里充大头,这下子利索了吧?人家远哥一来你就‘隔屁’了,什么玩意儿嘛,哈哈,”拉着我就走,“远哥你来,兄弟给你泡壶好茶,正宗铁观音。”
撸子的脸色很难看,甩一下脑袋一撅一撅地回了监舍,随即响起一声震天响的摔门声。
大彪冲门口啐了一口:“什么玩意儿?远哥,他这是对你有意见呢。”
这家伙可真够下作的,这就开始挑拨上了?我笑了笑:“有就有吧,无所谓啊。”
大彪边走边回头瞪了喇嘛一眼:“你他妈黏黏糊糊的干什么?值好你的班,我跟远哥唠会儿。”
“伙计,别一口一个远哥的叫我,也许我没你大呢。”
“你哪一年出生的?”
“66,你呢?”
“68,还是你大,我叫得没错!”
“哈哈,你真的没有我大?”我有些不相信,这小子一脸紧急集合,少说也得二十七八了。
大彪推开了门:“这还能撒谎?谁愿意装嫩的?我比你小两岁,真的。”小两岁就小两岁吧,我愿意装大的,进屋,一屁股坐到了自己的床上:“你愿意叫我哥你就叫,我无所谓,不过政府说不让称兄道弟的,咱们还是互相叫名字吧。”大彪边弯腰找茶叶边说:“谁说不让称兄道弟了?政府才不管那一套呢,他们恨不得你喊他们爷爷。”我记得当年劳改队的确不让称兄道弟,因为这个经常有面壁的,我随口道:“改规矩了?”大彪找出了茶叶,倒头乜了我一眼:“瞧这意思远哥以前进来过?”我说,进来过,不过时间很短,规矩还需要你来教我呢。大彪谦卑地弯了一下腰:“这是哪里话?我哪敢教你,你是社会上的强人,我不过是一个盲流。”我问他是哪里人,他犹豫了一下:“河北廊坊。”我不相信,河北廊坊我曾经去过,那里的人说话基本跟普通话差不多,怎么会是这种口音呢?他的口音分明不是河北的,河南的我倒是相信,他不愿意告诉我一定有什么隐情,我也不问了,哈哈一笑:“大彪很有意思。”
“笑话我了不是?”大彪小心翼翼地从茶叶筒里倒在手掌上几片茶叶,“这叶子好啊,几片就发绿。”
“我不大喜欢喝茶,”从他的动作上我看出来这家伙是个小气鬼,“还是别下了。”
“哪能说不下就不下了呢?”大彪气宇轩昂地挺了挺胸,“我都答应你了,能不下吗?”
“呵呵,这点小事儿你也这么重视啊,了不起,是个男人。”
“又笑话我,”大彪的表现越来越往李俊海那边靠,“话不是这样说的啊,我不傻,呵呵。”
我决定不喝他的茶了,心里犯赌,怏怏地靠在了墙上:“快要开饭了吧?肚子有点儿饿。”
大彪终于把那几片茶叶倒进了茶缸,抬头看了看表:“快了,再有个十来分钟吧。”
我歪着脑袋看了看窗外,阳光很强烈,带有一丝蓝光,我突然意识到这已经是冬天了。
大彪把双手贴在茶缸子上,贴一会儿摸摸脸,像是在取暖,我觉得他这个动作很无聊,至于那么冷吗?我怎么还觉得发热呢?真的,这年的冬天一点儿都不像是冬天,从我进了看守所那天起,天气好象就一直停留在深秋的季节。雪也没下一场,雨倒是挺频繁,隔几天下一场。在集中号的时候,那个用土枪打了村干部的老头还经常站在窗口下面念叨,完了完了,我家的麦子全完了,一下雨就涝了,天气暖和还好,天一冷就结冰了,把我的麦子就冻坏了,快下雪吧,下场雪把我的麦子盖起来,麦子暖和了明年才有个好收成。我还笑话他,我说大叔你已经进来了还管那么多干什么?完了就完了,反正国家管你在这里吃饭。老头的脾气很倔强,老头说,我现在吃的不是国家的,是我自己的,我进来以后家里的钱就没有了,全给了那个杂碎,他们不想让我吃饭了,我就在这里吃,我在哪里也是吃我自己的。这的这套理论让我想笑都笑不起来,我是在吃谁的呢?我赔给了李某某不少钱,几乎把我赔成穷光蛋了,我也应该算是吃我自己的吧?我记得以前大家都说,打了不罚,罚了不打,怎么现在连打加罚呢?我被判了刑,我的资产也被剥夺了不少,而且我还没有什么话可说……后来老头真的回家了,他的上诉下来了,量刑过重,一年走人。
蓝色的阳光几乎是垂直射进来的,窗口上飘荡着的一些细碎的灰尘被阳光一照,像是飘飘摇摇的细雪。这些细雪在不断地变化着颜色,一会儿蓝,一会儿黄,一会儿扭曲成一幅五彩的油画。画里什么都有,让我想起了童年。我喜欢牵着我弟弟的手奔跑在这样的阳光下,有时候阳光下会飘着细雪,但是融化得很快,几乎不粘地就变成了水。我和弟弟呱唧呱唧地在湿地上跑,我弟弟跑不动了会用双手抓住我的裤带,像骑马那样跑,有时候我会拖倒他,他哭我笑,如果被我爹发现了,我爹会挥舞着他年轻的手臂做砍我脖子的手势,大远,你给我滚回来,哪有你这样看孩子的?如果真的下雪了,我爹会给我安排任务,去,先把院子里的雪给我打扫干净了,一起堆到西墙根下。我就知道我爹要给我们堆雪人了,赶紧打扫,雪厚了扫不动,我就用铁锨铲,铲得慢我就用铁簸箕推。我干得快极了,往往不等我爹出来催促,我就已经把雪人堆出了一个雏形。我爹拉着我弟弟站在门口,掀起衣角拧两下他用胶布缠着腿儿的眼镜片,然后重新戴上,一脸严肃地走到雪堆旁边,先打量一阵,然后唱上一句歌,边开始制作雪人。他的手艺很好,一般不用工具,就那么用手抓,用手掌砍,一会儿就把雪人做好了。我就把我弟弟抱起来,让他给雪人的脸上插一根胡萝卜。我们三个人欢呼一声“成功啦”,然后就开始围着雪人跳舞。我和我弟弟不会跳,瞎蹦达,我爹跳得好,潇洒得很。
窗外的阳光越来越凛冽,我的眼睛受不了了,又疼又痒,我叹口气“哐”地一声仰倒在床上,大口地喘气。身子也莫名地哆嗦起来,弄不明白是冷还是心痛。大彪端着一杯茶水用腿碰了碰我:“来吧远哥,尝尝味道怎么样?”
我一口也不想喝他的,我烦透了他:“谢谢你,先放在桌子上吧,吃了饭再喝。”
刚说完话,走廊上就有人吆喝:“开饭啦——”
劳改队的饭比看守所的可好多了,油水多,馒头也大,跟在工厂食堂里的饭差不多,比严打的时候好多了。
吃了饭,我就开始犯困,脑子空荡荡的,只想睡觉。大彪说,远哥你睡一会儿吧,下午我替你值班。我没有说话,直接躺倒了。迷迷糊糊中我被人吵醒了,坐起来听了听,走廊上好象有人在争吵什么。我披上衣服走了出去。走廊头上围了一群人,大昌瞪着血红的眼睛冲着一个背影大骂:“我操你妈,不知道爷爷是干什么的是不是?来呀,爷爷叫你明白明白怎么值班!”我刚想冲进去问问是怎么回事儿,撸子就跑了过来:“我操,你伙计怎么这么毛愣?说话不迭就要打人。”我问打谁?撸子说:“打别人还好呢,把个最老实的打了,喇嘛呀。”我连忙跑了过去,喇嘛满脸是血,傻忽忽地站在大昌的对面,跟个三孙子似的说不上话来。大昌用力扭着被人抓住的身子:“你他妈的再‘晃晃’我看看?砸死你这个×养的!”我拉开扭住他的两个人,回头说:“大家都散了,这事儿我来处理。”几个犯人不认识我,交头接耳地问我是谁,撸子说,大家都散了吧,这是咱们的新大头,有的人也许听说过,蝴蝶,听见了吗?人堆里有人嗷了一声,原来这就是蝴蝶呀……我皱着眉头推了撸子一把,少他妈废话,让大家先回去。人群散了,我问大昌:“你怎么了?谁惹你了?”大昌忿忿地一横脖子:“你问他!”我让大昌别动,转头问喇嘛:“大叔你怎么了?”
“不怨我呀,”喇嘛的表情像是在哭,“我和大彪去他们组让他们起来学习,这个人在睡觉,我就……”
“大彪呢?”我转身来找大彪,没有影子。
“他去报告政府去了……”
“真够快的,”我皱紧了眉头,“什么事儿都找政府,要咱们这些值班的干什么?你接着说。”
“我就去推他起来学习,他什么也不说,上来就给了我一脚……”
“你胡说八道!”大昌气得脸都绿了,“那是推我吗?你他妈的是拿拳头砸!”
喇嘛好象被大昌吓住了,哆嗦着嘴唇说不出话来,我问:“是吗?”喇嘛憋了好长时间才开口:“不是我打的,是大彪,我只是站在大彪后面,大彪打完了就到了我的后面,我也不知道怎么了他就打我……”我问大昌:“你打他了吗?”大昌说:“打了,他打我我不打他我是个傻逼?”我笑了笑:“你跟个傻逼也差不多了,大叔,那么怎么又打到走廊里来了呢?”喇嘛委屈地说:“他还要打,大彪就拉着我上了走廊,要跟他讲理,还没等开口呢,大彪就跑了,说是要报告政府,我自己一个人害怕呀,就想往值班室里跑,他上来又给了我一拳……你看你看,出血了都。”
我估计这事儿要麻烦,刚来劳改队第一天就打人,不管是谁的理都得处理,弄不好要去严管。
我让大昌在外面等着,拉着喇嘛去了值班室,用最快的速度给喇嘛擦了脸,来不及说话就翻出了我的烟。
刚跑到大昌他们组的门口想给大昌的被子里放进去,狄队就气冲冲地上来了:“谁打架啦?”
晚了,没有办法了……我跑到狄队跟前打了个立正:“报告政府,值班人员跟新收犯发生了一点儿冲突,我给压下了。”狄队扫了我一眼:“打人的呢?”我把大昌拉了过来:“你跟政府解释解释。”大昌刚要开口,狄队就暴喝一声:“不必解释,严管!杨远,你给他收拾收拾被褥,马上走!我不允许一切破坏狱内秩序的人和事!”
我没敢看大昌,他一定很委屈,可是没有办法,这里是监狱啊。我回到大昌他们组,众目睽睽之下根本不敢给他把烟放到被子里,只好卷起他的被褥,用绳子打成了背包。出来的时候,大昌正蹲在狄队的脚下,可怜巴巴地偷瞄着我,目光散乱。我抱着被褥走到狄队的面前:“报告政府,收拾好了。”狄队瞟了我一眼:“里面没有什么违禁物品吗?”我说,我检查过了,没有。狄队冲我歪了一下头:“抱着铺盖跟我走。”大昌磨磨蹭蹭地跟在了我的后面。
到了队部门口,大彪从里面出来,三两下给大昌上了“捧子”,动作麻利。
跟在狄队身后往严管队走的路上,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心里直想哭。
大昌也不说话,拖拉拖拉地走,他走路的声音让我的心充满了悲哀,我为自己不能保护兄弟而揣揣不安。
一些叫不出名字的飞虫一次一次往我的脸上扑,有几只撞到了我的眼睛上,很疼,我不知道它们哪来那么大的力气,它们让我的眼泪都流出来了。刹那间无数点滴的感受汇集成江河,在我的心中奔流直下。我想到了那些逝去的时光,想到了我跟大昌在市场打拼的那些岁月,想到了大昌辛苦劳作的身影,想到了那年我帮胡四修理一个叫三胖的人,被队长押到严管队时胡四那悲伤的眼神……那一次我在严管队一呆就是三个月,出来的时候,我原本一百三十斤的体重只剩下了九十三斤。那天晚上,胡四给我准备了三饭盒排骨和豆腐,我想先吃排骨,胡四说,不行,那样会把你拉死的,你必须先吃豆腐,把肚子垫起来才能吃排骨。我记得我那天吃了四个馒头,三饭盒豆腐和排骨。吃伤了,直到现在我闻到排骨和豆腐的味道就想吐……那时候胡四有办法让我吃饱吃好,可是现在我有办法让大昌也跟着我少遭点儿罪吗?我无能为力……大昌的脚步声越来越清晰,直到现在我还能想起他的脚步声,一步一步踏在我的心上。
从入监队到严管队,我跟大昌竟然没有说一句话,出去以后,我们俩谁也没好意思提这件事情。
后来我才知道,那个阳光清冽的午后是那一年的冬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