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西沉，月牙爬过树梢，越过屋檐，高悬于苍穹之上，被漫天繁星簇拥着。
临雍城到处张灯结彩，灯笼绸带密密麻麻悬挂在各处，甚至蔓延到城郊的晋山，成百上千盏灯笼犹如星辰，亦是万家灯火。
城中少女三五成群，她们有的拎着莲花灯与闺中密友嬉笑打闹，有的在郊外湖畔放着纸船，纸船上写满了她们的少女情怀，有的则是与父母结伴出游，依偎在父母身侧，承欢膝下。
乌衣巷、双龙巷、棋盘街……每一条街道上人头攒动，道路两旁皆是摊位，卖的都是女儿家的玩意儿，喧嚣熙攘，热闹非凡。
翠茗小筑二楼露台，魏浥尘凝神作画，笔墨挥洒，秀笔一游，便是半个盛世景象。
凤栖梧为魏浥尘清洗画笔，更换颜料，期待着这位名扬万里的画家，为她献上的第一份礼物。
翠茗小筑的墙头上，一对少男少女并肩而坐。
少年目光如鹰，俯瞰着临雍城的夜景，仔细观察着熙攘的人群，寻觅着异常。
少女则连连惊呼，被上巳节灯会震撼，原来真正身临其境是这样的感受，相较于从前的旁观者身份，可谓是叹为观止。
他们，正是莫染和胥不归。
莫染指了指不远处的胭脂货郎，问道：“你的人？”
胥不归点头。
莫染又指了指不远处舞龙舞狮的匠人，继续问道：“也是你的人？”
胥不归又点头，有些诧异道：“这么明显？”
倒不是因为莫染慧眼如炬，当初在分析《上巳及笄》图时，就有专家推论，这群人里应该混入了一些暗卫，原以为是永安帝为了上巳灯会的安保，又不愿打搅百姓兴致，故而令暗卫伪装成贩夫走卒，守护临雍城百姓的安全。
没想到真实的情况，居然是镇国将军为捉拿西祈帝姬而设。
莫染轻笑一声，糊弄道：“你打什么主意，姐姐我还能看不出来？”
胥不归眉头一紧，正了正色，一本正经道：“你还没及笄，我比你大四岁。”他突然想到了什么，低下头，佯作漫不经心，“你生辰何时？”
莫染一愣，这可把她给问住了，她只能照实回答：“我是被我师父捡来的，只知道今年满十六，但是具体的日子，我就不知道了。”
胥不归应了一声，低头思忖着什么。
“别在这儿干等着了，去乌衣巷的街市，赫连静姝一定会出现。”莫染笃定道。
胥不归再度向莫染投以疑惑的目光：“你方才就让我去乌衣巷，你怎么这么笃定，赫连静姝一定会出现？”
“因为乌衣巷最热闹。”莫染干脆解释道。
胥不归还在思索，此时一束烟花升腾，是胥家独有的信号烟花，正是乌衣巷的方向！
这自然是莫染在现代时从《上巳及笄》图中获知的信息。
“看吧，还不信我，我……”
还没等莫染嘚瑟完，胥不归便一把拉住莫染的左手，在房檐上辗转腾挪，向乌衣巷奔去。
对此，莫染早已习惯，连尖叫都懒得尖叫了，任由胥不归带着自己飞来飞去。
须臾，两人来到乌衣巷街市，伪装成路人逛街的金戈铁马冲着胥不归递了一个眼神，向前方望去。
果不其然，熙攘的街市上，一个熟悉的身影映入胥不归和莫染的眼帘，正是临风馆的冷面公子扶风，而他的身边，则是一名身着织金云锦的“矮小男子”，扶风的眼角眉梢皆是笑意，与那日在临风馆中的冷面公子判若两人。
那个“男子”，就是赫连静姝！
胥不归正欲跟随，莫染突然挽住了胥不归的胳膊，整个侧身都贴在胥不归腰间。
胥不归不由自主地浑身一凛，旋即明白了莫染的用意。
他二人，在扶风面前，可是重修旧好的“恩爱夫妻”。
胥不归在莫染耳畔低声道：“做戏做全套。”
言毕，胥不归直接牵住莫染的手，与莫染十指相扣。
莫染的心似乎漏跳了一拍，但此时的她已经无暇顾及胥不归掌心的温度，目光紧紧地定格在赫连静姝和扶风身上。
末了，胥不归冲着人群中的铁马，上下唇瓣一碰，用几乎难以听到的声音，说了句什么。
胥不归的声音穿过嘈杂的人群，直直地传递到了铁马的耳中，铁马会意，将军的意思是，保护百姓。
随后，胥不归便与莫染一道，两人十指紧锁，跟在赫连静姝和扶风后面。
他们虽然看不到赫连静姝的脸，但赫连静姝身上洋溢着的鲜活，已然被他们尽收眼底。
这个少女，就像是一头刚刚从山野中闯入人间的小兽，东看看西瞧瞧，对各处充满了好奇。
莫染不禁狐疑，低声道：“这样的人，真的会是穷凶极恶的细作吗？”
胥不归加重了手掌的力度，紧紧地握了一下莫染的手，道：“闭嘴。”
莫染被他握得生疼，虽然是左手，但他的力道委实有点重，莫染又不敢叫出声，疼得龇牙咧嘴。
就在此时，赫连静姝和扶风在一个摊位处停下，莫染的注意力并没有在摊位上，而是死死地盯着他们二人。
“没事，自己人。”胥不归低声提醒。
莫染松了一口气，但心弦仍旧紧绷着。
他们二人正在摊位上挑选着什么，赫连静姝银铃一般的笑声传来，她伸了个懒腰，继续笑着，随即把胳膊搭在了扶风肩上，贴近扶风的耳畔，呵气如兰。
“看来，小尾巴还在呀。”
言毕，赫连静姝瞬间回头甩袖，她的袖中飞出几根银针，直直地冲着胥不归而来。
胥不归瞳孔骤然收紧，一把将莫染推开，可周围百姓簇拥过多，胥不归无法施展轻功。
眼看银针即将刺中胥不归的眉心，莫染抄手从一旁的摊位上拿了个什么东西，递给胥不归，胥不归立刻以此物覆面。
银针登时刺入胥不归脸上的覆盖物上！
“哎呀，反应还挺快，不好玩不好玩。”赫连静姝娇声笑着。
然而，此时的莫染根本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整个人呆立在原地，头顶似乎炸起了一道响雷，几乎劈得莫染五脏六腑悉数化为碎块。
莫染闭上眼睛，极力地告诉自己，眼前这一幕不是真的，这是幻觉，是幻觉！
可她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了这样的画面——
尸山血海中，胥不归一身血污，脚踩累累尸骨，那些尸骨宛如精怪一般，四面八方地向胥不归伸出枯槁血枯的胳膊，要将胥不归拽入无间地狱。
向上望去，胥不归脸上，戴着青面獠牙的修罗面具。
他是胥不归，亦是遗臭万年的修罗将军！
莫染猛地睁开眼，可眼前的景象却向莫染昭示着，这不是幻觉。
她方才塞给胥不归的遮盖物，正是那具青面獠牙的修罗面具！
居然是她，给胥不归戴上了这副面具，这也就意味着，胥不归踏上了走向修罗将军的第一步。
又一枚银针直直地冲着胥不归飞来，胥不归直接将修罗面具戴好，将自己的脸颊完全覆盖。
莫染眼泪瞬间涌入眼眶，声音颤抖着，几乎是带着哭腔，她只有一个念头，她只想说一句话——
“胥不归，求求你，摘下来。”
莫染话音刚落，空中升起成千上万盏孔明灯，上面书写着少女的美好祈愿，似繁星，似银河。
万家灯火，照亮了临雍城的夜，唯独无法照亮莫染晦暗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