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屎妙妙很快就更加讨厌我了。
那句话之后,我们就这么呆在一起,彼此心里头埋了一千个问题,可谁都没继续问。因为在她说完那句话后,诺基亚的手机铃声就在门外炸了几声。
时近时远,老林在听。
我瞟了她一眼,将所有想说的话都暂时封锁起来,她也一样。因为我们都搞不清楚,在这种情况下说什么才是安全的。我坐在床尾看电视,她一直看着窗外的城市愣神,直到太阳落山,老林带着四个饭盒开门的时候,妙妙才一下精神起来,眼里面有股野狗的疯劲。我多希望她真的能搞定老林,可她根本不敢做什么,黑乎乎的指甲掐着大腿,肯定是被打怕了。
可她应该还是不打算彻底屈服,果然,在老林放下饭盒时,妙妙的光脚丫一绷,像鹅一样高昂起脖子,举起嘴唇,冲着老林的脸吐出一大口绵长、有力的口水。
口水在老林的鼻梁上反光,他的整个皮肤表层似乎都蠕动起来,我觉得里面马上要长出一个怪物。
为了静止他愤怒的波动,我连忙扯下两张纸递了过去。
“谢谢。”老林擦了擦脸走了。
史诗级的背叛行为。此后,妙妙对我的表达就简化成了一个字:滚。
滚就滚,我心想。在高大的老林面前,在黑暗面前,在饥饿和现实消失面前,我什么都不是,我不愿他再像之前那样对待我,无论妙妙怎么凶我,我全当没听见。何况,妙妙娃娃声的谩骂根本不难忍受,和这里其他事比起来,她能够这样有活力地发疯,甚至让我感到开心。有时候听她用离谱的脏话骂我,我甚至觉得好笑。
可夜晚还是来了,三点十分,封锁的门发出吱哑一声。
微弱的紫色光线准时从屋外透了进来,切段了屋内幽暗的蓝光。随后,所有光线都被高大的黑影淹没,原本沉重缓慢的脚步听起来就更加阴森了。老林在晚上走了进来,我明知他的黑影正在逼近,却紧闭眼睛,假装没醒,不愿这个夜晚的鬼怪找上的是我。我只感觉到他挤进两床中间的夹缝里,背对着我,冲着对面的床猫腰一搂、一抱,就忽然消失在空气中,门外的紫光被蓝色吞噬,房间里那种让人窒息的感觉也散去了。
很久后,我才敢真正睁眼坐起来,旁边床上空荡荡的,只剩下妙妙微弱的体温。妙妙白天那么狠,可她被带走的时候,我却连一声吵闹都没听见过。
第一天她被偷走以后,我还以为她不会再回来了。我想起她说的话,我们被卖了。老林让我们住在最大的城市里,住在好房间里,穿最好的衣服,给我们新的名字,是为了把我们卖给一些比较好的人家?可是“卖”究竟是什么样的?草街也曾有过被卖掉的小孩,人们点着烟聊着人怎么没的,可谁都讲不出后续。我忍不住想到草街,草街到重山市里的距离我可以估计,可北京怎么回到重山,对我来说就是一份天书,它们各自在地图的哪边,离多远,我完全没概念。
我想着妙妙会被送到什么人家里,会怎样冲人吐口水,想着想着,天不亮的时候,她就被送回来了。宿舍里也不开灯,床垫发出轻飘飘的一声,她被静悄悄重新放回床上。
我能感觉她在抖。我很想问她,可我感到她很疼,我怕一讲话她就碎了,死了,或者她的倒霉会瞬间转嫁到我的身上,我怕我一问她,就得罪了随时出现的老林。我只是侧躺着,观察着她的背影。天一亮她从床上爬起来,马上恢复那副凶狠的鬼样子,见她还有疯劲,我就放心了。
可夜晚沉默的鬼怪是按时到来的,妙妙当然会开始反抗,我听见她的叫声,她的手脚四处乱抓,她四处走动,不呆在在床上,可是都没用,这四方的房间就这么大,她最后还是会被老林拎起来带走。每当这个时候,我都只是安静地躺着,谁都知道我没有睡着,可我就是不出声,忍受着房间里幽暗的蓝光,权当做噩梦,我就是梦里面一个很难醒过来的人。妙妙那张青一块紫一块的脸随时都告诫着我,不乖会被打,我越听话,伤害离我就越远。
直到有一刻,我在混沌和恐惧中苏醒了一秒钟,因为妙妙被放下后,我清晰地听到老林的脚步声在门外走远了。当时有一个声音在我心中响起:别睡。我忽然浑身都有了些力气,好像可以保护妙妙一样,轻声说道:
“他是不是打你?”
妙妙不理。
“喂,他是不是打你?”
“关你球事。”
“你听着,我一开始也不听话,结果没半点好处,还挨饿。”我看着黑暗中她的方向,把床头柜上剩下的饭推了过去。“别让他找到机会打你啊,吃东西,这些饭里又没毒。”
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说这些,也许对她来说,我的外表看上去就像半个大人。妙妙很久没接话,最后,她只是有些凄凉地说道:
“我以为你会一直假装没听见。”
“……对不起。”
歉疚感从我心里浮了上来,我会吗?也许我会,否则我能做些什么?她为了自己大吵大闹,我为了自己选择沉默。我只是想在稍微美好的事降临之前,熬过不怎样的每一天而已。
“你应该乖一点,让他给你上药,你的伤才会好。”
“不,他是狗杂碎。”
我嘘了一下,示意她小声。
“可他随时都可能不管我们,把我们整死,我不晓得他要干什么。”
“我们应该求救。”
“找谁?”
隔壁床垫的弹簧松动一下,妙妙向我凑近了一些。
“你晓得家里人的电话吧?”她的声音极小,不叫门外的鬼怪听了去。
“嗯。”当然,我点点头。可拜托了,别有人听见。
妙妙静悄悄下床,光脚丫无声落在地毯上,夜晚幽暗的蓝色笼罩着狭长的房间,我看见她单薄的身影逐渐靠拢过来,爬向我。她扁平的鼻尖不小心触碰到我的耳朵边缘,我有种紧迫的错觉,浑身起了鸡皮疙瘩。
妙妙在我耳旁送气一般说道:
“号码一定不要搞忘了,有机会找到电话就打回去。”
我点点头,竟然无声地哭了。我好久没掉眼泪了,这里的一切原本已经变得挺好的,好吃的饭菜,良好的生活环境,穿不完的新衣服。可是现在怎么不哭呢,她来了,我和她,我们真的是一样的。
妙妙两个手肘撑在我的床头,在海一样深的蓝色中垂头看着我,好像在看一只被噩梦所困扰的小狗。她很安静,也没有伸出手,可我总感觉,她正在用眼神抚摸着我汗津津的额头。
“你到底几岁,为什么看着那么菜?”妙妙的语气有点吃惊和不屑,“你是哭了吗?”
“我肯定比你大,我十三了,而且我没哭。”我迅速在枕头上蹭了一把,不想在小屁孩面前丢人现眼。
“别哭,爱嚎的猪死得都更快。”
“我说了没哭。”
“你是哪里的人?”
“重山市,草街的。”
“没听过。”她对城市的分布比我更没有概念。
“你呢?”
“何村的,大凉山。还有,我不叫什么狗屎妙妙,我叫何妙然。”
“我叫陈歌。”也不是莺歌,我心里讲道。
很快,我们不敢再讲,因为门外的手机铃声忽然就近在咫尺了,他的电话总是在响。
那个瞬间,我浑身都不由自主地颤了一下,冷飕飕的。还好有一双满是伤痕的、皱巴巴的干瘦小手爬上来,隔着柔软的棉被拍了拍我的胳膊。
“会好起来的。”何妙然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