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隔壁KTV,没事。」(附赠动画表情:一个带墨镜的黄色小人)
妙妙蹲在门下面,回复着轰炸自己的莺歌。
走了吗?妙妙看着卡座上的年轻女人,往自己头顶上面一指,又做了一遍口型。走了吗?
周少琢回答了,但答案被充盈的伴奏声掩盖过去,于是她拿起话筒,主持人一般充满混响地讲道,没有人在那。
妙妙半抬起身子确认了一遍,的确没有人在外面寻找她。她凝望着门外的走廊,背对着周少琢往房间后面退,一直退到卡座。从这个包间的座位望出去,正好能看见外面走廊每个即将离开的人,那是到出口的必经之路(除非对方是小矮人)。运气好的话,她能在四点五十前看见想见的人,因为到了四点五十分,她就必须回去和莺歌汇合,这样等老林来接她们的时候才不会露馅。
“哈啰?你在搞游击吗?”
周少琢问完,伴奏声忽然停了,没有伴奏声的KTV包间简直是人间最寂寞的地方。妙妙立即鼓励道:“别停呀,你刚才唱得好听,再唱几首。”
我刚才根本没唱。周少琢有点想笑,她打量着这个兀自闯进来的、此刻已经大大方方坐到自己旁边的女孩,包间里流转着的昏暗光线使她看不清,看不清女孩的头发究竟是哪种浅色,橘色?粉色?金色?女孩肯定没有成年,最多十五六岁,刺猬头五六厘米长,发质很硬,四处往上叉起来,脸上肯定化了妆,一身名牌衣服非常惹眼,握着手机是最新款的,她一直看着外面,只做自己想做的事,目中无人。
嗯,是一个叛逆期的富家孩子。
“没什么事就快点出去。”
“可我想在这呆一会嘛。”
“凭什么?”
啧,真是个斤斤计较的大人。妙妙把目光从走廊上收回来一瞬,匆匆看清了近在咫尺的周少琢,二十岁?三十岁?妙妙总是摸不清成年女性的准确年纪,因为二十、二十五、三十,在她心里不成概念。反正她穿的是便宜衬衫,紧身白短袖有点皱,穿了不少次了,发型是简单的丸子头,妆淡得在KTV里等于看不见,归于莺歌嘴里失败的那一类妆容。妙妙扫下去的视线又扫上来一次,将剩下的信息也一并了解完。
“你等朋友吗?一个人唱歌多无聊,让我坐会吧,你朋友来了我就走。”她忽然咧开嘴角,假装浅笑,安抚式地拍了拍周少琢的手背。
“你放心,我又不会对你做什么,也不收你钱。”
“什么?”周少琢一愣。
“你赶快接着唱歌吧。唱这个,我要听这个,我先唱。”妙妙重新打开了伴奏,“让我坐会,我在探案。”
于是,妙妙就再也不搭理气笑了的周少琢,眼睛只看着窗外,举起话筒自顾自唱了起来。
午后的电影是一场动画片,一个小孩和一只猴子,那猴子很有名,长相却有点像妙妙,斜眉斜眼的尖脸,很拽,电影里惹人喜欢,现实中人人喊打。莺歌一想到妙妙,头脑空白,一丁点剧情都看不进去。她时不时将手机翻过来看一眼,生怕错过一个震动,一个电话,一条信息。妙妙究竟要做什么呢,不安正在莺歌体内复苏,原本今天她只是出门见网友而已,然后逛街,看电影,照常「上班」,和之前一样,莺歌感觉自己熟悉的生活马上要被搅碎。
烦,心烦,心烦意乱。莺歌又给妙妙发了一条短信过去,用力地打字,有些责备。
三星手机「嗡」一声,妙妙根本没看。
“探什么案呢,怕教导主任来,还是哪个同学出轨了。”
一首歌结束,周少琢问道。
“嗯……差不多,教导主任出轨了。”
胡说八道。妙妙心不在焉,敷衍周少琢都没想过带脑子。
“星期三大下午的,现在逃课那么容易。”
“嗯、嗯,我不上课的。”
“学校你开的?”
“你不也没上班。”
第二首歌又开始了,周少琢放弃抵抗,算了,这小女孩子唱也比刚刚那个齐小孙子来唱好,她再也不想听到刚才的声音了。比起那个那个人,这个青少年虽然叛逆又古怪,但说话直爽,倒是有点好玩,把她强行赶走,自己倒像那种讨厌的大人了。
注意力重新回到工作上,周少琢拿起刚才的笔记随便看了看,记的都是「饺子一个一个下」、「爸爸的爸爸院子里能划船」、「老师见了都下跪」,她真想直接发给焦眼,让他看看他们要颂扬的对象是什么东西。
“你在做什么?”
这下轮到妙妙好奇了,因为奇怪的事情超出她的认知,这个年轻女人忽然翻开了笔记本电脑,开始在这气氛混乱不明的包间里打起了字。
周少琢终于抓到反击小孩的机会。
“我要赶快曝光你出轨的教导主任出轨啊,哪个学校,我写清楚一点。”
手机终于震了,莺歌立即看了一眼,结果根本不是妙妙。「为什么抖一下」发来的,他的qq足足有三个太阳。怎么没见到你?
质问的语气。
操,你他妈敢耍我。
莺歌心里讲道,我怎么不敢耍你了,但一如既往忍下来没回。
什么人会在商务KTV里用电脑打字?妙妙瞥了瞥桌面,常规的一瓶红酒,两个高脚杯,一杯盛满了几乎没动过,另一杯空空的,只有红色的残余,也许是由一个人喝完的。除此之外,三个果盘,一碗面,够四五个人吃了。果盘前方散落着几十页资料,全部都做了笔记,字迹洋洋洒洒地,非常好看。那才是写字,她和莺歌写的根本见不得人。
“这都是你写的?”
“对。”
“你在这做什么的?”
“你告诉我你在这做什么,我就告诉你我在这做什么。”
妙妙思考片刻,继续看着窗外唱歌。
“咦,这么快就放弃交换了?”
“交换不了,是我的秘密,你讲嘛。”
“我在采访。”
“采访谁,还没来吗?”
“不,已经走了。”谢天谢地,周少琢相当庆幸。
“为什么在这种地方采访啊,我以为采访都很正式呢。”
“我也这么以为啊。”
“所以你是电视台的吗?负责采访电视里出现的人?”
“不算是吧。”
“那是什么?”
周少琢大致介绍了一下自己的工作,公众号,微博,某个公知背后的写手,自媒体。说实在的,讲起来很无聊,她觉得对方会随时走神,但昏暗之中,妙妙的眼睛却越听越亮,好像沉默地哇了一声。看来留着彩色寸头、打耳钉的叛逆富小姐也一样,毕竟都是对世界好奇的小孩子。
“那你采访的是谁,大明星?”
“不,只是某个行业里有声望的人。”一个傻逼。周少琢当然没说出来。现在的小孩对名人都很感兴趣,她以为妙妙会追问是谁,可妙妙却不再关心。
“你做了什么,才有机会做这种工作的。”
妙妙的提问就轰炸似地开始了,比起刚才胡言乱语的态度,她此刻将双脚盘在卡座上,扭头看着周少琢,相当真诚,相当渴求。青少年的真心就是这样,很多时候连他们自己都很难看见,但一旦开始闪烁,就变得很热烈,真傻。怎么样才做上现在这个工作的?是需要读书还是需要上学?对,这两个当然不一样了。需要上学对吗?上几年学才可以?一定要读大学才可以对吗?你几岁了?二十七岁,多久来做的这份工作?二十四。周少琢答着,越答,问题越多。
“诶,你不是在探案吗?刚才有两个人走过去了哦。”
妙妙迅速回头确认了一眼,神情有点后悔,的确不敢再将头完全转过来聊天了。现在,她又要看着外面,又想继续聊天,脖子很像得了什么病,戴着一个隐形的牵引器。
“姐姐,那你喜欢当记者吗?”
“嗯,还不错吧。”
“是小时候就想干的事?”
“算是。”
二人沉默了片刻,妙妙才说了一句:
“好厉害,真是厉害的大人,我从来不知道还有这样的人生,像听天书一样。”她的声音小得很,却不卑不亢的。“要是能过一天你的人生试试就好了。”
喂,你可是逃课在外最有得玩的青少年诶,一身衣服是我半个月工资。周少琢不可思议地看了妙妙一眼,不不,你的生活费估计比我工资都高。
“噢,那我很愿意跟你换。”周少琢真心说道。
“不,你不会的。”
妙妙的态度更认真。
“我认字很少,跟我换的话,你就做不了记者了。我的确还有别的想做的事,但反正也没机会,总之你不会愿意的。”
“为什么没机会。”
“我没上学,你刚才说的,没上学就不能当记者了。”
“为什么没上学,犯错误了吗,等着去留学?”
妙妙回头看着尽量温柔的周少琢,似乎觉得眼前这个人很天真,比自己还天真。
“姐姐,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嗯?”
妙妙举着话筒,十分郑重,搞得周少琢都不该接话。
“人身体里面的姿势和外表其实是很不一样的。”
……
“每个人都有一种特有的姿势。从外表上看,大家都一样,站着过日子,躺着睡觉,坐在椅子上咀嚼食物,抽泣时抖动肩膀,总之一天下来,我们使用过的姿势就有上百种。可只要你看得足够仔细,就会发现,这不过是人类的狗屎谎言。在一个阶段里,一个人真正活着的姿势只有一种,它和我们外表呈现出来的非常不同。”
“你怎么发现的?”
周少琢感到很有意思。妙妙也淡淡地笑了笑。
“不信?你多观察观察那些做爱的人。”
嗡,莺歌的手机又震了起来,「为什么抖一下」持续发怒,一个没如愿吃到糖的孩子。
母狗。他凶恶地打字道。
不行,我必须去找妙妙,否则什么事都干不了。她起身离开电影院,随手删掉了「为什么抖一下」。他这么轻易地遇见了莺歌,又这么轻易地永远消失在莺歌的世界里,这就是互联网时代。
嗡。
「我现在过来接你,你在哪个包间?」
“你手机震了。”周少琢淡淡说了一句,正思考着自己的姿势,直到妙妙呐喊的声音吓了她一跳。
“死死死!”
“死了!”
“死了都要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