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林忧陪程桥去参加了葬礼。她从没想过第一次见到他的家人，是在这样的情形下。
照片上的女人精致优雅，一看就是过着好日子的人。
只是她早已有了新的丈夫、新的孩子，优渥的生活、完美的家庭。所以前来参加的宾客对于程桥来说已经全然陌生。
程桥的父亲没有来，两家早就没有来往的必要，所以程桥一度非常茫然，自己是否有必要出席这样的场合。只是目睹了那夜的情形，林忧觉得，他总要走过这一遭，才能好好走下去。
程桥站在人群的最外沿，隔着遥遥的距离与灰色的人群，看不出神色有什么异样，只有林忧握着他的手，能感觉到他手掌的冰冷和不易觉察的颤抖。
女人的娘家人来了，拍拍程桥的肩或者点点头，然后快步走入灵堂，去宽慰如今真正的扶灵人。
后面的流程他也不想等了，先一步带着林忧离开。
园区道路两旁是高高的雪松，他们走得很慢。这里寂静得可怕，踩下去地上干枯的松针时，发出轻微的碎裂声都清晰可闻。
“其实有一段时间我挺恨她的，但是又好像觉得跟自己没什么关系了。”程桥本来是低着头的，只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抬头对着林忧笑了笑，那个笑容似乎更像是一种苦涩的自嘲。
“觉得我冷血吗？我妈死了，我好像一点都不难过。”程桥的声音好像当真听不出情感来，林忧轻轻握住了他的手指。
每个人的经历都是不一样的，林忧永远不会跟别人说自己能够感同身受，她只是忽然想起了奶奶去世时的情景。
奶奶在最后一段时间里，时而清醒时而糊涂，那天非闹着要吃黄桃罐头，爷爷只能骑车去市集买，林忧在家里守着奶奶。
不知道为什么好像雨越下越大，林忧只记得外面灰蒙蒙的，不知道是不是有些扬尘，还是雨雾太浓，视线里一片模糊。
她将头轻轻靠在奶奶的肚皮上，她的肚子好像没有以前有弹性了。林忧不敢用力，生怕把奶奶的肚子撞坏了，就再也恢复不了了。
奶奶布满茧子的手轻轻剐蹭着她柔顺的头发，带着一种粗粝的温暖。一下一下地，慢慢停下，好像又睡着了。
林忧抬头望向奶奶，她的眼睛没有全闭上，她努力睁着有些浑浊的眼睛，看向门外。
林忧顺着她的目光，看向院子里那一片醒目的蓝紫色，一个个如同小喇叭一样夺目的花朵沿着围墙不断往上拼命攀爬着。她不知道它们究竟要爬到哪里去，墙那头已经没有了路。
林忧用力把门拉到最大，好让奶奶看得仔细些，想着奶奶比自己高，一定也比她看得远。然后她歪了歪脑袋，好奇地问奶奶：“你看清楚它们爬去哪里了吗？”
奶奶只是淡淡地笑着：“幺幺，你以后会自己看到的。”
林忧还想说些什么，可是奶奶好像很困了，她慢慢合上眼睛，最后跟林忧说，“幺幺，等你长大就好了。”
长大就好了吗？可是林忧突然感觉到无比的恐惧，因为她在那一刻清晰地预感到，奶奶离开了，而一切单纯的快乐都将在未来变得艰难无比。
后来的葬礼上，林忧多年未见的父母终于回来了。他们始终没有任何表情，像带着面具的傀儡一样，严肃，冷淡，麻木地尽着他们早就该履行的义务。
明明奶奶就躺在那里，林忧知道，不会再有人在天还没亮时就一大早叫她起来吃烙饼；不会有人再偷偷塞给她一个无比酸涩的果子、然后看着她龇牙咧嘴时笑得乐不可支；不会有人再用她的尿去浇菜然后采了做给她吃，不会有人再把她最好的朋友奶牛花花给偷偷卖了、然后追回来……
可是林忧在葬礼上没有掉眼泪，因为她生怕自己不合时宜的哭闹会让父母讨厌她。那一刻她忘记了失去奶奶的痛苦，她只有害怕，害怕如果父母不要她，她就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对于未来未知的恐惧，远远盖过了失去的悲伤。
“明明这个世界上，我奶奶最爱我，可是那个时候，我却只想着怎么讨好我爸妈。”林忧仰起脸，看着头顶的枝杈随风晃动，声音不悲不喜，“活着的人总是要活下去，但不代表我没有感情，不会难受。”
那种无法弥补的愧疚，难以言说的伤痛，最后都会被时间冲淡，但它们不会消失，它们只是暂时蛰伏起来，等着某时某刻倾泻而出，汹涌地将她吞没。
程桥怔愣地看着眼前这个女人，好像自己从未真正了解过她。他更加没想到林忧有朝一日，竟然愿意把自己的伤口揭开给他看，哪怕自己鲜血淋漓。林忧的坦荡在那一刻让他有些自惭形秽，以及他不愿直视的心疼。
没有言语可以诉说，他突然上前，猛地抱住她，用尽全力，好像这一刻这个世界上他们只有彼此了。
他们无依无靠、他们同病相怜、他们浑然一体。
好像此刻他们只有爱着彼此，才能完成对自己的救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