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穹落日,残阳如血。
燕子崖这一战,各方打的悲壮而惨烈,草木葱郁、山岚叠翠的燕子崖突然多了不少血腥的味道。好在,在面对前所未有的悍匪威胁下,边庄最终保住了,把这伙儿土匪堵杀在了来的路上。
十多年不见,秦香再次见到她爹秦八爷时,发现他苍老了许多,头发白了不少,眼神里的锐气也明显弱了许多。这时候的父亲,更像她内心深处一直期待的父亲的模样,不再那么咄咄逼人,不再那么杀气腾腾,多了几份安详和慈悲。
秦八爷第一眼看到自己失去联系十多年的闺女,差点没认出来,都说女大十八变,转眼间,当年待字闺中安静贤淑的秦香,经历了种种磨难后,如今已经是一个带着几分英雄气概的革命者。
尽管之前自己被父亲拿来当过赌注,但今生今世毕竟是父女,秦香喊完一声“爹”还是忍不住落下一串泪来。上了年纪的秦八爷,这些年也时常思念失联多年的自己唯一的女儿,并为自己过往岁月里对女儿的偏见感到惭愧。这一声隔了十多年再次听到的“爹”,瞬间也把他那颗坚硬如石的心也给融化了。
“诶,闺女你受苦了,回来了就好!”秦八爷向来在儿女面前话不多,刀子嘴豆腐心,看到秦香掉下泪来,自己的眼角也湿润了。一句“受苦了”也让秦香感到无比的温暖,那种温暖是经历了种种磨难被人误解最后被亲人理解包容的温暖。
话说当年,秦仇两家联合围剿土匪王胡子时,秦香趁机逃离了土匪窝,后来为了生存给人家打过零工,一个偶然的机会遇到了现在这支革命队伍,在了解到秦香的这一系列遭遇后,管事的对她深表同情,决定同意她加入革命队伍。经过多年来的培养和锻炼,秦香已经成长为一名成熟的革命者,在队伍里负责后勤和女兵管理,同时她也很幸运地收获了一场不计前嫌的爱情,和队伍里的一名叫张根生的中层干部恋爱了,还在革命者同仁们的见证下,结了婚。
多年前是因为土匪头子王胡子,边庄里的人都说秦香进了土匪窝当了土匪头子的女人,是边庄的敌人。也因为这个,生来好面子的秦八爷因为秦香的事,好多年都挺不起腰板、抬不起头来,总觉得丢人现眼。可如今的情形不同了,秦香和她所在的革命队伍,在张大槌来打边庄时来的及时也给边庄解了匪患之围,又是革命者,这回成了边庄的大英雄、大恩人了。
收拾完秃子岭的土匪,打扫完燕子崖的战场,秦八爷带的边庄自卫队和县里来的革命军队伍就回到了边庄,父老乡亲们一听说打了个大胜仗、活捉了土匪头子张大槌,纷纷走出门来夹道欢迎,有的还敲起了锣、打起了鼓、放起了鞭炮,紧张、沉寂了一些时日的边庄,这下变得异常热闹。
秦家和仇家作为边庄里的大家族,为庆祝再一次联合剿匪成功,跟过大年似的,杀猪宰羊,置办上好菜好酒,犒劳里里外外参加燕子崖一战的剿匪将士。最高兴的要数秦太太了,这些年盼女儿秦香是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给盼回来了,还带来了女婿。兵荒马乱的年月,不知道有多少生死离别,错过了就错过了,失去了就永远的失去了,这秦香能从土匪窝里逃出来,如今有这番作为,实属难得。
这天夜里,秦太太跟秦香睡在一张床上,彻夜长谈了一夜,秦香把这十多年的经历跟放电影似的,跟她娘放了一遍,很多事情都是久居边庄不知外面世界有多精彩的秦太太没听说过的,甚至感到有些不可思议的。
秃子岭的土匪头子张大槌因为做恶太多,十里八乡到处烧杀抢掠,欠下诸多人命,引起公愤,从县里来的革命队伍最后决定要当众宣布他的罪状并执行枪决,暂时关押在边庄仇家的祠堂里,跟李四他们一伙儿关在了一起。
跟李四在一起前前后后一勾兑,张大槌后来死到临头才幡然醒悟,原来这秃子岭土匪队伍里是出了内奸了,不然的话,就凭边庄秦、仇两家手里头的那几杆枪,是不会这么轻而易举就把他们给拿下的。边庄这次准备的如此充分,要不是王二这条吃里扒外的狗给秦、仇两家透了底,对秃子岭隐瞒了夜袭仇府的真相,我张大槌何止如此被动。
“兄弟们,今后不管是死是活,咱如今遭的这罪,都是王二这龟孙给害的,不管我们之间谁活下来,记得一定要去找王二报仇啊,这种背信弃义的人不得好死!”张大槌吩咐道。
众人应和着,被关在这里的人,大多数都是张大槌在他们遇到重大困难时出手相助然后拉入伙儿的,所以不管是在良心上,还是在内心深处,多多少少都跟张大槌有感情,也都愿意为他卖命,哪怕要付出一定的代价。
县里来的革命军协助边庄的自卫队在燕子崖打败秃子岭土匪后,趁着士气高涨,又去了趟秃子岭,把留在那里的一小股土匪也给收拾了,把当初被绑上山的妇女们也都一起带下了山。
次日,在边庄公赌大会那个擂台上,革命军当着边庄父老乡亲们的面,当场宣布了张大槌的罪行和立即执行枪决的决定,李四跟几个当家的被判入狱,其他当初被胁迫上山做了土匪的就地解散,各回各家。随着山边传来一声急厉的枪声,人们知道是张大槌被革命军给就地处决了。革命军这样做,不仅仅因为张大槌罪恶深重、手上的人命太多,也是为了给所有人尤其是一些土匪们一个“下马威”,是在告诉他们:做土匪是压根儿没有前途的,迟早都是吃枪子儿的下场!
临死前,张大槌曾有一个请求,要见见仇家四太太一面,这个女人虽说不是自己第一个女人,但却是他最爱的女人,前段日子,仇家四太太还说怀上了他的孩子,这让他戎马一生,突然到了生死关头有了几许牵挂。
挂念仇家四太太的不止张大槌一人,还有仇家的三太太。看到仇家五太太在房间里留下的字条,仇家三太太沉默了好久,五太太跟仇蛋蛋之间的事她是知道的,虽然有些难以启齿,但如今到处都是兵荒马乱的,他们这么走出去离开边庄又怎么活下去呢?
仇家四太太一样,虽然之前跟仇家有些不愉快,但总算有点良心,在最危险的关头想尽办法救了仇家也救了边庄。如今他们都离开了仇家,离开了边庄,全然不知去向,这让仇家三太太突然感觉有些莫名的孤独。之前都在一起时,彼此之间勾心斗角、尔虞我诈,现如今大太太、二太太不在了,四太太和五太太又都下落不明,整个仇府就她三太太还有仇云、仇霞,面对一座座空房和不可预知的未来,三太太更加地觉得有些孤单和孤独。
张大槌听秃子岭山上下来的人说,好几天都找不到仇家四太太跟王二的踪影,八成趁着大当家的带队伍下山后早就跑了,这次革命军上山,也没找到他们俩。这下张大槌似乎明白了些什么,八成是当初安排王二做仇家四太太的保镖时就勾搭上了仇家四太太,这才有了后面的种种。
“该死的王二,这次弄的我张大槌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啊,你等着,就算到了阴曹地府,我也要一定找到你,报仇血恨!”
解决了祸害秦岭边庄一带好多年的秃子岭上的土匪,经研究,革命军在边庄也成立了地区性组织,把秦八爷领导的边庄自卫队改编成了新的民兵组织,日常接受统一的军事训练。边庄里各大家族的家丁人数也做了削减和限制,对枪支弹药的管控也做了新的要求。
秦香、秦忠、秦义还有仇云、仇霞他们这些满腔热血的年轻人,也都成了整编后的边庄民兵组织的人,还分别担任了一定的职务,一起维护边庄的日常秩序,保卫故乡边庄的安宁。
在外漂泊奔走这么些年,虽然结了婚,但一直忙于未尽的事业,秦香把很多个人问题都忽略了。秦太太看得出来,跟秦香一起来边庄的这个女婿是个不错的人,但脑子里只有革命,跟那些年秦八爷的脑子里只有“公赌”大会一样,长期这样下去,可不是什么好事。
为了能拴住这个男人,为了女儿后半辈子的幸福,秦太太暗地里拾掇女儿秦香赶紧要孩子,为此还拿出了从“药点子爹”哪里学到的医术,没少把一些药丸子撵成粉末放进女婿的饭菜里……
俗话说得好,姜还是老的辣。秦家这女婿还蒙在鼓里,也不知道吃了多少回丈母娘给配制的药方子,转眼这就要当爹了。没过几个月,秦香的肚子就有了动静,经常呕吐,有了妊娠反应。看到自己使的“鬼点子”起了作用,在背后偷着乐的,当然是这位一直都很古灵精怪的秦太太了。
秦忠、仇云,秦义、仇霞,自从都被吸纳加入边庄民兵队伍后,日常在一起巡逻,一起参加军事训练的机会多了,日生情愫。本来在那次李四那伙土匪夜袭仇府,秦忠、秦义挺身而出,就让仇云、仇霞对英雄救美这件事难以忘怀,加上这次秦、仇两家联合剿匪,更让这两对年轻人互相吸引,也都在心里惦记着彼此。
青石板街街头、烟花巷巷尾、河边青草地上、堤坝的杨柳树下,时常都有这两对热恋中的年轻人你侬我侬的身影。相对边庄里的很多同龄人而言,他们从小家里头都有钱,也都念过书,接受了不少新知识和新思想教育,在爱情上,自然也别出一格,喜欢追求童话般的浪漫。
两对年轻人之间的感情日渐升温,按常理,男方这边应该上门提亲才对,可就是迟迟不见秦府这边的动静。也许是秦家这阵子太忙了,或许是把精力都放在了已经怀孕的秦香身上,亦或是秦八爷这边有什么顾虑?仇家三太太一直在琢磨着这些事,好长一段时间,都彻夜难眠。
如今这仇府,除了丫头就是丫头,原本以为仇蛋蛋能把这份家业撑起来,可他偏偏是个扶不起来的阿斗,跟仇家五太太私奔后杳无音讯,眼看着仇云、仇霞一天天长大,总得要嫁人不是?
这些年来仇家说媒的倒是不少,但仇家三太太总觉得不踏实,很多人明摆着是冲着仇家的家业来的。与其这样,不如跟秦家结为亲家,毕竟都是大家族,门当户对,秦八爷虽说也有一些毛病,但总体而言为人真诚、正派,是个靠得住的主儿。可令仇家三太太一时怎么也想不明白的是,秦家为何迟迟不见动静呢?
又过了一段时间,仇家三太太在盘点仇家的田地、房舍和产业时,想到了一个问题,那些年在“公赌大会”上赢的秦家的一些田地还在仇家手里,眼下仇家大大小小的家事都来找她,仇家三太太日益觉得有些力不从心了。
自打消灭了土匪,边庄内外的变化日新月异,革命,革命,革的就是陈规陋习和旧世界的命,很多之前从来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在新时代新潮流背景下,都变得理所当然了。每个身在其中的人也都在接受着不断向前的岁月和时光的洗礼。
仇家三太太想了很久,为了仇云和仇霞的幸福,为了仇家这份家业,如果秦家有什么顾虑不好先开口,那就由她来主动提吧。为了体现仇家和她这个当家人的诚意,仇家三太太做了一个常人无法理解的决定:把仇家通过“公赌大会”赢的秦家的那些田地归还给秦家,愿两家从此以后永修秦晋之好,互帮互助。
转眼间,一年一度的中秋节就要到了。生意上的朋友给仇家三太太稍来了江南一带的月饼和点心,味道鲜美,跟北方的糕点等比起来,多了几份细腻和香甜。仇家三太太借着好久没去拜访秦太太的名义,带着仇云、仇霞两个丫头,顺便稍了一些人家送的南方月饼和点心,来到了秦府。
“秦八爷,秦太太,边庄现在总算是安定了,匪患除了,革命军来了,民兵组织也建起来了。多亏了秦八爷和秦香,不然秃子岭土匪一旦进了边庄,所有人的日子准不好过。仇家的情况你们也知道,现在就我一个老太婆子在操劳,实在有些力不从心。现在边庄内外一天一个样,一些陈规陋习都被革命了,今后是他们年轻人的世界了。我看了下,这些年仇家因‘公赌大会’占据的秦家的田地,还是都归还给秦家……”仇家三太太说。
仇家三太太这番话是秦太太和秦八爷万万没有想到的,毕竟“公赌大会”在边庄沿袭了好几代人,就跟一年一度需要过腊八节一样,在边庄这地界儿和父老乡亲们的记忆里,已经几乎是约定俗成的东西了。
不管秦八爷怎么想,秦太太听完仇家三太太这番话,心里面是挺高兴的,秦忠、秦义也很高兴,早就应该把“公赌大会”这样的陋习给剔除了,它的存在造成了多少人间恩怨啊。
秦太太见秦八爷半晌没话,先打开了话匣子。“我看三太太说的通情达理,现在这世道变了,边庄也变了,一些陈规陋习不能再继续下去了。忠儿、义儿、香儿你们都是政府的人,知道的比我们多,上面有没有什么新动作?”秦太太边说边朝儿女们使眼色,让他们打配合。
在如何看待“公赌大会”这个问题上,秦忠、秦义、秦香一直跟秦太太的意见是一致的,这成规陋习只会增添家族间的仇恨不说,还带来了各种歪门邪道和不良风气。“是的,我也正要跟爹说呢,上面开会,专门强调过要抵制旧陋习,树立新风尚,建设新边庄,‘公赌大会’这种事情,在边庄以后估计是不允许出现了。”秦忠说。
现在的秦八爷,人已上了年纪,经历了那么多事情后,也看谈看明白了许多。见仇家三太太、秦太太还有几个年轻人都这样说了,自然明白其中的用意,因为“公赌大会”跟仇家前前后后斗了这么多年,他也觉得累了,是时候该结束了。
“难得三太太你深明大义,有这份心思。世道变了,再也不像之前那样了,我们也都老了,把这个世界交给这些年轻人去折腾吧。我看这样吧,你们家两个姑娘和我们家这两个公子,经过这几个月来的交往,我看得出来,他们之间彼此都互相喜欢,我们做娘老子的,就成全他们吧,这也是缘分。结完亲家,刚才说的那些田地就交给他们这些年轻人去搭理,就算我们这些长辈们的一份心意,你看如何?”秦八爷见仇家三太太也是一片诚意,就带头捅破了那层窗户纸。
“这感情好啊,说实话我也有这个想法,难得孩子们彼此都谈得来,秦八爷如此替孩子们着想,我代两个闺女谢谢了!”仇家三太太一直等的就是这句话,没想到这么顺利,秦八爷答应了!
仇云、仇霞,秦忠、秦义看这两边当家人都同意了,彼此相视一笑,高兴极了!秦香一看这阵势,马上就有两个嫂子了,心里头也欣慰的很,这样和睦相处、亲如一家多好啊!
双方谈得很愉快,秦八爷觉得是好事就要趁早,和仇家三太太初步定下了日子,就选八月十五给两对新人举办婚礼。之后,两家又找来会看生辰八字的先生看日子,都说八月十五这天很合适,这就把两家两对新人的婚期确定下来了。
眼看着八月十五就要到了,秦、仇两家为了婚礼,都上上下下忙碌着。这件事在边庄也是头条新闻一件,不亚于之前的“公赌大会”。
谁又能想到,里里外外、祖祖辈辈斗了好几十年的秦、仇两家,最终会结为亲家,而且还是一对姐妹一起嫁给一对兄弟。边庄里的父老乡亲们,百思不得其解,茶余饭后、街头巷尾又开始纷纷议论起来。
经过风风雨雨的洗礼,秦家和仇家到了这个时候,早已看淡了世俗里的一些东西,并不在乎这些议论,不管是好听的,还是不好听的,不去理会也不做任何回应,只是抓紧时间筹备两家这即将到来的大喜日子。
八月十五这天,蓝天白云,空气清新,边庄内外一片祥和气象。一大早,整个边庄都因为秦家跟仇家的这两桩婚事,沸腾起来了。秦家为迎娶仇家这两位大小姐,特地准备了十六抬鲜红的大轿,另外还备上了二十箱厚礼,一路敲锣打鼓,边走边撒喜糖,给足了仇家人面子。按照老规矩,一切礼毕,仇家的两位姑娘上了花轿,跟这迎亲的队伍出了仇家的门,跟着两位新郎官朝秦家这边走了过来。
生活在边庄里的父老乡亲们,历来讲究排场,可好几十年了,从来没有见过如今这般规模的排场。放眼望去,只见街道两旁,到处都挤满了人。秦家两兄弟都身着大红袍、胸前佩戴大红花,分别骑着高头大马,一路向众人抱拳、点头以示感谢。这场景就跟当年那些英雄人物或杰出将领出征应战、凯旋归来一样,是何等的气派,何等的风光!
仇家三太太远远地看着看着,心里头总有些舍不得两个闺女,眼角也不由自主地湿润起来,好在,她心中的牵挂和埋藏已久的心愿终于了了,仇云、仇霞都有了好的归宿,这下终于可以松一口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