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11月,母亲的手指割伤后,缝了7针。后面伤口虽然结痂脱落,可是手指终伸不直。长沙寒冬的阴冷并不适合伤口痊愈,母亲便启程去了海南,在临近万宁的国营农场提早开启了她的南方暖冬。
年廿八,我飞往万宁与家人汇合,发现母亲的手指已恢复如初。细细询问之下,才了解到她已和农场里的苗医翠姑成了忘年交,这位我并不熟悉的苗医用自制的草药贴,治好了她的手。
新年,我们提着节礼去翠姑家拜访。年近五十的她,看上去却最多三十岁,用时下流行的话术形容就是“一副气血足、月事很规律且不会疼”的模样。
几壶清茶品茗之间,我便从爱聊天的翠姑口中,窥探到了苗医们的精彩人生。
以下为翠姑口述。
1.
即便是热闹的新年,按照我阿爸定下的规矩,一旦有病人上门,哪怕凌晨,我也要随时看诊、抓药。
打开医馆的大门,简单清扫过后,我坐回问诊席,这个八九十平的空间里,除了浓郁的药材味道,好像处处都有阿爸的影子。阿爸作为农场里最早一辈的苗医,海南岛解放那年,刚满二十岁。他不信鬼神,却几十年如一日在壁龛里供奉着华佗、张仲景、李时珍的小像,每年9月9日,一定会领我拜祭药神。行医几十年,他坚持用毛笔和墨水写药方给病人,一手小楷娟秀工整,此时的桌面之上,还有几份被墨汁沁透的稿纸。
而我明明紧闭了门窗,独自坐着,却总感觉有股穿堂风从五脏之间呼啸而过,吹得人心特别寂寥。我知道,此后在无数个问诊的瞬间,对阿爸的想念只会越发深刻。
2023年年底,阿爸过世后,我正式继承了他坐诊几十年的医馆,也打算此生都守好这份家业。在海南重男轻女的时代,我能够入行做苗医,实数计划之外。阿爸总说他的医术传男不传女,可面对行业的凋零,他又不得不对我言传身教,好让自己多年的心血能够传承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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苗族是最古老的民族之一,历史可以追溯到五六千年之前。历经多次大迁徙,苗族散布在世界各地。临近中国的老挝、越南、泰国等东南亚国家和地区,都有苗族定居。在中国,我的族人分布于黔、湘、鄂、川、滇、桂、琼等省区。而在海南,苗族主要分布在岛中南部山区,集中在东方市、琼中县、白沙县、保亭县等地区,我们叫作“一琼二白三保亭”。
阿爸说,海南苗族的历史可以追溯到明朝,当时一部分族人从广西被朝廷征调到海南充兵,战事停歇后,一些苗族士兵便落籍海南,成为最早一批在岛上定居的苗人。我家也不知道是从哪一代起定居海南,但自阿爸记事起,全家都以务农为生。苗人喜欢依山而居,阿爸的祖上一直在靠近“海南第一山”的东山岭区域生活。上世纪80年代,国家才将一些乡镇、林场整合,建立了国营农场。
行医之前,阿爸并无远大志向。他出生在1930年代,战乱、贫穷也让他的成长极为艰难。家里原本七口人,一个小妹和阿弟早夭,阿爸尽管是男孩,可排行老三,并不被重视。那个年代,养孩子和养牛羊一样,死了再生一个就好。
不到成年,阿爸便每日跟着家里人砍柴、烧炭,售卖后维持生计。做这个行当,难免会在烧制过程中吸入大量烟灰。阿公没有年轻后生的好身体,一辈子这么劳作下来,肺渐渐出了问题,每日痰多且灰,久咳不断。有天,一位来买炭的村民告诉阿爸,水田里有一种草,把它洗净晒干后煮水,每日饮用,就能清肺止咳。阿爸按村民指点,照做给阿公服用,果然有效。
这件事彻底开启了阿爸对用植物治愈疾病的好奇心,也促使着他放下手中焦黑的木炭,重新规划自己的人生。那时海南岛刚解放,他像很多民间医生一样找到了苗医师傅,一边充当免费劳力,一边学习医术。从进山摘草药,晾晒、研磨、配取、煎制,再到慢慢开始看诊,积累自己的药方……
在我所听闻的族人传说中,三四千年前,就有族人用巫蛊医结合的法子给百姓治病。代代相传的苗药、神秘的巫和有些可怖的蛊虫,在世人眼里形成了一个独特的苗医药世界。苗医们用看似奇怪的法子,将人的病痛从体内驱赶至体外,这种内病外治的奇术,让苗医逐渐被世人信服。而苗医也分不同等级,最厉害的则是将巫师、药师、医师三师之技合一的人,被族人敬若神明。
在苗族的村落里,流传着这样一句话,“千年苗医,万年苗药”。历经岁月洗礼,尽管很多苗药早已消失,可现存的苗药,依旧散发着蓬勃的生命力。这些药草,一直是我族人治病救人的见证者。
彼时的苗医,不如中医名声大,更比不上西医“快准狠”的技术。可阿爸勤学好问,对草药有着天生的敏感,待人又亲和,他的药大部分都便宜又好用,在那个大家都不富裕的年代,慢慢积累起了好口碑。只是,苗医实在不是什么赚钱的工作,阿爸看病的收入,也仅够自己温饱,直到三十岁,阿爸日日忙碌,却未曾攒齐家业娶妻生子。
“光会治病有个屁用!”成了我阿公那时咒骂阿爸的口头禅。
彼时,我阿妈远在梅州做晒盐女,盐田忙碌,农家也请不起外人,只能让自家儿女没日没夜地进出盐田做工。晒盐女的腿,大多都会生湿疹和疮,但盐水的腐蚀性,在温饱面前是会被忽略不计的。阿妈的腿痛到不能下地的时候,才第一次去看了西医,问诊的医生拒绝收治,委婉地说:“骨头里面估计都坏死了。”于是,阿妈在家里人的带领下,几乎看遍了梅州所有的民间医生,也并无好转,直到有人把她带到了阿爸面前。
毒疮的治疗、湿气的根除需要依据病人的最新情况反复调整,复诊几次,随着外敷内服的药方不断更替,阿妈也开始对眼前温柔又耐心的医生动了心。据她回忆,自己因为病痛的折磨,当时有种破罐子破摔的心态,抱着“反正会死”的想法,在阿爸给她看诊时,经常出言调戏:“你这么好看,就算这病治不好,多看你几眼我也值了。”
阿爸从未遇到过此种“女流氓”病患,逐步沦陷在阿妈被疼痛和乐观反复交织生发出的幽默里,用现在流行的字眼,就是有种“破碎”的美感。就这样,极度内敛的阿爸和肆意的阿妈竟走到了一起。阿妈的腿疾在阿爸的精心照料下完全被根治,随着骨痛的消失,毒疮也慢慢愈合,之前因为疮口溃烂留下的疤痕,都被阿爸自制的“药膜”所清除。阿妈痊愈后没几个月,两人便成了婚。
他们在婚后的第五年才有了第一个女儿,我的阿姐,而我,更是阿爸四十五岁时的“老来得女”。
我阿爸和很多同行一样,认为只有儿子才可继承衣钵。那个年代,村寨的苗医们依旧有着很多根深蒂固的认知,“传男不传女”成了一种再平凡不过的烙印。除了这件事让阿爸略有遗憾之外,我家一直过得平静且幸福,阿姐与我都是在父母的宠爱下长大。只是,阿爸从不让我们沾染半点与医术相关的东西。
阿姐本来对问诊、药材就全无兴趣,我倒是喜欢没事就往医馆跑。彼时的医馆有点破败不堪,墙漆剥落,都露出了红砖的底色。在狭小的空间里,阿爸的书架和药架占据了大部分空间。我最喜欢趁他不注意偷看他书架上快要挤满墙的草药册子。每一种药材的手绘图片和功效,对我而言都像小人书一样精彩有趣,我还喜欢躲进看诊席的布帘之下,偷听他和病患的问话和聊天。
阿爸不抽烟喝酒,也没有其他夸张的物欲,只喜欢荔枝的清甜多汁。因他平日里不收病人们额外的谢礼和锦旗,得了他恩惠的病患们也不知道从哪得知他的小嗜好,总会在荔枝入市的时节登门答谢,阿爸就会破例留下一两斤解馋。
阿爸平日对病人友好和善,却对姐姐和我超级严格。每次被他抓住现行,都躲不掉一顿训斥:“行医的地方,不可调皮,偷听更不行,这三尺医堂内也有神明!”
后来,这种局面终于在我十七岁时被打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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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馆口碑好,来看病的人多了起来,阿爸除了上山采药、晾晒、问诊,还得给家中不方便的老人们煎药,即使有阿妈帮忙,也实在分身乏术。我便再三请求,在课后和假期时,成为他的杂工,迫不及待地进入苗医的奇妙世界。
苗医的好口碑,除了和祖辈们留下的苗方息息相关,很大程度上也离不开苗药。
春天是苗医们最喜欢的时节,有着药物属性的植物处于蓬勃生长的状态,根类药材在万物复苏时发出的嫩枝,药效格外的好,等到夏日里枝丫开出花,功效就弱了;茎叶类的药材宜在生长旺期采摘;花朵类则在其绽放之前、果实在初熟时采摘最佳。
阿爸说:“野生的药材,药效能有八成以上,若是家种的,最多有四五成而已。”所以从他行医开始,哪怕费时费力,凡是能自己采摘到的中药材,就绝不去成品店买回使用。整个春季,是我们最忙碌的季节。周一医馆不坐诊,阿爸会带我上山。去得多了,便记住了不同植株的模样,我们爬遍山间,将竹筐装满,阿爸还会掰开新鲜的枝丫,让我指尖触摸它的横截面,感受春日里植物丰盈的汁水。
在苗医的世界,除了植物,动物和它们的内脏也可做治病的良方,苗医制药极其考验功底,要细分品质和真假,腐败的植物和兽类均不可入药。比如刺猬的刺对甲状腺类疾病有奇效,蚯蚓、蛇胆、鸡内金……全是医生们的宝贝。
那时,虽然阿爸依旧固执地不肯细细教我,可在采药、分拣、配药的过程中,我总能偷学到很多。加之,阿爸防不住我看书,给他打杂之后,反倒彻底激发了我对学习医术的兴趣。
我并不想当一辈子的杂工,可那时,考医学院需要基础课程过关,而我只对草药感兴趣,生物倒是次次能考高分,但数学除了会算账,一窍不通,也不会用优美的辞藻写作文,物理更是如天书一般,历史和政治靠着好记性勉强还能背会一部分。
只有在医馆里,我才能找回些许自信。
2.
阿姐第一任丈夫是出了意外离世的,2000年,三十五岁的她在媒人的介绍下再嫁。新姐夫是一位西医,阿爸便起了将医馆托付给姐夫的念头。
我不喜欢新姐夫阿诚,他年纪不大,肚子倒不小。他身为医生,可爱抽烟、喝酒,槟榔也从不离口,总有一股中年男人的油腻味儿和市侩之气, 我一直在心里暗自琢磨,阿姐到底喜欢他什么?学了西医又不去考入正式的医院,八成也是半吊子水平。
阿诚进家门后,我便感觉到天大的不公平。阿爸不仅出钱把医馆进行了翻新,重新铺了瓷砖、刷墙漆、换吊顶,甚至请了新的“医圣”雕像供奉。最可气的是,他还把我最想要的宝贝给了阿诚——阿爸常年揣着一本药方册子,行医多年来所积累的案例、药方皆在其中,每日随身携带,他人不可翻阅,我早就觊觎很久,可还未等我偷读上一两页,册子便被交给了姐夫。
当时二十岁的我,算是个“无证”的从医人员。经过几年的偷师,苗医入门该有的知识早我就烂熟于心,采药、晾晒、研磨、抓药、煎制等等一系列工序也做得轻车熟路,除了不会摸脉,面诊的东西也从书本上学了个七七八八。
可阿爸依旧不肯教我望闻问切,更不同意我随他看诊。哪怕我愿意吃苦,也比其他医馆里的徒弟们好学、聪慧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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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天,阿爸外出给瘫痪在家的病人问诊,阿诚拎着药箱随诊,一副继承人的架势。他们走后,医馆有位病人到访,原本约了明日来拿药,可家中有急事只好提前一天,我便按照前几日阿爸给他开的药方,抓药开单。
阿爸回家后得知此事,大发雷霆。他对我又气又怨:“病人的病情日日在变,当日没有重新把脉看诊,怎么能按上次的药方来吃?!即便是照葫芦画瓢,你也没有这个资格!”阿诚在一旁默不作声,脸上却带着几分嘲笑。
当日我已然知错,可心里的委屈和不甘突然止不住地倾泻而出。交往半年的男朋友早就喊我一起去海口打工,这件事发生之后,原本纠结的心反而坚定了下来。从收拾行李到和阿妈告别,我只用了两天时间。临走之前,阿爸在医馆忙,彼此憋着一口气,连句再见都没有说。只有阿妈安抚我:“年轻嘛,怎么折腾都不怕,脸皮厚点,混不下去就回来咯,家里总有你一口饭吃。”
抵达海口以后,我和男友阿万开启了我们的打工生涯。
世纪之交的海口是座非常矛盾的城市,高楼林立,却也遍布着多个城中村,海甸岛别墅区住满了有钱人,也有很多楼盘在一次次地皮倒卖后,成为烂尾楼。旧市场、街区里最底层的百姓依旧穿越在人潮中,想尽办法谋生。
我在海口的日子并不顺利,找到的第一份工,是在海南第一条商业步行街“得胜沙”的服装店打工。服装店包午餐,老板娘每日会用铝制饭盒给我们打包餐食,有客人的时候,不能按时吃饭。老板娘做的海南鸡饭肉柴不入味,海鲜粥也是寡淡腥臭,炒的菜总是汤水多没有盐味,让我无比想念阿妈的好手艺。
老板北上广州进货,倒卖到海口和三亚,我的业绩时好时坏——店里的客人并不都是我想象的时髦而有钱的年轻女郎,总有年长的姑婆们拖着孙辈,反复试穿讲价,最终还是空手出门而去。
仅够满足温饱的工资、不能按时用餐的作息以及偶尔难缠的客户,让我的海口生活的开局变得不值一提,阿万那边也一样不顺利。
海南的成年男子大部分都嗜吃槟榔,店家会把槟榔果和生石灰以及配着嚼食的蒌叶打包成完整一份出售。在街边走,总能看到有男子满嘴猩红,将已经没有味道的果子吐出,随之落地的,还有一摊黏糊糊的红色口水。
阿万借了些钱,和家里表兄们一起承包了几亩槟榔。往年收成好的时候,槟榔是不愁卖的,有多少货都有人收,甚至还会被运送到湖南湖北,成为当地槟榔厂的原料。连蒌叶都能卖出几元一斤的好价钱——这种叶子可以缓解槟榔的苦涩味,并增添一种特殊的风味,是当地人配槟榔的绝佳选择。
阿万信心满满的包地时,并没有想到海南当地的槟榔业是存在很多问题的:品种单一,种植技术落后,病虫害不断,偶尔还有台风过境。要想大丰收,既要天公作美,也要有懂种植的专人精心培育。
偏偏在那一年,阿万他们遭受了比台风过境损毁槟榔树还要倒霉的事——黄化病。这种植物灾害被称作“槟榔癌症”,悄无声息地在一棵棵槟榔树之间传染,无法预防和治愈。槟榔的中下层叶片最先开始黄化枯萎,逐步蔓延到整株叶片,直到枯顶死亡。阿万和表兄们毫无办法,哪怕把槟榔树连根拔起再改种其他农作物,也为时已晚。
我们服装店的生意也是凄凄惨惨,老板不知听了哪位气象局专家的建议,相信那年的海口会有个大寒冬,就从广州进了大批的羽绒服准备热卖,结果遇到暖冬,仅仅有十几件的销量。
阿万的投资失败和我毫无业绩提成的销售工作,让我们做出了去广州打工的决定。他找到了一份网吧网管的工作,而我则进入一家药店做店员。
羊城和椰城终究差异巨大。广州像我一样的打工仔遍地都是,但那里比海南的生活丰富得多——老一辈们喜欢早茶和越剧,年轻人则朝九晚五,都想用快节奏的生活攒下人生中的第一桶金。
羊城的夏天闷热潮湿无比,不似海南总有海风过境,我总觉得周身时刻被包裹着一层密不透风的膜。药店的工作比服装店顺利些,至少同事和颜悦色,不会因为我不懂粤语就欺负新人。我们常结伴去隔壁的餐厅吃煲仔饭和肠粉,用一盅盅绿豆汤消暑,餐厅里面的冷气比药店内的足得多。
在羊城的第三个月,就当我终于多了些勇气想继续留在这里时,却很快被现实折辱得希望全无。
某日,有同事有急事与我换班,我早早打卡下班去菜市买好鱼肉,准备回出租屋给阿万做顿大餐,开门却撞见了他和另一个女人亲昵热吻。那女人仿佛早就知道我的存在,口中说了几句我听不懂的粤语,像是在骂我,也在埋怨阿万没有安排好私会的行程,她整理好衣服匆匆夺门而出,留下待在原地来不及反应的我。
在和阿万争执一场后,所谓的爱情和要打拼一番的事业心便一同覆灭了。
在感情、事业双双失意的时候,人反而更容易认清自己。无论是在海口还是广州,一有空,我还是会钻研中草药的典籍,甚至梦到有天自己治病救人的场景。即便我看到过农场以外的花花世界,可它并不吸引我,也淡化不了我想成为苗医的执拗。
正当我犹豫下一程到底该去哪儿的时候,阿妈的一通电话让我带着忐忑与迷茫,再次回到了农场。
农场还是那个农场,却也改变了许多。
主干道被拓宽了,路的尽头建起新的小学,市集的不远处,开起了第一家旅店。农场里的农作物品种也多了起来,不再是单一的橡胶树和槟榔,有人开始种植花椒、菠萝、荔枝。路上的摩托车比前两年多了几倍不止,好似人手一辆。
听说有一部分人靠着包果园、槟榔园发了财,推倒旧屋盖二层别墅,买昂贵的汽车都不在话下,开车载女朋友遛街,成了当时农场里“富二代”们最喜欢做的事——怪不得,阿爸载着阿妈骑摩托车外出时会被一辆桑塔纳撞伤,他手臂骨折,阿妈扭坏了脚。
我顺其自然地重新回到了医馆。尽管我早已和阿爸言和,可心里还是憋着一口气,想要做点什么,来证明自己是做苗医的好料子。
我离开的日子里,姐夫阿诚顶替了我,只是他并不甘于从杂工做起,慢慢学习苗医的精髓,反而一直劝说阿爸,医馆要引入西医简单的治病疗法,比如售卖西药、给病患打点滴消炎等等。阿爸对他的想法始终没有同意,可听邻居说,他经常趁着阿爸外出开点滴的单子给病人——大概医术不精,除了消炎针,他似乎也不会别的治疗手段。
我猜阿爸早就心知肚明,只是不愿意打破翁婿的情分。
我回来以后,阿诚好像就更没心思在店里帮衬了。在我绞尽脑汁思考如何才能让阿爸彻底打开心扉教我医术时,转机却悄然而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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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末,表嫂生了小宝宝,阿姐开车载着行动不便的阿爸阿妈去隔壁村吃喜宴。我在医馆整理药材,阿诚就窝在椅子里打起呼噜。
林阿叔上门的时候,我一点都不意外,他嗜酒多年,患有慢性肝炎,时好时坏,年初才送走患癌的妻子,穷得揭不开锅。他面色萎黄,说最近格外乏力,还恶心,阿诚醒来,又是老样子,想劝他打点滴消炎顶着。可林阿叔没钱,也不喜欢用打针吃西药,看了阿诚开出打点滴的费用单后面露难色,两人便都不再搭理对方。
阿诚又继续打起盹来。我想起前几日在农场的一处林子里看见过虎刺草——早几年,和阿爸进山就听他说过许多遍,虎刺喜欢长在大树下或竹林里,被老医生们称作“肝炎草”。虽然虎刺对治疗肝病有很好的药效,可它们生得矮小,和许多杂草长相类似,要内行人仔细分辨才找得到。除了难以寻觅,采挖虎刺的过程也是痛苦又麻烦,它全身长满又小又硬的刺,连小鸟都不敢在上面停留,所以又有人叫他们“鸟不宿”,挖药人一不小心就被划伤。
虎刺难挖,又卖不起价,很多医生都不喜欢用它,可虎刺性寒,特别适合林阿叔这种内虚火旺、又有肝炎的病人,最主要的是,它也是林阿叔可以买得起、吃着方便的药——回家煮水冲泡饮用就行。
我把准备离开的林阿叔拉到一边坐下:“坐着等我会儿就行。”
挖虎刺的地方不远,只是我怕被扎伤,格外小心花了些时间。等我回医馆后,阿爸也回来了。我把虎刺用小刷和清水处理干净,递给阿爸由他开方子下医嘱,作为老医生的他,瞬间就明白了我的用意。
阿爸陪着林阿叔走了一小段路,聊了聊家常后才回来,望着依旧在打瞌睡的阿诚,他突然对我说:“给人开药,也得讲究温情和良心。这是医生的本分,你今天做到了。”
像阿爸这种要强了一辈子的人,只有在脆弱的时候,才能识别人心。阿诚无心学习苗医的传承方子,更不愿意顶着太阳进山采药,阿爸受伤的日子,他似乎也在“破罐子破摔”。
这之后,阿爸对阿诚瞒着他张罗起的“生意经”越发厌恶,也彻底拒绝了他所谓的“中西医并举”的经营理念。一番思量后,阿爸终于愿意开始正式教我看诊,而阿诚也在朋友的建议之下,另立门户。
某天早上醒来,我发现枕头边上端端正正摆着那本我梦寐以求多年的小册子,里面都是我最熟悉的笔迹,还有阿爸身上常年有的草药香。想起之前种种,好似我在井底过了很多暗无天日的时光,阿爸突然愿意放下一根绳索,还笑着对我说:“还不上来晒晒太阳?”
3
有了老医生正式的教导,跟过去偷偷摸摸东学一点、西看一些,是完全不同的。阿爸知道我对药材知识已经有了七成的认知,就主要教我望闻问切,以及用他多年来累积下来的药方,制作一些外用敷药和膏方。医馆每来一位病人,我都可以参与问诊,再也不用躲进诊台的桌下偷听了。
在阿爸面诊完成后,他会让我先去一边按自己的想法写药方,等病患走了,再拿出他的方子,跟我的做对比和解释。在这个过程之中,我好像又迈入了新的浩瀚世界,对药物的用量、配比,以及病患的面诊、脉诊都有了新的认知。
后来,我去参加海南省的中医师承考试,正式拿到了中医职业资格证书。小小医馆不仅治愈着病患们,也重塑着我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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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年3月的一天,我和阿爸在医馆吃午餐,电视新闻正播报着马加爵在三亚被抓获的新闻。有个男人抱着五六岁大的女孩儿登门就诊,小女孩儿生得可爱机灵,只是脸色不好,她爸爸说,孩子前不久被村里患了老年痴呆的老太太推入小河中,虽然没有生命危险,可感染了肺炎。
阿爸对于小孩子的问诊总是格外慎重,孩子们脏器没有发育成熟,苗医往往得用最温和的药物,剂量宁少不可多,同时要尽量避免苦涩的药材,小孩子才会吞咽不吐出来。
在小女孩每隔三五天来看诊的过程中,我和孩子爸爸也熟了起来。这是一个单亲家庭,男人叫家亮,是一名小学老师,小女孩叫萱萱,她妈妈死于难产。家亮一个人边工作边照顾孩子,有时候分身乏术,才让萱萱遭受了这场意外。
在乡下,如果鳏夫有个独女,大部分人家都会将女孩儿过继给亲友,自己另行娶妻生子。家亮能把萱萱独自带大,并且在就医这段时间细致照料,毫无怨言,让我对他多了几分敬佩和好感。
那年,我二十九岁,在村里早就到了该嫁人的年纪,是名副其实的“不孝大龄女仔”,媒人几次牵线搭桥的人都没入我的眼,下意识里,我总会拿他们和家亮比较,无论从身高、长相、人品,再到行为举止,好像他们都不如他。那个时候,我才明白了自己的心意。
家亮大约觉得自己带着“拖油瓶”配不上我,对我并不主动,可我从小执拗惯了,认准的事就会坚持做,遇到喜欢的人自然也不放过。我拿出在山林里顶着烈日挖草药那股不怕麻烦和难熬的劲儿,主动约家亮出来几次,再哄得萱萱开心,这个恋爱自然而然就顺顺利利地谈了起来。
阿妈笑言道:“你追男人的架势,倒有我当年的几分遗传。”
一年之后,我们结婚了,阿爸对他的小女婿格外满意。解决了终身大事,我更沉下心来继续在医馆边学习,边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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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开始系统地学习到了苗医的“两病两纲”——“冷病热治、热病冷治”。阿爸也在每日问诊中,逐步将苗医需应用熟练的望、听、嗅、问、摸、弹等问诊的法子,尽数教给我。
2006年7月,我怀孕半年有余,阿爸便让我守在医馆,有需要外出看诊的病人,由他来接诊。
寻常疾病,阿爸不在,我也能处理得游刃有余了,可偏偏那日登门的是位被五步蛇咬伤的中年男子。他声称三天前被咬伤后找医生处理过,可是伤口没有好转,反而溃烂更加严重。蛇毒的处理,阿爸也仅仅有过几次治疗经验,而我从未接触过,无奈只能跟病人说明情况。他没有耐心等待阿爸回来,只好失望离开。
我才发现,自己所掌握的医术是远远不够的,甚至对于阿爸这样的老苗医来说,也总有自己无从下手的病症。虽然身怀六甲,可我时刻提醒自己,不能满足于现状守在农场里,必须找机会进修提升。
几个月后,我和家亮的儿子出生了。2007年的春节,是我人生里最幸福美满的节日:家中双亲健康,我和家亮和和美美又喜获麟儿,医馆也一切顺利。
农历正月初八,我们全家第一次整整齐齐地去参加了农场里的军坡节。
军坡主要为了纪念南北朝时期海南的英雄人物冼太夫人,通常村民们会举行各种祭祀活动,除了去冼太夫人庙前烧香祈祷,农场里的秧歌队、舞狮队都会出来表演,还有特殊“看家子”会模仿冼夫人当年出兵仪式的“装军”“行公”等,甚至还有看起来危险又刺激的“过火山”“穿铁丝”表演。
我们在这个节日里祈求平安、庄稼丰收、人人幸福。阿妈也会新宰一只肥硕的阉鸡,买些平日里不舍得吃的大海鱼来宴请族亲。家亮抱着孩子和阿爸一起同族人聊天,阿妈和阿姐在厨房张罗菜式。我因为刚生子不久,则被亲人塞了满手的瓜子和水果,边聊天,边静候开餐。
很多年后,我总会想起那个被温暖和美满包裹着的时刻。
同时,我早已在内心开始规划:要去苗医聚集的区域,学习更多苗医苗药的知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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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崽九个月大时,我听表亲说,她的朋友家里刚迎来一位贵州的苗医探亲。那边山区多,当地苗医们有大量的自然药草资源和传承下来的古方,我便抱着学习的心态前去拜访。
在亲友们的介绍之下,很快和这位行医二十多年的贵州阿姐达成一致:她在农场多住上十天半个月,留出足够的时间跟我做医生之间的互相交流学习。短短两周,我们每天一起探讨,交换彼此对于药材、药房的见解和治愈案例,从理论到实践重塑了自己的行医逻辑。她教我将之前不擅长的烫伤、心脏类病症以及猛兽咬伤等等治疗方法,都丰富了一遍。而我则将这么多年和父亲一起积累下来的关于肝脏类疾病的自家药房,倾囊相授。
有时忙完一上午吃完饭,贵州阿姐累了,我们就去请隔壁阿哥帮忙摘几颗椰子——阳光高照时摘下的青椰糖分最足,椰汁也最甘甜。我们边喝边聊家常,享受惬意的午后,贵州阿姐靠在海南人几乎家家都有的手编藤椅上,同我回想她的父亲——一位行医多年、医术高超的老苗医,因为善用昆虫治病,被人扣上了“巫蛊害人”的帽子,带着无尽的委屈和遗憾,死在了多年前那场文化浩劫里。一个个先辈的陨落,带走了很多一代代口授相传下来的苗方、苗药,这也是为什么贵州阿姐一直坚持传承和分享,不吝赐教,才能让这门独特的技艺延绵发展。
贵州阿姐离开海南后的一年,我并没有机会将这些新的医术进行实践,只是不断地在阅读她送我的行医笔记。又过了半年后,一天夜里,医馆再次迎来被蛇咬伤的病患。从问诊、清创,到准备云木香、山湖叶、鬼肚草、金鸡尾等内服外敷的草药,我一气呵成,再也没有了第一次面诊蛇伤患者的手足无措。蛇毒一般都要半个月到一个月才会痊愈,治疗期间,我每日都吊着一颗心,好似回到中小学期末考时的紧张。好在,病人顺利康复,也让我又多了一些行医的底气。
那之后,我发现,执拗又不善言辞的阿爸,终于开始把我当作这家医馆的主人了。
成功诊治蛇毒后,渐渐也有其他病人登门求治,其中很多都是因为营养不良而产生的病症,比如家亮的远房小叔。他一米七的身高,只有不到一百斤的体重,睡眠长期不好,吃饭只添一小碗,一年至少感冒五六次,初见时我觉得他整个人都摇摇欲坠。后来问诊后才得知,他每日米粥不断,却不愿意吃多点肉类和蛋类的食物,长年下来,身体亏空得厉害。要不是他一双眼睛还清透,我险些判定他是吸了什么脏货的烂毒虫。
海南乡村地区这种固执己见的村民特别多。他们坚守着一些可笑无比的生活习惯,比如不吃香煎、油炸的食品,清蒸和水煮是日常最爱——他们认为自己消化不了油脂,油会引发很多病。可人体是非常需要食用油来补充部分营养、顺畅通便的。
还有些村民一直在过度忌口,认为鸡蛋和牛奶等食物里“有风”,会加重病情,即使是家里有正处于生长期的孩子,也不让他们吃。可现实是,鸡蛋和牛奶对儿童成长来说是非常有营养的必备食物,农场里的偏见,阻碍了一大批小朋友的成长。
我常在看诊的过程中极力劝说这类人群,抛开这些偏见和不良习惯,其实就能自行医治好身体存在的问题。后来我发现,“治脑”比治病难多了。不是所有人都遵医嘱,他们愿意吃你开的药,可私下又不肯听从你给出的饮食建议。越平凡的小症、慢疾,背后全是长年累月的坏习惯。而解决之道,只有医者坚持苦口婆心,日夜劝说,再让那些听了话、身体有明显改善的病人亲自去做证明,说服那些“老顽固”。
好在家亮的小叔还算听话,在家亮的监视下,也在我开具的药方、膏方的调理下,加上合理的运动,几个月后慢慢好转起来。体重上升、睡眠安好之后,他才相信过去对于食物的偏见、对老习惯的坚持通通是错误的。后来,再有类似的顽固患者出现,我总会挑小叔没上工的时间让他来帮忙做说客,反而比以医生的身份去劝说来得有效。
随着日子一天天流淌而过,我能治急病也可依慢症的口碑,在患者的耳口相传中建立了起来,收治的病患种类也愈发多了起来,他们有些是被西医放弃的癌症患者,有些因为家里经济条件问题,只看得起农场里的老中医,甚至还有被家长从城里抓回来的“烂毒虫”,身体已经被毒品摧残得差不多了……
可医者之于众生,不得有任何偏见、审视与计较,这是阿爸早就教导过我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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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医术在精进,而阿爸却在老去,只有孙辈们回家吃饭团聚吵吵闹闹的时候,他的眼神里才会多几分精气神。
继女萱萱课业好,喜欢学外语,从上海的一所大学毕业后,就留在大城市做了意大利语翻译,有时候视频,还说几句意大利绕口令逗我阿爸开心,过年过节总会发个大红包给我,化妆品和衣服也没少邮寄,极为孝顺。阿姐的孩子则去了亲戚家的荔枝园打工,种植荔枝久了,也算半个农业专家。
让我深感慰藉的是,我和家亮的儿子年龄越大,越有几分阿公的眉眼神韵。他从小受我耳濡目染,把各种草药熟记于心,没事和阿公一样,喜欢写毛笔字和看书。我们总嫌弃他不够调皮,可又暗自庆幸,他也许会是家里唯一能继承我阿爸衣钵的孙辈了。
家里人都希望他能成为和阿爸一样的好医生,西医、中医、苗医早该融会贯通,一切能治病的方式,本就不应该拘泥于门派和地域。
4.
2018年,我家里发生了一件丢尽脸面的大事。
姐夫阿诚在和朋友合开的小诊所里,因为用错药物,导致一位病患瘫痪。家属查清缘由后,聘请了律师起诉、索赔,阿诚卷走家里所有的存款,抛下阿姐跑了。
四十多万的赔偿金,阿诚的朋友愿意承担一半,另一半应由阿诚来付,家属们找不到他,只好在我家的医馆里闹。阿爸和我并没有花太多时间商量,心知肚明此事逃不过,便凑够了赔偿金,替阿姐还了。
那时,阿姐仍对医馆毫无兴趣,她做过很多份工——四五月跟姐妹们组团去荔枝园里做采摘工;老同学家橡胶树到了割胶的时节,她也愿意起个大早去帮忙——新一代的后生仔多不愿意干这份工,因为只有清晨五六点橡胶树体内水分最充足,胶质最好,割胶工趁气温较低,胶乳不易凝固,便于收集,都是一早就赶到胶园开工。
阿姐不怕吃苦,还包过一小片地,请师傅打了水泥柱子种花椒。没多久,又在多余的柱子周围种下一批蒌叶,让它们自然生长;她甚至还养了头猪和十多只阉鸡,年底卖出很好的价钱……直到农场里新开了一家酒店,她便应聘去做了行政,管着大小事务。酒店没有客人的时候,阿姐就跟着一位黎族阿妈学起制作黎锦,一针一线慢慢积累,手帕、帽子都越做越有样,偶尔遇到来旅游的人,总能卖出去两三副绣作。
虽然阿诚跑了,可阿诚的父母深知儿媳的为人,也自觉理亏,日常便帮忙照料孩子,补贴家用,阿姐的日子才慢慢好过起来。
经历了一段失败的婚姻之后,阿姐对人生的感受更通透起来。而阿爸大约心生倦意,有了退休的念头,逐渐不再每日来医馆坐诊,反而开始每日练习太极拳、书法和垂钓。彼时,我虽然一力承担起医馆的问诊有些疲惫,可内心特别明白,什么都比不上家人的健康和彼此守护。普通人,就该知足而少欲。
后来,隔壁的水果店老板发了笔横财,举家搬去海口发展,临走前把十几平的小店象征性地收了点费用,转给了我们。阿爸曾经医治过的泥瓦匠帮我们把两边打通,医馆终于又多了些空间。阿爸听从了我的建议,把医馆分为了仓储区、等候区、配药区和问诊间,我也终于说服他,给自己做了一个小休息间,用来午休。
如今的农场里,迎来好几批外省人入住,东北人居多,网上把这种人群叫作“候鸟”,他们低价买入当地人破旧的老屋,然后拆除重建,围起院墙,种菜养鸡,在温暖的海岛建立自己的过冬基地,每年10月到第二年3月定居于此。随着他们的到来,农场里的旅店又多了几家,连锁超市、品牌奶茶炸鸡店都开了起来,街上有家东北饺子馆总是生意火爆,各种通的快递驿站也逐步启动运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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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年底,新冠在武汉爆发,农场因为人流往来少。2020年3月万宁才确诊了第一例病人。
那年,阿爸已九十岁,毫不担心自己感染,总对我说:“人活到我这年纪,死了也不亏了!”相比做好防护、好好保养,他反而心心念念着前几个月里诊治过肺部有问题的病人们。肺原本就不好的人,在这一场疫情之中,成为最脆弱的群体。
在阿爸的建议之下,从国家公布新冠爆发的第一个月起,我就带人开始往医馆里备药,消炎、止咳、宣肺、化湿解毒、退烧常用的麻黄、葛根、马鞭草、广藿香等等药材,备药分量比平日里多了几倍。
即便这样,在第一轮病毒的攻击之下,这些药材都还处于紧缺的状态。阿爸开始重新穿起白大褂,和我一起商量怎么开源节流,尽量把药材留给老人和小孩以及本身就有肺病的群体。
他始终认为,无论是几十年前的流感,还是当今变异后的病毒,针对疫病,预防永远大于治疗。新冠肆虐后的一年里,我们参考国家治疗方案,又从广东那边的同行中医那里拿到了比较权威的预防药方,结合农场里当地药材的储备情况,开始制作苗药的预防方子,配给来医馆问诊的病患和自家亲友们。农场里大多是低收入的人群,为了让药方普及,我们选用的药材都是既能保证药效,有常见、便宜的。
疫情最严重的时候,村里即便颁布了居家隔离的公示,也总会有发热病患登门求诊。那段时间,我怕感染家人,就住在医馆里,家亮每日给我“无接触式”送饭和生活用品。我自己每日都喝预防新冠的药方,很幸运地从未阳过。
大疫三年里,阿爸虽然对外说自己不再问诊,可他常偷偷溜来医馆陪我,不肯回家。这个执拗的老头不懂那些争论,只知道医者仁心,不得懈怠。同为医生,我时常盯着他花白的头发和被时间布满褶皱的脸颊,内心总是止不住地难过:这一场抗疫的过程,也许是此生里,我们父女俩最后一次并肩的战斗了。那段时间,我总是想起很多阿爸的高光时刻,他婉拒病人送来的谢礼,他在山头顶着烈日采药的身影,他在暖色的台灯下研读典籍的侧脸,还有他哄外孙时候的一脸傻笑和宠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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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的初夏,家里有喜有悲。
我家小崽考入了广州中医药大学,算是半只脚踏入了医者的行列,我阿爸也无比高兴。可没过几天,阿爸突然不愿意进食,每日只是饮水、排泄。他好像知道自己大限将至,提前与我和阿姐交代起后事:
如有意外,不送医院,不抢救,丧事不大办。遗体火化后,埋在院内的木棉树下也算能继续陪着阿妈。医馆务必在他过世三日后照常营业,姐妹二人感情好,家里的钱财房子,均分即可。
另外,寿衣都不用置办。他曾经救治过一位老裁缝,那人为了答谢,给阿爸缝制了一身上好面料的老式褂衫,阿爸要我们给他穿好那身衣裳火化。
我懂阿爸的心思,作为一位医生,没有什么比带着病人给的认可离开更为荣耀。
果然,在阿爸停止进食后的第三日,他在睡梦中安然离世,享年九十三岁。此次,和年少时我叛逆离家一样,我们没有任何正式的道别。在人生半百之际,我无奈又不舍地亲手送走了我的父亲、老师,还有那一袭白色盔甲包裹之下,我最亲密的战友。
阿爸生前有交代我们,不准设灵堂吊唁,除去亲戚外,不准收病患的礼金,我们一一严格遵守。只是后来,阿妈去买肉或者鱼虾时,摊主老远就热情招呼,塑料袋的东西总会多出几倍的量,医馆里也时不时收到匿名的快递包裹,有小家电、床单被套、粮油米面,快递驿站的老板也曾受过阿爸的恩惠,总用各种理由告诉我们不能拒收,无法退件。时不时地,总有人将阿姐的黎锦高价买走。
阿爸病逝时,我们没有歇斯底里的哭喊和送别,都以平静的悲伤迎接他的离开,可我们三个女人没有想到,往后平淡日子里无数个时刻,思念会如蛛丝结网一样,把我们紧紧包裹住、困在其中。
龙年新春,我们过了一个低调的新年。因为阿爸的离去,团年饭阿妈没有和其他亲族一起。海南人讲究“无鸡不成宴”,阿妈不得不做了一份白切鸡撑场面,其余就仅有几道家常小菜,她特意控制了大荤的数量,连我们最爱的马鲛鱼都没有采买。
阿妈说,我们多为阿爸守些孝,他在另一个世界也会过得顺遂。
今年4月底,妃子笑和白糖罂荔枝在海南上市,我和阿妈原本想去市集上买些供奉给阿爸。谁知,清早推开门,早已有人将果皮鲜红而薄的荔枝大果,满满当当地堆在了我家门口。
阿妈说:“真好啊,除了我们,还有人记得他。”
尾声
我母亲偶尔会和翠姑视频聊家常,她说趁闲暇,给医馆换了一批新的桌椅家具,方便病患们休息,也参考网上推荐的方法,添置了些可移动式的置物柜,重新把草药的收纳盒都整理了一遍,还给华佗、张仲景和李时珍的小像安排了新的神龛。小崽假期也会来医馆帮忙,里里外外总算有了些许新的样子。
她还说起春天里的怪事:往年家里的木棉花总是稀稀落落,今年开得格外好,不知道是不是阿爸一直在庇佑着。
后来我和母亲才知道,海南当地人把木棉视作英雄的象征,无数和翠姑一样的苗医们,谦卑而赤诚的传承、守护着源远流长的民族医学。他们和那些木棉一样,默默绽放在无数个平凡的角角落落,盛开时无声无息,而它的花瓣生而火红热烈,像极了一簇簇不会熄灭的火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