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傍晚。
瑶光殿内,烛火通明。
太平公主并未像往常般倚在榻上,而是站在一幅巨大的长安城舆图前。
她身着常服,发髻微松,显然已独处良久,听到脚步声,方才转过身来。
“你来了。”
她目光在陆长风身上一扫,摆手制止了他的行礼,伸手一引:“坐。”
待陆长风落座,她的目光重新回到舆图上,像是随口问起,说道:“听府中侍卫说,你午后带着青黛和那位五仙教的天蛛使出府了?可是去了什么有趣的地方?”
陆长风心知府中动向必然瞒不过她,便坦然将骊山之行的目的、遭遇赤焰虺以及后来与武灵筠、商破岳冲突的经过,简明扼要地陈述了一遍。
太平公主静静听着。
当听到陆长风一剑斩了龙门七剑时,她眼中闪过一丝激赏;听到武灵筠骄横跋扈视人命如草芥时,她面露鄙夷;而当听到陆长风竟利用控心之术反制武灵筠,逼得商破岳投鼠忌器,最终从容脱身时,她先是一怔,随即忍不住抚掌轻笑出声。
“做得好。”
她眼眸中光彩流转:“武三思那个女儿,平日里眼高于顶,横行霸道,不过倒也有几分内秀,此番在你手下吃了大亏,也算大快人心,商破岳那老家伙,自恃宗师身份,此番怕是肺腑都要气炸了。”
不过,那笑意只在她唇边停留了片刻,便渐渐敛去。
她转过身,目光沉静地落在陆长风身上,神情里透着一丝复杂,像是担忧,又带着点无可奈何的气闷。
“只是……”
她轻轻吸了一口气,声音不自觉地柔和了些许:“商破岳的《贯日神指》已臻化境,龙门七剑的毒阵更是凶险,你此番能全身而退,只能算幸运……可运势这种东西飘渺不定,倘若下次再遇险境,苍天不眷,又该如何?你呀,每次出府,总要闹出动静,非要将自己置于这等险地方才甘心么?”
她的语气里听不出多少责备,反倒更像是一种嗔怪。
陆长风不由心中一动。
他不得不承认,这女人确实有魅力。
尤其此时此刻,这种因为“拴不住”他而表现出来的担心、气闷、嗔怪……配上这副年轻貌美的容颜与尊贵身份带来的反差,足以让任何男子心生涟漪。
可惜了。
陆长风转念一想她的身份、履历、历史上那一堆面首——眼下虽只高戬一人,以后还不知道多少,马上就心如止水,不卑不亢道:
“殿下关怀,长风感念,只是武道一途,唯有历经磨练,方能真正进步。今日之险,恰是磨刀之石,若只因惧险便困守府中,这身武艺便如沙上楼阁,看似精巧,实则经不起风浪一击。”
“……”
听他又是这般轻描淡写,将私人关切引向公事化的武道探讨。
太平公主眸光微黯,一种强烈的失落与气闷涌上心头,她下意识地向前微倾,声音里带上了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幽微情绪:“在你心中,莫非……你我之间,只有这些武道修为、政务利害可谈么?”
话一出口,她便觉失言。
但公主的骄傲让她无法收回,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陆长风对当她的面首没兴趣,眼下寄人篱下又怕她恼羞成怒砍人,只能沉默。
短暂的静默后。
还是太平率先移开了视线,仿佛刚才那一瞬的失态从未发生。
她转身走向案几,语气恢复了往常的从容与威仪,主动切入正题:“罢了……召你前来,是为两件事。”
她指尖轻叩案面:“其一,天竺伽蓝僧——‘僧伽’大师自西域、凉州携佛骨舍利入京,沿途弘法三月,万民瞻仰,昨日佛宝已入驻法门寺。”
“据传此宝乃是释迦牟尼佛灭度后,遗体火化结成的一枚指骨舍利,为佛门无价之宝!陛下已下诏,命本宫与武三思于四月八日浴佛节,共同主持迎奉大典。”
“佛骨将自法门寺启程,经三百里官道直抵长安,最终供奉于荐福寺,由僧伽大师主持法-会。”
她指尖划过墙壁上的驿程图:“此次迎奉规模空前,羽林卫全程护驾,沿途州府皆设坛供奉,但正因如此,也让消息传开,势必引来宵小觊觎。”
“寻常江湖匪类不足为虑,僧伽大师一代圣僧,佛法武功俱臻绝顶,无人能从他手中强夺佛宝。真正的麻烦,在于佛骨交接之后,以及那伙潜藏暗中、欲在浴佛节上铲除武三思的势力……”
她看向陆长风,目光深沉:“武三思可以死,佛骨不容有失,更不可在众目睽睽之下出任何差池,损及皇家威严。陆卿,依你之见,此事当如何处置,方能两全?”
陆长风皱了皱眉,瞬间明白了太平公主的担忧。
这伙潜藏势力的目标若是武三思,他们极可能利用佛骨作为诱饵!
一旦在迎奉途中或大典之上发动刺杀,场面必然大乱,届时,武三思被杀事小,不过是朝堂权力更迭的一环;但若是在这皇家盛典、万民瞩目之下真的遗失佛宝,那便是动摇国本、令皇室威严扫地的惊天祸事!
两害相权,孰轻孰重,一目了然。
他心念电转,沉吟道:“殿下的顾虑,臣明白了。武三思之死,是权力之争;而佛骨遗失,则是天命之失。前者尚可掌控,后者将引发不可预测的动荡。”
他走到驿程图前,目光锐利地扫过路线,提出了一个大胆的建议:“既然如此,我们不妨将计就计,甚至……助他们一臂之力。”
太平公主凤眸微眯:“哦?详细说来。”
陆长风道:“对方既要动手,必然会选择在佛骨与梁王同在、护卫力量被牵制,且易于制造混乱的节点,我们若能预判其动手之地,便可提前布局。”
“臣的建议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表面上,一切依计划进行,仪仗护卫甚至要比预想的更加隆重,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在明处的队伍上,但暗中,我们准备数件足以以假乱真的佛骨仿制品,由高手分路护送,以迷惑和分散潜在敌人的力量。”
“而真正的佛骨,则由僧伽大师或其最信任的的弟子,混入寻常行脚僧侣或商队之中,轻车简从,悄然先行一步,秘密送入长安。”
“如此,即便对方在明处发动,目标也只是一个空匣,或是一件赝品,既能让他们‘成功’刺杀武三思,又可确保佛骨万无一失。”
他顿了顿,补充道:“当然,此事需极度机密,除殿下、僧伽大师与执行者外,绝不可让旁人知晓,包括……陛下身边的近侍。”
甚至李显本人。
这个废物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他知道,韦后一定知道,韦后知道,就等于武三思他们全都知道了……
太平自然也清楚,李显难担大事,这件事不能告诉他。
不过,这个计划还是有缺陷,她摇头道:“不行。此计我也想到,但众目睽睽下‘丢失’佛骨,无论真假,都是皇室无法承受的丑闻!”
“无妨。”
陆长风笑了笑:“事后再加一步即可。当敌人夺走仿制品,场面大乱之际,安排僧伽大师或一位高僧在安全处‘请出’真佛骨,届时真品宝光四射、异香满溢,甚至伴有天花乱坠的异象——可以提前用一些特制药粉、光影手段辅助,便能将‘失窃’现场转化为‘神迹’现场,舆论也就从‘佛骨被劫’扭转为‘贼人无能,只能窃走凡物,真佛骨自有灵性,择主而显’,两全其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