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大雪纷飞,风拍窗棂,簌簌声不绝耳,尉迟凡辗转反侧,仿佛睡了一夜假觉,浑身乏得很。
终于熬到天明,从锦被中爬起,富贵便端了洗漱盆和加了新炭的手炉进来。尉迟凡把淡蓝色的珐琅手炉在手里掂了掂,出奇轻巧。
“这手炉哪来的?新物件吧?”尉迟凡看向富贵。
富贵一竖大拇指。“少爷果然眼尖!这是昨儿才得的御赐之物,夫人瞧见便吩咐拿给您用啦。”
尉迟凡微微一顿,把手中的暖炉递给富贵,嘱咐道:“把里面的碳灰清理一下,然后收起来,好生保管。”
富贵一愣。“为什么啊?这么好的东西,少爷您不用呀?”
尉迟凡略微瞥了他一眼,故作平常地应道:“我一个大男人,用不着这么轻巧的东西。你且先收起来,待寻个机会,送给鱼禾好了。”
“哦。”富贵懵懵地接过来,忽然想起什么似地挑高了眼皮。“不对啊,先生不也是男的吗?怎么少爷用不着,他就能用得着了呢?”
尉迟凡一噎,摆出了主子的蛮横来。
“让你收你就收!哪那么多废话?再说,男人和男人能一样吗?你看他那瘦弱的样子,能跟我比?”
得,这还急上了,富贵一噘嘴转过身去,嘟囔道,“人家只是瘦,可不弱,忘了人那一身的功夫了?嗖得一下接住了你。真是……迷之自信……”
“嘟囔什么呢你?一大早讨打呀?”尉迟凡耳尖得听了个真真切切。富贵一溜烟跑了出去。
房间里就剩下他一个人,尉迟凡望着空空的门口,又有些失神。天这么冷,他还要涂涂写写,该是需要一个趁手暖炉的吧?到底是他,还是她?眉头不由得又打了一个结,还是抓紧把《瑛瑛传奇》的戏本改出来,多寻几次机会见面,不愁摸不准答案……
事不宜迟,当日,尉迟凡就去了父亲经营的如梦戏班,找最好的戏本作者沟通了改编《瑛瑛传奇》的思路,甚至,他还把班组里的男男女女都打量了一番,暗自物色起角色。
然而,世事难料总归是常态。这边,如梦戏班的新戏还未见眉目,四顾书坊那边却先热闹了起来……
这日,尉迟凡才从如梦戏班赶回四顾书坊,就觉出了街上的热闹有些不同寻常。熙熙攘攘的人群,扎堆又分散,看起来每家的生意都有了起色。
尉迟凡微微有些发愣,是《瑛瑛传奇》的热度退了,还是其他书商推出了什么叫作的新书?
“嘿,少爷,你说这些书商们卖的什么书?怎么突然就有客流了呢?”连富贵都发现了不同。
仿佛心思忽然被下人点破一般,尉迟凡脸忽然发烫,故作风度翩翩。“瞧你这话说的,本就该各家都有客流,坊刻业才能越来越好。难不成书迷就该一直在咱们凡语堂?经商最忌狭隘,大家好才是真的好。”
话毕,他手中折扇,往富贵额头轻轻一点,背着手,迈开了君子步,翩翩然踏上了凡语堂的台阶。
富贵呆滞地摸了一把头。“不是,我说什么了?我说的是那个意思吗?少爷这是给我上课呢?”
前边,尉迟凡的白色衣摆已经没入凡语堂的门槛。店里的书迷仍是不少,虽不似先前那般一书难求的盛况,但依然热闹。尉迟凡热情地和看向自己的书迷打过招呼,而后快步来到佟掌柜跟前,压低声音问道:“佟叔,坊间好似冒出来不少新书,可知都是什么内容?”
“回少东家,好像是……”
“凡语堂有没有《瑛瑛后传》呀?”
恰这时,一个粗犷的男声打断了佟掌柜的话。尉迟凡循声望去,机敏地发现,那人手里赫然捧着一摞书,从书封上露出的字迹来看,都和《瑛瑛传奇》相似度极高。
“不好意思客官,本店暂时……”门口的伙计率先迎了过去,礼貌致歉,肩头却被人从身后拍了一下。小伙计回头一看,是少东家来到了跟前,并示意他退下。
伙计的话虽未讲完,但来人已从他的表情里猜到了结果,有些扫兴地摇了摇头。
“这《瑛瑛传奇》好歹是你们凡语堂最先推出的书,怎么续本反倒落于人后了呢?你们这可得用功了呀。”
“这位仁兄说得对,凡语堂必当反思。不知兄台手中的这些书,能否借我瞻仰一二?”尉迟凡十分客气地商量道。
“自是没问题。”男子把手里的十多本书交至尉迟凡手中,这几本都是我挑出来的不错的,有谷语斋的,有谭某坊的,还有碎墨轩的,街上还有许多不大入流的小书商也出了一些版本,我观排版和纸张都有些拙劣,没稀得买。”
尉迟凡捧在手里,迅速翻看了每本书的封面。好家伙,《瑛瑛后传》《英英传奇》《瑛瑛奇传》《瑛瑛之死》……整个一个瑛瑛杂烩……
尉迟凡咬牙咽下心中的怒颤,维持着体面,将那一摞书还至男子手里。
“多谢兄台。凡语堂受教了。”
“好说好说,你们也加把劲儿哈。等你们出了新版本,我再来。”对方显然完全没有察觉到尉迟凡的情绪。
“多谢兄台对凡凡语堂的支持,您慢走。”尉迟凡礼貌地做出一个请的手势,亲自送走了这位令他蹙眉头的客人。
佟掌柜来到跟前,低声耳语道。
“少东家,适才我要说的就是这些书。说起来也是奇怪,这些仿品就像商量好的一样,如同雨后春笋齐刷刷冒了出来,挤满了整个四顾书坊。”
“佟叔,把就像去了,这不是像,根本就是有组织有预谋的统一行动。而且,这何止是仿?分明就是抄,是抢。看来四顾行会的君子们又煞费了一番苦心来卷土重来了呀。”尉迟凡敛息望向街面,眼尾已然悄悄泛红。
“少东家,那我们该怎么办?”
怎么办呢?尉迟凡笔直地矗立在原地,许久才应了句。“先找几个店外的人,把街上各版本的仿品都买齐吧。我很好奇,他们都是怎么改的。”
“是,少东家。”佟掌柜领命退下。
尉迟凡仍在原处未动,此番场景,若是被她瞧见,恐又要恼火至极,清瘦许多……转霎,他脑中又冒出了另一个声音:为什么不让她知道呢?为何不借这个事由,约她共商对策!
况且,若他不主动说,他朝又似上次那样,被她误撞上,解释起来岂不是更被动?想到这里,尉迟凡的气愤中竟忽然夹进来几分雀跃,决定等佟叔把版本收集齐了,就去找鱼禾见面!
然而,当尉迟凡熬了一宿,把各种仿版粗粗看完,七窍都要冒烟了。几乎每个版本都把崔瑛瑛写死了,有五马分尸的,有沉塘的,有凌迟的,还有丢入妓院活活累死的……古往今来的各种酷刑全在崔瑛瑛身上走了一遭。
尉迟凡气得心颤手抖,但稍一冷静,便又觉得这群人的改写逻辑无甚意外。他们本就是看不惯崔瑛瑛挑战三从四德权威的大胆行为,自然要往死里打击这股“邪气”。他们的笔下,若能让崔瑛瑛得了善终,那才是奇怪。只是,这些刺眼的结局若是入了鱼禾的眼,不知道会气成什么样子……
——
“这帮禽兽!他们握得是笔吗?分明是刀!一群刽子手,人人都想在崔瑛瑛的身上戳出两个窟窿!他们怎么敢?他们凭什么?”
果然,鱼禾只看了三五本,就将那一摞子书都推到了地上,惊得乔霖和尉迟凡同时往后一缩。
“你轻一点,别气坏了身子。”乔霖走上前去,轻轻拉住了她的衣袖。
鱼禾的眼底已经猩红一片,一指着尉迟凡。
“凡公子,我且问你,这些人如此猖狂地篡改他人之作,这么恶劣的抄袭行为,该当如何处置?”
尉迟凡一噎,遗憾地摇摇头。
鱼禾更加愤怒了,霎时想到了在现实社会里被调色盘的事件,那当事编辑期初也是这么一副摆烂的态度。
“好啊,好啊,你们一个个的,都欺负我,都欺负作者势单力薄。”
“谁,谁们?”尉迟凡又一次听懵了。
“这一次你又打算当缩头乌龟了是吧?行!既然你不敢出头,你就在后面缩着,但我偏不咽这口气。我要去诉讼,刑部、督察院、大理寺,我挨个去招呼,若他们一个个都不管,我就是豁出去告御状,我也绝不服输!我还就不信了,我一个正牌作者,还能让一群抄袭者给踩趴下了不成?”鱼禾噼里啪啦说了一车话,脸色冷如冰山。
“不是,你先别激动,你听我说,听我说两句可好?”尉迟凡软着语气商量。
鱼禾冷冷瞥了他一眼,满眼不信任,心中暗自吐槽,看这怂劲儿,也不像个有办法的样子,真是古今编辑一般无为……
尉迟凡自动忽略他的脸色,为难地解释道:“我并非不想维护你我的权益,只是朝廷下放刻印业务于坊间的时间尚短,尚没有相关办法可以问责盗版书商。这几日,我遍查律法,也没找到能够靠得上的律条。所以,我一时也不知,该从何处入手,遏制这群伪君子的狗尾续貂行为。”
鱼禾听着听着,表情稍稍和缓下来,他说的并非没有道理,想来惩治盗版到了现代仍是个繁复而令人头疼的难题,更何况是大雍?
乔霖那边也觉得凡公子态度十分虔诚,频频示意她,不要再责难自己人了。鱼禾这才略微冲霖姐姐点了下头,而后看向尉迟凡。
“凡公子,不是我说你。世上本无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律法没有成规有何难?我们来做这引路人不就完了?”
尉迟凡眼前忽然一亮,感觉他抛出的句子犹如画龙点睛一样闪亮,精辟地让人无从反驳。“不瞒先生说,我尉迟凡是不怕为人先的,否则也不会力排众议版印《瑛瑛传奇》,让我去朝廷建议,哪怕是直接闹到御前,我也是都不怕的。可恕在下无能,想了好几日,也没思量出可行性高,震慑力足够强的办法来限制抄袭篡改之风。”
鱼禾一听,嘴角慢慢勾出了一骄傲的弧度。
“这么说,若我想得出好办法,凡公子愿意将其落成现实喽?”
“那是自然!你放心,只要我们拿得出办法,在下必当竭尽所能,举家族全力,遏制篡改陋习,促进坊刻业绵延发展。”
“行!冲公子这番慷慨表态,在下就斗胆卖弄一二。”
“尉迟凡洗耳恭听。”
那方,乔霖也提紧了注意力,好奇婉儿能想出什么样的办法来。
“在下以为,遏制抄袭,防范与惩戒必须得并驾齐驱。防范是正向的引导,朝廷需不吝笔墨地宣传保护原创,维护正版的思想,把抄袭、篡改以及盗版等恶劣行为钉在耻辱柱上,令那些有勾勾心想要走捷径的书商乃至作者知耻而怯,知耻而退。同时,更要严明惩戒手段,并刚性执行到底,令那些铤而走险抄袭、盗版的劣迹书商受到如断臂,如剜心般的疼痛,使其有心也无胆,心存畏惧,不敢乱为。”
“先生讲得好!但可否说说,具体怎么防范,又如何惩戒?”
“虽然刻印业务于悉数下放至坊间,但朝廷理应对民间书籍的内容了如指掌。不妨设立备案制度,凡书商版印新书前,皆应送样本至朝廷固定部门报备并接受内容审查,获得官方批示的公示正版声明和合法书号才能版印上市。如此,一来审核可以前置刷掉抄袭作品,二来即便审核人员疏忽,没有发现抄袭内容,原版书商也可凭先与抄袭书商的声明编号与书号到官府维权。”
“秒啊!若有此办法,那些狗尾续貂的烂书问世的机会将大幅降低。那如何惩戒呢?”尉迟凡兴奋地问。
“书商版印之书,如若未经报备私自上市,行同犯罪,轻者罚没所得,重者入刑。若抄袭或恶意篡改,视同盗版,处以十倍罚金并销毁雕版!”
鱼禾越说越激动,似有成章于心中。尉迟凡越听越震颤,这些办法他为何信手捏来?他明明才刚得知四顾行会的这些龌龊行为,却比自己这个先他几日知悉的人,更快更果断地想到了应对之策。他到底有多深不可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