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起北风,倒春寒来得突然,竟是比冬日里更冷。
前日下过一场雪,如今地上的雪几乎全都融化,浸湿了土地。官道上急速前行的马车在地面留下深深的车辙印,仿佛还透着车中之人的急迫。
车内,花寻与宁北尧对面对坐着,眼神却飘忽不定,眼珠子转了一圈又一圈,将这马车内部的结构打量了个遍,却抿着唇没有吭声。
还是宁北尧率先打破了安静。
“此番入京,你先入我府中安顿,等我安排好一切禀明圣人后,再携你入宫面圣。”
花寻怔住,语气有些焦急起来:“去你府中?不能直接带我去见圣人吗?”
对于她来说,此番入京唯一的目的便是见到皇帝。
宁北尧摇头:“不能如此贸然就带你进宫。正如一剑侯所言,若是就这样进宫,恐会惹怒圣人。”
“若是会惹怒他,我早进宫晚进宫又有何区别?”花寻顿时竟生出一种被人骗了的感觉,而“骗”她的人是宁北尧,这令她格外难受。
宁北尧看出花寻的情绪,他补充道:“这不是我对你的缓兵之计,我从未后悔答应带你面圣。只是如今我们只凭令牌与花无柳的信,还不够。我还需要更多的证据来证明圣人与青龙门之间的关系。所以我叫我的暗卫青鸦携人先一步回京,去查一些旁的东西,想来应该有些眉目了。待我确定后,我再带着它们携你入宫。”
听得宁北尧这般说,花寻一颗心才稍作安歇。方才她还真怕宁北尧是反悔了,毕竟如今她除了宁北尧这条人脉,再无其他人能帮她见到皇帝。
她道:“既是为了万全,那我多等几日也无妨。”
宁北尧端详了一会儿花寻,见她眼中确实无不悦之色,知她是信自己的,他一颗心也安定下来。唇角有些不受控制般溢出点滴笑意,只是这笑意太浅,并未叫花寻注意。
马车内狭窄,两人之间只隔着一臂的距离,眼下若无人说话,气氛便显得有几分尴尬。花寻轻咳两声,左顾右盼了几下,还是决定换个话题冲淡车内的不自在。
她说道:“也不知爹娘……不知夜明月与一剑侯会作何选择?他们如今只怕心绪都是乱的。”
“夜明月与她师门和师父之间的心结,是她这么多年都没有迈过去的坎儿。如今她师父病了,她大师姐能用她留下的蛊虫寻到她的方位传信于她,想来她在她师父和那些同门心中,也并非毫无意义。”宁北尧想了想才开口,“而她当年离开时,姿态决绝,却偏偏还要留下一只能寻到她方位的蛊虫,这些年也没叫那蛊虫死了,又何尝不是她心中对师门有所留恋?”
花寻听的微怔,觉得宁北尧此番分析极其合理。她附和道:“你这话甚是有理。我瞧着在她心中师门与师父定是有着很重要的位置,否则她先前也不会那么渴望得到令牌。我想,让师父认可她,大概是她此生的执念。如今有了这样一个可以归家的机会,她若愿意放下心中芥蒂,或许此后人生都会有新的生活。”
说完夜明月,她又提到了一剑侯:“一剑侯之事瞧着难办许多。原本他想借青龙门的势力去杀了祝千醉,可眼下断然是不成了。报仇是他此生最大的心愿,青龙门原本是他最大的希望,可……祝千醉乃江湖第一高手,一剑侯连应付月西楼都费劲,更不可能赢得了祝千醉,眼下我也不知他能如何是好。”
听到花寻的话,宁北尧也是微微蹙眉:“祝千醉是个不好对付的人物。我先前入狱,便是中了他的埋伏。他不仅自己武功高强,身边跟随的人也不简单。若是能让他只身一人赴约,与他一对一对决,或许……”
“或许有机会杀了他?”花寻还没等宁北尧说完,就立马接过话,眼神里充满了期待。
宁北尧却没能如她所愿,他摇了摇头:“或许能伤到他。”
花寻颇有些失望:“啊,只是伤了他而已吗?”
“是。”宁北尧回答得肯定,“而伤到他,自己只会伤得更重。别小看江湖第一的名头,就算是我,能不能在他手底下全须全尾的脱身,都很不好说。”
顿了下,宁北尧补充道:“我的武功在一剑侯之上。”
花寻动了动嘴角,想说她看出来了,只是话到了嘴边还是没说出来。不知道为何,她总觉得宁北尧说这话时似乎隐约有些自傲?
花寻不由有些为一剑侯发愁起来:“如此说来,他想要复仇,实在不是一件易事,也不知还需筹谋多少年。”
宁北尧瞥向她:“你担心他?”
蠕动几下嘴角,花寻没有回答。可她的沉默在宁北尧看来,反而是答案。
他道:“你既知晓他们不是你的亲生父母,为何还如此关心?”
花寻扭头,伸手将窗户打开一角看向窗外路边的景色,她轻声道:“小时候家里曾来过一位阿姊,短暂的住过几日。她来家中时,阿爹说是他的朋友。可我从未见阿爹带过朋友归家小住,我那时以为她会和阿爹成婚,成为阿爹的妻子,我的阿娘。”
她语气轻柔,宁北尧也不说话,只安静听她说着。
“我那时很高兴,我以为我也会和旁人一样,有阿娘了。”花寻伏在窗前,下巴搁在小臂上,“可是五日后,她悄无声息的离开了。那日我哭得很惨,阿爹还笑我跟哭丧似的。那时阿爹也问我,阿姊不过在家住了五日,你就当她是一家人了?”
说到这儿,花寻停顿了下,回眸看向宁北尧:“我同阿爹说,是我的梦想破碎了。”
宁北尧垂眸,有些明白了花寻话里的意思。他以为花寻不会再说下去,却听得她继续道:
“一开始,我只是将他们俩当成敌人,对他们也是警惕防备。可日日夜夜相处下来,便总有忘记身份的那一刻出现,在那一刻里,我真的觉得我们是一家人。”
花寻又看向窗外:“我也察觉到自己这种想法不对,所以才更迫切的想要拆散这个家,可每次拆散,却反而让我们变得更紧密……到后来,我甚至有些破罐子破摔的想,我们就这样稀里糊涂过下去吧,就这样做一家人,也挺好。可是,假的家人又怎么会变成真的呢……”
宁北尧看向花寻的眼睛,她神情平静,可他却觉得她的眼睛世界里在下雨。像是蒙了一层雾,叫人心头莫名的有些难过。
他沉默许久,这会儿却开了口:“有时候,有血缘的真家人,也不一定能成为家人。既如此,毫无关系的陌生人,又为何不能成为家人?”
花寻听得呆住,像是被定身了一般。过了好一会儿,她呢喃的重复着宁北尧的话,面容总算有了松动。
她忽地扭头又看向宁北尧:“那你呢?你也有将我们当成家人吗?”
“我……”宁北尧刚一开口,马车却突然猛烈的摇晃了一下,车外传来驾车提司略带焦急的训马声。
宁北尧瞬间神情凌冽,大声问:“发生何事?”
前头提司立马回答:“大人,马儿突然不听使唤,不往左行,非要往右去!此方向乃是去古北镇,与汴京全然是两个方位!”
花寻闻言立即探头从窗户处钻出半个身子朝前看,果然见马儿跟疯了似的朝着右边岔道跑,这样下去只会离汴京越来越远。
“想办法让它停下。”宁北尧果断下令。
前头提司得令,便立即想尽办法试图让马停下脚步,可马却异常兴奋,就好像前头有什么十分吸引它的东西,让它疯了似的想要尽快得到。
此思绪在花寻脑子里一闪而过,她立即钻回车厢内看向宁北尧。甫一开口,宁北尧竟也同时张了嘴。
“有人故意引诱马儿!”
两人异口同声说出这句话后都怔了下,宁北尧看着花寻有些发懵的双眸,嘴角却下意识翘了下。他知晓花寻聪明,没想到这会儿竟也与自己想到了一处。
马儿疯跑得越发的快,提司竟也有些牵不住了,他喊道:“大人,不行,这马像是疯了,根本停不下来!而且它瞧着竟是要朝着前方那片林子里而去!”
提司话音方落,马车门便被宁北尧打开,他看向前方不远处路边茂密的树林,一时间也沉下脸来。
林中树木鳞次栉比,马若是冲进去横冲直撞,马车只会有散架这一个下场。
他当机立断:“不能再留在马车上,跳车!”
说完,他反手便握住了花寻的手腕,还未等花寻反应过来,他便用力收手将她拉到自己手边,之后一把扣住她的腰,一蹬脚便带着她飞身出去。
驾车的提司自也紧随其后,很快三人便稳稳落在地上。
花寻刚缓过神,便听得“轰”地一声响,她立即抬头看去,只见眼前的树林中,马车被撞到在地,门倒了一扇,连车轮都滚落了一个。瞧着有些惨烈。
一时间花寻甚至都忘了呼吸。
直到宁北尧轻轻拍了拍她的背:“没事了。”
花寻这才又回过神来,低头发现自己竟还依偎在宁北尧怀中。她瞬间面红耳赤,却又不想叫人瞧出她的窘意,只好不动声色地从他怀里往旁边挪了半步。
此时此刻,马儿因被马车的绳索套住,在车身被树木卡住之时也因撞击而倒地,可它的情绪却依旧兴奋,四条腿不停地踢着,挣扎着想要起身。
一旁提司提议道:“大人,卑职去将马绳解了,您带着花娘子骑马前往汴京。”
“不必,黑锋在。”宁北尧摆手拒绝,他的坐骑黑锋应当就在四周不远处。他让它一路跟着,有需要时再唤它出现。
黑锋灵性极强,宁北尧从不担心它掉链子。
宁北尧看着前方已经散架的马车,沉吟片刻道:“过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