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姆车的侧门缓缓打开,沈亦彤坐进去就放倒椅背,半躺着休息。
然后报了一个医院名,叫司机开过去:“有个朋友住院了,小舞,你知道的,现在去看她。”
这段时间照顾她的徐阿姨同时也兼做她的司机,一边打着方向盘,一边从后视镜里瞧过来,看似很随意地问:“刚才怎么去了那么久?酒店里是谁啊?”
沈亦彤懒得瞥她:“一直给我做治疗的心理医生,女人。”
着重强调最后两个字。
这个徐阿姨三十来岁,是顾家婆婆安排的“间谍”,每天都要向真雇主汇报儿媳妇的行踪。
去了什么地方,见了谁,在哪里逗留多久,事无巨细,甚至连她打了几次电话,那边也全都要了解,几乎时刻被监视。
美妇新寡,总会招来封建脑的疑神疑鬼。
徐阿姨大概也没想隐瞒,间谍行为表现的相当直白,沈亦彤也早就知道。
只有在夜晚躺在床上时,她才能得到片刻的私人空间。
顾培锋他妈顾太太,在外营造着一种大方开明的婆婆形象,又是给儿媳配房配车找高级保姆,又是送首饰玉镯包包珠宝,山珍海味地喂养,安胎补品不间断地伺候。
只有沈亦彤清楚,她哪是喂自己?只是隔着自己这张嘴,喂她那个肚子里的孙子。
上次在私人医院做产检的时候,打点过的B超师给了暗示,是男孩儿。
顾培锋的爸、妈,还有他那个一直拖着不死的奶奶都高兴坏了。
他们的嫡长子的生命有了延续,这条顾氏血脉和家业也终于得到了继承。
沈亦彤看着倒胃。
顾家人越是露出一副殷勤关切的嘴脸,她越是憎恶,憎恶自己可悲地沦为他们的工具,生产工具。
可是五个月了,打不掉了。
她每天都说服自己不要对这个胎儿产生感情,这不是双方爱情的结晶,而是被强/奸出来的孽种。
但当夜深人静,她和这个小生命独处时,肚子里一些轻微的动静,都能激起她不经意的怜惜与爱护,她看着肚子笑过,笑得那么温柔,那么母性。
她对这个孩子又爱又恨。
自从胎动变得可以感知开始,沈亦彤就总不自觉地抚着肚子,现在坐在车里也是。
徐阿姨是不值得信任的外人,她不想和她聊天,连话都不愿多说一句,就只能跟自己的孩子在心里谈谈。
到了医院,徐阿姨非得陪着进去:“公立医院人太多,各个都着急忙慌的,我陪着安心一点。”
沈亦彤就随便她,心想到时候姚幻舞肯定会把人给骂走,小舞最讨厌顾家和与顾家有关的一切。
两人朝大楼走去时,一辆急救车呼啸而过,戛然停到急诊大厅的正门外。
紧接着有伤者被推出,早已等在门口的医生立即接过手,跑着拉走担架,还有一位医生果断跪上担架车,在行进途中一刻不停地给那人进行心肺按压。
现场突然忙碌起来,忙而不乱,一场急救在有条有序地进行着。
有三个年轻人跟在后面小跑,两人举着手持稳定器,用手机追着他们拍摄。
没有人来制止,看样子他们的拍摄是被允许的。
沈亦彤瞧着那举手机跟拍的人,有点像唐小川,就走了过去。
徐阿姨管天管地,也管不到她的手机。
这阵子,她把唐小川过往的纪录短片全都追完了,还留言、刷弹幕、给他打赏,两人加了微信,就作品的问题聊过许多,几乎隔三差五就要交流一下。
后来就算没什么事,他们也会问对方在干什么、吃什么,还互道晚安。
她意识到这是一种淡淡的暧昧,在留学时也曾与一个男生有过这样的交往,那段微妙的感情没能继续下去,因毕业无疾而终。
接着就回国连续相亲,最后直接被安排了顾培锋。
和那渣滓在一起时,她只是在勉强自己,其实一直都没有过真正的恋爱的感觉。
眼下的暧昧,大概就是想着对方的时候,心里痒痒的,暖暖的,触碰不到有些遗憾,可又总期待着下一次的交集。
不过沈亦彤很清醒,她单方面地肯定一件事:自己和唐小川绝不会有发展。
除了他小自己五六岁这一点外,就是怀孕的问题。
姓顾的一家整整齐齐,全像是从上上个世纪的废土里刨来的、沾满土腥臭气的“古董”,是“行走的非物质文化糟粕”。
搁在一百年前,要是被他们知道媳妇死了丈夫就去和其他男子联系,哪怕只是说说话,就一定会给扣上“失节寡妇”的高帽,被全村唾弃至死。
如果没怀孕,大概就得浸猪笼,怀了孕的,等孩子生下来再浸。
即便放到今天,沈亦彤也能想象这帮“活糟粕”在得知自己怀着他们嫡长孙的情况下和其他人谈恋爱后,会是怎样的暴怒跳脚。
她巴不得他们全家都被气死。
但她也恨自己向来是懦弱的、避事的,怀孕期间她不想惹出任何麻烦。
生完孩子之后再怎么与顾家脱离关系而找寻自己的生活,那都是后话。
至于唐小川,她对他也没什么信心,毕竟年纪太小,经历的事也不够多。
女朋友和好朋友是两码事,有些男人谈对象,连处不处的都要介意,何况是生过孩子?
对于抱有这种想法的人,与其勉强在一起,不如从一开始就排除选项。
她和唐小川还远远没到谈恋爱的份上,还有一定的年龄差距,以后很可能会发生太多说不清的变化。
有些人能当个好朋友,却不一定能当个好对象。
那就只当朋友好了,沈亦彤也是拿待朋友的心去和他交往的。
她听唐小川说过,最近要在医院拍摄,没想到竟就是这家,凑巧遇上了可不得去看看?
沈亦彤盯着他们的背影,穿过大厅里纷忙的人流,徐阿姨紧随在后面,生怕一秒钟的掉队。
急救室里,医生护士全员繁忙,三个大学生分别以不同角度拍摄这场与死神赛跑的竞速,他们静静站在角落里,尽量不去影响医护们的操作。
沈亦彤就在外面等了一会儿,徐阿姨来拉她:“走吧,不是要去住院部吗?这急诊乱糟糟的。”
“等会儿。”她也懒得解释。
那名刚被送来的伤者病情很快稳定下来,被推到隔壁留观。
有个人在拍急救室里收拾器械的画面,而唐小川则特写刚刚那位跪着救人的医生。
他的拍摄风格是以略低于人物视平线的角度,用日常对话的方式记录镜头。
那医生擦擦满头的汗,看着他,松了口气说:“这个还算好的,一下就救回来了,有的人,抢救几个小时,最后还是不行。诶,你们从一大早忙到现在,午饭也没好好吃,我请你们吃晚饭吧,不过只有饭堂,可以点了菜送过来。”
唐小川笑了笑:“不用麻烦,我们带了面包,三明治什么的。”
这条过后,拍摄暂时告一段落。
他站到角落看手机,检查刚才的视频,眼里满是光芒,看样子对自己拍的素材很满意。
沈亦彤走过去,从背后戳戳他的肩:“好巧啊。”
唐小川转过身,一见是她,顿时绽开满脸的欣喜:“诶,好巧,你怎么在这儿?”
徐阿姨凑了过来,不说话,但警惕的像只猫头鹰。
沈亦彤没什么好掩藏的,就当她不存在,笑着对唐小川说:“小舞住院了,我来看她,正好碰见你们在拍,不错啊,你现在有自己的小团队了?”
唐小川腼腆地点点头:“是啊,现在题材上升了,场面也变大了,光我一个忙不过来,就找了两个同学。
“哦,刚才那医生是我一个学长的表哥,他联系的人,还得向院里申请拍摄许可,获得同意后我们才能进来拍。”
沈亦彤:“嗯,要想拍摄各行各业,的确得牵上些人脉,诶,上回你说要拍入殓师,找小舞拍了没有?”
“下个月吧,这个月排满了,我还有个期中考,拍之前要先跟她沟通一下,再把脚本确定下来。”
“你现在忙吗?要不要跟我一起上去,正好她就在楼上住院部。”
“她生病了吗?”
直接说“她被打了”估计会吓到这孩子,沈亦彤就含糊道:“摔了一跤。”
唐小川想了想,把器材交给同学,说了几句话,托他们暂时接手工作。
然后就被两条单身狗调侃了:“小川,可以啊,什么时候认识了这么漂亮的小姐姐?给我们介绍一下呗。”
“别乱说!”他严肃道,接着就和沈亦彤朝电梯走,还下意识地为她伸手开道。
当然,徐阿姨寸步不离地观察着。
电梯门开,满满一轿厢的人头,如潮涌出。
唐小川一眼看到个熟脸,惊讶地喊出来:“外婆?”
谢大妈目光一定,见到外孙很惊喜,不过转眼就抓着他唉声叹气,沈亦彤停下来等他们。
唐小川忙问外婆是不是来看病,谢大妈伤心又生气地说:“是你舅!不省心的东西,被人弄住院了,死不了!”
对了。沈亦彤这才想起来,先前电话里,姚幻舞提到张警官也负伤住院的事,方才看到唐小川,只顾着跟他聊,一时忘了他们还是舅甥。
“怎么不跟我说呢?”唐小川忙问。
“不是怕耽误你学习吗?从大学城来一趟那么老远,你又怎么在医院的啦?”
“我和同学在这边拍视频呢,这不正好嘛,快快快,我们上去看舅舅。”他挽着外婆就要进电梯,那边快要挤不下了。
谢大妈甩开他的手:“要看你自己上去看,十二楼,这电梯难等得不得了,我还得去超市给他买牙刷!”
她说着气鼓鼓地走了,唐小川尴尬地冲沈亦彤笑笑:“不好意思,我外婆脾气有点儿暴。”
“不会啊,很可爱的老太太。”
比顾家那群阴阳怪气的假脸人要好太多。
医院的电梯忙起来时,密度不亚于世界上最繁忙的十字路口,上上下下层层都停,那楼层数字看得能把人急死,三人好不容易挤进去。
不远处,墙下一排坐凳上,有个“孕妇”一直在看着他们,然后扶着“肚子”站起身。
月城明美戴着渔夫帽,挡住了环绕在眼周的细碎伤口,口罩严严实实遮住脸。
那目光阴沉下来,看是已经有些疯了:我走不了,你们也别想活。
手里捏着那把MINI车的钥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