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有三种套餐,三种价格,当然也可以自由组合寿衣、寿盒以及墓地的档位,不过墓地未必都有合适的现穴,许多老人提前买好了空穴,现穴的位置不一定理想。
“这些是全市墓园的大致情况,我比较推荐这几处靠着佛寺的,佛光普照风景好,如果看中了哪个,我就先打电话过去问一下,也好尽快安排。”
许多端着个pad划图片,一张一张介绍“死亡套餐”。
姑姑姑父们各自掏出老花镜,对着放大字号的资料研究起来,不仅仅是帮袁彪看,也在为自己考虑。
人人头上一朵愁云,仿佛看到了以后的自己,没点积蓄还真死不起。
林又森从头到脚穿得漆黑,里面一件高领黑毛衣,敞着长款羽绒服,在老房子不富余的层高中顶天立地,特别的人高马大,像根上宽下窄的黑柱子。
他插着大衣口袋,默默打量这套房子,采光不好,结构封闭,风水上有硬伤,是极易产生家庭矛盾的那种户型。
接着有些好奇地往卧室走,来了怎么要跟事主见一面,这可是他的准岳父。
而袁溪先一步过去,砰地把门给关了。
她实在很不想让他看见自己原生家庭的窘境。
也很快意识到这次一定是他使了什么“阴谋诡计”才在这个时候出现在这个地方。
本来可能会来一出“带男朋友见亲戚”,结果他俩上来就自称殡葬公司的开始发孝布。
许多把平价套餐都准备好了,一坐下就介绍业务,连一声问话的时间都不给袁溪。
眼下就只能心照不宣地装作互不认识,配合他俩演这出戏。
她一言不发,扭头朝旁走,林又森自动在后面跟了过来。
把他带到自己从前住的房间,见长辈们没在意这边,袁溪眉心一挤,用清晰易懂的眼色问他:怎么回事?
他没有回应,而是指着门框上用铅笔印划下的身高线,又指指袁溪,看问:你的?
身高线从1.3、1.5、1.6,条条道道依次向上蹿升,最高处是1.68,那是她高考那年的身高,也是最后一道线。
你又长高了。林又森的口型大概在说这么个意思,还笑。
袁溪站过去挡住,朝客厅偏了下脸:到底怎么回事?
被她砸了满脸问号,林又森想解释来着,无奈这房子的隔音效果捉襟见肘,并不能容两个大活人窃窃私语还不被客厅听去。
他挤挤眼,显然是打算一会儿再说,此时只能继续扮着初次见面的陌生人,刻意分开来站。
长辈们很少上网,不认识林又森,不会知道他是何方神圣。
更不会想到他和袁溪的关系。
“……根据袁先生的情况,”许多对他们说,“我更推荐中间档位的套餐,性价比很高,选得人也最多。 ”
“什么性价比?”二姑一个白眼翻到脚后跟,“我弟弟当然要最贵最好的,墓地风水要好,背山面水,地方要大。”
许多:“价格会高出很多。”
“没事,反正他女儿有钱。”
袁溪突然想到什么,低下头来发微信。
这家亲戚跟虎狼似的,林又森心里一团火气顶上来,两片嘴皮刚刚一碰,手机震了震,来自两米外的袁溪的信息:【你别说话,我能应付】
他只好闭上嘴巴,回复一条:【葬礼的事交给我们,你不用出钱,一定让叔叔走得体面】
林又森还不清楚袁彪为人,以为恶心的只是这帮亲戚。
袁溪:【不,他不配。】
他对着这行字发了一下呆,又瞧见她冷冰冰的脸,觉得自己可能低估了这家人的矛盾和无耻,竟逼得袁溪说出父亲“不配”。
不配一个“好走”。
所以自己还是乖乖听袁溪的话,不要贸然开口为妙。
那边二姑夫又跟着添枝加叶:“听说她当了哪个大公司的部门总监,一年可不得有个百八十万的?这些年攒了不少钱吧,就是全拿出来孝敬她老子也是应该的。”
袁溪用眼白嫌他,冷哼一声:百八十万?你也太瞧得起我了。
那两人不知哪来这么大戾气,像是恨不得要把袁溪给榨干的坏地主跟地主婆。
三姑哭够了,就平静下来就劝道:“小溪挣钱也不容易,不要狮子大开口了吧,倒显得我们在欺负她一个孩子。”
三姑从前和袁溪一家走得最近,总还念着旧情,没再拿小侄女撒气。
可二姑尖声喊了起来:“哎,怎么叫我们欺负人呢?小许,你知道她和她妈当年……”
本来好好的选墓地,偏又控制不住开始数落旧账,仿佛想把两个殡葬公司的拉入自己阵营。
“说够了没?”袁溪呵止,“人家是来挣钱的,不是来听你发牢骚的。”
二姑调门陡然一高,眼皮刻薄地往这一掀,转口就要开骂。
“阿姨阿姨,”许多忙把她还没出口的话给堵了回去,“我知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眼下当务之急是把后事敲定下来,也好让逝者早日安息,不知各位的预算是多少?”
袁溪在手机上输了一个数,递给许多看:“多一分都没有。”
这个数只够凑合着办,属于草草了事的价位。
许多想着反正林老板之前交代过,无论袁溪出多少,都给按高标准办,超出的钱他来补,许多便对着明显不够用的数字,点头应了声:“可以。”
但林又森此时低咳了咳,把他叫到一边,把声音压扁道:“听袁溪的意思。”
许多:“嗯?可你之前不是说——”
“之前是之前,现在情况有变,怎么便宜怎么来,要是办得太好,他们真以为袁溪有多少钱,以后赖上她怎么办?”
许多明白,便转过一张有点犯难的脸色:“按袁小姐的预算,我比较推荐壁葬。”
“不行!”二姑一声吼来,“壁葬?那不就像快递柜一样?你当你爸是个东西呐?挤在小盒子已经够憋屈的,死了都不能住独栋,还得跟别人挤在墙上?绝对不行!”
“都什么年代了?”袁溪慢声慢气地说,“活人都没地方住,死人还要大别墅?你怎么不给他修个陵啊?反正我现在能拿出的就这么些钱,要不你们也贴点钱给他住个‘大别墅’?”
他们自然是不想贴的,二姑夫道:“壁葬的钱连你一个车轱辘都买不起,开那么贵的车,老爸死了说自己没钱,谁信啊?”
三姑又出来做好人:“小溪一个人打拼不容易,一下子要她拿出十几万买墓地也不太可能,我看新闻上说,有个地方开始搞墓地按揭了,是不是可以——”
“活人的房子都没还完!”袁溪一口打断,话里蹿着火星子,“就要开始给死人还贷了?”
“那是你老子!”二姑夫兴许是走火入魔了,站起来指向天花板,手打着空气,像个义愤填膺的斗士,“你老子给了你命,子女给老子花钱天经地义!没钱就按揭!”
袁溪叹气摇摇头,不想跟黄土埋到大腿根的人吵吵,折寿。
“墓地按揭已经黄了,”林又森突然幽幽开了口,“骂声太大。”
二姑夫没想到他会冷不丁出声,那语气就跟点菜一样,还不偏不倚地让人吃瘪。
顿时有点愣住,不知该接什么话。
他见这人自打一进门就没说几句,总沉着脸看起来不好惹,一点没有许小胖子亲和,一屋袁家长辈都有些怵他,被这一句话给顶了回去。
然而只静了没一会儿,那边二姑又气得跺脚:“反正我不同意!”
活像个商场里不给买玩具就到处发火的熊孩子。
袁溪随意划着手机:“那行啊,反正我只拿五万,要不多出来的钱你们拼凑一下?”
二姑看袁溪始终不让步,就拍着大腿哭了起来:“爸,妈,女儿不孝,没能照顾好弟弟,他生出来这么一个不孝的东西,我们姐妹没能守好这个家,让我们老袁家的祖产流到外人手里去唠。”
要是没有椅子,她能一屁股坐地上嚎。
袁溪一口怼过去:“我是我妈生的,也是我妈养的,他当初不过快活了一下,费了什么事儿?”
全屋人都惊得瞠目结舌,二姑更是噎住了话,紧接着也不知脑子搭错了哪根弦,突然左右开弓扇了自己两个巴掌,刺耳的呜咽中反复出现“不孝”和“祖产”两个词。
见她如此演技“不孝”,袁溪眉头蹙成难以理解的形状:我去,长见识了,老封建硬是嚎出了旧社会的味道,腐臭扑鼻。
不过她也算是猜出来了,这二姑哪里是真要为弟弟找个好墓,分明是诚心折腾自己,给他们分房子找理由。
林又森心疼袁溪,难怪她和奚阿姨宁可净身出户也要摆脱这家人。
有姐姐姐夫们如此,亲生女儿决绝至此,那袁彪什么样儿也不是不能推出个大概来。
这事儿要放到其他关系不错的人家,其实每家凑一点也就能弄块像样的地。
而他们只字不提,把责任全压到袁溪一个人身上,理由就是:她看起来挣得多。
袁溪就算挣得比首富还多,她不想出的钱,一个子儿也不会多。
她没追诉袁彪家暴就算是给这个所谓父亲尽了一半染色体的孝,现在还愿意出钱来给他收尸,已经仁至义尽。
现在选择只有两个,要么壁葬,要么长辈们贴钱买墓地。
就看这三家的样子,出钱不可能出的,要钱就跟要他们命似的。
那就只有壁葬,事情本可就此打住,可二姑不依不饶,坚持要死要活地整袁溪。
还跑到卧室里,抱着弟弟伏尸恸哭,其他人拽都拽不动,弄得僵尸差点没从床上跳起来。
瞧她这个疯劲儿,连二姑夫也有点怕了。
二姑揩掉一脸大鼻涕:“入土才能为安啊,你要是敢把你爸塞墙上,我今天就一头撞死在这里!”
袁溪心里就逼了狗了,这是哪里来的刚烈女子,简直是扶弟魔中的战斗机。
二姑气势如虹,一边喊,一边作势要撞衣柜。
简直叹为观止,林又森一把将袁溪护到边上。
大姑和三姑赶忙过去拖住二姑,三姐妹便又抱在一起哭成了一团,场面转眼变得又惨又乱。
就在这时,外面来了两个民警,说是接到四通报警电话,投诉他们这里噪音扰民。
合着上下左右全都报了一遍警。
了解情况后,他们把一屋人教育了一通,最后总结道:“你们的家事还是要冷静地处理,不要再吵了。”
说了跟没说一样,不过二姑确实折腾不动了,一脸心如死灰地瘫在床边:“你要真敢给你爸搞什么壁葬,我就跟他一起死”。
理由居然是怕弟弟的魂魄嫌挤。
大姑三姑也哭哭啼啼的,三姑父要去接孙子就先走了。
大姑夫也说了个什么事儿,借故离开,走前低声说了句:“差不多得了,人家愿意出钱,就赶紧把这事儿办完,早办早了。”
被大姑骂了个“胳膊肘往外拐”。
袁溪已经没耐心陪他们搅和,要真把人气得高血压倒在这里,又得摊事儿。
“非得埋土里是吧?”她朝许多点点手,“那就树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