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娘娘,您会在天上帮阿窈的,对吗?
8
任路送我回家。
马车轿子太招摇,圣上每次召我进宫,皆由任路护送。
他是储英阁最好的杀手,从无败绩。
连圣上也不知道,他是敏懿太后留给我的人。
莲儿还没醒,任路扶我坐在床边,如此一遭,颇费精神。
「飞鸽传书收到了?」
「嗯。」
「办好了?」
「嗯。」
他说来说去,只会「嗯」「啊」「是」,无趣得紧。
我半开玩笑地仔细打量他:「也不知玲珑看上你什么,我要是跟你待上一天,指定得闷死。」
听到晋瑜公主的名字,任路的耳朵泛起红晕。
「去饕餮阁多买些吃食送她,尤其是那道八宝鸭子,公主指定喜欢。」
任路飞一般逃走。
这么纯情,哪里像杀手?
9
东宫后院挖出一块奇石,上面的纹路天然而成「圣兴」二字。
当即有朝臣进言,此乃吉兆,萧凛得天护佑,乃天定储君,是百姓之福。
从圣上立萧凛为太子,便有诸多朝臣反对,安贵妃出身低微,萧凛非嫡非长。此石一出,倒把此类言论压下去。
圣上大喜,连摆三日宴饮,要与天下同乐。
父亲新晋吏部尚书,特许家中子女随行赴宴,不论嫡庶。
我知,圣上这是给我一颗甜枣儿。
父亲向来清廉,我们买不起时兴衣料,只捡着旧日看得过眼的衣裳,好在端庄整洁,不失礼数。
冤家路窄,刚进宫中甬道,就碰见孙静柔和一群巴结她的世家女子。
「哟,这是哪儿来的穷酸鬼?圣上赐宴就穿成这样儿?真是丢人!」
「一介庶女也好意思参加宫中饮宴,小家子出身就别出来丢人现眼了。」
「今儿可别乱跑,皇宫可不比长公主府,一不小心要诛九族的。」
……
两个妹妹年纪小,有委屈又不敢乱说话,帕子都要扯碎了。
孙静柔扮好人:「谢尚书好歹是高官,怎得如此苛待女儿,莫不是家中钱财都与了儿子?」
旁边的贵女捂着手帕笑:「谢尚书可没有儿子,一家子快绝后了!」
「啊?我不是故意的,谢小姐别多心……」孙静柔嘴上这么说,嘲讽的心思更浓,「只要谢小姐嫁个好人家,抬抬谢府的门槛,自然也能光宗耀祖。」
我皱起眉毛,不以为然:「女子难道只有嫁人才是出路吗?」
她昂起头颅:「自然,相夫教子,安分守己,方是正事。」
周围女子皆附和。
我忽然笑了:「安分守己?若真如郡主所言,那你整日在外抛头露面,醉心商贾,与男子同席饮酒,岂非德行败坏?」
「你……你……」
我说的都是实话,她百口莫辩,其他讨好的世家女子却为她申辩起来。
「谢窈,你太放肆了!郡主大行商贾,那是她的本事,况且她每月上缴的赋税极多,是对天下有功之人!」
「就是,你以为谁都跟你似的,自己是病秧子没本事,整天眼红别人,见不得人好!」
「她亲娘是谢夫人的陪嫁丫鬟,奴婢的女儿根儿里也是奴婢,郡主别为一个小小庶女气坏身子。」
……
最活跃的是户部尚书家的于幼仪,她爹去年的官员政绩评定只得了丙等,便对我父亲怀恨在心。父亲不小心说漏嘴过,户部的账有很大猫腻,可他级别不够,无法详查。
她这么会骂人,就从她开刀吧。
我装作恐惧的神态,连忙捂住她的嘴:「于妹妹可不能乱说啊!什么婢女出身嫡出庶出,安贵妃以宫女的身份进宫,太子殿下也是庶出,你这番话若是被有心人听见,误会了可怎么好?」
她挣扎着想辩解,却被我捂住嘴,无言申辩。
旁边的贵女不约而同跟于幼仪保持距离,免得惹祸上身。
孙静柔上前打圆场:「谢小姐未免小题大做,曲解幼仪本意了,她怎会对贵妃和太子不敬?」
我顺着她的话:「那倒是,前年中秋夜宴,安贵妃赐了于妹妹一柄玉如意,想必有心撮合她跟太子吧,倒是我多虑了……」
孙静柔眼中闪着狠戾,很快被压下去。
「宫宴快开始了,咱们走吧……」
除了孙静柔,在场的人都知道,安贵妃赐予幼仪玉如意,是回赠户部尚书夫人送她的翡翠观音。可是孙静柔太自负,她不会去问真相,就算有人告诉她,怀疑的种子已经埋下,只要有一点儿风吹草动,就会破土而出。
10
宴席上,孙静柔凭借长公主义女的身份,坐在萧凛旁边,二人虽不敢有过分的动作,眼中的情谊流转,难舍难分。
歌舞看得累了,徐钟提议,请孙静柔以奇石为题,即兴赋诗一首,献与圣上。
众人早就听闻怡和郡主的才女之名,纷纷起哄。
孙静柔一反常态,略显慌乱:「圣上,静柔一介女子,诗作难登大雅之堂,不宜在圣上面前献丑……」
徐钟觉得难堪,他把孙静柔夸得天花乱坠,可她却说自己不入流,这不是打他的脸,说他眼瞎吗?
我跟晋瑜公主对视一眼,她立马起身,拽着圣上的龙袍撒娇:「父皇,儿臣听过怡和郡主的诗——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真是惊为天人!想来是郡主奇思妙想,不想为题目所限,不如随她作诗,看看她能给咱们什么样的惊喜?」
孙静柔如蒙大赦,脑门的汗终于止住了。
圣上被公主缠得没法子,同意她所请。
「静柔献丑了。」
孙静柔定定神,随口吟诵:「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一诗终了,她脸上现出得意。
她丝毫没注意,整座大殿安静无比。
「你……你……怎能大庭广众,做此等淫词艳曲……」
徐钟气得抖如筛糠,指着孙静柔说她不检点。
在场的女子皆捂住脸,望向她的眼神既嫌恶,又夹杂几分痛快。
孙静柔自入京以来,行事高调,颇惹人注目。
她本是孤女,如今贵为郡主,那些世家贵女少不得在她面前伏低做小,内心仍然瞧不上她,她们自有她们的傲气。
萧凛慌忙求情:「父皇,此诗只是抒发少女情怀,并非淫词艳曲,请父皇明察!」
「哦?少女情怀?」圣上眯着眼睛,打量孙静柔,「郡主何时有了心悦之人?不知是哪家公子?」
帝王一怒,伏尸百万,孙静柔吓傻了。
萧凛支支吾吾不肯说,私定终身是大不孝,他不能,也不敢。
可是什么都不说,孙静柔当众作淫词艳曲的罪名就定死了。
华阳长公主饮下一杯酒,满面红光:「圣上觉得太子和静柔是否天造地设的一对儿?」
「皇姐的意思是……」
「太子正当议亲的年纪,静柔也及笄了,她是我的义女,论起来得叫太子一声表哥,不如亲上加亲,圣上也了了一桩心事。」
圣上摩挲着酒杯,思量好大一会儿,同意长公主所言。
「朕觉得皇姐所言甚好,让钦天监择个吉日,给两个孩子完婚吧……」
简直是意外之喜,萧凛和孙静柔喜不自胜,立即叩头谢恩。
「谢父皇!」
「谢圣上!」
11
「这就是你的计划?让他俩成亲,恩恩爱爱,如虎添翼?」
萧玲珑舀一勺冰酥酪,送进口中。
我碾碎一块糕点,喂给笼中的鸽子:「不见得吧,你没看到圣上的脸色?」
她回想一会儿:「父皇的脸色并无异常,很平静啊。」
「太子成亲,他应当高兴的,没有表情,就说明圣上心中对这桩婚事有意见。」
「父皇不喜欢孙静柔?」她隐隐觉出不对,「不会呀,孙静柔在上京做的生意,可是占了国库三成的税,他对孙静柔,说不定比我这个亲生女儿还喜欢……」
我点头赞同她的话,提示一句:「华阳长公主。」
「哦,我明白了!长公主在父皇之前决定储君婚配,让父皇下不来台。」
「不止,圣上在意的是皇权旁落,他向来忌惮外戚,一个出自长公主府的太子妃,萧凛日后把持得住吗?」
她扑哧一笑:「皇兄可被这母女俩坑惨了!他也是活该,偏偏喜欢这么个浅薄张扬的主儿。」
她笑了半天,又过来问我:「你怎么算到孙静柔会作那种上不得台面的诗?」
「她不会作诗,只会抄诗。我打听过她那些所谓的旷世奇作,皆与敏懿太后私下收录的仙人诗集如出一辙,甚至有些还不如诗集里的完整。我不知她孙静柔从哪儿看过那些诗,总之,只要她敢声称是她作的,我便可以拿敏懿太后的诗集堵住她的嘴。」
萧玲珑有点泄气,眼神透出哀怨:「这样啊,皇祖母真是偏心,诗集给你就罢了,连任路都是你的……」
「瞎吃什么干醋!」我夺下她的冰酥酪,「少吃些,仔细肚子疼。」
12
萧玲珑收起不正经,面露严肃:「阿窈,你真的决定了?」
「非做不可。」
「我现在逍遥度日,为什么要上你的贼船,做掉脑袋的事?」萧玲珑摸着自己白皙的脖颈,「让父皇册立皇太女太难了,阿窈。」
「有我在,一定会有这一天。」
「为什么选我?」
脑海中想到那个慈眉善目的妇人,我的眼神柔软片刻:「你跟我,都是受过敏懿太后教导的,她期待的盛世,圣上做不到,他的皇子们做不到,就由我们来做。」
「皇祖母以前常说,阿窈若是个健健康康的男子,天下百姓何愁没有好日子。」
我摸着手上的银丝镯,心中满是希冀:「太后娘娘也说过,女儿并不比男儿轻贱,她想要的天下,夜不闭户,人人平等,老有所依,幼有所养……」
萧玲珑流泪了。
圣上不在意公主,奴才伺候便不上心。
她经常吃不饱穿不暖,多亏敏懿太后把她接到自己宫中。
如寻常人家的祖孙,皇祖母牵着她的手,领她去御花园扑蝴蝶,会教她认字读书。
皇祖母懂得可多了,她告诉自己女子并不输男儿,女子要挺起胸膛,堂堂正正活下去。
凭什么皇帝只能是男人?她萧玲珑比萧凛差哪儿了?
她擦掉眼泪:「谢窈,你的贼船,我上了。」
13
我第一次见敏懿太后,是在宫外。
我本想给姐姐买生辰礼物,结果迷路了。
敏懿太后与初入朝堂的徐钟,坐在湖边对弈。
她问徐钟:「有鱼一群,顺流而下,唯有一只,逆流而上,何解?」
徐钟答:「无为,大势所趋,迷途知返。」
我躲在树后,不慎笑出声。
「谁?」
年幼的任路突然出现在我身后,一把将我提到敏懿太后面前。
我吓得差点昏厥。
「放下她。」
敏懿太后在我掌心放了块梨膏糖,柔声安慰我:「别怕,我们不是坏人。」
我见他们穿着,应是大富大贵人家,不是拐子,便请他们送我回家。
敏懿太后笑着说:「原来是谢谈的女儿。」
「您认识我父亲?」
「认识。」
她又问:「你方才笑什么?」
我指着徐钟,原原本本回答:「我觉得他说的不对。」
徐钟没当真,逗小孩儿道:「哪里不对?」
「迷途知返的为什么必定是那条鱼?逆流而上,就一定是错的吗?」
敏懿太后止住笑颜,而后欣喜地抱住我:「好孩子,好孩子……」
她叫我不要告诉任何人那天发生的事,通过任路经常与我私下见面。
她说我是这个世界上最懂她的人,是星星之火传递下去的希望。
那时我并不明白,明明皇帝才是天下的希望啊?
14
「接下来怎么做?」
我与萧玲珑私下见面,品尝着任路带来的饕餮阁菜肴。
「公主觉得这菜味道如何?」
「独一无二,珍馐美馔。」
「如此美味怎可辜负,不如推而广之,天下人共享盛宴。」
萧玲珑不解:「你要帮他们做生意,这不是把银子送敌人口袋吗?」
我夹了一块盐酥鸡,放她盘子里:「你可知眼前的这只鸡,做成菜肴需费多少盐?」
她摇摇头。
「寻常百姓只买得起醋布,普通官宦人家也只用得上粗盐,你可知十斤粗盐都取不出一斤细盐。饕餮阁的菜品只用细盐,每个月的用量比京中官宦人家一年的用量还多。我们的盐矿本就不足,五成要从外邦高价买进,你有没有想过,饕餮阁做生意这么久,哪儿来的源源不断的细盐?」
萧玲珑脸上震惊愈浓:「萧凛他敢沾盐运!」
历朝历代,盐铁都是不可触碰的致命买卖。
说严重点,那是国家基石。
储君又如何,没登基之前,他的手便不能沾染分毫。
「他既然敢做,必然有准备,你查的时候小心些。」
萧玲珑干劲十足:「你放心,他萧凛仔细,我萧玲珑也不是草包!」
我提醒她:「孙静柔要求萧凛,册立太子妃的庆典要空前盛大,东宫正是用银子的时候。我们不妨添把火,让这事儿闹得更大些。」
「你的意思是,帮他把生意做大,再一举捅出来?」
「不止如此,我们可不能做这个出头鸟,上策自然是民间先闹起来,到时候圣上再想护着他,也为时已晚。」
我递给萧玲珑一沓账本。
「你怎么拿到的?」
我指指门外的任路:「借你的人。」
萧玲珑受用得紧,尾巴要翘到天上:「我家任路最靠谱了!」
我丝毫不怀疑萧玲珑推波助澜的本事,只是有些朝堂上的东西,还得有人挖出来。
15
回到家中,我径直去了父亲的书房。
姐姐去世后,他经常把自己锁在里面。
隔着门,我听见他捶胸顿足。
被贪官陷害下狱,三十杀威棒打在身上都面不改色的父亲老泪纵横。
「我的儿啊!父亲无用,教你暴尸荒野,魂魄不宁……」
我推门进去,站在一旁麻木地看着父亲,我的泪早已在得知长姐死讯那刻就流干了。
待他声嘶力竭,心情平复些,我将一卷寒梅傲雪图放在书案上。
他只瞧一眼,便心如刀绞。
「这……这是……」
「姐姐给父亲备下的寿礼,她费了好大功夫临摹您最喜欢的云鹤先生的画。」
云鹤先生的画千金难求,父亲一生清廉,如何买得起?姐姐便想到这个办法。
他珍重地将画抱在怀中,仿佛抱着死去的姐姐。
「父亲日夜伤心有何用?姐姐不会活过来了。父亲若有心,早日给姐姐报仇,安慰她的在天之灵。」
父亲震惊地瞧着我,我平日最是乖顺,断然说不出这种话。
「阿窈,你……哪儿不舒服?」
他以为我同母亲一样疯了。
「太子,华阳长公主,怡和郡主,我要他们全都去地下给姐姐陪葬……」
父亲捂住我的嘴,恐怕旁人听了去:「别做傻事,咱们家经不起任何折腾了……」
我挣脱开他的手,郑重道:「我是储英阁的人。」
「你说什么?」
父亲当然不信,却又不得不信。
一来,我从不撒谎,二来,深闺女儿不可能知道储英阁的存在。
「父亲,敏懿太后相信我,您也只需相信我。为了姐姐,女儿请您暂时抛去您的脊梁、您的铮铮铁骨……」
那些肮脏事极为隐秘,要抓住切实证据,便不能用正当手段。父亲一生清正自持,让他背离本心,实在为难。
父亲沉默良久,将画收到锦盒内。
「要我做什么?」
「当年是明远大将军攻打羌无,迎回长公主,不到三年就以莫须有的罪名被贬。孩儿粗略查过,是长公主的手笔,可内里的原因,还需父亲查明。此外,父亲如今与户部尚书平级,户部的脏事,您可以动手查了。」
「阿窈……」他看我的眼神,像是陌生人,话语中掺杂着苦涩,「为父实在无用。从小只希望你们姐妹平安长大,不想护不住婉君,更让你拖着这副身子,参与到朝堂之争,我……」
「父亲,我们是一家人。」我情不自禁抱住他初现老迈的身躯,「无论生死,结局如何,我是要做的。」
「您不是一个人,有女儿在。如今华阳长公主和太子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只要扳倒一个,后面的路就好走了……」
16
孙静柔成日缠着萧凛游玩,指使萧凛做这做那。
我让玲珑差人在安贵妃耳边吹风,她对这个儿媳妇多有抱怨。
兼之于幼仪几次随母入宫,都得了贵妃赏赐,宫中传出安贵妃有意于幼仪为太子侧妃。这风声吹到孙静柔耳中,她跑去东宫闹了大半日。
最后让萧凛带她去户部尚书府,同于幼仪面对面说清楚,他此生不会纳妾。
气得于幼仪当场哭晕,尚书夫人进宫诉苦,安贵妃罚了孙静柔抄写一百遍《女戒》。
得到消息时,我正喝药。
莲儿啐了一口:「真是痛快!」
我笑她沉不住气:「太子只顾着眼下为心爱之人出气,大庭广众跟未嫁女说那样的话,恐怕京中没有好人家儿郎敢娶于幼怡了。户部尚书一家蒙羞,他还会死心塌地为太子办事吗?好戏在后头,你瞧着便是。」
「小姐说的是,他们会有报应的。」
我咬一口盐渍梅子:「这事儿京中传得沸沸扬扬,孙静柔可不会轻易罢手。」
莲儿点头:「那可有得闹了。」
半月后,于幼怡失踪了,户部尚书找到她的时候,于幼怡躺在城郊的乞丐堆里,一丝不挂。
他一口咬定这是孙静柔所为,奈何孙静柔做得隐蔽,没留下证据,长公主和太子一致维护她,也就不了了之。
17
显山秋猎,玲珑说准备好一场大戏,邀我观赏。
马车哒哒,今年的秋猎赛场少了一个红裙飞扬的姑娘。
上京的新鲜事儿开不尽,谢家嫡女的死讯早已无人提及。只有我们一家人沉浸在悲恸中,度日如年。
收拾了于幼怡,孙静柔的气色越发好。
太子许诺的「一生一世一双人」成了茶馆话本的佳话,暗里多少女儿羡慕怡和郡主,嫁与帝王家,竟能得此殊荣。
男人的话,向来是镜中花水中月,我冷眼注视洋洋得意的孙静柔,只觉得悲哀。
她先朝我走过来:「谢家妹妹,许久不见。」
我依制行礼:「郡主安好。」
四下无人,她说话也放肆起来,冲我恶狠狠道:「你倒是乖顺,比你那个没眼色的姐姐强多了。敢跟我抢东西,就得掂量掂量自己的分量……」
我以为她说的是圣上有意撮合姐姐与太子的事,不卑不亢道:「姐姐从没有争过什么。」
「没争过?」她的表情忽然狰狞起来,「明明我是郡主,我才是阿凛的心上人,凭什么所有人都说谢婉君好?安贵妃夸她是世家女子典范,母亲让我以她为榜样,就连太子……他也称赞过谢婉君的才情!」
「人人夸她又怎样?她还是输了,声名狼藉,尸骨无存!」
「才女?作诗?我要让所有人知道,我孙静柔的诗作比她谢婉君好上千千万万倍!她在我面前提鞋都不配!」
指甲戳到手掌的肉里,我死命咬牙坚持,快要窒息了。短短几句话的时间,我无数次忍不住要把她碎尸万段。
我不断告诉自己,再忍忍,快了,快了……
「就因为嫉妒,你害了我姐姐性命?」
她捏住我的下巴,长长的指甲戳进肉里:「是又怎样?你个废人还能杀了我不成?你们这些封建社会的女子,思想落后,整日低眉顺眼,无趣极了,我可是现代人,出生在你们仰望不到的时代,我才配得上第一才女,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我成了皇后,就能帮阿凛创造一个空前强大的国家,你们这群蛀虫,早就该死……」
听她说出「封建社会」四个字,我便确认她跟敏懿太后来自同一个地方。只可惜,她人品低劣、傲慢自大,跟太后娘娘全然不是一类人。
太后娘娘教我们女儿家要自立自强,可是孙静柔满心满眼都是攀附男子,话里话外瞧不上女子。
分明她自己也是女子啊!
18
我不想再听她发疯,正欲离开。
孙静柔突然拉着我的手,顺势往后一倒。
「哎呀!好疼!」她楚楚可怜地指着我,「谢小姐,你无缘无故推我做甚?」
这种低劣的手段也敢在我面前卖弄?
我好整以暇,看她继续演戏。
「怎么了?」
果不其然,萧凛从不远处着急跑过来,扶起孙静柔。
她忸怩道:「柔儿不知怎么得罪了谢小姐,她把我推倒了……」
萧凛一反常态,没有立即给我定罪:「谢二小姐,是这样吗?」
我才不背锅:「我没有碰过郡主。」
「想必是场误会,柔儿,我扶你回去上药吧。」
孙静柔没想到萧凛不帮她,嘴唇气得咬出血:「阿凛,你不信我?」
他有些不耐烦:「父皇眼皮子底下,别多生事端。」
孙静柔临走的时候,不忘剜我一眼。
我真想知道,他俩狗咬狗的画面,会有多精彩。
我只教人向太子透露我与储英阁的关系,他便不顾孙静柔,偏向我示好。想必他对孙静柔的喜欢,也没有多少嘛……
19
「臣有事启奏,圣上——圣上——」
秋猎祭典中途,围场外闯进一蓬头垢面男子。
「护驾!护驾!」
御林军将祭台围得严严实实。
混乱中,父亲认出那人:「圣上,这不是刺客,是明远大将军啊!」
朝臣迅速冷静下来,又有几人上前辨认。
「还真是明远大将军……」
「他不是在边疆,怎么跑到这里呢?」
……
华阳长公主慌了,随即进言:「圣上,明远大将军擅离职守,应军法处置!」
圣上摆手,御林军退下。
他也纳闷儿。
「爱卿不在边关镇守,私自回京,形容狼狈至此,意欲何为?」
地上的人从怀中掏出一沓信:「臣死罪,当年与羌无开战,羌无曾破边关三城,屠尽三城百姓,并非三城郡守无能,而是华阳长公主窃取三城布防图,献与羌无可汗呐!」
此话一出,满座皆哗然。
华阳长公主一改往日端庄,指着明远大将军:「李景!诬陷长公主乃是诛九族的大罪,你想死吗!」
李景目眦欲裂,质问她:「臣的九族,不是早就被长公主杀了吗?您设计臣被贬边关那年,就派杀手抄家灭族,一个不留啊!」
龙椅上那位偏头审视华阳长公主:「皇姐,李景所言是真的吗?」
「圣上……圣上您不能听信他的谗言!我为什么要帮羌无攻打自己的国家?我明明最恨羌无了……」
「您自然恨羌无,也恨先皇,恨圣上……」李景将手中信件交与内监,供圣上阅览,「这些信件是华阳长公主与三城郡守往来通信,她以高官厚禄相诱,获取布防图。还有长公主写给羌无可汗长子蒙拖亲笔信,上面写明她憎恨父亲弟弟无能,以致她委身老迈的可汗,愿与蒙拖结盟,二人共治两国。」
「臣率五万将士浴血奋战,终拿下羌无。在羌无宫中发现这些信件,可长公主以臣全家性命要挟,臣只能三缄其口,纵容此恶毒妇人回京享天家富贵……」
圣上查阅信件,皆对得上。
他转而问萧锦绣:「你有什么可说的?」
「圣上,你不能相信他,我是你一母同胞的亲姐姐,你怎能怀疑我……」
父亲沙哑的声音打破她的求饶:「三城百姓尸骨未寒,明远大将军所言清楚,证据确凿,请圣上秉公处置!」
众臣附和:「请圣上秉公处置——」
圣上面露不忍:「皇姐当真如此恨父皇,恨朕吗?」
知道自己回天乏术,华阳长公主举止疯癫,哈哈大笑:「什么狗屁父皇!我俩只是过继来的,他又怎会真心待我们?我的和亲的时候才十四啊!他打不过羌无,为何要我承担后果?」
「而你,一句话都没有为我说过。你是太子,是储君!你长跪不起也好,绝食也好,只要你肯做,一定有办法让我留下!可你呢?我离开上京的时候,你都没来送送我……」
听见萧锦绣的自述,我有些同情她。
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
古往今来,多少皇帝将一个个女子放在国门外,抵挡万千敌军。
话说回来,公主享天下之养,合该为百姓付出,为家国牺牲。
好像谁都没有错,又好像谁都错了。
20
圣上把华阳长公主废为庶人,幽禁在冷宫。
烈火烹油的华阳长公主府,瞬间萧瑟下来。
孙静柔也受了牵连,从万千宠爱的长公主义女重新变为庶人。
圣上恩宽,念及她纳税有功,又没参与过萧锦绣的事,废了她的太子妃之位,只赐给萧凛做侍妾。
孙静柔哭闹好大一场,在东宫门外不肯走,可萧凛从头至尾没出现。
21
我上街给妹妹们买料子裁新衣服,恰巧撞见孙静柔,不复昔日风华。
她的商铺之所以能在上京立足,大部分原因在于长公主和太子的权势。
如今靠山倒了,原本跟在她后面阿谀奉承的世家贵女变了副面孔,孙静柔的铺子,快要维持不下去了。
「谢窈,你很得意是不是?待我嫁入东宫,有的是机会磋磨你!」
事到如今,她依旧不知悔改。
我好言相劝:「孙姑娘近日憔悴不少,若以这副面貌嫁人,只怕太子连您的房门都不肯进。与其跟我斗嘴,不如好好准备,姑娘嫁人的好日子快到了。」
「哼,你别装模作样,以后的日子还长呢!」
22
萧凛和孙静柔没有以后了。
孙静柔抬进东宫当天,圣上的龙案上出现一份万民书,一本账本,一堆东宫与外邦私下往来的信件。
「哈哈哈,你没看到父皇的脸有多难看。刚出了个屠戮百姓的长公主,又来了个买卖私盐的太子。这会儿,安贵妃还在父皇面前哭呢!」
我提醒她:「东西拿到了?」
萧玲珑晃着手中的圣旨:「就算是父皇,也分不清真伪。小窈儿,你这储英阁卧虎藏龙,厉害得让我后颈发麻呀!」
「模仿笔迹算不得什么大本事,最重要的一场戏可是在你身上。」
她拍拍我的肩膀:「放心,万无一失。」
23
我去天牢,见了孙静柔。
她戴着镣铐,满身污浊。
「谢窈,你放我出去?」
我狠狠扇了她一巴掌:「事到如今还做梦呢?你不是现代人吗?不是看不起我们这些高门贵女吗?怎么下场如此凄惨?」
「是你!是你害我!」
她疯了一样,冲我又踢又挠,都被狱卒拦住了。
「人在做天在看,这是你的报应。你既然敢伤害我姐姐,就活该有此下场。」
「求求你,谢窈,救救我!我错了,我给你磕头,我赔罪,只要你救我出去,我什么都听你的……」
我的心跳越来越快,越来越兴奋:「任路,我们打个赌吧,孙静柔割多少刀会死?」
他面无表情:「三千六百刀。」
「我赌三千五百刀。」
结果嘛,当然是任路赢了,他的手法越发好了。
路过萧凛的牢房,他倒是没有孙静柔那么失态,倒是可可怜怜地看着我:「阿窈,我若是娶了你姐姐就好了……」
「别,千万别,你配不上她。」
他喜欢孙静柔的时候,是非不分地宠着她,连陷害女子清白这等事都任她去做。这副假惺惺的面孔当真恶心!
他做人都不配,又怎能做一国之君?
「知道你运私盐的路线是谁给我的吗?」
萧凛睁大眼睛,等我的下文。
「李同顺。」
他脸色煞白,不敢相信。
「那个废物?他怎么敢……」
「你还是不懂啊,千万别随意轻贱他人,后果,你承担不起。」
24
圣上下旨,封晋瑜公主为皇太女,代他监国。
朝野上下反对声不断。
圣上再没有回应,因为他瘫了。
萧凛惨死狱中,安贵妃痛失独子,便给自己和圣上下毒,想让一家三口到黄泉团聚。
安贵妃当场身亡,圣上命大,还剩口气。
我去看过他一眼,陪他说了好多话。
「啊啊啊……啊啊啊……」
他嘴歪眼斜,早就不能说话了。
「圣上看见我好像很激动?」我熄灭殿中的炭火,「您想告诉我,皇太女手中的诏书是伪造的,对吗?」
想到了什么,他的眼神愈加惊恐。
「我早就知道,作为交换,我再告诉您一个秘密——储英阁,是敏懿太后留给我的。」
「她希望有朝一日,天下百姓都能吃饱穿暖,人没有高低贵贱之分,没有剥削,没有压迫。所有孩童都有机会读书,掌握自己的命运……」
「她的抱负,你永远不会懂。」
听说我走后没多久,圣上就吐血身亡了。
25
萧玲珑登基当晚,我与她在屋顶赏月。
「小窈儿,你说皇祖母憧憬的盛世,真的能实现吗?」
我肯定地答道:「一定会的,只是前路漫漫,也许要几十年,也许要几百年。」
我翻阅敏懿太后的手札,其中天文地理、农耕纺织、兵甲武器……应有尽有,皆是我不曾见过的。
一开始我想不通,敏懿太后有这么多好东西,为什么不拿出来用,直到我在饕餮阁尝到那碗盐酥鸡才明白。
以当今的国力,无法支持那么多先进的东西,二者不匹配,便会适得其反。
而今储英阁的兄弟姐妹奔赴天下各个角落,把敏懿太后的遗泽传播出去,我相信早晚有一天,分散出去的星星之火,可以照明世间所有角落。
26
大雪纷飞,我回到家中。
母亲在绛雪轩的长廊前等我。
姐姐的尸首已经好好安葬,可是母亲还是不愿相信姐姐不在了。
「阿窈,吃药了!」
我掸掉母亲身上落的雪,心疼道:「这么冷的天,不可以在外面站着,会生病的。」
「婉君说,她不在的时候,要看着你吃药。」
我愣了一瞬,温柔地给母亲暖手:「好,我乖乖吃药。」
母亲欢快地打开食盒:「快喝,还热乎呢!」
混着苦涩的眼泪,我喝下那碗被称作「药」的甜汤。
「阿窈,婉君去哪儿了,怎么还不回来?」
我望着窗外的大雪,压弯了梅花枝头,喃喃道:「姐姐一直都在,在我心里……」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