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春城外,天刚蒙蒙亮。
一层薄雾贴着地面,像裹尸布。
雾气里,上百名秦军工兵,正沉默地劳作。
木槌敲击木桩的声音,沉闷,压抑。
一座高台,正在平地上拔起。
完全由粗大的原木搭建,没有一丝一毫的装饰,充满了原始的野蛮。
台子很高。
高到足以让城墙上的人,看清上面发生的任何事。
王贲站在指挥车上,看着那座高台。
晨风吹动他盔上的红缨。
他的脸,藏在冰冷的面甲后面。
一名亲卫递上水囊。
“将军,天冷,喝口热水。”
王贲没有接。
他的目光,越过那座正在成型的高台,落在了远处寿春巍峨的城郭上。
那里,死一样地寂静。
“时辰差不多了。”
王贲的声音,没有温度。
“把人带上来。”
“喏。”
命令传下。
一队甲士,从后方营地里,押解着一列囚犯走来。
囚犯们都曾是楚国的贵人。
此刻,他们穿着囚服,披头散发,手脚都戴着镣铐。
走在最前面的,是一个五十多岁的老者。
他的腰杆,依旧挺得笔直。
他是楚国的上大夫,熊拓。
一个以刚直闻名于列国的楚国宗亲。
“秦狗!”
熊拓看着那座高台,忽然明白了什么。
他目眦欲裂,对着王贲的方向,破口大骂。
“你们这些背信弃义的畜生!杀了我!现在就杀了我!”
“想用我等来折辱我大楚将士?痴心妄想!”
王贲的面甲下,眼神没有一丝波澜。
他只是抬了抬手。
两名如狼似虎的秦兵冲上去,一脚踹在熊拓的腿弯。
熊拓惨叫一声,跪倒在地。
一名士兵粗暴地掰开他的嘴,将一块破布塞了进去。
“呜……呜呜……”
熊拓剧烈地挣扎着,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悲鸣。
“押上去。”
王贲的声音,像冬日的寒冰。
士兵们拖着熊拓,走上刚刚完工的高台。
木板在脚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一名赤着上身的秦军刽子手,早已等在台上。
他手里,提着一柄刃口宽大的刑斧。
斧刃上,还残留着昨日劈砍木料时留下的木屑。
“咚!”
“咚!”
“咚!”
秦军阵中,战鼓被擂响。
那鼓声,不急不缓。
一下,一下,敲在寿春城墙上每一个楚国守军的心上。
城墙上,楚军校尉项梁,死死地抓着墙垛。
他的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他认得那个被押上高台的人。
那是熊拓。
上个月,还在朝堂之上,痛斥那些主张投降的国贼。
“将军……”
身旁的副将,声音颤抖。
“秦人……秦人这是要做什么?”
项梁没有回答。
他只是看着。
他看到,那名刽子手,抓着熊拓的头发,将他的头,重重地按在一截充当砧板的木桩上。
他看到,刽子手高高举起了手中的刑斧。
阳光,照在斧刃上,反射出刺目的白光。
“不……”
项梁的喉咙里,挤出一个沙哑的字。
高台上。
刽子手看了一眼指挥车上王贲的方向。
王贲,缓缓抬起了右手。
然后,猛地挥下。
刽子手深吸一口气。
手臂肌肉坟起。
“噗!”
沉闷的,令人牙酸的入肉声。
一颗花白的头颅,从高台上滚落。
腔子里的血,像喷泉一样,冲起三尺多高。
那无头的尸体,在木板上抽搐了几下,便不再动弹。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城墙上,所有的楚国士兵,都呆呆地看着这一幕。
他们的脸上,是茫然,是惊骇,是难以置信。
风,把浓重的血腥味,吹了过来。
“啊——!”
不知是谁,发出了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叫。
仿佛一个信号。
整个城墙,瞬间炸开了。
“熊公!”
“秦狗!我与你势不两立!”
“畜生!畜生啊!”
无数士兵,用拳头,用头盔,疯狂地捶打着墙垛。
他们的眼中,流出血泪。
项梁闭上了眼。
他听到,自己牙齿咬碎的声音。
高台下。
王贲依旧静静地站着。
他听着城墙上传来的,那些撕心裂肺的哭喊和咒骂。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下一个。”
他平静地说。
……
咸阳,廷尉府。
烛火下,李斯正在翻阅一堆刚刚整理出来的卷宗。
全是关于少府丞赢冯,及其党羽贪赃枉法的罪证。
每一条,都记录得清清楚楚。
人证,物证,一应俱全。
仿佛这些人,不是刚刚才被“查出”问题,而是早就被判了死刑,只等着一个合适的时机,将罪名公布于众。
李斯知道,这些东西,都来自武安侯府。
来自那个名为“黑冰台”的,不见光的组织。
它的效率,高得可怕。
它的手段,狠得令人心寒。
一名属官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
“大人,都安排好了。”
他低声说。
“按照您的吩咐,所有罪证都已誊抄备案。明日早朝,便可呈递王上。”
“另外,那些死掉的官员家属,也都‘安抚’过了。”
“他们……都签了认罪状,承认家人是畏罪自杀。”
李斯点了点头。
他拿起笔,在一份最终的结案陈词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当最后一笔落下时,他忽然感到一阵脱力。
他靠在椅背上,看着跳动的烛火,有些失神。
他赢了。
他帮武安侯,把一场血腥的私下仇杀,变成了一场名正言顺的官场清洗。
从此以后,咸阳城里,再没有人敢轻易招惹魏哲。
可他自己呢?
他已经在这条船上,坐得太深了。
深到,再也看不到岸。
“大人。”属官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问道,“武安侯他……真的只是被禁足在府?”
李斯看了他一眼。
“王上的口谕,你没听到吗?”
“可……可他杀了彻侯啊!”
李斯没有说话。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看向武安侯府的方向。
那个方向,一片漆黑,安静得如同不存在。
但李斯知道。
那里,蛰伏着一头比咸阳宫里那条龙,更难预测的猛兽。
“他杀的,不是彻侯。”
许久,李斯才轻声说。
“他杀的,是王上递过来的一把刀。”
“王上想试探他,会不会被刀割伤手。”
“结果,他把刀,掰断了。”
属官听得云里雾里,不敢再问。
李斯挥了挥手。
“下去吧。”
“明日,还有一场硬仗要打。”
属官退下后,书房里又只剩下李斯一人。
他重新坐回案几后,却没有再看那些卷宗。
他从袖中,摸出了一枚小小的龟甲。
这是他年轻时,求学于荀子门下,闲暇时摆弄的占卜之物。
他已经很多年,没有用过它了。
今夜,他却鬼使神差地,将它取了出来。
他闭上眼,心中默念着两个字。
“魏哲。”
然后,将龟甲,轻轻抛在案上。
龟甲翻滚,停下。
裂纹,指向一个方向。
大凶。
李斯睁开眼,看着那个卦象,久久无言。
……
寿春,东门外。
杀戮,已经持续了三天。
高台上,血迹一层叠着一层,变成了令人作呕的黑紫色。
空气中,弥漫着驱之不散的血腥和腐臭。
台下,已经堆了三十多具无头尸体。
秦军没有掩埋他们。
就让他们那样暴露在荒野里,任由野狗和乌鸦啃食。
城墙上。
楚军的咒骂声,已经听不到了。
哭声,也渐渐稀落。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死寂。
一种绝望的,令人窒息的死寂。
士兵们麻木地看着城外的屠场。
他们的眼睛里,没有了愤怒,没有了悲伤。
只剩下空洞。
今天,被押上高台的,是楚王负刍的亲妹妹,云阳公主。
她还很年轻,穿着一身早已看不出颜色的华服,脸上沾满了污泥。
可她的神情,却异常平静。
刽子手将她按在木桩上。
她没有挣扎。
她只是抬起头,看向城墙的方向,似乎在寻找着什么。
然后,她笑了。
那笑容,在这片地狱般的场景里,显得格外凄美。
她用尽全身力气,高声唱起了一首歌。
那是楚地的歌谣。
是每一个楚人,从小听到大的歌谣。
“湛湛江水兮,上有枫。目极千里兮,伤春心。魂兮归来,哀江南……”
歌声清越,穿透了战场的肃杀。
城墙上,一个年轻的楚兵,听着那熟悉的旋律,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
他想起了自己的家乡。
想起了村口的那条江,江边的枫树林。
想起了还在等他回家的母亲。
“噗通。”
他跪了下来,泪水,像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
“我要回家……”
他喃喃自语。
“我不想打了……我要回家……”
他的崩溃,像一根被点燃的引线。
越来越多的士兵,放下了手中的武器,颓然地坐倒在地。
压抑了三天的恐惧和绝望,在这一刻,彻底爆发。
军心,正在瓦解。
项梁站在城楼上,看着这一切。
他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
他知道,魏哲的目的,达到了。
这座城,还没有被攻破。
但城里的人,已经死了。
“传令下去。”
他的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今夜,准备突围。”
副将大惊:“将军!突围?我们还能往哪里去?”
“去东边。”
项梁的目光,看向遥远的东方。
“去投奔项燕老将军。”
“告诉弟兄们,想活命的,想给熊公和公主报仇的,就跟我冲出去!”
“哪怕是死,我们也要死在冲锋的路上!”
“不做引颈就戮的猪狗!”
……
咸阳,武安侯府。
魏哲正在书房里,独自一人下着棋。
棋盘上,黑白两子,杀得正酣。
姚贾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将一份最新的密报,放在桌上。
“侯爷,楚国那边传来的消息。”
魏哲没有看那份密报。
他拈起一粒黑子,想了想,落在棋盘的天元之位。
“说。”
“王贲将军依计行事,寿春守军军心已溃。项梁等人,于昨夜率残部突围,正向项燕主力靠拢。”
姚贾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兴奋。
“王贲将军已尽起大军,衔尾追杀。寿春城内,只剩楚王负刍和一群老弱病残,唾手可得!”
魏哲依旧看着棋盘。
“项燕,有动静吗?”
“暂时没有。他收拢了项梁的败兵,但主力依旧按兵不动。似乎……似乎是被我们这种打法,吓住了。”
“吓住了?”
魏哲笑了。
他摇了摇头。
“那只老狐狸,是在等。”
“等什么?”姚贾不解。
“等我犯错。”
魏哲抬起头,目光深邃。
“他知道,寿春是饵。他要是动了,王贲的几十万大军,就会像一张网,把他死死缠住。”
“他不动,我就只能继续用这种办法,慢慢耗。”
“可是,这种办法,能震慑楚人,也能……让我大秦的朝堂,坐不住啊。”
姚贾心中一凛,瞬间明白了。
魏哲在寿春城外的杀戮,固然瓦解了楚军的意志。
但也必然会传回咸阳。
那些视礼法为天条的老臣,那些心怀叵测的宗亲,会怎么议论他?
残暴,嗜杀,不详之将。
这些名声,就像毒药,会慢慢侵蚀掉他用军功筑起的威望。
“侯爷,那我们……”
“不用管。”
魏哲摆了摆手,重新将目光投向棋盘。
“让他们说去。”
“棋局,还没到收官的时候。”
“我要的,不是一座寿春城,也不是项燕的几万残兵。”
他伸出手指,轻轻敲了敲棋盘。
“我要的,是整个楚国,再无一个敢反抗的人。”
“我要的,是这盘棋,彻底下死。”
就在这时。
门外传来亲卫的通报声。
声音,带着一丝不同寻常的凝重。
“启禀侯爷。”
“宫里来人了。”
姚贾的神经,瞬间绷紧。
“谁?”
“是太子殿下。”
亲卫顿了顿,补充道。
“太子扶苏,前来探望侯爷的‘病情’。”
书房内,一片寂静。
姚贾的脸色,瞬间变得无比难看。
太子扶苏。
以仁德闻名于世。
最是反对严刑峻法,反对酷烈战事。
王上在这个时候,派他来,是什么意思?
是安抚?
是敲打?
还是……试探?
魏哲脸上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
他只是放下了手中的棋子。
“有意思。”
他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袍。
“王上,终于走出了一步,我没想到的棋。”
他对着门外,平静地开口。
“请太子殿下,到前厅奉茶。”
说完,他看了一眼姚贾。
“你也一起来。”
他的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
“我也很想见见。”
“这位未来的大秦之主,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