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平线在燃烧。
那不是火焰。
是秦军的黑色旌旗,是数万柄长矛反射的日光,汇聚成一片灼烧着屈昭眼球的死亡之海。
“风!”
“大风!”
山呼海啸般的战号,从四面八方传来。
大地在颤抖,仿佛承受不住那整齐划一的脚步,那足以踏碎山河的铁蹄奔腾。
屈昭的脑子一片空白。
他终于明白,自己从一开始就错了。
颍城不是陷阱。
他才是。
他和麾下五万楚国最后的精锐,才是魏哲摆在棋盘上,等待被吃掉的猎物。
“将军!我们被包围了!”
“是王贲!是秦军的主力!”
“快撤!快撤啊!”
身边的亲卫发出了惊恐绝望的嘶吼。
撤?
屈昭惨然一笑。
他看着前方那座已经渐渐沉寂的颍城,看着后方那片无边无际的黑色浪潮。
他们早已深陷泥潭,无路可逃。
“不准退!”
屈昭拔出佩剑,用尽全身力气嘶吼。
“结阵!迎敌!”
他的声音,被淹没在数万人的恐慌与奔逃之中。
军心,已经散了。
在看到王贲主力出现的那一刻,这支本就因为项燕之死而士气低落的军队,彻底崩溃。
士兵们扔掉手中的武器,像没头的苍蝇一样四散奔逃。
他们只想活命。
然而,在这片被魏哲选定的平原上,逃跑,是最奢侈的妄想。
“放箭。”
王贲站在高大的指挥车上,冷漠地吐出两个字。
命令被迅速传达。
“嗡——”
数万张强弓硬弩同时拉开,弓弦震动的声音汇聚成一道死亡的序曲。
下一刻,箭雨倾盆。
黑色的羽箭遮蔽了天空。
逃窜的楚军士兵像被割倒的麦子,成片成片地倒下。
惨叫声,哀嚎声,响彻云霄。
“冲锋。”
王贲再次下令。
“咚!咚!咚!”
沉重的战鼓敲响。
秦军的重甲骑兵,如同两道钢铁铸成的巨浪,从楚军崩溃的两翼,狠狠地拍了过来。
马蹄之下,血肉横飞。
一名楚国小卒,扔掉长戈,跪在地上,涕泪横流。
“别杀我!我投降!我投降!”
一柄黑色的铁矛,从他面前一闪而过。
他甚至没看清敌人的脸,只感觉胸口一凉,整个世界都开始天旋地转。
他低下头,看着穿透自己胸膛的矛尖,眼中充满了茫然。
为什么……
为什么他们不接受投降?
他至死都不明白,魏哲给王贲的命令只有四个字。
“斩草除根。”
混乱的战场中央。
屈昭的亲卫已经死伤殆尽。
他独自一人,挥舞着长剑,砍倒了一个又一个冲上来的秦军士兵。
他状若疯魔。
鲜血染红了他的铠甲,也染红了他的双眼。
“魏哲!”
“你这阴险小人!有种与我阵前一战!”
他疯狂地咆哮着。
回应他的,是三支同时射来的弩箭。
一支射穿了他的膝盖。
一支射穿了他的肩膀。
最后一支,精准地洞穿了他的咽喉。
“嗬……嗬……”
屈昭跪倒在地,鲜血从他的嘴角不断涌出。
他死死地盯着远方那面黑色的大秦王旗,眼中充满了无尽的怨毒与不甘。
他仿佛看到了,楚国的山河,正在那个年轻人的脚下,一寸寸地崩塌。
……
颍城,宗祠。
孟虎和剩下的七名弟兄,靠在残破的墙壁上。
他们听着城外那铺天盖地的喊杀声,听着楚军那绝望的悲鸣。
所有人都沉默着。
许久,那名断了腿的年轻士兵,突然笑了起来。
“百将……我们赢了。”
孟虎也笑了,他咳出一口血沫。
“赢了。”
“值了!”年轻士兵大喊一声,然后脑袋一歪,彻底没了声息。
他流血太多,终于撑不住了。
“值了。”
孟虎喃喃自语。
他用断剑支撑着身体,缓缓站起。
祠堂外,那些围困他们的楚军,早已乱作一团。
有的想跑,有的想冲进来杀了他们泄愤。
“弟兄们。”
孟虎的声音沙哑。
“侯爷的棋局,我们下完了。”
“该我们自己了。”
他看向剩下的六名弟兄。
六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同时亮了起来。
“杀出去。”孟虎咧开嘴,露出一口白牙。
“能多杀一个,就多赚一个。”
“风!”
他发出了最后的怒吼。
“大风!”
剩下的六人,用尽最后的力气回应。
七道浑身是血的身影,如同七头挣脱牢笼的困兽,冲出了宗祠。
他们冲向了那群已经彻底丧胆的楚军。
剑光闪过。
人头落地。
这是一场单方面的屠杀。
直到,孟虎的断剑再也举不起来。
直到,最后一柄长戈,刺穿了他的心脏。
他倒下的那一刻,脸上带着笑。
他仿佛看到了咸阳,看到了家中的妻儿。
也看到了,侯爷那双,永远平静如水的眼睛。
侯爷,孟虎,没有给你丢脸。
……
咸阳,武安侯府。
距离颍城之战,已经过去了三天。
书房内,魏哲正在擦拭着一柄新铸的铁剑。
剑身狭长,泛着森冷的寒光。
姚贾快步走了进来,他的脸上带着一丝难以抑制的兴奋。
“侯爷!王贲将军的捷报!”
“颍城一战,全歼楚将屈昭所部五万三千人!屈昭战死!”
“我军……伤亡三千二百人!”
“其中,孟虎百将所部,一百人,尽数战死,无一生还。”
姚贾的声音,在说到最后一句时,低沉了下去。
魏哲擦拭宝剑的手,没有丝毫停顿。
他仿佛在听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情。
“知道了。”
他只是淡淡地吐出三个字。
“抚恤,按最高规格的三倍发放。”
“孟虎的儿子,送去上将军府的蒙氏军学。”
“喏。”姚贾恭敬地应道。
他看着侯爷那冷酷的侧脸,心中生出一股寒意。
那可是一百条跟着他出生入死的好汉。
在侯爷眼中,却真的只是一个,可以随时舍弃的数字。
“还有。”魏“哲抬起头,看向姚贾。
“告诉王贲,不必休整。”
“收拢降兵,裹挟难民,兵锋直指寿春。”
“我要在楚王得到战报之前,把战火烧到他的王宫门口。”
“这……”姚贾有些迟疑,“侯爷,我军连续作战,已是强弩之末。而且裹挟降兵难民,恐生哗变……”
“他们不敢。”
魏哲的声音斩钉截铁。
“屈昭的五万大军,就是最好的震慑。”
“现在的楚人,是惊弓之鸟。他们需要的不是反抗的勇气,而是一个能让他们活命的主人。”
“王贲要做的,就是去当这个主人。”
姚贾心中一凛,不敢再多言。
“属下明白。”
就在姚贾准备退下时,一个身影,走进了书房。
是赵倩。
她的脸色苍白如纸,身体因为虚弱而微微颤抖。
但她的眼神,却异常的明亮。
亮得,像两团燃烧的火焰。
“五万六千二百人。”
她走到魏哲面前,一字一顿地说道。
“这就是你三天之内,杀掉的人数。”
魏哲停下了擦剑的手,他看着她,眼神里带着一丝玩味。
“你记得很清楚。”
“他们不是数字!”
赵倩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歇斯底里。
“他们是活生生的人!他们有父母,有妻儿!”
“你这个屠夫!你这个魔鬼!”
她终于崩溃了,泪水夺眶而出。
她扑了上来,用她那无力的拳头,狠狠地捶打着魏哲的胸膛。
魏哲没有躲。
他就那么静静地站着,任由她发泄。
直到,赵倩再也挥不动拳头,瘫软在他的怀里,失声痛哭。
“为什么……”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魏哲低下头,看着怀中这个早已绝望的女人。
他的声音很轻,像情人的低语,却带着刺骨的寒意。
“因为,我喜欢。”
“我喜欢听敌人的哀嚎,喜欢看他们的城池在我脚下燃烧。”
“我喜欢这种,将一个国家,一个民族的命运,玩弄于股掌之上的感觉。”
“你……”赵倩难以置信地抬起头,看着他。
他的脸上,带着一种病态的、狂热的笑容。
“你不是想知道,我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吗?”
魏哲抚摸着她的头发,声音变得更加温柔。
“因为,我曾经,也像你脚下的那些楚人一样,卑微如蝼蚁。”
“我曾经,也被人踩在脚下,肆意羞辱。”
“所以,我发誓。总有一天,我要站到最高的地方,让所有人都匍匐在我的脚下。”
“我要让这天下,再也没有人,敢俯视我。”
赵倩彻底呆住了。
她看着眼前这个男人,第一次感觉,自己看懂了他。
他不是魔鬼。
他是一个,被仇恨和野心,彻底扭曲了灵魂的,可怜人。
就在这时,姚贾去而复返,神色凝重。
他看到书房内的情景,愣了一下,但还是硬着头皮开口。
“侯爷。”
魏哲缓缓放开赵倩,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又恢复了那副古井无波的模样。
“说。”
姚贾递上了一卷竹简。
“不是楚国的情报。”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
“是咸阳。”
“王上,昨夜,在章台宫,单独召见了廷尉李斯。”
“两人,密谈了整整一夜。”
魏哲接过竹简的手,停在了半空中。
他缓缓转过头,看向窗外,咸阳宫的方向。
夜色,已经降临。
咸阳城内,万家灯火。
但在那片最辉煌的灯火深处,一场新的,更加凶险的厮杀,似乎已经拉开了序幕。
魏哲的嘴角,勾起了一抹冰冷的弧度。
“李斯?”
“有点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