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月后,一队悬挂着“魏”字旗号的精锐骑兵,出现在了通往咸阳的官道之上。
为首的,是一名身披黑色轻甲,面容俊朗,眼神清澈的年轻人。
他坐下的战马,神骏非凡。
他的腰间,悬挂着一柄古朴的秦剑。
他的身后,跟着百余名气息彪悍的骑士,每一个人的脸上,都带着一股百战余生的煞气和骄傲。
正是奉召返京的,新晋关内侯,魏哲。
一路行来,他已经感受到了气氛的不同寻常。
从踏入关中地界开始,沿途的每一个郡县,每一个驿站,当地的官员,无不是早早地便在路边等候,那恭敬的态度,那谄媚的笑容,简直比迎接王上驾临,还要殷勤。
魏哲知道,这一切,都源于咸阳传来的,那道“封侯”的旨意。
他没有理会那些官员的阿谀奉承,一路快马加鞭,直奔咸阳。
他知道,真正的考验,在那里等着他。
当咸阳那巍峨的城墙,出现在地平线上时,魏哲身后的骑士们,都忍不住发出了一阵欢呼。
回家了!
他们终于,活着回家了!
魏哲勒住马缰,看着那座天-下第一雄城,心中,却是一片平静。
他知道,从他踏入这座城门的那一刻起,他就不再是一个单纯的,为国征战的将军了。
他将成为一个符号,一个被无数双眼睛,死死盯住的,政治符号。
“侯爷,我们……就这么进去吗?”一名亲卫队长,来到魏哲身边,有些紧张地问道。
他已经看到了,城门口,那黑压压的人群。
“不然呢?”魏哲淡淡地反问,“难道,还从天上飞进去?”
他一夹马腹。
“走!进城!”
“诺!”
百余骑,再次启动,朝着那座万众瞩目的城池,缓缓行去。
……
咸阳城门。
今日,这里被围得水泄不通。
城内的百姓,无论是贩夫走卒,还是富商大贾,几乎都跑了出来。
他们都想亲眼看一看,那位传说中的,年少封侯的魏侯爷,究竟是何等模样。
人群之中,还夹杂着许多衣着光鲜,神情各异的,来自各个府邸的家仆和探子。
他们奉了主人的命令,前来观察这位新贵的一举一动。
而在城门的最前方,由一队威武的城防军,隔开了一片空地。
空地之上,站着两拨人。
一拨,是以屠睢和章邯为首的,数十名军中悍将。
他们一个个身姿挺拔,甲胄鲜明,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激动与喜悦。
他们是来迎接自己的兄弟,自己的英雄的!
而另一拨,则是由中书府令王绾,领着的一众文官。
他们站在那里,神情肃穆,看不出喜怒。
他们是奉了王命,前来代表朝廷,迎接功臣。
这两拨人,泾渭分明地站着,彼此之间,几乎没有任何交流,气氛显得有些微妙。
“来了!来了!”
不知是谁,在人群中高喊了一声。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都投向了官道的尽头。
只见一队黑色的骑兵,正缓缓驶来。
为首的那个年轻人,虽然隔得还远,但那股从容不迫的气度,那份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淡定,却已经扑面而来。
“那就是魏侯爷吗?好年轻啊!”
“天呐!比传说中的,还要俊朗!”
“看那气势!果然是人中之龙!”
人群中,瞬间爆发出了一阵阵惊叹和议论。
屠睢和章邯,看到魏哲的身影,脸上露出了灿烂的笑容,大步迎了上去。
“魏哲!你小子,可算回来了!”屠睢上前,狠狠地给了魏哲一拳,笑骂道。
“等你很久了!”章邯也拍了拍他的肩膀,眼中满是兄弟重逢的喜悦。
魏哲翻身下马,对着两人,抱了抱拳。
“屠兄,章兄,别来无恙。”
简单的问候,却蕴含着战场上生死与共的情谊。
寒暄过后,魏哲的目光,投向了不远处,那群以王绾为首的文官。
他知道,那才是他今天,要面对的“主菜”。
他整理了一下衣甲,迈步,朝着王绾等人走去。
屠睢和章邯,对视一眼,也立刻跟了上去,一左一右,护在他的身旁,那架势,仿佛是怕那些文官,会吃了魏哲一样。
王绾看着那个一步步走来的年轻人,心中,也是感慨万千。
这就是那个搅动了天下风云的魏哲?
果然,闻名不如见面。
光是这份不卑不亢,从容镇定的气度,就远非同龄人可比。
“下官魏哲,参见王大人。”魏哲走到王绾面前,躬身行礼,姿态谦逊,无可挑剔。
王绾连忙虚扶一把。
“魏侯不必多礼。”他的脸上,露出了公式化的笑容,“王绾奉王上之命,在此恭迎侯爷凯旋。”
“侯爷为国征战,功在社稷,实乃我大秦之幸。”
一番客套话说完,王绾侧过身,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侯爷,王上已在宫中等候多时,请随我来吧。”
“有劳王大人。”
魏哲点了点头,没有多言。
一行人,就在这万众瞩-目之下,穿过城门,朝着咸阳宫的方向,缓缓行去。
一路上,街道两旁,站满了围观的百姓。
他们看着那道年轻的身影,眼中,充满了好奇、崇拜、敬畏。
魏哲目不斜视,神情淡然。
但他能感觉到,从那些高门大院的窗户后面,投来的一道道,不那么友善的目光。
那些目光,或审视,或嫉妒,或冰冷。
他知道,他的咸阳之路,从这一刻,才算真正开始。
……
章台宫。
嬴政高坐于王座之上,目光深邃,看不出喜怒。
他的下方,李斯等一众心腹重臣,垂手而立,整个大殿,安静得可怕。
所有,都在等一个人。
当殿外传来“关内侯魏哲,觐见——”的通传声时,所有人的精神,都是一振。
他们都抬起头,看向大殿的入口。
只见一个身披黑甲的年轻人,在内侍的引领下,不疾不徐地,走了进来。
他的步伐,沉稳而有力。
他的眼神,平静而清澈。
面对着这代表着大秦最高权力的殿堂,面对着那位主宰天下的君王,他的脸上,没有丝毫的紧张和惶恐。
只有,坦然。
李斯看着这个年轻人,眼中,闪过一抹异彩。
这就是那个,让王上又是失态,又是狂喜,甚至不惜破格封侯的魏哲?
果然,气度不凡。
魏哲走到大殿中央,停下脚步。
然后,他单膝跪地,声音洪亮。
“臣,魏哲,参见王上!王上万年,大秦万年!”
嬴政没有立刻让他起来。
他就这么,居高临下地,静静地,审视着跪在下面的这个年轻人。
他要看的,不仅仅是他的外表,更是他的内心。
他想看看,这个年轻人,在面对自己,这个天下至尊时,会不会流露出哪怕一丝一毫的,破绽。
然而,他失望了。
魏哲就那么静静地跪着,脊梁挺得笔直,如同一杆标枪。
他的呼吸,均匀而绵长。
他的眼神,古井无波。
仿佛,他跪的,不是一位帝王,而只是一座山,一块石。
许久,嬴政才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
“魏哲。”
“臣在。”
“抬起头来。”
魏哲依言,缓缓抬头,目光,迎上了嬴政那双如同鹰隼般锐利的眼睛。
四目相对。
整个大殿的空气,仿佛都在这一瞬间,凝固了。
一个,是雄才大略,睥睨天下的始皇帝。
一个,是身负千年智慧,来历成谜的穿越者。
这是一场,跨越了时空的,无声的对视。
嬴政想从魏哲的眼中,看到一些东西。
比如,野心,欲望,或者是,恐惧。
但,他什么都没看到。
那双金色的眸子里,清澈得,就像一汪见不到底的深潭。
平静,而神秘。
“好。”
许久,嬴-政的嘴角,缓缓勾起一个弧度。
“很好。”
他缓缓地,从王座上,站了起来。
“平身吧。”
“谢王上。”
魏哲站起身,静立于殿中。
嬴政走下台阶,一步步,来到他的面前。
两人,相距不过三尺。
“你可知,寡人为何要如此急着,召你回京?”嬴政看着他,缓缓问道。
魏哲躬身道:“臣,不知。”
“不知?”嬴政笑了,那笑容,意味深长。
“那寡人告诉你。”
他伸出手,重重地,拍在了魏哲的肩膀上。
“因为,寡人,等不及了!”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无穷的渴望与灼热!
“寡人,等不及要看看,你那所谓的‘秦医’,究竟是何等神术!”
“寡人,也等不及要问问你……”
嬴政的身体,微微前倾,凑到魏哲的耳边,用一种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一字一句地问道:
“你那位……身在鬼谷的老师,他……还好吗?”
嬴政的声音很轻,轻得像一片羽毛,拂过魏哲的耳畔。
但这片羽毛,却重若千钧!
“你那位……身在鬼谷的老师,他……还好吗?”
轰!
魏哲的脑子里,仿佛有惊雷炸响。
他来了!他终究还是问了!
这一瞬间,魏哲感觉自己全身的血液都快要凝固了。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嬴政那双鹰隼般的眼睛,正死死地盯着自己的侧脸,观察着自己哪怕最细微的表情变化。
他甚至能感觉到,嬴政搭在自己肩膀上的那只手,五根手指,正像铁钳一样,缓缓收紧。
这是一个陷阱!
一个看似不经意,实则致命的试探!
魏哲很清楚,自己现在,正站在悬崖的边缘。
回答得好,一步登天,从此海阔天空。
回答得不好,哪怕只有一个字说错,一个眼神不对,下一秒,等待自己的,就是万丈深渊!
他不能慌,绝对不能慌!
魏哲的脑子,以前所未有的速度飞速运转。
怎么回答?
直接承认?不行!太刻意了,等于告诉嬴政,这一切都是自己和蒙恬商量好的说辞。
直接否认?更不行!那等于欺君,等于推翻了蒙恬为自己铺好的路,死得更快!
必须模棱两可,必须真假参半,必须让他自己去猜,自己去信!
这些念头,在魏哲的脑海中,电光火石般闪过。
他的脸上,却在恰到好处的时机,流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惊愕。
是的,惊愕。
一个离家多年的弟子,突然从别人口中,听到了关于自己师门的消息,该有的反应,就是惊愕。
然后,这丝惊愕,迅速转变为一种混杂着激动、迷茫和一丝惶恐的复杂神情。
他缓缓转过头,迎上了嬴政那双探究的眼睛,嘴唇微微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却又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王……王上……您……您怎么会知道……”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将一个涉世未深、骤然听到师门隐秘的年轻人形象,演绎得淋漓尽致。
嬴政看着他的反应,眼神中的锐利,稍稍缓和了一丝。
魏哲的表情,没有破绽。
这正是他预想中,一个鬼谷弟子该有的反应。
“寡人知道的,远比你想象的要多。”嬴政松开了手,重新直起身,恢复了那份君临天下的威严,但语气中,却多了一丝玩味。
“蒙恬的密奏里,把你夸上了天。但真正让寡人感兴趣的,不是你灭韩的功劳,也不是那什么‘秦医’,而是你的来历。”
他踱了两步,背对着魏哲,声音在大殿中,缓缓回荡。
“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年轻人,却仿佛无所不知,无所不能。兵法、谋略、医术、甚至是器械之学,都远超常人。魏哲,你不觉得,你应该给寡人一个解释吗?”
来了,正题来了!
魏哲心中一凛,知道真正的考验,现在才开始。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波澜,再次躬身行礼,这一次,他的姿态,比之前更加恭敬。
“回王上,非是臣有意欺瞒。实乃……实乃家师有严令,下山之后,不得提及师门一字,更不得泄露师门所学之万一。”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苦涩和无奈。
“家师曾言,鬼谷之术,乃屠龙之技,亦是乱世之源。所授弟子,或纵横捭阖,或征战沙场,或悬壶济世。入世修行,只为寻找一位,能结束这数百年乱世,还天下一个太平的,不世之主。”
说到这里,魏哲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真诚与狂热。
“臣,愚钝。在家师门下,学艺不精,所学驳杂,无一专长。数年前,家师将臣逐出山谷,命臣云游四方,观天下大势。”
“臣一路行来,见过了齐人的安逸,楚人的蛮横,赵人的悍勇,也见过了韩人的孱弱,魏人的多疑。”
“六国,皆有其强,亦有其弱。但无一国,能有我大秦之虎狼之师,无一君,能有王上您这般,扫六合、吞天下的雄心与魄力!”
“所以,臣来了咸阳!臣愿以这微末所学,为王上驱驰,为大秦一统天下的大业,添一块砖,加一片瓦!此心,天地可鉴!”
这一番话,说得是慷慨激昂,掷地有声!
大殿之中的李斯等人,虽然听不清之前嬴政和魏哲的耳语,但此刻,听到魏哲这番话,一个个都露出了震惊的表情。
鬼谷传人!
原来,这个魏哲,竟然是那个神秘莫测的鬼谷的传人!
怪不得!
怪不得他有如此妖孽的才能!
李斯看着魏哲的背影,眼神变得无比复杂。他自己,师从荀子,学的乃是帝王之术,法家之学。对于鬼谷,他比任何人都清楚那意味着什么。
那是一群,不容于儒、法、道任何一家的,真正的怪物!
现在,这样一个怪物,选择效忠大秦,效忠王上,这……这是大秦的幸事,还是……
李斯的额头,渗出了一丝冷汗。
而王座之前,嬴政听完魏哲的话,久久没有言语。
他缓缓转过身,那双深邃的眸子,再次锁定在魏哲的脸上。
魏哲的这番话,太完美了!
既解释了自己才能的来源,又表达了无与伦比的忠心。
更重要的是,他将自己投效秦国的行为,拔高到了一个全新的层面——不是为了功名利禄,而是为了“寻找不世之主,结束乱世”!
这,完美地迎合了嬴政统一天下的雄心!
哪一个君王,不喜欢听到自己是“天命所归”的“不世之主”呢?
“好一个‘寻找不世之主’!”
许久,嬴政的脸上,终于绽放出了一丝真正的,发自内心的笑容。
“这么说,在你的眼中,寡人,就是那个能结束乱世的人?”
“王上不是,谁是?”魏哲抬起头,目光灼灼,毫不避讳地直视着嬴政,“臣坚信,家师所望见的天下太平,必将在王上的手中,成为现实!”
“哈哈……哈哈哈哈!”
嬴政仰天大笑,笑声雄浑,震得整个章台宫,都嗡嗡作响。
他很高兴!
前所未有的高兴!
一个鬼谷传人的投效,其意义,甚至比灭掉一个韩国,还要巨大!
那意味着,他得到了一个,能源源不断为他提供各种奇思妙想的,宝库!
“好!魏哲!你有此心,寡人,心甚慰!”
嬴政笑着,再次走下台阶,亲自扶起了魏哲。
“从今日起,你便是寡人的关内侯!那座渭水边的侯府,你可还满意?”
“臣,惶恐!臣寸功未立,何德何能,敢受此天恩。”魏哲连忙说道。
“不!”嬴政摆了摆手,打断了他,“你献上的‘秦医’,能为我大-军,多留存数万精锐!此功,便足以封侯!”
他看着魏哲,眼神中的热切,毫不掩饰。
“寡人,不听你说得如何天花乱坠。寡人,要看你,能为寡人,为大秦,做出什么!”
他话锋一转,声音变得严肃起来。
“既然你精通医术,那我大秦的太医署,想必,有很多东西,需要向你这位‘鬼谷高徒’,请教请教。”
嬴政的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
“明日,你就去一趟太医署。寡人会下令,让他们,全力配合你,‘切磋’医术。”
来了!
魏哲心中一沉。
他知道,这所谓的“切磋”,就是嬴政给他的,第一个考题。
也是,送给咸阳城里,那些眼红自己的人的,第一份大礼!
太医署,那是什么地方?
那是一群思想最保守,最重资历,最排外的老学究的聚集地!
自己一个不到二十岁的毛头小子,骤然封侯,还要去“指导”他们,这不等于把一块肉,直接扔进了狼群里吗?
可以想象,明天,等待自己的,将会是何等的刁难与羞辱!
这是嬴政的阳谋!
他就是要看看,自己这个所谓的“鬼谷传人”,在面对真正的困境时,究竟是真有屠龙之技,还是只会纸上谈兵!
“臣……”魏哲的喉结,滚动了一下。
他看着嬴政那双充满了期待与审视的眼睛,知道自己,没有任何退路。
“遵旨!”
他低下头,声音平静,却铿锵有力。
咸阳宫,太医署。
这里是大秦帝国最高医疗水平的代表,汇聚了天下最有名的医师。
平日里,这里总是弥漫着一股浓郁的草药味,气氛安静而肃穆。
但今天,气氛却有些不同寻-常的压抑和……躁动。
署内的数十名太医、医丞,全都聚集在了正堂之中,一个个交头接耳,神情各异。
“听说了吗?王上竟然让那个新封的关内侯,来我们太医署‘切磋’医术!”
“切磋?哼,说得好听!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靠着一点不知从哪儿弄来的乡野偏方,走了狗屎运,治好了几个大头兵,就敢自称‘秦医’?还要来指导我们?”
“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我等钻研医道数十年,熟读《黄帝内经》、《扁鹊难经》,难道还比不上一个毛头小子?”
“王上也是,被这小子给蒙蔽了!什么‘消毒三法’,又是烈酒,又是开水,又是明火,这哪里是治病,这分明是巫蛊之术!”
不满、鄙夷、愤怒的声音,在大堂里此起彼伏。
他们都是成名已久的医师,每一个,在地方上,都是受人敬仰的名医。能够进入太医署,为王室服务,是他们一生的荣耀。
现在,一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年轻人,不仅被破格封侯,还要骑到他们这些老前辈的头上来,他们如何能忍?
坐在主位上的,是一个须发皆白,面容清癯的老者。
他便是太医署的最高长官,太医令,李方。
李方,曾是侍奉秦昭襄王的老臣,医术高超,资历深厚,在大秦德高望重。
此刻,他听着属下们的议论,一言不发,只是端着茶杯,轻轻地吹着气,但那双微微眯起的眼睛里,却闪烁着冷冽的光。
他也不服!
他比任何人都感到屈辱!
王上将那份关于“秦医”的密奏发到太医署,让他们研究时,他就嗤之以鼻。
什么用烈酒清洗伤口,什么用沸水煮过的布帛包扎,在他看来,都是无稽之谈!
人体精血,何其宝贵?伤口流血,本就元气大伤,再用那辛辣的烈酒去刺激,岂不是火上浇油?
至于那金疮药,他也看过了。无非是一些常见的止血、生肌的草药,配方虽然有些新奇,但也算不上什么神药。
他断定,魏哲之所以能成功,纯粹是运气!
是那些秦军士卒,身强体壮,命不该绝!
可王上,却信了!
不仅信了,还为此,破格封了一个关内侯!
现在,更是要让这个黄口小儿,来他们太医署耀武扬威!
这打的,不是他李方一个人的脸,是整个太医署,是天下所有医者的脸!
“咳。”
李方轻轻地咳嗽了一声。
原本嘈杂的大堂,瞬间,安静了下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他的身上。
“王命,不可违。”李方放下茶杯,缓缓开口,声音沙哑,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
“既然,那位魏侯爷,要来与我等‘切磋’,我们,自然要好生‘招待’。”
他特意在“切磋”和“招待”两个词上,加重了语气。
一名资格较老的太医,心领神会,上前一步,躬身道:“大人,我等已经准备好了。署内积压了数个疑难杂症的病例,正好,可以向魏侯爷‘请教’一二。”
另一名医丞,也跟着阴恻恻地笑道:“后院,还有一个从南阳军中,送回来的重伤员。伤口溃烂流脓,高烧不退,我等已经束手无策,只能用参汤吊着性命。既然魏侯爷的金疮药如此神奇,不如,就让他,来试试?”
这个提议,立刻得到了所有人的响应。
“妙啊!就让他治!他要是治不好,就是欺君罔上!”
“他要是敢用他那套‘巫术’,把人治死了,那更是罪加一等!”
“到时候,看王上还如何偏袒他!”
一群老狐狸,瞬间就定下了一条毒计。
他们就是要捧杀魏哲!
你不是神医吗?你不是能活人无数吗?
好,我们就给你一个必死之人!
你救不活,就是你无能,是骗子!
你把他治死了,就是你胡来,是凶手!
无论结果如何,他们都能让魏哲,身败名裂!
李方听着众人的计策,那张古井无波的老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满意的笑容。
他点了点头。
“就这么办。”
……
当魏哲在一名内侍的引领下,踏入太医署的大门时,他立刻就感觉到了那股扑面而来的,毫不掩饰的敌意。
正堂之中,数十名身穿官服的太医,齐刷刷地站着,像一堵人墙。
他们的目光,像一把把淬了冰的刀子,齐刷刷地射向魏哲。
审视、轻蔑、挑衅、幸灾乐祸……
各种负面情绪,交织成一张无形的大网,朝着魏哲,当头罩下。
寻常年轻人,若是面对这等阵仗,恐怕当场就要腿软了。
但魏哲,却神色如常。
他甚至,还对着众人,露出了一个温和的笑容。
他知道,今天,就是一场鸿门宴。
但他,必须来。
而且,还要赢得漂亮!
“晚辈魏哲,见过诸位前辈。”
魏哲走到大堂中央,对着为首的李方,长长一揖,姿态谦逊到了极点。
伸手不打笑脸人。
他把姿态放得足够低,就是不想在礼数上,让人抓住任何把柄。
李方坐在主位上,动都没动,只是端起茶杯,慢悠悠地喝了一口,仿佛没有看到魏哲一般。
他身后的那些太医,更是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整个大堂,一片死寂。
这是赤裸裸的,下马威!
他们就是要用这种无声的羞辱,来挫败魏哲的锐气!
带路的内侍,看到这一幕,急得额头都冒汗了。他可是王上派来的人,若是让这位新晋侯爷,在这里受了委屈,王上怪罪下来,他可担待不起。
“李大人……”内侍刚想开口提醒。
李方却像是才看到魏哲一样,“哦”了一声,缓缓放下茶杯。
“原来是魏侯爷到了,老夫眼花,一时没看清,侯爷恕罪。”
他嘴上说着恕罪,但那语气,那神态,哪里有半分歉意?
魏哲仿佛没有听出他话中的讥讽,依旧保持着躬身的姿态,平静地说道:“李大人客气了,在诸位前辈面前,晚辈不敢称侯。王上命我前来,是向诸位前辈学习请教的。”
“学习?”
李方身后,一名性子比较急的太医,忍不住冷笑出声。
“我等行医数十年,所学,不过是固本培元,调和阴阳之术。可不敢与侯爷那神乎其技的‘秦医’相提并论啊!”
“是啊是啊,我等凡夫俗子,只会望闻问切,哪懂什么用烈酒浇人,用开水烫布的‘神术’?侯爷还是莫要折煞我等了!”
讥讽之声,此起彼伏。
他们就是要逼魏哲,让他自己承认,他的医术,与他们这些“正统”医家,不是一路人。
魏哲直起身,环视了一圈这些义愤填膺的老家伙,心中,只觉得有些好笑。
跟一群连微生物是什么都不知道的古代医生,讲无菌操作的原理?
那不是对牛弹琴吗?
他知道,任何言语上的辩解,都是苍白的。
今天,想要让他们闭嘴,只有一个办法。
那就是,用他们无法反驳的事实,狠狠地,抽他们的脸!
“诸位前辈,说笑了。”
魏哲的语气,依旧平静。
“医者,仁心仁术。所为者,不过‘救死扶伤’四字。至于用何种方法,不过是殊途同归罢了。”
“我那‘消毒三法’,看似粗鄙,却是针对军中金创外伤的无奈之举。士卒受伤,多在野外,尘土污秽,侵入伤口,便会引发‘邪祟’,导致伤口溃烂流脓,高烧不退,最终不治。”
他巧妙地,将“细菌感染”的概念,替换成了他们能够理解的“邪祟入侵”。
“烈酒之烈,能驱邪祟。沸水之烫,能净污秽。此法,虽不能固本培元,却能保住性命。敢问诸位前辈,保命与养生,孰轻孰重?”
这一番话,说得有理有据,让原本嘈杂的大堂,稍稍安静了一些。
李方的眼中,闪过一丝异色。
他没想到,这个年轻人,口才竟然如此了得。三言两语,就将他那套“歪理邪说”,拔高到了“保命”的层面。
但他,岂会这么轻易认输?
“说得比唱得好听!”李方冷哼一声,“医道,最忌纸上谈兵!既然魏侯爷对自己的医术,如此自信。老夫这里,正好有一位病人,想请侯爷,亲自诊治一番,也好让我等,开开眼界!”
他话音刚落,立刻有两名医丞,走上前来。
“侯爷,请吧。”
魏哲看着他们脸上那不怀好意的笑容,心中雪亮。
正戏,终于要开始了。
“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他做了一个“请”的手势,神态自若。
众人簇拥着魏哲,穿过庭院,来到后院的一间厢房。
还未进门,一股浓烈的,混杂着草药味、血腥味和……腐臭味的恶心气味,便扑面而来。
房间里,光线昏暗。
一张简陋的木板床上,躺着一个年轻的士兵。
他的脸色,蜡黄如纸,嘴唇干裂,双眼紧闭,正处于昏迷之中。
他裸露在外的左腿,景象更是骇人。
整条小腿,肿得像一根水桶,皮肤呈现出一种诡异的紫黑色。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从膝盖一直延伸到脚踝,伤口周围的皮肉,已经完全腐烂,不断地,有黄绿色的脓液,混杂着血水,从里面渗出。
一股令人作呕的恶臭,正是从这伤口中,散发出来的。
饶是魏哲,见惯了战场上的惨状,看到这副景象,也不由得,皱了皱眉头。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伤口感染了。
这是,坏疽!
而且,是并发了败血症!
在没有抗生素的古代,这种情况,等于,已经被阎王爷,下了请帖。
“如何?”李方的声音,在旁边幽幽响起,带着一丝幸灾乐祸,“这位小将军,乃是灭韩之战的功臣。半月前,被流矢射中左腿,辗转送回咸阳。我等用尽了各种方法,也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的伤口,一天天烂下去。”
“如今,他已是水米不进,高烧不退,全靠一口参汤,吊着最后一口气。”
他看着魏哲,一字一句地问道:“不知魏侯爷的‘秦医’,可能起死回生?”
所有太医的目光,都聚焦在魏哲的脸上,等着看他的笑话。
他们笃定,魏哲看到这副景象,必然会束手无策,知难而退!
然而,魏哲的反应,却再次,出乎了他们的意料。
他没有惊慌,也没有退缩。
他只是走上前,蹲下身子,仔细地,查看起那条已经腐烂的腿。
他甚至,还伸出手,轻轻地,按了按伤口周围,那些肿胀的组织。
这个举动,让在场的所有太医,都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脸上露出了嫌恶的表情。
“脏!太脏了!”
“这邪祟之气,如此浓重,他竟敢用手去碰?”
魏哲没有理会他们的议论。
片刻之后,他站起身,转头,看向李方,眼神,平静得可怕。
“能治。”
他轻轻地,吐出了两个字。
整个房间,瞬间,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以为自己听错了!
能治?
开什么玩笑!
这人都已经一只脚踏进棺材了,你说能治?
李方的脸色,也瞬间变得无比难看。
他本以为魏哲会推辞,会认输。
他怎么也没想到,魏-哲竟然敢,夸下如此海口!
“好!好一个能治!”李方怒极反笑,“那老夫,今天就亲眼看着,侯爷是如何,妙手回春的!”
“来人!”魏哲没有理会他的讥讽,直接下令,“备烈酒!越多越好!备清水,烧开!备崭新的麻布,剪成条,一同煮沸!”
“还有!”他的目光,扫过那些惊愕的太医,声音,陡然变得冰冷而锐利。
“把你们这里,最锋利的,匕首、小刀,全都给我找出来!同样,煮沸!”
什么?!
用刀?
他要做什么?
所有人的脑子里,都冒出了一个荒谬而可怕的念头。
难道……他想……
魏哲看着他们惊恐的表情,嘴角,勾起一抹冷酷的弧度。
“没错。”
“我要给他,刮骨疗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