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燕丹咀嚼着这两个字,“足够了。”
他站起身,走到墙边,墙上挂着一幅巨大的秦国地图。
他的手指,重重地,点在咸阳的位置。
“我要一个人,去咸阳,杀了嬴政。”
田光倒吸一口凉气。
“殿下,此事……难如登天!”
“刺杀秦王,非绝世勇士不可。这样的人,天下难寻。”
“不,有一个人,或许可以。”
燕丹的目光,移向地图上蓟城的位置。
“秦国叛将,樊於期。”
田光眉头紧锁。
“樊於期?此人因罪叛逃,被秦王悬以千金,食邑万户。他虽然对秦王恨之入骨,但终究是丧家之犬,寄人篱下,恐怕……”
“正因为他是丧家之犬,才更有价值。”
燕丹转过身,眼中燃烧着两团火焰。
“一个一无所有的人,才最不怕死。”
“一个被夺走一切的人,他的仇恨,才最纯粹,最猛烈。”
“我要的,不是一个简单的刺客。”
“我需要一个能让秦王放下戒备的‘信物’。”
燕丹的声音变得冰冷而残酷。
“樊於期的头颅,就是最好的信物。”
田光浑身一颤,他看着眼前的太子,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
那个曾经温文尔雅的储君,正在变成一头,为了复仇,不惜一切代价的野兽。
“去,”燕丹下令,“带我去见樊於期。”
“我要亲自,跟他谈这笔交易。”
……
云中郡,城外。
秋风萧瑟,卷起漫天黄沙。
一座巨大的军营,如同一头钢铁巨兽,匍匐在广袤的荒原之上。
营寨连绵十里,旌旗如林,刀枪如麦。
数万名秦军将士,身穿黑色铁甲,在校场上操练,吼声震天,煞气冲霄。
校场中央,一座新筑的高台拔地而起。
魏哲身披黑金麒麟袍,腰悬“武安彻侯”金印,站在高台之上。
他的目光,如鹰隼般锐利,扫过台下那一张张年轻而狂热的脸。
这些人,都是他从北地军和关中新兵中,亲手挑选出的精锐。
他们中的许多人,都曾跟随他,踏破邯郸,血战沙场。
他们看着高台上的那道身影,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崇拜与敬畏。
李虎、章邯、李由,三人身披甲胄,分立于高台之下。
李虎满脸激动,胸膛挺得笔直。
章邯神色沉稳,眼底却有烈火在燃烧。
唯有李由,脸色发白,站在一群杀气腾腾的武将中间,像一只误入狼群的白兔,显得格格不入。
“将士们!”
魏哲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的耳中,压过了校场上所有的喧嚣。
“王上有旨!”
台下数万将士,“唰”的一声,齐齐单膝跪地,动作整齐划一,如同一人。
魏哲展开手中的王诏,声音洪亮,传遍四野。
“诏曰:为御北胡,固我边疆,特设‘武安大营’于云中!”
“命北地郡尉李虎,忠勇可嘉,升任武安大营左将军!”
李虎闻言,激动得浑身一颤,他猛地抬头,眼中满是狂喜。
他对着高台,重重叩首。
“末将李虎,谢王上天恩!谢侯爷提拔!”
魏哲继续念道。
“命郎中骑将章邯,沉稳多谋,升任武安大营右将军!”
章邯上前一步,单膝跪地,声音铿锵有力。
“末将章邯,定不负王上与侯爷厚望!”
诏书的最后,是最让众人意外的一条。
“命丞相之子李由,入武安大营,任前将军,随军历练!”
此言一出,台下响起一阵压抑不住的骚动。
无数道混杂着惊愕、不解、甚至轻蔑的目光,投向了那个身形单薄的青年。
丞相的儿子?一个文弱书生?
他也配当将军?
李由的脸,涨成了猪肝色,他能感觉到那些目光像针一样扎在自己身上。
他攥紧了拳头,指甲深陷入掌心,强迫自己跪下领命。
“末……末将李由,领命。”
他的声音,细若蚊蝇,几乎被风吹散。
台下,一名站在李虎身后的校尉,忍不住嗤笑一声。
“前将军?就他?怕是连刀都提不动吧!”
这声嗤笑虽然不大,但在寂静的校场上,却显得格外刺耳。
李虎的脸色一变,回头便要呵斥。
魏哲却抬了抬手,制止了他。
他的目光,落在了那名校尉身上。
“你,叫什么名字?”
那校尉一愣,没想到会被魏哲注意到,但还是梗着脖子,大声回答。
“末将王莽,乃左将军麾下,五百主!”
“很好。”魏哲点了点头。
他看着李由,声音平淡。
“李将军,你觉得,该如何处置?”
李由猛地抬头,他看着魏哲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脑子一片空白。
处置?我能如何处置?
他只是一个空有将军名号的书生。
而对方,是跟着李虎出生入死的悍将。
看着李由那副不知所措的样子,校尉王莽脸上的不屑更浓了。
台下的骚动,也变得更大了些。
“一个连手下都管不住的废物,也配当我们的将军?”
“滚回咸阳喝奶去吧!”
羞辱的言语,像刀子一样,割在李由的脸上。
他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
就在此时,一直沉默的章邯,忽然上前一步。
“侯爷。”他对着魏哲躬身一礼,“末将有一言。”
魏哲看向他。
“讲。”
“军中,当以军法论处。”章邯的声音冷静而清晰,“王莽当众非议主将,动摇军心,按律,当斩!”
“但,念其初犯,又值大营初立,不宜见血。”
“末将以为,可罚其一百军棍,以儆效尤!”
此言一出,王莽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一百军棍,不死也要脱层皮。
李虎张了张嘴,想为自己的老部下求情,却被章邯一个冰冷的眼神给瞪了回去。
所有人的目光,都再次聚焦在魏哲身上。
魏哲没有看章邯,也没有看王莽,他的目光,始终落在李由身上。
“李将军,你觉得呢?”
他把皮球,又踢了回来。
李由的脑子里,一片混乱。
他看着章邯那张冷峻的脸,又看了看王莽那张惊恐的脸。
他知道,这是魏哲给他的考验。
也是他在这里立足的,唯一的机会。
他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中的恐惧与慌乱,声音因紧张而有些发颤,却异常清晰。
“章将军所言,有理。”
“但,军法,不外乎人情。”
他向前一步,直视着王莽。
“王校尉,质疑我,是因为我李由,寸功未立,却身居高位。”
“这份质疑,我认。”
他的目光,扫过台下所有将士。
“今日,我便与王校尉,立下一个赌约。”
“我,李由,一介书生,不懂冲锋陷阵。但我,识字,会算。”
“三日之内,我若不能将大营之内,所有兵甲、粮草、马匹、器械的数量、损耗、库存,尽数清点造册,分毫不差。”
“我,自请摘去顶戴,回咸阳,向王上请罪!”
“但,若我做到了。”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豁出去的决绝。
“王校尉,你方才那一百军棍,自己去领!”
“你,敢不敢赌!”
整个校场,瞬间死寂。
所有人都用一种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李由。
这个看似文弱的书生,竟然有如此胆魄!
清点全军物资,那可是浩如烟海的文书工作,繁琐至极,三日之内完成,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王莽也愣住了,他看着李由那双燃烧着火焰的眼睛,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就在此时,魏哲的声音,缓缓响起。
“好。”
他只说了一个字,却带着一锤定音的力量。
“就依李将军所言。”
他看了一眼面如死灰的王莽,又看了一眼台下那些神情各异的将士。
“我再加一条。”
“三日后,若李将军做到了,王莽,你不仅要去领一百军棍。”
“你这个五百主,也别当了。”
“去给李将军,当一名亲卫。”
“端茶倒水,牵马执鞭!”
说完,他不再理会众人,继续宣布任命。
“命蒯朴,为大营中军司马,总领军中钱粮文书!”
一名文士打扮的中年人出列领命,他正是当初邯郸城中的那个韩非旧部。
“命张明,王二,赵三……等十人,为校尉,各领一曲!”
被点到名字的,都是魏哲的老部下,一个个激动得满脸通红。
任命完毕,魏哲走下高台。
他走到李由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什么也没说,便径直走向帅帐。
李由却感觉,那只手掌传来的力量,像一座山,让他那颗慌乱的心,瞬间安定了下来。
他转头,看着面如死灰的王莽,和那些眼神已经开始变化的将士。
他知道,自己已经没有退路。
要么,一鸣惊人。
要么,滚出这里。
……
夜幕降临。
武安大营之内,燃起了数百个巨大的篝火。
一头头烤得焦黄流油的肥羊,被抬了上来。
一坛坛醇香的烈酒,被打开了封泥。
浓郁的肉香和酒香,弥漫在整个军营。
魏哲下令,犒赏三军!
压抑了一整天的气氛,瞬间被点燃。
士兵们围着篝火,大口吃肉,大碗喝酒,放声高歌,摔跤角力,整个军营,变成了一片欢乐的海洋。
魏哲端着一个巨大的牛角杯,从一个篝火,走到另一个篝火。
他跟最普通的士兵,勾肩搭背,划拳拼酒,来者不拒。
他身上的麒麟袍,早已被溅上了油渍和酒水,但他毫不在意。
他用最直接的方式,告诉这些士兵。
我,魏哲,跟你们是一样的人。
我们一起扛过枪,一起流过血。
我能带你们打胜仗,也能带你们吃肉喝酒。
跟着我,有功必赏!
“侯爷!我敬你!”
李虎端着酒坛,摇摇晃晃地走过来,满脸通红。
“要不是你,我李虎,这辈子都当不上将军!”
“干!”
魏哲拿起酒坛,跟他碰了一下,仰头便灌。
冰冷的酒液,顺着喉咙,一路烧到胃里,痛快淋漓。
章邯也走了过来,他的脸上,同样带着几分醉意。
“侯爷,章邯这条命,以后就是你的。”
他没有多余的话,只是将坛中酒,一饮而尽。
魏哲笑了,他拍着两人的肩膀,豪气干云。
“今日,不醉不归!”
唯有李由,没有加入这场狂欢。
他独自一人,在帅帐旁的一座小帐篷里,就着昏暗的油灯,奋笔疾书。
他面前,堆积如山的竹简,已经快要将他淹没。
帐篷外,是震天的欢呼与喧嚣。
帐篷内,只有笔尖划过竹简的“沙沙”声。
魏哲站在帅帐门口,远远地看着那座亮着灯的小帐篷,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弧度。
就在此时,一名黑冰台的探子,如鬼魅般出现在他身后,单膝跪地。
“侯爷,咸阳密信。”
魏哲脸上的笑容,瞬间收敛。
他接过那封用火漆密封的信,展开。
信是赵高写的。
信上的内容很简单,只有寥寥数语。
“胡亥公子听政以来,颇得王上欢心。然,长公子扶苏,与儒生淳于越等人,往来愈发密切,似有异动。”
魏哲将信纸凑到火光前,看着它化为灰烬。
他的眼中,闪过一丝冰冷的寒芒。
咸阳的风,终究还是要起了。武安大营的篝火,烧了三天三夜。
最后一坛酒喝干,最后一块羊骨被扔进火堆,这场盛大的狂欢才终于落下帷幕。
魏哲站在帅帐前,看着士兵们扛着各自的兵器,带着醉意和满足,回到各自的营房。
空气中,还残留着浓烈的酒气与肉香,混杂着草原上清冷的风。
他的目光,越过连绵的营帐,望向南方。
咸阳的方向。
他放在棋盘上的那颗子,算算时间,也该起作用了。
……
咸阳宫,丹殿。
殿内香烟缭绕,闻之欲呕。
数十名身穿道袍的方士,簇拥着一个鹤发童颜的老者,跪在嬴政面前。
老者名叫卢生,是方士之首。
他双手高高捧着一个紫檀木的锦盒。
“恭喜王上,贺喜王上!臣等耗时三载,寻遍四海八荒,集齐九百九十九种奇珍异草,炼制九九八十一天,终于炼成这颗‘九转还阳金丹’!”
卢生的声音,充满了狂热与激动。
“此丹,可延寿一纪,可返老还童!王上万年,指日可待!”
锦盒打开。
一颗龙眼大小,通体流光溢彩,散发着奇异香气的丹药,静静地躺在其中。
嬴政的目光,落在丹药上,眼神深邃,看不出喜怒。
他的呼吸,不易察察地,重了几分。
长生。
这个词,像魔鬼的呓语,日日夜夜在他耳边回响。
他伸出手,似乎想去拿起那颗丹药。
满殿的方士,都屏住了呼吸,脸上露出狂喜的表情。
然而,嬴政的手,在距离锦盒一寸的地方,停住了。
他的脑海里,闪过魏哲离京前,交给他那枚灵石时说的话。
“王上,此石有灵,能辨生死。若遇不决之物,可置于其旁,观其色泽变化。”
嬴正不动声色地收回手,宽大的袖袍下,那枚被他用丝线系在手腕上的灵石,依旧温润,没有丝毫变化。
他心中,那股被丹药勾起的火热,瞬间冷却。
“赵高。”
他淡淡地开口。
“奴婢在。”
赵高立刻像条狗一样,匍匐上前。
“去,牵一只兔子来。”
此言一出,卢生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王上……这……这金丹乃神物,汇聚天地灵气,凡俗畜生,如何能承受得起?”
他急切地辩解。
“怕是会污了仙丹的灵气啊!”
嬴政没有理他,只是用冰冷的目光,看着赵高。
赵高浑身一颤,连滚带爬地跑了出去。
很快,一个金丝笼子被抬了进来,里面关着一只雪白的长毛兔,红色的眼睛像两颗宝石。
“碾碎,喂它。”
嬴zheng的声音,没有一丝温度。
卢生的脸色,“唰”的一下,变得惨白。
他身后的方士们,也开始骚动不安。
“王上!不可啊!”
“仙丹岂能喂给畜生!这是对神明的大不敬!”
嬴政的目光,缓缓扫过他们。
那目光,像刀子一样,让所有叫嚷的声音,瞬间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