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界很大,容得下万物生灵。
这世界很小,放不下一台戏曲。
时间很漫长,无穷无尽的岁月如流水般悠悠来过。
世间又很短暂,伸手抓不住一朝一夕,生命离去。
林致远将爷爷热爱了一辈子的武生戏服与他的骨灰,一同埋葬在了村后山上的那棵老歪脖子树下。
他跪在地上,用双手捧起一抔泥土,扬在棺材上。
林致远并不知道,自己埋在树下的到底是爷爷还是戏曲。
博纳科夫的《洛丽塔》中写过:洛丽塔是我的生命之光,欲望之火。
对于爷爷来说,戏曲,也是他钟爱一生,为之奋斗的生命之光。
他的一生活在戏台上,如同扮相上的关二爷那般,一辈子都在纵马扬鞭的战斗着。
关二爷带着匡扶汉室的无尽遗憾,败走麦城。
而爷爷也带着无人问津的复兴戏曲的梦想,魂归尘土。
爷爷到死都没有想明白,这么多姿多彩戏曲故事,现在的年轻人们,咋就不爱看了呢?
林致远也没想通,现在的时代多姿多彩,为什么一定要去听戏曲这种老掉牙的东西呢?
作为十里八乡唯一的“角儿”。
爷爷曾放下豪言:等他死的那天,一定要死在戏台上!戏迷们将会百里长街为他送行,风光大葬!
可爷爷的下葬仪式上,也只有戏班子里的一帮老头老太太们为他送行。
提着毛笔,林致远怔怔的看着墓碑,久久不曾落笔。
他只是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文字来为爷爷的一生盖棺定论。
思虑良久之后,笔走龙蛇,写下了四个大字:爷爷与戏。
如同老人与海。
他是一个不曾被打败过的战士。
爷爷热爱了一辈子戏曲,开了半辈子戏班子,走遍了大半个中国,留给相依为命孙子的,只有一屁股外债,和一个落败的戏班子。
戏班子里的演员,都是跟着爷爷走南闯北半辈子的老伙计,哪怕是最年轻的一个也已经到了法定退休年龄了。
愁容满面的林致远,实在是不知道该用怎样的一个方式来撑起这个戏班子。
解散,可能是唯一的出路吧。
至少能做到不赔钱。
但看着这十二位一脸希冀的老人家们,眼神中满是对自己的信任和渴望,解散两个字,怎么也说不出口。
他们不仅是戏班子的演员,还是从小看着自己长大的亲人前辈。
“各位叔叔伯伯、奶奶婶婶,我、我想……”林致远难以启齿,结结巴巴,后面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
“孩儿啊,是不是,咱们这个戏班子要解散了呀?”从小抱着他长大的二奶奶接过了话茬,替他化解了尴尬。
“是啊,咱们这个戏班子,早就该解散了,什么年代了,早就没有人听戏了,更别说听咱们这帮老梆子们唱戏了,解散了拉倒,各回各家养老。”
“对,没错,戏班子早二十年前就不挣钱了,这么多年了,一直都是老班主硬撑着,太犟了,非得唱,非说要死在戏台上!”
“唉,班子里都已经快三十年没进过新人了,咱们这一身的本事,真的要带进棺材里了……”五十年来,一直饰演老生的三叔公,仰天一声长叹,眼神里满是落寞遗憾。
这个行当,后继无人啊!
“我命不好啊,不像老班主那样有福气,得了个好孙子,把一身的技艺传了下去。”专攻青衣的二奶奶摇头。
他们彼此都明白戏班子的困境,早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时候,纵使心里有着再多的不舍,也得画上个句号了。
总不能难为死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吧?
与其让孩子开口主动说解散二字,倒不如他们集体辞职散伙,至少,为大家都保留下最后一丝体面。
只是,这一散,就真的是一辈子了。
“致远啊,二奶奶能求你个事情吗?戏班子解散之前,能不能帮我们这些老人找个徒弟呢,师父师娘把一这身绝活传给我们,这一身本领要是失传,就太对不起师父了……”二奶奶说着,哽咽着抹起了眼泪。
“不,林家戏班子永不解散!”脑子一热的林致远改变了主意。“至少,在把爷爷奶奶这身绝艺传下去之前,林家戏班子绝不会解散!”
他转头看向爷爷挂在墙上的遗像。“一天没有传人,我就会一直做下去。我不能对不起爷爷,也不能对不起自己。”
老人家们面面相觑。
二奶奶后悔了:“孩子,我知道你打小儿心地善良,可开戏班子不是一个挣钱的门路呀,你看你爷爷,唱了一辈子戏,也穷了一辈子。就像是外面说的那样吧,戏曲已经死了,我们这帮戏曲人的时代已经过去了。”
林致远的有情有义,这让老人们很是感动,可他们也不想因为自己这把老骨头耽搁了林致远的青春。
“对,致远,你的人生还有很长,不应该浪费在戏班子上面,听二爷一句话,把戏班子解散了,然后进城打拼事业吧。”
“你要是实在是舍不得这帮叔叔伯伯们,等以后有机会,常回村里看看我们就行了!”
双向奔赴,固然让人感动,可林致远也继承了爷爷的性格,也是一个认死理的主儿。
要么不干,要么像是王八一样,咬住了就不松口。
“我说过,戏班子不会不会解散,而且,还要重新登台演出,添丁进口!”林致远口出狂言。
“大家相信我,三个月内,我一定为咱们戏班子找到演戏的舞台,也给大家招到徒弟!”
“致远,你、你是说真的?不是在开玩笑吧?二奶奶我心脏可不好,禁不住你瞎折腾。”二奶奶情绪有点激动。
林致远郑重点头。“没错,我说到做到!决不食言!”
他从小就明白君子一诺重千斤的道理。
处理完爷爷的丧事之后,一大早,林致远就告别了村子。
现在的他,还有另外一个身份,京州大学计算机专业的大四学生。
说来也真是奇怪,爷爷在的时候,他死都不想干这行儿,可当爷爷去世以后,自己又主动扛起了这块烂摊子。
此时的林致远心里,总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滋味。
他不知道,未来的路到底应该怎么走?
“马上就毕业了,实习单位确定了吧?导员这两天一直都在统计就业情况呢。”
舍友王大头是他的发小儿,家里是祖传搞皮影戏的。
他爹在十年前的一场没有观众的演出之后,直接一把火烧掉了所有的皮影。
严肃的告诉他:“这辈子,宁可去要饭,也不许干皮影戏这一行!这个行业死了!”
一心喜欢皮影戏的王大头,从此再也没有碰过皮影。
林致远告诉了他自己的决定。
放弃已经拿到手的高薪offer企业,转手回老家接手戏班子。只要是个正常人都会觉得林致远脑子可能出了点毛病。
大头恨铁不成钢:“兄弟啊,不是我说你,你耳根子就那么软吗?行,我承认,你是尽了孝道,可你想过没有,放着有前途又有钱途的外企不进!挣不到钱,拿什么养家糊口?拿什么买房买车娶媳妇?就真的一点儿也不在乎自己的前途吗?”
虽然是在叱责,可林致远心里仍然感受到了一丝暖意,至少,大头这个兄弟没白处,一心一意的替自己着想。
“什么狗屁的传承不传承!眼下,吃饭最重要!饭都吃不上,扯艺术等于是扯犊子!”
“行了,大头,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可眼下无所谓,我先回去拼个一年半载,实在是混不出头的话,那就脚底抹油,撤!”
林志远倒是很看得开,一点儿都不在乎。
“你又在说不着调的废话了!一年半载?你是不是昏了头了!一年半载之后,新的应届毕业生就步入社会了!你这种一没有工作经验,二没有应届身份,三没有社会阅历的三无人员,怎么跟人家竞争!”王大头想的比较长远,看问题的眼光尤为现实。
“行了,兄弟,别劝我了,我心里有数。”收拾好行李的林致远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人生嘛,人生能有几回搏?作为年轻人,为了想做的事业搏一把,应该的!大不了从头再来,哪怕没有成功,总好过于遗憾一辈子吧?你说,是吧?”
“对,没错,你说的是有道理,可咱们也得考虑生活呀!我就问你一句话,在这个信息大爆炸的时代里,封建落伍的戏曲文化,受众还有多少?百分之一?有吗?再说了,听戏听角儿!一流儿的名角儿都在电视上!靠着电视传媒才能让全国戏迷们认识!平台决定了高度!而你呢,只有一个全是老人的乡村草台班子!在村子里唱一辈子戏,也唱不出名堂!”
一盆又一盆的冷水泼在林致远头上。
王大头试图用打击的方式来唤醒这位“魔怔”了的好兄弟。
他实在是不想看到林致远在一条不可能的道路上越走越远!
林致远微微一笑:“就像是你说的那样,戏曲文化如今已经衰落到了一个近乎无人问津的程度了。可在我看来,这反而是振兴戏曲最好的时代!”
“咱们国家有十四亿人,哪怕是只有百分之一的戏迷,那也有一千四百万人。每成功一个百分之一,就会多一千四百万戏迷!”
王大头张了张嘴,竟然无言以对。“你真的觉得自己能成功吗?”
“可总得有人去做,不是吗?”
林致远走了,临走之前与一心想要在大城市里扎根的王大头来了一个深深地拥抱。
拥抱过后,大头的兜里多了一个孙悟空皮影。
嗯?兜里还有东西!
大头又掏了掏兜,里面还有一张纸条。
“不要被生活的五指山压住,也不要忘记追逐梦想的初心,要做自己的齐天大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