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邪夜幕低垂时分,整个村庄仍浸没在一片,破败死寂的氛围中。
那团邪恶的黑雾,如同贪婪的吞噬者,早已将村子里所有活人,与牲畜的阳气,搜刮殆尽。
曾经烟火缭绕的村落,就此彻底走向破落,断壁残垣间,唯有萧瑟的风卷着尘埃,掠过空寂的街巷。
而那口枯井之中,乡亲们的尸骨依旧静默沉眠,惨白的骨肢,在昏暗的井底泛着冷冽的光,仿佛在诉说着生前,未竟的冤屈与不甘。
吴邪深知,唯有让这些逝去的灵魂,进入轮回之道,才能阻止枯井之内的怨气,与残魂凝聚成更可怕的灾祸。
他在枯井旁郑重地摆下供桌,精心挑选的供品一一陈列在供桌之上。
金黄的酥油灯在夜风中点明,柔和的光晕里,盛着五谷杂粮的竹筛,散发着土地的芬芳。
青瓷盘中的苹果、葡萄等鲜果色泽鲜亮,仿佛带着生者对逝者的缅想。
待一切准备妥当,他屏息凝神,双手结印间,口中念念有词,随着法铃清脆的声响划破夜幕,一场为亡者超度的法事就此展开。
缕缕青烟,裹挟着诵经声升入天际,他唯有拼尽全力,引导这些困厄的灵魂,挣脱幽冥的枷锁,方能让他们魂归西方,在轮回的长河中,重获新生的希望。
黑子立于吴邪身侧,垂首敛息地,辅助着法事进程。
他先取过三炷如小孩胳膊粗细檀香,就着烛火小心翼翼地点燃。
指尖微颤间,那淡金色的火苗,忽地腾起半寸高,映得他眼角的皱纹里,都染上了一层暖黄的光晕。
香头燃起袅袅青烟,他双手举香过顶,朝着枯井方向,郑重地三叩首,才将香插入供桌前的青铜香炉中。
随后,他俯身捧起竹筐里的纸钱,手腕轻抖,一张张叠得齐整的黄纸钱,便如纷飞的蝶群般簌簌扬起。
——诡异的是,周遭的空气明明凝滞得如同死水,那些纸钱却仿佛被某种无形的力量托举着,打着旋儿朝枯井深处飘落,每张纸页都舒展得平平直直,恰似有人在井底,伸出透明的手掌接取。
香烛的烟气则更显异样,细若游丝的青烟从香头、烛芯处升起。
甫一离火,便骤然拧成一股青灰色的细线,恍若有看不见的虹吸之力牵引,径直刺入井口的黑暗中。
那烟气越聚越浓,在井壁内侧蜿蜒攀爬,宛如无数条微小的毒蛇,正顺着石壁游向深渊。
黑子注视着这一幕,喉头不由得滚动了两下。
——他分明看见,当第一片纸钱,落入井底时,井里竟泛起了细密的涟漪,仿佛有双透明的嘴唇,正在水面下轻轻吹气。
而香烛的烟气飘到半途时,形状竟隐约扭曲成了人影的轮廓,佝偻着背,垂着手臂,正一步一顿地“走”向井底深处。
不过盏茶工夫,枯井内已被烟火气息彻底充盈。
浅黄色的纸钱灰烬,如同雪花般覆满了井壁之上。
间或有几片未燃尽的纸角,还在冒着火星,明明灭灭间,像极了幽冥之中忽闪的鬼眼。
香烛的烟气在井口,聚成了一团浓重的云雾,云雾里传来细碎的声响,似是有人在低低啜泣,又像是无数条蛇信子,吞吐时发出的“嘶嘶”声。
黑子只觉后颈的汗毛根根倒竖,下意识地往吴邪身边靠了靠,却见吴邪的道袍,早已被冷汗浸透,在夜风里轻轻颤动。
枯井深处忽而泛起簌簌响动,紧接着传来断断续续的啜泣声,像是无数根细针,在耳膜上轻轻划动。
吴邪双手合十,指尖掐动往生诀,朗声道语自喉间溢出:“亡魂归兮,业火净兮,冤债了兮,往生途兮——”
他的声音虽稳,却带着几分颤抖,每一个字都像是浸透了晨露的纸钱,沉甸甸地落进井中。
“诸位乡里,此乃命定劫数,莫要执念深重。”
他俯身靠近井口,目光穿透缭绕的烟气,仿佛能看见井底浮动的白影,“阳世恩怨,吾必清算。那害你们的黑手,定当血债血偿,以正天道。”
话音未落,井中哭声骤然拔高,似是委屈得以倾诉,又似是恨意仍难消解。
吴邪抿紧嘴唇,从供桌上取过一碗清水,以指蘸水凌空画符:“尔等冤屈,吾记心间。待除邪祟,必携仇首之血,祭尔等白骨。”
水痕在夜空中微微发亮,如同一道转瞬即逝的月光。
渐渐地,哭声里掺杂了,几不可闻的呜咽,像是久旱逢甘霖的土地,在细雨中发出的叹息。
当最后一句超度语,消散在夜风里,枯井中的喧闹,终于如潮水般退去。
烟气不再翻涌,纸钱灰烬静止在地面,唯有远处传来一两声野狗的低嚎,划破死一般的寂静。
吴邪站起身,衣袖上还沾着香灰,他望着黑洞洞的井口,忽然想起年少时,在村里见过的老槐树——那些被风吹动的枝叶,也曾发出过类似的沙沙声,像是无数人在窃窃私语。
而此刻,枯井中的乡亲们,大概终于能顺着他,铺就的往生路,走向轮回的彼端。
随后,见井中乡亲们的魂魄呜咽渐止,吴邪抬手示意黑子,将悬于供桌两侧的招魂幡取下。
那幡面本是素白之色,边缘绣着暗红引魂纹,在夜风中曾如两簇摇曳的鬼火。
黑子伸手握住幡杆时,触到木质表面竟一片沁凉,似有阴魂依附其上。
他攥紧幡杆用力一拔,将两面招魂幡平摊在供桌上。
吴邪指尖掠过幡面,默念几句咒语,指尖骤然腾起幽蓝火焰。
轻轻点向幡角——霎时间,青白火焰卷着纸灰腾空而起,幡面在火中,蜷曲成狰狞的鬼脸形状,继而化作万千飞灰,被一股无形的风卷向枯井。
火焰噼啪声中,吴邪只觉喉间泛起腥甜,额角青筋突突直跳——这场超度三四十具亡魂的法事,早已耗尽他七成道力。
他望着跳动的火光,眼前阵阵发黑,却仍强撑着,目不转睛地盯着井口。
黑子见他面色惨白如纸,豆大的汗珠顺着下颌砸在道袍上,洇出深色的圆斑。
心中一紧,忙从腰间取出符袋,抖出三张镇灵符,贴在供桌四角,又掐诀点燃三支檀香,插入香炉,以此分担吴邪的灵力消耗。
随着招魂幡化为灰烬,枯井深处忽然泛起淡淡荧光,如无数萤火虫振翅欲飞。
最先飘出的是几缕半透明的白影,身形佝偻,步态蹒跚,像是生前被妖邪折磨的老者。
继而有青壮年的虚影扶着老弱,怀中还抱着襁褓中的婴孩,每具魂体周身,都缠绕着细若游丝的光链。
链尾系在吴邪指尖,随着他的手势轻轻晃动。
当最后一缕魂影升至井口时,吴邪耗尽最后,一丝力气挥袖斩链。
那些光链应声而断,魂体们瞬间,被柔和的金光包裹,化作点点星芒升入夜空,最终在黑夜的微光中消散殆尽。
法事终了,吴邪腿一软跪倒在供桌前,双手撑地剧烈喘息。
黑子连忙扶住他的肩膀,触到他后背的道袍已被冷汗浸透,掌心下的脊背硌得人发慌。
“大哥,先喝口水。”黑子从供桌上取过铜碗,碗中清水已混着香灰,但吴邪仰头灌下时,却觉得这水比甘露还要清甜。
——因为他知道,这口枯井里的冤魂,终于能顺着招魂幡的灰烬,踏上那道通向轮回的光明之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