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晔曾经是贺兰逸重要的左膀右臂，跟姬若章一样，他的亲兵也同样被准许用带有图腾的纛（dao）。贺兰逸的旗帜是青色狼纹，姬若章的旗帜是黑色虎纹，而慕容晔的旗帜则是赤色隼纹。
绮罗让车夫将马车停到官道旁，她在紫苏的搀扶下，下了车，迎面就感受到那队车马的肃杀之气。这一队应该都是慕容晔领兵，上过战场的士兵，他们训练有素，人骑在马上，马蹄都少有乱动。
如此大的阵仗，是逮捕罪犯还是护卫慕容晔？
绮罗接手枭卫的时候，看到过很多次枭卫对慕容晔的暗杀，他在丢下贺兰爹爹投靠太师之前，想过会因为背叛而遭受报复吗？
她思绪间，那队兵士早有人去到队伍正前方报信，不多时，骑着高大黑马的慕容晔控制着马匹，缓行到绮罗跟前。
“五姑娘，你怎么在此？”慕容晔的五官依旧俊朗深邃，比起绮罗小时候见到的，更多了岁月的沉淀。就样貌来说，他跟慕容泓渊不太相同，他更为硬朗，有军人的刻板和挺直，而慕容泓渊五官更接近贺兰逸那般的精致俊美。
或许慕容泓渊长得更像他母亲吕氏。绮罗心里如是想，却早就忘记了婴孩时期一面之缘的吕氏长成什么样子。她面上不显情绪，对着慕容晔行了小辈礼，“京中太热，我来庙中躲个凉。倒是将军为何在此？”
慕容晔对绮罗淡淡地拱手，“我刚领兵回来，顺道接儿子回家。”
“啊？”
绮罗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这是要接慕容泓渊回去。
不怪她心里觉得古怪，以往那几年里，除夕年夜都是慕容泓渊一个人在庙里过。只有她让枭卫给他送过果酒、蜜糕，慕容将军府仿佛都快要把这个嫡长子遗忘了。
绮罗听过传闻，据说吕氏在怀胎嫡长子的时候，与慕容晔一起，被围困在敌军设伏的山谷里。当年九死一生，险些丧命。后来吕氏战场产子，被路过的智和大师指点，由智和大师做主，把孩子送到了智门寺抚养。缘由是慕容家父子相克，只要嫡长子不在身边，慕容晔就能逢凶化吉，否则必有血光之灾。
当年慕容泓渊被送走后，像是应证了箴言，慕容晔转危为安。因此这么多年来，慕容家的人一直都不喜欢这个嫡长子。“克父”的帽子就没从嫡长子头上摘下过。
到这几年，慕容晔借着太师势起，被封了侯，世子也是请封的嫡次子，并没有把世子头衔给长子。
这样的一家人，怎么会突然接慕容泓渊回去？
或许是绮罗还没有藏得住心事的城府，慕容晔深深地看了绮罗一眼，突然从怀里摸出了一份帖子递了过去。
“三日后是我儿的弱冠之礼，五姑娘若是得空，可来府上玩。”
绮罗没料到就这么得了个帖子。
慕容家跟贺兰家已经好几年没有往来过了。贺兰家的孩子们别说过府去玩，就算是走在路上看见慕容家的几个孩子，都会背后骂一句小人。
她面上的迟疑很明显，慕容晔又再次开口道：“我请了大人来为他加冠。”
贺兰爹爹也要去？
绮罗一颗心瞬间落到了底，她将帖子给紫苏，然后冲着慕容晔礼貌地微笑，“多谢将军邀请，我若是要去，就跟阿爹同去。”
山风之中，少女的笑容娇艳明媚，就如同晨露中的阳光，轻柔且短暂。
慕容晔不太表露情感的眼眸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柔和，眼神中却掠过了一丝慈爱的温情波动。他平日里古井无波的面庞，在这一刻似乎也被柔情蔓延，唇角微微弯起了弧度。
他正要对绮罗说些什么，身后突然传来了马蹄声。
慕容泓渊穿着半旧的僧袍，斜挎着背囊，在慕容晔面前勒了缰绳。他的眼睛深邃，像是深不见底的古井，不泛波澜，不显情感，似乎已将万物红尘尽数压在眼底，只留下沉静与淡漠，就如同他身上半旧僧袍的质感一样，透出一股禁欲的清冷。
“阿爹，走了。”
慕容晔点了点头，一声令下，整队兵士跟随而行。
慕容泓渊策马从绮罗身旁而过，一丝多余的眼神都没有给她。
等到他们行远，远到看不清影子，紫苏才啧啧一声道：“这翻脸就不认人的劲儿，跟他那个爹简直一模一样！”
绮罗知道紫苏不喜欢慕容家的人，但她还是忍不住为慕容泓渊辩驳了两句，“养都没养过，怎么做到一模一样？”
紫苏摇头道：“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生来会打洞，姑娘你还别不信，血亲之间，再差都会像七分。他不理你正好，以后你莫要去找他玩了。如今他已弱冠，不是少年孩童，你们若是被人瞧见在一起，损了你的名声就不好了。”
绮罗收回远眺的视线，不置可否地说：“以后再说吧。”
慕容泓渊也走了，如今去寺庙，就真的是去吃斋念佛，抄经书精心凝神了。
据枭卫的情报网探查，宫中放出了消息，一个月后便是轩辕朗举办笙歌会的时候。
届时京中所有未订婚的贵女，无论展示才艺与否，都得进宫。
她躲了几年，今年怕是不去不行了。
清净日子眼见到了头，她瞬间没了游山玩水的兴致，颓然地回到了马车里。
马车还未进庙门，就见一名兵士策马而来，没有多说一句话，就把一封信塞进了紫苏手里，然后回头扬长而去。
紫苏展信看了，又递给了绮罗，“姑娘，好像是写给你的。”
绮罗展开信纸，上面是慕容泓渊板正又笔力遒劲的字迹，内容简洁明了。
“禅房遗留之物，送给你。”
绮罗入了门，径直走进了慕容泓渊的居住了二十年的禅房，里面每一件物品，每一处摆设，都透露出慕容泓渊的生活习惯：有条不紊，简单而不简陋。临窗的案几上，一架古琴静静地躺着，仿佛在等待着有人来唤醒它沉睡已久的灵魂。绮罗轻触琴弦，触感冰凉，如同慕容泓渊那遥远而冷漠的气质。
她低声叹息，目光落在那些琴弦上，它们紧绷而寂静，就像是慕容泓渊那层层隐藏的内心。
绮罗的目光最终落在了案几旁边的一个方正的木盒上。木盒工艺粗糙，像是纯手工打造。她缓缓地打开木盒，里面放着几页纸，上面是一曲还未完成的曲谱。
她陡然回想起来，年前书信往来时，他问过她十四岁生辰想要什么礼物。那时候她正在练琴，就随口说了想要一首世间从未出现过的曲谱。
想到他连念书都觉得麻烦的性子，为了给她写这首曲谱，一定花了极大的功夫。
她不由得轻轻地拍了拍盒盖，“多谢，你冠礼之时，我会给你备一份大礼。”
醴（li）泉宫中，姬太后慵懒地斜靠在软垫之上，染了蔻丹的手指挑剔地拎起一张张世家贵女的画像，横竖左右比较。
画像翻完之后，又有女官递上名册。
姬太后缓缓地翻看着，突然手指一顿。她眉头蹙起，指着名册上“贺兰贞”下方的名字“贺兰迦”问道：“这是谁？”
女官上前看了一眼，恭敬地回禀道：“这是贺兰太傅府上的五姑娘。”
“五姑娘的名字，是贺兰……迦？”姬太后眼底闪过一丝莫名情绪和惊诧。
京中贵女不到谈婚论嫁时候，很少能知道她们的本名。
贺兰贞是因为入读太学，获得了才女名头，名字才被流传了出来。
而绮罗一直以来都没叫五姑娘，姬太后确实第一次知道绮罗的本名居然是贺兰迦。
女官不疑其他，应道：“既是上了名册，应该就是从族谱里抄写出来的名字。”
姬太后的表情一时阴郁森冷，不知道在想什么。
许久，她才轻轻拍了拍桌面，吩咐道：“皇帝在哪里？让他过来见哀家。”
宫人们得了令，皇宫里一阵鸡飞狗跳，总算有太监从御花园的墙角把轩辕朗给找到了。
听闻被太监找到时，轩辕朗正满袖泥泞地趴在夏日夜雨后的墙根边，手里捏着一根草，在全神贯注地找蛐蛐，姬太后顿时头疼气恼，巴掌狠狠地砸在了桌上，怒道：“你们一个个都是死人吗？皇帝不去崇信殿学习政务，怎么又溜到御花园了！”
太监总管两股颤颤，当即就跪了下去，“启禀太后，圣上原本在崇信殿完成太傅布置的功课，后来是太师亲自前来领走了圣上，说卫国君王皆是马背上夺天下，所以他要亲自教导圣上的骑射。至于后来圣上是何时返回，又是怎样去了御花园。奴才……奴才们确实是一无所知啊！”
姬太后淡淡地看了一眼总管，直接唤了殿前侍卫。
“拖出去，杖毙。”
“太后！”太监总管万万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局，他死命磕头求饶，“太后饶命！太后饶命啊！”
姬太后缓缓地说道：“太傅和太师皆是国之栋梁，岂容你来中伤诽谤。”
太监总管就这样被拖了出去，外间响起了惨烈的叫声。
姬太后双眼微眯，克制不住的怒意正在层层累积，她突然拂袖，狠狠地将面前的果盘扫落地上，咬牙骂道：“岂有此理！”
就是不知道她骂的是引皇帝荒废学业的太师，还是想要讨好贺兰逸而付出了生命的太监总管。
殿内众人垂目静立，一时间寂静无声。
直到一道慵懒不羁的声线从殿门传来，“又是谁惹母后生气了？”
轩辕朗走进殿中，身姿轻盈洒脱，他与已故的先帝兄长外貌相似，随着年龄增长，更加的俊朗矜贵。然而，他明明身穿皇帝华服，却随意懒散，衣带松散，衣襟略微敞开，露出里面隐约可见的肌肉线条，甚至发冠都不知道丢去了哪里，黑色长发如瀑般散在脑后，这种懒散的气场和太后的怒气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姬太后对上儿子玩世不恭的双眼，气得额角突突直跳，“皇帝！你这样子，成何体统！”
轩辕朗哈哈笑道：“这样子自在快活，有何不可？”
姬太后懒得跟他争辩，知道他不会听从，直接说道：“若是皇帝不把太傅的功课当回事，哀家只能请太傅亲自入宫教导了。”
轩辕朗笑容不变，眯起的眼眸中却流露出一种难以捉摸的暗沉，“政事有太傅和太师，朕学不懂，也不想学。”
姬太后冷脸道：“不学也得学！皇帝，你大婚之后，就必须亲政了！”
“大婚？”轩辕朗随意坐在姬太后下侧，轻抚椅子的把手，“母后看中了哪家姑娘？”
姬太后突然平静了下来。
她屏退了所有的宫人，斜依着软垫，目光透过窗棂，飘向了远方。
轩辕朗很少见到母后如此模样，脸上那些吊儿郎当的神色也收敛了几分。
许久，姬太后轻轻地叹了口气，问：“皇帝，几年前的事情，你还记得吗？”
轩辕朗眼皮微微一跳，浑身的气质却又再次颓然放松，他嗤笑道：“记不记得重要吗？”
昏黄的烛火下，眼帘的阴影掩藏了他眼底那一闪而过的恨。
姬太后瞧着他那混不吝的模样，感觉头又疼起来了。但她只是轻轻揉了揉，就淡淡地道：“皇帝就不问是哪一件事？”
“反正我也记不清了。”轩辕朗不想细谈，起身欲走。
姬太后的声音从他身后幽幽传来，“贺兰家天下。”
轩辕朗脚步一顿，但也只是一顿，他笑声传来，“若是太傅想要这天下，那怕是要费点儿心思了。”
“贺兰家五姑娘，单一个‘迦’字。”
轩辕朗的背影僵了僵。
姬太后往前缓步，走到他的身边，轻声道：“这两年哀家派的人，似乎中途就被拦下了，在哀家看来，这宫中除了哀家，似乎有人对五姑娘也十分上心。皇帝，若当年那话，说得不是贺兰大姑娘，而是五姑娘，哀家或许该好好看看她了。”
轩辕朗修长的手指轻轻拂过掌心的位置。
这里明明没有任何伤痕，然而他没忘记在那暗夜密道之中，那双死死捂住他嘴的小手。
他垂眸一瞬，笑了起来。
“笙歌会，朕，亲自给她发帖子。”
以贺兰家的地位权势，往日宫宴，后宫帖子所邀，绮罗可去可不去。
然而，若是皇帝亲自下旨。
如若不尊，便是抗旨。
夜色清冷，宫廷之内灯火辉煌，宫墙之外，黑暗浓郁，暗流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