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段时间,许青鹅的日子清净了不少。
更让她意外的是,没过多久,长安女子社那边便派人传来消息。原来,之前的社长因年事已高,精力不济,加之家人催促,便辞去了社长之位。
社中几位德高望重的女医和理事商议后,竟一致推举许青鹅重新接任。
这消息传来,许府上下皆有些意外。
许青鹅的医术和名声在长安女子中本就有口皆碑,只是之前因私奔波折跌落石瓮谷出事,才暂时淡出。如今她既已嫁人,虽夫家只是个小小医官,但女子社看重的,终究还是她本人的能力和声望。
许青鹅对此倒是平静。
她本就心系医术,能够重回女子社,为坊间女子们诊病解忧,正是她所愿。于是,便应了下来。
重新担任社长后,许青鹅比往日更加忙碌。女子社事务繁杂,除了日常坐诊,还要处理社内文书、协调药材、偶尔还要外出为一些不便出门的贵妇诊脉。
她每日早出晚归,反而觉得内心充实安宁。
许不言对此也并无异议,只是偶尔会在她晚归时,备好一些清淡爽口的宵夜,或是提醒她注意身体。
两人之间,依旧是那般相敬如宾,却又在无声的细节中,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默契。
这日,许青鹅刚从女子社回来,便收到了王家姨母派人送来的请柬。
原来,王凝雪以女儿王若曦这平原侯府世子妃的身份,要在乐游原举办一场盛大的游园会,遍请长安城内的权贵之家和医门名流。请柬上言辞恳切,特意点名邀请许青鹅务必赏光。
许青鹅看着那描金的请柬,眉头微不可查地蹙了一下。
她这位姨母,一向热衷于交际应酬,场面铺得极大。
而她的表姐王若溪,自小便与她处处比较,如今嫁入平阳侯府,成了侯府三郎的嫡妻,更是眼高于顶。
许青鹅可以想见,这次游园会,少不了又要面对一些虚与委蛇,甚至可能是冷嘲热讽。
“要去吗?”许不言不知何时站在她身后,目光落在请柬上。
“姨母的帖子,不好推辞。”许青鹅将请柬放下,“况且,女子社也收到了帖子,届时会有不少医门同道和相熟的夫人小姐在场,正好可以联络一下感情,于女子社的事务也有益处。”
许不言点点头:“那我陪你一起去。”
许青鹅看了他一眼,想了想,还是摇了摇头:“不必了。你是医官,太医署里或许有事。我自己去就好,只是应酬一番,很快就回。”她不愿许不言因为自己,而去面对那些可能存在的轻视和白眼。
他的身份,在那种场合,确实有些尴尬。
许不言也没坚持,只道:“若有事,遣人回来告诉我。”
游园会设在乐游原上林苑的一处别业,这里地势高敞,视野开阔,正值初夏,草木繁盛,繁花似锦,确实是个游玩的好去处。
许青鹅到时,园内已是人头攒动,衣香鬓影,笑语喧哗。
姨母王凝雪正满面春风地周旋于各家贵妇之间,见到许青鹅,热情地拉着她的手,嘘寒问暖,仿佛之前的种种不快从未发生过。
“青鹅来了,快过来坐。些时日不见,越发出落得标致了。”姨母王凝雪将她引到一处凉亭,那里已坐了不少夫人小姐。
众人见到许青鹅,目光各异。有好奇,有同情,也有几分看热闹的心思。
毕竟,许家之前的风波,以及许青鹅嫁给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医官的事,早已在长安城的圈子里传遍了。
“青鹅妹妹,许久不见。”一个娇柔的声音响起,正是王若溪。
她今日打扮得尤为华贵,珠翠满头,锦衣华服,身边簇拥着几个奉承她的贵女,端的是侯府少夫人的派头。
“若溪表姐。”许青鹅淡淡地点头致意。
王若溪上下打量了许青鹅一番,见她穿着虽也得体,却不过是寻常的衣裙,首饰也简单,眼中便带上了一丝轻慢和得意。
她故作惊讶地掩口道:“哎呀,青鹅妹妹,今日这般盛会,怎么就你一人来了?妹夫呢?怎地不见他陪你一同前来?”
这话问得刻意,周围的目光瞬间都聚焦在许青鹅身上。
谁都知道,许青鹅的丈夫许不言,只是个从八品的医官,出身更是低微,这样的场合,他来了,是自取其辱,不来,又显得许青鹅这个做妻子的不受重视。
许青鹅神色不变,从容道:“夫君衙门有公干,今日不便前来。”
“哦?公干?”王若溪拉长了声音,故作惋惜,“真是可惜了。今日来的可都是长安城有头有脸的人物,我家三郎也来了,正在那边陪几位世叔说话呢。本还想着介绍妹夫和三郎认识认识,也好让他多结交些人脉,日后在官场上,也能得些照拂。”
她口中的“三郎”,正是她的丈夫,平阳侯府的三公子。
王若溪一边说着,一边朝不远处一个锦衣男子聚集的地方努了努嘴,脸上是毫不掩饰的炫耀。
周围有人窃笑起来。
王若溪这番话,明着是惋惜,实则是在讥讽许不言身份低微,上不得台面,更是在炫耀自己嫁得如何风光。
许青鹅端起茶杯,轻轻呷了一口,并不接话。她知道,与王若溪争辩,只会落入下乘,徒增笑料。
见许青鹅不语,王若溪自觉占了上风,更是得意,又拉着身边的人说道:“说起来,这女子啊,嫁人可真是第二次投胎。你看青鹅妹妹,以前在闺门坊时,那是何等的才情,何等的风光?如今……”她故意顿了顿,摇了摇头,满脸的“惋惜”。
这话实在有些刻薄了。就连王凝雪也觉得有些过分,轻轻咳嗽了一声,想要打个圆场。
就在这时,一个清朗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
“哦?不知若溪表姐口中的‘如今’,是怎样一番光景?”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身着青色官袍的年轻男子,正缓步走来。他身姿挺拔,面容俊朗清逸,眉目间带着一股温润平和之气,宛如芝兰玉树,立在人群中,自有一番卓然风采。
来人正是许不言。
他怎么来了?许青鹅眼中闪过一丝惊讶。
许不言走到近前,先是对着王家姨母和在座的夫人小姐们拱手行了一礼,举止从容有度,丝毫没有小官见到权贵的局促不安。
然后,他才将目光转向王若溪,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仿佛没听出她刚才话语中的讥讽:“方才听闻表姐提及拙荆,不知有何指教?”
王若溪也没想到许不言会突然出现,而且看他这气度样貌,竟是如此……出众。一时间,她准备好的那些刻薄话,竟有些说不出口了。
她刚才只顾着炫耀自家侯府三郎,却忘了,单论样貌风姿,眼前这个许不言,比起她那肥头大耳、只会吃喝玩乐的夫君,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没……没什么……”王若溪有些语塞,强笑道,“只是许久不见妹妹,随意问问。”
许不言微微一笑,转向许青鹅,很自然地在她身边空着的位置坐下,柔声道:“衙门里临时无事,想着你一人在此或许会闷,便过来看看。没打扰诸位的雅兴吧?”
他这话是问众人,但目光却落在许青鹅身上。
旁边几位女子社相熟的夫人,早就看王若溪不顺眼了。此刻见许不言来了,而且风度翩翩,言语得体,顿时都来了精神。
一位平日里和许青鹅交好的刘夫人便笑道:“许医官说笑了,你能来,我们高兴还来不及呢。刚才世子妃还在说,她家侯府三郎也在场,正巧,许医官也来了,都是青年才俊啊。”
这话看似寻常,却暗藏机锋。立刻就有人顺着话头往下说。
“是啊是啊,刚才听世子妃提起侯府三郎,却未得见。不过,许医官这般人才,真是让人眼前一亮。”
“可不是么?许社长好福气,许医官真是芝兰玉树一般的人物。”
“比起某些只知吃喝玩乐的纨绔子弟,许医官这样踏实上进,又有真才实学的,才是女子的良配呢。”
“这夫君长相,可都是咱们女子在外的脸面,青鹅这脸面着实大得哦!”
这些话,虽未明指,但在场谁听不出是在拿许不言和那位只闻其名、未见其人,但风评似乎并不怎么样的侯府三郎做比较?尤其是那句“肥头大耳”虽未出口,但“芝兰玉树”的对比实在太过鲜明。
王若溪的脸一阵红一阵白,气得嘴唇都在发抖,却又发作不得。她总不能当众说自家夫君不如一个七品医官吧?那丢的可是整个平阳侯府的脸。
许青鹅坐在许不言身边,听着周围夫人小姐们明里暗里的夸赞,看着王若溪那副吃了苍蝇般的表情,心中那点因她讥讽而起的不快,早已烟消云散。
她侧头看了看身旁的许不言,他正端着茶杯,神态自若地听着,仿佛那些夸赞与他无关。阳光透过树荫洒在他身上,勾勒出温润的轮廓。
不知怎的,许青鹅的心头,竟涌起一丝……莫名的,类似于“与有荣焉”的感觉。她微微低下头,嘴角不自觉地勾起一抹浅浅的笑意。
许不言似乎察觉到了她的目光,转过头来,对她眨了眨眼,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低声道:“看来,为夫这张脸,今日是给你挣回面子了?”
许青鹅脸颊微热,嗔了他一眼,没说话,但那眼波流转间的风情,却让许不言心中微微一动。
游园会仍在继续,但接下来的时间,再无人敢轻易在许青鹅面前提及她夫婿身份之事。反而有不少人,主动上前与许不言攀谈,或请教医理,或闲话家常。
许不言应对得体,不卑不亢,倒是结识了几位性情相投的医官和文人。
许青鹅看着他在人群中从容周旋,心中忽然觉得,或许,自己之前是有些多虑了。他并非需要她刻意保护的弱者,他有他自己的光芒和应对世界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