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宴开始,特意从教坊司请来的乐伎们便在席间地衣上跳起了胡旋舞,二房的许弘真与三房的许弘崇兄弟二人陪同太子詹事饮酒,见其眉宇间闷闷不乐的模样,兄弟两人对视一眼,默不作声。
这俩兄弟都在尚药局任职,老三许弘崇的官职也是三兄弟中最高的,任尚药局五品奉御,老二许弘真稍差些,还是靠着其父恩典,才勉强任了个正七品的直长,不过两兄弟都在尚药局,又为圣人掌管和合御药及诊候方脉之事,身兼重职,地位自然水涨船高,知道不少内情。
这太子詹事不请自来,其实便是有事求到了许胤宗身上。
太子詹事有一独女,得了种怪病,闺门坊女医多次为其女诊治,始终未能拔除病根,近来病情加重,太子詹事才不得不携独女过府。
可问题是,许胤宗独居徽月堂后,因为身体原因已经多年不曾为人瞧过病,眼下又是女病,对方还是一位待字闺中的娘子,实在是多有不便,不知如何婉拒。
这才是让许家两兄弟多有为难之处。
被屏风单圈出一地的女客中,崔姨娘与许府二房三房两位夫人,招待一众女眷,其中最为显眼的便是头上扎满了金银饰品的王凝雪,也就是许青鹅的那位王家姨母。
王家昔年也是官宦人家,后来其父王彦伯弃官从商,在两京十三州打下了好一片医药坊产业,贩卖药材生意甚至远赴婆罗门与拂菻国(东罗马帝国),只是这王凝雪嫁给了一位翰林医官,品阶不高,自己又商贾出身,不受重视,而她偏偏又是个要强的性子。
接手药坊生意这一年多来,产业是越做越大,还晋升成了长安城内专门为宫内进贡药材的皇商,地位水涨船高,只是性子依旧跋扈,一个客人的气势压过了许府三位夫人,不知道还以为她才是此地的女主人。
“今日这太常寿宴,怎么不见我那青鹅外甥女?”王凝雪冲着一旁崔姨娘明知故问,“也不知她跌落悬崖受的伤,现在好些了没有?”
“王家姨母有心了,青鹅还在东苑将养身子,今日的确不便出席。”崔姨娘面上在笑,眼里却全无笑意。这王凝雪明显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故意当众提起许青鹅的丑事,让她在一众女眷面前下不来台。
王凝雪挑了下眉梢,故意亲近这二房的杜氏,冷漠一旁的崔姨娘,权当做没有听见对方的话:“这场中跳舞的乐伎听闻是从教坊司请来的,价钱也不过是七八贯,未免有些寒碜了,今日我为太常带来了北庭都护府处寻来的百年野参王,价值千贯,还给夫人带来了东海郡绣金楼特意打造出来的新金饰!”
众人一听她如此说,纷纷议论起来。
“听闻这东海郡绣金楼出品的金饰,可是千金难得,王掌药不愧是长安八大皇商之一,这紧俏东西都能弄得到。”
二房杜夫人本就是个不善言语之人,她知王凝雪此来是为她儿子求娶自家女儿,她不愿让女儿嫁入她家,但却不知该如何委婉拒绝,此刻被王凝雪几句话架在这里,宛如被架在火上烤一样。
此时外场席间鼓弦停下,胡旋舞跳完,蒋义方一拍手,扬声笑道:“不愧是许府,此舞难得,好活当赏,就赏这教坊司乐伎们,一万钱!”
他蒋家本就是县侯,家中子弟又多数为官,自己又是太子药藏局红人,跟许家又有姻亲,他赐赏,旁人自然说不出什么。
一众乐伎还是知道规矩的,连忙看向了上首端坐的老者。
许胤宗看了一眼那席间笑得肆意的蒋义方,又看了看自己憋闷不出声的三个闷蛋儿子,心中气不打一处来,他们怎么就生不出来蒋义方这样八面玲珑的孙儿来?
“既然是克明赏赐,你们只管领了。”许胤宗冲着一众乐伎点了点头。
下面这些乐伎这才欢天喜地的谢恩。
蒋义方连忙起身,冲着许胤宗郑重一揖:“太常不怪罪小子喧宾夺主,只是今日是太常寿宴,小子实在有些高兴,所以才忘了分寸。”
蒋义方夹一片生鱼片,看了看,又看向另一侧的许不言,说道:“今日太常寿宴,许兄作为太常的孙婿,不知要给太常奉上什么重礼,也好让我等开开眼界?”
许不言望着蒋义方那笑面虎的模样,眯了眯眼,不知许青鹅准备的寿礼到底是何物,不过眼下也该是他出力的时候了。
众人见许不言突然起身,走到席间,冲着上首的许胤宗一揖:“寿礼并非孙婿一人备下,乃是娘子得知祖父寿辰将近,特意精心准备的,不知祖父是否让娘子亲自带上来?”
听他提及许青鹅,众人又开始议论,这一年半前,许府嫡女跟医坊医工私奔,摔落悬崖成为活死人的丑闻,可是传得满长安都是,要多难听有多难听,这许太常还会让这孙女出来献礼?
一旁的许弘感也是害怕对方出来丢了许府脸面,连忙起身,刚要说话,便见许胤宗一抬手:“你这鱼脍切得很好。”
众人一听这话,不知是允了还是不允,许不言倒是个机灵的,连忙冲着许胤宗道谢:“多谢祖父,孙婿这就让娘子带寿礼上来!”
蒋义方在一旁唇角浮起丝冷笑:“倒是有些小聪明。”
不过片刻,众人便瞧见从远处踱步走来一位女子,那女子年约二十有余,面容艳丽,发髻高耸,身材迷人,扮相更是华贵。
罗银泥绘就的宽袖长衫,悠然曳地,如同流云轻拂。黄罗抹胸巧妙低束,勾勒出胸前一片如雪般洁白丰盈的曲线。八幅黄罗银泥长裙轻展,其下隐约可见一双精巧细致的珠履,闪烁微光。
单丝红底银泥披帛,随风轻轻舞动,宛如灵动的羽翼,为这身装扮添上一抹不可言喻的风情与飘逸。
此人头顶未饰繁花似锦,唯有一枝镶嵌八宝、设计繁复而精巧的步摇花钗轻轻摇曳,宛如点睛之笔,再无多余的珠翠点缀。她的脸庞,更是未施粉黛,纯素颜容,却自有一番清丽脱俗。
偏偏她静静伫立之处,便成了万众瞩目的焦点,周遭华服美饰皆黯然失色,仿佛都成了陪衬的绿叶。
这份由内而外散发的强大气场,让她美得动人心魄,令人移不开眼。
以往只听闻许府嫡女“胳膊能跑马”,是一位深得宫中贵妃赏识的天才女医,却不知此女长得居然如此貌美,若非出了那般丑闻,嫁给这一小小赘婿,倒是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
一众宾客此刻看许不言,他便是那坨牛粪。
女客那边,王凝雪自然也看到了许青鹅出来,却皱起了眉头,仔细打量这位一年多不曾见过的外甥女,记忆中,这许青鹅从万丈悬崖跌落,伤了脑子,应是整日在许府那座暖阁里昏死,只听闻前些日子,许府真的找到了一位命格八字相配的男子来冲喜,不曾想,这昏死一年多的许青鹅真的醒了。
起初王凝雪还不相信,可眼前的许青鹅,病弱之气一扫而光,美丽婀娜,容不得她不信。
许青鹅走到离几人三四步远的地方,正了神色,规规矩矩地对着上首许胤宗福下去:“祖父万福。”
许胤宗只是轻轻嗯了一声,淡然说道,“你身子好些了?”
许青鹅眼眶一红:“劳祖父挂碍,孙女眼下已经无碍了。”
许胤宗瞧着她泫然欲泣地模样,不满地扫了一眼脸色阴鸷的长子许弘感,若没有这个孙女,他这当爹的能不能坐上太常寺太医令之位还难说,眼下嫡女不过是出了些丑事,便宠得庶女代嫡,不成样子。
许青鹅拍了拍手,惜花连忙让几名府中仆役,抬着一面盖着红绸的屏风走来。这屏风不过是普通松木雕琢,要说稀奇也没有什么稀奇,只是屏风上不知绣了什么,被红绸遮挡,看不真切。
许朝颜见嫡姐送的不过是一面稀松平常的屏风,心中冷笑,脸上却带着天真的笑容:“嫡姐说为祖父精心准备的屏风,难不成就是这个?”
许青鹅点了点头,见女客那边也撤去半边屏风,都朝着自己看来,她转身看向了一侧的许不言:“这寿礼的注意,还是夫君为我想出来的。”
“我?”许不言心中惊讶,不知许青鹅葫芦里卖得什么药。
许青鹅看向许胤宗,与一众宾客,说起了许不言在患坊内总巡大考之事,当众人听闻,他为救一罹患肠痈必死的流民,甘愿放弃了自己仕途之时,当场宾客中不少人看向他的眼神都变了。
许青鹅看向许胤宗:“我夫君宁弃自己仕途而救一人,便是祖父常说的,夫医者,非仁爱不可托也;非聪明理达不可任也;非廉洁淳良不可信也!”
许胤宗点了点头:“昔年我随药王学医,药王也常说,人命至重,有贵千金,一方济之,德逾于此。”说着他看向许不言,“你能如此,先不管你医术如何,德行却是比在场众多医署内的大医,强过不少。”
许不言连忙摆手:“太常言重了,我只是看不得百姓疾苦,求医不得,只能每日念那劳什子的《劝善经》求鬼神庇护。”
许胤宗捋了捋胡须:“长安医贵,普通百姓之家求医,要破赀累巨半年才得一见,诸多积善之家也因病致贫,你小小年纪,便能见众生,很不错,要强过那些年纪轻轻身居要职,每日却只知谄媚迎上的医官。”
一旁蒋义方听得此言,脸色瞬间铁青,心中更是不服,许不言一个乡野出身的贫贱之子,如何能跟他长安蒋氏相提并论。
宴席中,一身居青色圆领衣袍的中年男子,突然站起来,冲着许胤宗拱手:“太常得此贤孙婿,下官要恭喜太常了。”
许胤宗摇头一笑:“吴医令此话还言之过早了。”
许不言看向那人,原来此人便是太医署两位医令之一,听闻此人并非世家子弟,乃是寒门出身,靠着医举及第,一路坐上了太医令的位子,在太医署内拥笃众多,跟他那便宜岳父乃是官场上的死对头了。
许朝颜见许青鹅说了半天,也不曾揭开谜底,笑道:“嫡姐说了半天,也没有说这寿礼到底是何物?不会是嫡姐囊中羞涩,真的只是拿一面普通的屏风来糊弄祖父吧?”
许青鹅的脸庞依旧温婉如初,她那素净的手指轻轻一拂,便如同春风化雨般,优雅地掀落了覆盖于数尺宽宏屏风上的红绸。
瞬间,屏风之上,一幅以斑斓丝线精心勾勒的壮阔画卷跃然眼前,然而,这画面却非想象中的繁花似锦,而是饿殍遍地,荒凉无垠,关山重重,沿途尽是流离失所被重病折磨得苦不堪言的百姓,宛若一幅直击灵魂的地狱景象,令人触目惊心。
当这屏风上的刺绣奇观展露无遗,在场的宾客无不骇然失色,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所震慑。
许弘感心中暗自担忧的阴影终于笼罩成真,这位嫡女,竟真的打算在此刻掀起波澜,让父亲与自己的颜面荡然无存。
然而,还未等他来得及开口,许青鹅已再次施展妙手,将剩余的红绸一鼓作气扯落。
此刻,半幅未完的刺绣映入眼帘,那是一座雄伟挺拔的城关,城关之下,一位中年男子孤骑出关,手中紧握的,是大唐睿宗皇帝亲赐的旌节,背上则负着一箱沉甸甸的医书与药具。他以一己之力,毅然决然地踏入这人间炼狱,誓要解救这关中的无尽疾苦。
这一幕,既是悲壮,亦是英勇,让人心生敬畏,难以言表。
许青鹅昂首挺胸,面向众人,声音清亮如泉,缓缓流淌:“此绣中所绘之人,乃是我祖父许胤宗。景云二年,关中之地突遭骨蒸病肆虐,百姓得之必死,递相连染,朝廷诸医无能疗者,睿宗皇帝颁求医诏,然太医署内外无医应诏,关中百姓如坠无间,三日十室九空,饿殍千里不止!
当此危急之际,唯有时任医署医丞的祖父请命,睿宗皇帝深感其勇,亲赐旌节,我祖父孤身一人,策马入关中,挽狂澜于即倒,为关中数十万百姓拔除此疾,活人数十万不止,睿宗皇帝亲赐一品绯袍金鱼袋,官拜太常少卿,关中百姓至今在药王庙内仍为祖父立像生词,感念祖父活人之举,铭记其恩,感激其德。
许青鹅看向上方两鬓斑白的许胤宗:“如今祖父已经年过七旬,关中之事已是三十年前,可孙女认为,祖父为医的大道不应随年华而埋没,祖父的志向不应随岁月而蒙尘,孙女此生便是要立志继承您跟外祖的志向,让天下苍生,皆有医可依,扬我唐医之术,广施仁医于四海!”
许胤宗不禁回想起,当年睿宗皇帝在大明宫亲迎自己的场面,“诸医无能,胤宗每疗,无不愈者,唐医有你,大唐之幸。”
许胤宗不禁笑得开怀:“你这丫头,怎么偏偏是个女儿身,你若是男儿郎,必能光大我许氏门楣!”
许青鹅一笑:“祖父,谁说孙女不如男儿郎,孙女就算是女儿身,也能光大我许氏门楣!”
“好好好!”许胤宗连连头,“丫头,过来,坐在祖父身旁来!”
许青鹅看了一眼下面一众许氏子弟,抬起头朝着最上首的席位一步步走过去,她往日失去的,她今日以后都要拿回来。
许不言站在下面看着一步步朝着那个位子走过去的许青鹅,心中满是感慨,刚想回树下独坐,一旁老管家却一把拉住了他。
“七郎去哪里?”
许不言一笑:“自然回我自己的席位。”
老管家朝着上方许青鹅下首空出来的位置:“七郎的位置在那里!”
许不言回头看去,只瞧那位置比自己便宜岳父还有离主席近一些,脸上笑开了花:“我这算不算是夫凭妻贵?”
老管家笑而不语:“七郎生得一副善心,肯助青鹅小姐,家主将一切都看在眼里,以后你们夫妻二人定要相互扶持,才能不辜负家主期望。”
许不言听着老管家的话怔愣了下,看向上首那个两鬓斑白的老者,心中生出一股后怕来,都说这许家老爷子独居徽月堂,可听闻老管家的话,似乎这一切都逃不过这老爷子的眼睛。